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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乘着电梯上了杜鹃花宾馆9楼,拉着旅行箱往自己订好的房间走去。铺着厚绒地毯的走廊空荡荡的,看上去十分悠长,似乎没个尽头。我边走边看房号:9010、9008、9006……
9002!我的心里顿时生出一股暖意,就像走到了自己家门口。事实上,世界上每间客房对于前来投宿的旅人来说,都是一个陌生而温馨的家。
我掏出房卡,却发现门上没有锁。再看,其实连门都没有,写着房号的椭圆形金属小牌贴在一个酷似房门的墙板上。
我看了看刚刚在前台领取的房卡,又查了一下服务中心早先发来的短信,没错,的确是9002。
我推了推“门”,后面结结实实的,显然是一堵墙。
这是怎么回事?
我正要打电话向前台询问,却在门牌旁边看到一个不显眼的箭头,指向走廊前面转弯的地方。
9002房间在那边啊!我释然一笑,继续前行。
“噔噔噔噔……”
旅行箱发出一阵磕磕碰碰的响声,震得我手心发麻,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走在一条砾石铺成的小路上,小路蜿蜒通向一座杜鹃花盛开的山坡。
我不安地回头看,到处都是连绵的山,连绵地开着杜鹃花。
杜鹃花宾馆呢?我原地转了一圈——杜鹃花宾馆消失了!四下无人。山涧的水声轰然作响,不时传来的鸟鸣也有些令人心惊。
我捏紧房卡,冷静了一会儿想,杜鹃花宾馆一定还在那里,只是暂时看不见了。据说,黄昏时分人的视觉偶尔会出现莫名的盲区。
“就像你的眼睛对你撒了谎。”有人曾经这样对我说,“你迷失在一种并不存在却又亲眼所见的情景之中。”
我决定坐在行李箱上休息一会儿,等我的眼睛重新对我“诚实”起来,再原路返回。
忽然,一块石头从山坡向我滚来。不,是一个石头人,“踢踏踢踏”地跑着,一对光脚丫大得离谱,一颗石头大脑袋吃力地向前倾着,脖子上挂着两个杜鹃花花环,一红一粉,随着他奔跑的节奏在胸口一起一落。
我完全懵了,直到他停在我面前。
“您好!”石头言语轻柔,尾音里带着甜丝丝的味道,一听就是个小孩。
“呃……你好。”面对一个彬彬有礼的人,哪怕他是一块石头,你也会以礼相待。
“您是9002房间的客人吗?”
“请问,你是……”我反问他。
“我叫石笨笨,您可能觉得我很奇怪……”
“不,你只是很特别。”我微笑着说。
石笨笨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那里残缺了很大一块,看起来像是不小心磕掉的。
石头孩子也不省心啊!我扫了一眼他胸前的杜鹃花环,说:“我正在找9002房间,却来到这里,这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哦。”石笨笨像是刚刚想起来似的,取下一个杜鹃花花环,粉色的那个,挂在我胸前说,“欢迎您。”
“谢谢。”我真心喜欢这个花环。
“9002是一个独立的房间,”石笨笨往他刚刚跑来的半山腰上指了指,“在那儿。”
“嗯?”我顺着他的手指往山上看,一边想,独立的房间,不就是独栋别墅吗?中奖了呀!订了一间小客房,变成一座大别墅。
“有很多我们的人也在那里。”石笨笨又说。
“很多石头人吗?”我打量着他,“和你一样?”
石笨笨点了点头。
好奇心“嘭”地一响,一个神奇有趣的世界出现在我脑海:一群戴着杜鹃花花环的石头人围着一座花间别墅载歌载舞,正在迎接我。
“快走吧!”我拉起行李箱便要走。
石笨笨瞪着一对眼睛站在那里,被我吓到似的,嘴巴大张着,下巴搭到胸口上。
“您不觉得害怕吗?”他扶起下巴说,“如果您觉得害怕……”
“你看我害怕了吗?”我往他跟前走了一步。
“您很勇敢!昨天,也是在这里,我来接一位客人,他一见我便尖叫着跳进了对面那条河里。”
“你救起了他?”我希望那位客人没遇到危险。
石笨笨摊开双手,示意他是一块下水就沉的石头。
“幸好河水不深,他打了几个滚儿就爬上来了。嘿嘿,亏他还是个大男生呢。”
“男生就是这样,有时很不经吓。”我想起小时候听鬼故事,我哥哥总是忙不迭地钻到桌子底下,死死抱着桌子腿,似乎这样他就安全了。
“我把他送回了宾馆。我也可以把您送回去,然后您去前台换个房间。”
“不,我只住9002。”
说完,我忍不住想,那是怎样一座别墅呢?尖顶、圆顶还是方顶?有没有那种神奇的烟囱——有时会有妖怪掉下来,有时又会有金银珠宝掉下来。啊,不论尖顶、圆顶还是方顶,最好都用钢化玻璃制造,最好有那种神奇的烟囱,烟囱口上还装着可以遥控的密封盖。我关好门,坐进一把大大的、旁边放着一个七层点心塔的摇椅里,喝着奶茶,拿着遥控器,妖怪来了我不按,金银珠宝来了我马上按。
哗啦啦,哗啦啦啦啦啦啦……
“您确定要住9002?”石笨笨把我从遍地金银珠宝的想象中拉回现实。
“我确定。”我兴奋地说。
“那么,您帮我们找到会刮风的人了吗?”
“什么?”
我这才想起预定房间的时候出现的一个小插曲。
“您好!入住9002房间有一个附加条件。不同意可退订。”
昨天,我在网上预定成功后,收到了一条短信。因为是实名预定,又留了电话,因此我并没觉得奇怪,直接问对方什么条件。
“请您帮我们找一个会刮风的人。”对方写道。
这可不像一次正儿八经的对话。
“你等着。”我没好气地给了一句。
“谢谢!”对方好像没感觉到我挖苦的口吻,不仅向我预支了感谢,还附上了一张开心的笑脸和三朵小红花,接着又写,“届时请您在黄昏小路上耐心等候,有人来接。”
原来那不是一个玩笑!然而,世界上哪有会刮风的人呢?我哭笑不得地瞧着石笨笨。
“看来,我只能把您送回宾馆了。”石笨笨扛起我的行李箱,径直走了。
杜鹃花宾馆又出现了,就在石笨笨前面大约十米的地方。
我可不想白白失去一次住在山中别墅的好机会。
“等等。”我叫道。
石笨笨扭头看着我。
“刮风,是这样吗?”我鼓起嘴巴,猛地吹了一口气。
“差不多。”他说。
“我就会呀!”我魔怔似的说。
石笨笨嘴角下弯,伤感地摇了摇头。“您的风太小了,最多能吹动几根头发。”
提到头发,我想起自己带着吹风机,还带着一把扇子,便说:“放心,我能吹更大的。你只管带我去。”
太阳落山了,山里的太阳总是落得很快。周围的光线暗了一层,山山岭岭全都朦朦胧胧的,像是自己变成了自己的影子,天空却更加耀眼,霞光红橙金紫,变幻莫测。
我跟在石笨笨后面,沿着盘山小路匆匆走。鸟儿一群群一阵阵飞回山林。霞光很快退去,天空变成了深青色。
穿过了一片像楼群一样高大的树林,石笨笨停了下来。
“咱们到了。”他把行李箱放在地上,突然跳起来欢呼:“月亮!”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升起来了——半个月亮,挂在对面山顶上。那些白日里五颜六色的杜鹃花,在月光下都变成了淡墨色,从这座山开到了那座山。远远近近的大山都被它们打扮得毛茸茸的,仿佛一群巨大可爱的怪兽,憨憨地蹲在那里,一起朝着月亮,在听它讲故事。
02
“尊贵的客人,你好呀!”
一位弯腰弓背的石头老奶奶站在一顶黄色的旅行帐篷前,微笑着向我打招呼,手里拄着一根黑色的藤杖,杖头上插着几朵红杜鹃。
“这位是杜鹃奶奶!”石笨笨向我做了介绍。
我向杜鹃奶奶问了好。
帐篷里的灯亮了,一束光打到门口的木牌上,上面写着:9002房间。
原来只是一顶帐篷!我失望地叹了口气。
“进去歇歇吧。”杜鹃奶奶努力正了正自己的腰,掀起帐篷的帘子。
我往里一瞧,不由得怔在那里。这哪是个帐篷,根本就是一间标准的宾馆客房,家具全是白橡色的,地上铺着浅灰色的地毯。
“不好意思。没经过任何人同意,我们就把杜鹃花宾馆的9002房间搬到了这里。”杜鹃奶奶说。
“那个宾馆……是你们的吗?”我吞吞吐吐地问,一边想,如果杜鹃花宾馆是他们这些石头人的,那么我以前在别的地方住过的那些宾馆,分别又是什么人的呢?如果半夜不巧我从梦中醒来,会看到什么呢?或者,我以前在某些宾馆里做过的一些奇奇怪怪的梦,其实不是梦,而是自己的真实遭遇?
“真好看!”杜鹃奶奶举头望着天空,答非所问。
此刻月亮正被一朵云彩遮住。杜鹃奶奶望着幽蓝的天空,就像面对一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眼里一半星光一半泪水。
我大惑不解。作为一块老石头,她已经活了几万年了,在这几万年里,只要天气晴朗,她就能看到星空,应该对这样的景色早都习以为常了,早都不稀罕了,为什么她会如此感动?
我想问问石笨笨。
石笨笨也看星星呢,双手托着下巴,蹲在我的行李箱旁边,眼睛睁得很大很大,就像以后再也见不到星星似的。
我想,或许每一天的星空都是独特的,其中细微的差别只有他们这些经年累月待在山里的石头人才能领略到。
“真想跟你们一样,天天在这儿看风景。”我羡慕地说。
“别跟我们一样。”杜鹃奶奶回过神来,令人费解地说,“跟我们一样你会伤心的。”
伤心?伤心的时候,人们不是希望自己是块石头吗?是块石头就不会伤心了呀!
“你刚才问我什么?”杜鹃奶奶想了一下,又说,“哦,杜鹃花宾馆不是我们的。不好意思,我们借用了它的9002房间,为的是尽快找到那个会刮风的人。”
我走进房间,摘下石笨笨送给我的花环,顺手把它挂在床边的落地衣架上,然后跟杜鹃奶奶在一对椅子上对面坐下。椅子中间放一张小巧别致的茶桌,形状像一朵杜鹃花。
杜鹃奶奶递给我一瓶水。
大半天都没喝水了。我拧开瓶盖,发现蓝色的瓶盖里印着一行黑色的小字:再来一瓶。
这回真的中奖了。我乐了。
杜鹃奶奶凑过来看了一下,也笑了,然后看着我,问道:“找到那个会刮风的人了吗?”
“我……他……”我支吾着,不知该说什么。
“他叫风伯。”她提醒我。
“风伯?”我简直要喊起来了,“他是风神啊!”
“对呀,他是风神!”杜鹃奶奶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啊哟!”我疼得大叫,感觉自己的手像夹在石头缝里了。
“对不起!”杜鹃奶奶松开我的手,接着便蹙起眉头,用力捂住自己的腰,像是很疼的样子,眼睛却仍然看着我,又问:“你认识风伯?”
我甩着火烧火燎的手,咝咝地吸着冷气说:“我怎么会认识风伯,我只看过他的故事。”
“我也看过他的故事。问题是,我读书有限,读得又不精,所以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也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才能找到他。”
真好笑!那些关于神仙的传说不过是些好听的、用来打发时间的故事罢了,怎么可以当真。我正要告诉杜鹃奶奶,却见她像个小孩似的,两眼巴巴地望着我。
我低头喝了几口水,想了一下,开始跟她聊起了风伯。
“风伯长着类似孔雀的头,有关他的事情,也许孔雀知道得更多。”
“我问过孔雀。可它们生性骄傲,根本不想听一块老石头说话。”
我把水瓶放在茶桌上。“风伯长着鹿一样的身体,你去问问鹿。”
“我问过了。它们说,你找疯伯啊?那个满山转悠的疯老头,不是刚刚从你旁边走过去了吗?”
“风伯……”
“风伯长着一条蛇尾。”杜鹃奶奶不等我啰嗦便说,“我去问蛇,它们用身体在地上写了一行‘人’字。我想,风伯后来不是变成人形了吗?所以我们就把9002房间搬到这里,趁着五月,杜鹃花开得最好的时候,在网上寻找愿意帮助我们去寻找风伯的人。”
“有这样的人吗?”我稀里糊涂地问。
“你不就是吗?”杜鹃奶奶双手合十,给我鞠了一躬。
“别……”我慌忙站起来,“恐怕我要让您失望了。您瞧瞧,现在的人越来越多,高楼都快盖到天上了,哪儿还能安放仙境,哪儿还有神仙呢?”
“仙境消失了,”杜鹃奶奶认可地点了点头,“但是,风伯他们不会消失。我猜,也许风伯流落到了人间,也许他不叫风伯了,模样也变了——变成一个老头儿或者小孩,变成你这样的女士也有可能,但是,会刮风的本领不会变。”
我一阵心慌,捏在手里的瓶盖掉到了地毯上。
这时,石笨笨走了进来,把我的箱子放在了行李架上。
“他们来了!”他小声对杜鹃奶奶说。
透过帐篷中间的环状透明布,我看见一团团黑影正向这里涌来。
按住怦怦乱跳的心,我仔细一看,原来是一群石头人,一张张石头脸千奇百怪,表情却惊人相似,全都忧心忡忡。
“大家都盼望快点找到那个会刮风的人呢!”杜鹃奶奶说。
“她会刮风!”石笨笨指着我,对杜鹃奶奶说,“她能救小七。”
杜鹃奶奶望着我。
我涨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
“您会刮风,请您告诉杜鹃奶奶,”石笨笨摇了摇我的胳膊,“请您救救小七。”
“请您救救小七!”窗外的石头人一起说。
“您救救小七……救救小七……”山里传来阵阵回音。
小七是谁?为什么让这些长着石头心的石头人如此牵肠挂肚?
“小七是一棵七叶树,只有两岁。”杜鹃奶奶说,“今年春天,山里的梅花还没全开的时候,被人挖走了。”
03
“是偷伐者吗?”我恍惚听到锯子刺耳的响声。
杜鹃奶奶摇了摇头。
“那是什么人?”我不解地问。
杜鹃奶奶沉默了。
石笨笨说:“请您跟我来。”
石笨笨带我走进那片像楼房一样高大的树林里,指着地上的一个土坑说:“小七以前住在这里。”
“我在那里。”他又指了指前面的山崖,“小七刚从地底钻出来我们就认识了,那时她还是一个小嫩芽。我教她认识了太阳、月亮、星星,还有大山和杜鹃花。”
“你是小七的老师。”我称赞他。
“我是小七的朋友。”石笨笨认真地说。
我点了点头。“有时候,我们在朋友那里学到的东西要比在父母和老师那里学到的还多。”
“小七也教会我很多,比如想念。以前,蓝眼睛只要两三天不到我们这里来,小七就说她想念她。蓝眼睛是一只野鸽子,长着一对蓝眼睛。她常常飞到小七的枝头,跟她聊个没完。”
“蓝眼睛是你和小七的朋友。”
“她和小七是朋友,和我……还不是。”石笨笨诚实地说,“她说我是一块硬邦邦的石头,连想念都不懂。可她说得不对。小七离开之后,我立刻就知道什么是想念了。”
“你想念小七,所以不愿住在这里了?”睹物伤情,石笨笨如果不搬家,每天对着小七留下的土坑,该有多难过。
“我不是因为这个才离开的。”石笨笨走到山涯上,回过头对我说,“我曾经一直站在这里,从来没想过要离开。”
我跟过去,看了看说:“好位置,可以看得很远很远。站在这里,心情一定不坏。”
“你不知道,我还有另外一个名字,是那些游客们起的。”石笨笨突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他们叫我忘忧石。”
“这个名字好。”我由衷地说。
“起先,我也觉得很好,后来就不觉得好了。事到如今,我真希望从来没有人叫我忘忧石。”
“为什么?”
石笨笨低下了头,似乎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向我解释。这时杜鹃奶奶弯腰拄着杖,一步一颤地领着其他石头人走过来了。
杜鹃奶奶好像听到了我和石笨笨的话,对石笨笨说:“好孩子,别忘了我们是来救小七的,不要谈自己的事情。”
“奶奶!”石笨笨眼泪汪汪地扑进杜鹃奶奶怀中。
他们有什么事情?我不禁为这些石头人担起心来。
“这里是一片原生七叶树林,也是小七的家。”杜鹃奶奶把我的思路引到了小七身上,“你看,最高的七叶树有八九层楼房那么高呢!”
我仰起头。高大的七叶树直指天空,月光从树冠的缝隙间漏下来,形成一道道银白的光柱,我们仿佛站在一个倒置的喷泉下面。
轻风送来一阵花香。
“这是七叶树的香气。”杜鹃奶奶说,“七叶树开花了。你看,满树都是,像一盏盏小烛台。”
石笨笨说:“七叶树长得高大,树叶好看,花也好看,又有香气,所以他们挖走了小七,把她栽在东城新建的公园里。这些都是小七托蓝眼睛告诉我的。蓝眼睛经常去看望小七。”
“小七做了观赏树,是好事。”我安慰石笨笨,也为小七感到庆幸。离开了大山又有什么关系呢,一棵树只要活着,长在哪里都是一道风景。
“蓝眼睛当时也这么说。她还说,小七好看极了,全身开着耀眼的花。”
“小七开了花,说明她生长得很好。”我对石笨笨说。
“七叶树十岁才开花。”杜鹃奶奶说,“小七还小,我们弄不明白蓝眼睛在说什么。蓝眼睛还说,小七非常想念大山,想念她的朋友们。”
“小七主要是想我,对不对?”石笨笨问杜鹃奶奶。
“嗯,主要是想你。”杜鹃奶奶温柔地说。
“适应新环境需要一段时间。你们别担心,小七慢慢就会喜欢上东城。”我劝慰他们。
“三天前,蓝眼睛又来了。”杜鹃奶奶接着说,“她告诉我们,小七不行了,想在最后的日子里回山里看看。”
“这么突然?”我也弄不明白了。
“小七……”石笨笨捂住脸哭了。
杜鹃奶奶抚摸着石笨笨的头,继续说:“我们问蓝眼睛,小七到底出了什么事。蓝眼睛说小七浑身绑着绳索,一个劲儿喊难受。我们这些石头又不能自己离开大山,就商量着寻找风伯,想请他刮一阵风,把小七带回山里来。”
“请您帮帮小七。”石笨笨再次恳求我。
“请您帮帮小七。”杜鹃奶奶和那些石头人也恳求我。
“可是……我不是风伯……我不会刮风。”
我深感内疚。有生以来,我为不少事内疚过,却不曾想过有一天会因为自己不会刮风而内疚。
但是,我一定会帮小七。
第二天天刚亮,我便跑步去了东城新建的公园。
我找了很久,最后在一座假山边找到一片小树林,树林前插着一块牌子,写着“野生树木观赏林”。
走进树林,我发现这里的每棵树上都密密地缠着电线,电线上匀称地挂着一个个彩色灯泡。小树们长得太快了,而看护它们的人实在粗心,有些电线已经勒紧了它们的树皮,把它们本来就很细嫩的枝条都快勒断了。
我一下全明白了。
我一棵树一棵树往过看。它们全都不是七叶树,不是小七,却又仿佛全都是小七。走到树林中间的一棵小树身边时,惊起了一只栖息在枝头的鸽子。鸽子看了我一眼,它的眼睛是蓝色的。
她是蓝眼睛吗?那么,这棵小树一定就是小七。是的,她就是小七,树枝上挂着她的名片,标注着树种和来源地。
小七枝条干枯,树叶憔悴。不知道为什么,缠在她身上的彩色灯泡异常多,使她几乎变成了一棵灯树。
“死了。”一位穿着橘色工服的环卫工人走过来,在小七的树干上推了一把说,“今天上午换新树。”
小七猛烈地摇动起来,像被一阵狂风吹着,身上的枯枝枯叶高高飘起,飘得比远处的大山还高出一截,在那里盘旋了很久。已经飞远的蓝眼睛又掉头回来,绕着小七飞了一圈,又飞了一圈,发出“咕咕”的低鸣。
我跑上山,想把小七的消息告诉石笨笨和杜鹃奶奶,却找不到昨夜入住的帐篷,也没有什么石头人,山上甚至连一块单独的大石头都没有。
“石笨笨……”
“杜鹃奶奶……”
我大喊起来。群山把我的喊声传到了天边,却没有传回任何回音。
我走进路边的七叶树林,发现小七留下的那个土坑还在。
我走上山崖,走在石笨笨说他曾经住过的那个地方,脚下碎石狼藉,显然被开采过。石缝里长着一些野草,缩头缩脑的,似乎正在悄悄说,开采的事情不是这两天才发生的。
回到杜鹃花宾馆,我再次来到9002房间门口。门锁在自己的位置上发出金属的光泽。
打开门,我的行李箱赫然放在行李架上。
房间里所有的家具都是白橡色的。一个粉色的杜鹃花花环挂在床边的落地衣架上,旁边面对面摆着一对椅子,椅子中间是一张杜鹃花形的小茶桌。茶桌上搁着半瓶打开的水。一个蓝色瓶盖躺在浅灰色的地毯上,里面写着一行黑色的小字:再来一瓶。
迎面的环状玻璃外,杜鹃花开得漫山遍野。
我走上阳台,往楼下扫了一眼。
宾馆东南角上刚刚建起一排平房,工人们正在拆脚手架。钢管一根一根扔下去,发出坚硬洪亮的响声。平房旁边正对我的地方有一个大坑,坑里杂七杂八堆满了建筑垃圾。
一个红色的杜鹃花花环跳进我的视线。花环套在一块大石头上,石头神似小孩,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可惜脑袋上面有很大一块地方被磕掉了。
我的心猛缩了一下,又听到石笨笨甜丝丝的声音:“他们叫我忘忧石。”
“我曾经一直站在这里,从来没想过要离开。”
接着,又看到另外一块石头,石头中间醒目的开裂,明显是在搬运当中摔裂的,边上扔着一根黑色的藤杖,杖头上插着几朵红杜鹃。
“跟我们一样你会伤心的。”我这才理解了杜鹃奶奶的这句话。
一辆推土机装着满满一大铲土缓缓向坑边驶去。
“不要动!”我抓起杜鹃花环,在阳台上拼命挥动起来。
推土机停了。司机探出半边身子,好奇地看着我。
我冲出房间,下楼向推土机跑去。
(作家简介:梁慧贤,陕西省靖边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小说集《午后三点》,长篇童话《风和时间停止的秘密》《老姑母的船形別墅》《这里是D小镇》等。)
原刊于《延河》2022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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