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8年第42期,原文标题《我们为什么做梦?》,严禁私自转载,侵权必究。
在小孩子的梦里,恐怖元素常常是动物
为什么我们总做坏梦?睡觉是自然界的普遍现象。所有的动物都睡觉,连培植器皿中的细菌都会睡觉。但梦却是进化较新的产物——快速眼动睡眠(REM)只在人类和其他温血哺乳类动物、鸟类身上发现过。古罗马诗人卢克莱修(Lucretius,公元前94~前55年)在《论事物常情》中描述了在壁炉旁睡着的狗儿的腿在抽动,他推断这狗梦到在追兔子。到了17世纪,丰塔纳(Lucia Fontana)又发现,各种动物都会在熟睡时转动眼睛,她认为这种转动与做梦有关。直到1953年,两个美国科学家才证实了REM睡眠与梦之间的关系——绝大部分的梦是在REM睡眠状态下出现的。
人的一个睡眠周期持续90分钟,由五个阶段构成。第一阶段睡眠很浅,浅到如果你在这时醒来,你几乎没意识到自己在睡觉。第二阶段脑波会呈现明显的波动,每次只持续几秒钟。如果你在这个阶段醒来,会意识到自己刚才在睡觉。然后,你就进入了深度睡眠。第三个阶段,大脑发射长而有节奏的短波,叫delta波。第四阶段则是短波睡眠,离意识最远,是最深度的睡眠形式。如果在这个阶段醒来,你会觉得非常迷惘,没法回答基本问题,只想再回到睡眠中去,也叫“醉眠”。第五阶段才是REM,眼睛一直在动,大脑跟清醒时一样活跃,甚至更活跃,这也是大部分梦出现的地方。
对睡眠做进化史的研究是很难的。因为睡眠几乎很少在历史中留下痕迹,包括考古学的物质文化、人骨、故事或者史料文献中。但是,梦为我们提供了一些很有趣的线索。
比起美梦,我们更经常梦到的是不好的梦。威胁、攻击、暴力,在梦的主题中所占比重最大。美国的一项研究发现,攻击性行为构成了45%的梦的内容,而且做梦者大部分时候都是受害者,而攻击者则大部分是男人,或者一群男人,至少在现代成年人的梦里是这样的。
到了孩子身上,事情就变得更好玩了。在小孩子的梦里,恐怖元素常常是动物。而且通常不是狗、马、猫,而是蛇、蜘蛛、大猩猩、狮子、老虎、熊等。而且,越是年纪小的孩子越经常做这些可怕动物的梦,等他们慢慢长大,他们的梦才渐渐与现实接轨——可怕的动物渐渐变成了拿着枪或棍子的坏人。
一个孩子,即使从来没见过野生动物,也没有任何理由担心来自野生动物的攻击,但却会做这样的梦,说明这些梦是远古时代遗留在我们本能里的一些东西,那时候无论大人孩子都有理由担心或者害怕动物的攻击。
对现代狩猎采集者的研究进一步证明了这种猜想。芬兰心理学者安迪·瑞文索(Antti Revonsuo)在对澳大利亚和巴西的狩猎采集者部落的田野调查中发现,他们梦到动物的概率远远高于文明社会的现代人(5%),但与文明社会的孩子(40%~50%)差不多。这说明,动物梦的减少是对文明社会的一种适应。我们天生带着这些动物梦来到这个世界,是现代文明又把这些梦收走了。
芬兰心理学家安迪·瑞文索
安迪·瑞文索认为这些梦与恐惧、创伤无关。睡眠不是退避到无助状态,而是大脑一种积极的学习过程,是试图在解决某些难题。更直白地说,梦是大脑的一种演习方式,大脑在夜间演练如何应对那些对我们的生存最为重要的威胁。
这个理论得到了很多研究者的支持,包括艾伦·霍布森(Allan Hobson),哈佛医学院的神经心理学家,当前学术界对梦的研究最为权威的学者之一。在2009年《自然》的一篇论文中,霍布森提出,人们之所以忘记自己的梦,是因为“做梦是大脑的一种热身运动”。它通过夜间锻炼保持白日意识的清晰有力——为醒来后即将到来的视觉、听觉和情绪做好准备。就像跑步一样,身体不记得它跑过的每一步,但它知道自己锻炼过了。
他认为,重要的不是梦的内容,而是梦的形式。在几年前的一次采访中,他告诉我:“如果我们把重点放在梦的形式,而非内容上,就会发现不同的人所做的梦,甚至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所做的梦,内容虽然各有不同,但形式却是出奇的相似。”他所谓梦的“形式”,其实就是指我们梦中心智的特点,包括意识、注意力、智力、感官、认知、情绪、记忆、抽象概念等等。
在普通人的概念里,睡眠可能就像关灯一样,入睡之后意识就被关掉,梦中人处于无意识状态。事实上,我们的大脑从不休息。在梦中,尽管大脑与外界的信息源完全隔断,但仍然拥有最基本的感知事物的能力和体验情绪的能力。我们甚至仍然拥有自我的感觉。霍布森将梦中的这种意识称为“初级意识”,而清醒时的意识则为“二级意识”。他还有一个更基础的概念,叫“原型意识”,这个概念显然与荣格的“集体无意识”、弗洛伊德的“初级过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荣格认为,“每个人内心深处都有一个两百万岁的自我”,代表的就是自然界的本意,历经千万年进化而提炼出来的智慧。而弗洛伊德认为,一个人在婴儿时代,甚至处在娘胎中时,就受到父母、家庭和社会的影响,留下“记忆痕迹”。
霍布森认为,他的两位前任都太过符号化和文学化。在他的理论体系中,“原型意识”是人类意识(包括梦中意识与清醒意识)的进化基础——它是一种原始的意识,最基本的感知事物的能力和体验情绪的能力。绝大部分哺乳类动物都有这种意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提出,作为进化的选择,大脑天生是倾向于恐惧与焦虑的。坏梦越多的人越容易生存下来。
一直以来,梦被认为是对生活的回应——日间萦绕脑际的事,到了夜间在梦中予以回应,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根据这种理论,梦里的坏情绪是白天清醒时压力与冲突的重现或伪装。但有没有可能恰恰相反呢?也许梦是对未来可能发生事件的预演?在狩猎采集者的生活里,最大的威胁当然是野生动物。但对现代人来说,梦里不好的感觉,是否就是为我们的现实生活里的不好的感觉做好准备?
埃德温·戴蒙德是《梦的科学》的作者,1962年2月28日,他在华盛顿长岛的家中观察熟睡的女儿们
梦是关于情绪,而非内容10年前,我母亲在癌症术后一直做各种梦,梦见去世很久的外公,梦见很多年没有联系的学生,梦见小时候在家乡的小溪里一起钓过虾的少年朋友……她常常与我谈起这些梦,困惑于为什么这些过去人生里缘分极薄的人,何以到了生死关头,却会浮现出来?
在写这篇文章的过程中,这个长久的疑问终于得到了解答。
芝加哥拉什大学的罗莎琳德·卡特赖特博士(Rosalind Cartwright)曾经这样写道:当代关于梦的所有理论,都强调梦与主题无关,而与情绪有关。
关于梦的功能,打得最长久也最激烈的一场官司中,一方主张梦是有复杂含义的心灵沟通行为——梦包含了一些独特的、无法通过其他渠道传递的信息;另一方则认为梦只是大脑新陈代谢产生的无用废物,并没有什么深远的意义可言,更不具备预测未来的能力。艺术家、作家、诗人、精神分析家往往属于前一派,而行为心理学家、神经学家、睡眠实验研究者则属后一派。
尽管关于梦的争议不断,但现代研究者至少在一点上是达成了共识,即梦的情绪本质。也就是说,做梦是大脑在睡眠时的思考模式。只不过,人在做梦时的大脑状态与清醒时很不一样。大脑的边缘系统(主管情绪)在梦中十分活跃——尤其是杏仁核,负责处理恐惧、攻击性等强烈而不愉悦的情绪。与此同时,大脑的前额叶皮层(负责理性、计划、自控的脑区)则进入相对的休眠状态。这意味着,在做梦的时候,无论梦境多荒诞,你都没有能力质疑它的真实性,也没有能力决定是否继续梦下去。梦境会一直自行延续下去,就像丢了遥控器的深夜电视,直到你醒来。
加州伯克利大学的神经学家马修·沃克(Matthew Walker)发现一个很有趣的现象。虽然大脑中与情绪和记忆相关的部分(杏仁核)在梦中会被重新激活,但REM睡眠期间也是大脑唯一停止分泌去甲肾上腺素(促发焦虑的激素)的时期。情绪性记忆被重新激活,而大脑中又免于关键性压力荷尔蒙的影响,这意味着我们可以在一个更安全、更平静的中立环境中重新处理痛苦甚至创伤记忆。所以,他认为,REM睡眠,以及梦本身,最重要的功能就是将一个人白天经历的烦恼、挫折甚至创伤性经验中的伤痛情绪剥离出来。
这个发现为罗莎琳德·卡特赖特博士的研究提供了理论支持。卡特赖特博士从上世纪60年始跟踪研究那些经历了离婚、分离或丧亲之痛的人们,发现经常梦见痛苦经历的人反而能更好地应对以后的生活。也就是说,梦的确具有某种程度的心理疗愈的作用。
马修·沃克本人的睡眠研究中心的实验提供了支持性的证据。他们安排年轻的实验对象在MRI扫描仪下观看一系列容易激绪的图片。然后,这些实验对象被分成两组,一组睡了一夜好觉,另外一组没有。12个小时后,再给他们看同样的图片。那些睡过觉的人在看到这些照片时,情绪反应明显比没睡觉的人要小很多,而且,MRI扫描结果也显示,他们的大脑杏仁核的活跃程度明显下降,而大脑的前额叶皮层变得更活跃,说明对情绪反应有更强的控制力。相比之下,另外一组一直保持清醒的人就没有经历这种情绪消解的过程。
这似乎只能证明睡眠起了作用,而不是梦起了作用。但是,研究者记录了每个实验对象睡眠的整个过程,他们发现是梦中某种特定的脑电活动(反映压力荷尔蒙的下降)决定了这种夜间疗愈是否有效。
另外一项支持性证据来自美国精神科医生穆雷·拉斯金德(Murray Raskind)对患有创伤后应激综合征(PTSD)的老兵的研究。他给这些老兵服用哌唑嗪片(Prazosin,一种降血压药物,同时也能阻断大脑中压力荷尔蒙的分泌),发现比起安慰剂组,他们的REM睡眠增加,噩梦减少,清醒时的症状也有减轻。新的研究显示这种药对噩梦缠身的孩子和青少年同样有效果。
梦的创造性除了心理疗愈功能之外,心理学家还一致认为,梦是一种极具创造力的意识状态。
1977年,霍布森与哈佛大学的同事麦卡利(Robert McCarley)提出一个纯粹神经生理学式的释梦理论——“激活合成”假说,认为REM睡眠期间,脑干(从脊髓往上生长的部分,也是大脑最原始的部分,人类漫长的进化史中基本没有变过)随机产生各种电信号,激活前脑(进化的大脑)中控制情绪、运动、视觉和听力的区域。为了从这些随机信号中理出头绪,前脑于是根据这些素材“合成”了具有叙事结构的梦。
也就是说,梦的怪异与支离破碎,并非由于隐秘欲望被审查的结果(弗洛伊德),而是大脑本身就处于一种混乱的状态。视觉皮层接收到随机的电信号后,在记忆的储藏库中搜索一切可能的组合,吃过的东西,听过的音乐,说过的话,当日发生的事件,曾经的希望与恐惧,甚至遥远的过去的记忆,都会影响梦境的进展。这种混乱恰恰是梦中想象力的根源——随机制造多样性和新奇性。否则我们每晚做的梦都一样,那得多无聊?
所以,如果将人类的精神活动看成一个统一体,则清醒与梦境分别代表心智的两极。一端是清醒意识,比如做一道算术题时,我们的精神高度集中、线性、界限清晰。当我们从清醒状态进入到恍惚,最终到做梦,精神活动逐渐趋向散漫、全局化与意象化。在梦里,我们进行最散漫的联想。从本质上说,梦是一种更生动、更直觉、更情绪化的思维方式。这意味着我们每个人的潜意识中都有现成可用的创造能力,我们只需学会取用的方法。
事实上,科学和艺术历史上的很多启迪是在梦中得到的。门捷列夫是俄罗斯的化学家,投注了极大心力要找出基本化学元素之间的次序关系。一天下午,他坐在椅子上打盹,家人在隔壁房间弹琴。他在梦中突然明白,基本元素之间的关系和乐曲的主题与乐句的安排方式是相通的。他醒后立刻抓过一张纸,写下了奠基现代化学基础的整个周期表。
另外一个改写科学史的梦是爱因斯坦年轻时做的梦。梦中他正乘着雪橇快速冲下陡峭的山坡,速度越来越快,快要接近光速之际,他发现头顶上的星星正把光折射成为他从未见过的颜色系列。这个景象是他永志不忘的。据他说,他的全部科学成就都来自沉思这个梦境。从这个梦中,他得到“思维实验”(Gedankenexperiment)的基础,成就了后来的相对论。
所以,如果我们在醒着的生活中对于某件事情念念不忘,极有可能启动“原型意识”的生命力。就这层意义而言,我们永远都在“孵”梦(即便我们并未意识到),而且,控制和影响我们的梦境并不像我们想象得那么难。比如睡前给自己一些暗示,就有可能梦到某些特定的场景,或者结束一个不断重复的噩梦。
事实上,还有很多实验显示,当面对一个问题时,花一整天的时间思考,和好好睡一晚上,相比之下,后者解决问题的可能性更大。马修·沃克就做过大量的实验,证明做梦能帮助我们更好地解决问题。他认为,一个人做梦的时候,大脑会将大量获得的知识融合在一起,总结其中的规则与模式,帮我们解决之前解决不了的问题。
其中有一个实验是这样的:研究者叫醒实验对象——分别在深度睡眠与REM睡眠期间——并给他们安排很短的字谜拼图的测试(比如OSEOG=GOOSE)。结果发现,在深度睡眠阶段,他们只能解开很少的字谜。但如果在REM期间被叫醒,他们的解谜能力比清醒时还要高出15%~35%。不仅如此,梦中被叫醒的被试者还表示,这些答案好像是跳到他的脑子里的,根本不用费力。
在另一项研究中,实验对象要学习如何走虚拟迷宫,目标是尽快找到出口。他们不断地试错,辅助以迷宫特定地点的独特标志(比如一个足球或者圣诞树)。在学习过程结束后,实验对象分成了两组,一组睡个午觉,另一组看视频,都是90分钟。午睡的人会被间断性地叫醒,问他们梦的内容。看电视的人也被打断,问他们脑子里在想什么。然后,两组人重新回到虚拟迷宫。
不出所料的是,午觉组的表现远远超过电视组。而且,那些梦见了迷宫的午睡者比那些没有梦到迷宫的午睡者表现好出10倍。更有趣的是,那些梦到迷宫的午睡者,并不是梦到清醒时学习迷宫的整个过程回放,而是挑选学习过程中的一些关键性片段,并将它们置于已有知识的版图中。
美国宗教心理学家凯利·巴尔克利博士认为,梦可能跟“玩”很像。动物学家在各种哺乳类动物身上看到“玩”的行为,尤其是年轻的成员身上。在各种假装游戏里,行为不受正常世界的限制。大部分研究者认为,玩的主要功能是让年幼的成员在一个安全的环境里演练生存相关的境况,为他们未来在现实世界里的生存做好准备。无论在人,还是在动物身上,创造力、灵活性以及自由,都是玩的根本特征。
这些特征同样出现在“做梦”中。梦在睡眠中出现,暂时脱离了现实世界的限制,想象力可以自由飞翔。与玩一样,梦在童年更常见,也更有影响力。比起老人,年轻人做更多关于追逐、飞翔的梦。梦的内容经常与生存主题相关,包括性、攻击、个人健康、社会关系、死亡威胁等等。尽管总体上有很诡异的一面,但梦同样呈现了强大的创造性与丰富的变化。
我至今深深记得一个梦。在梦里,所有人都在等待月亮掉下来。然后,月亮果然从深蓝色的天空中掉了下来,一个巨大的玫瑰色的球体。更神奇的是,在触碰到地面之后,它竟然又漂浮起来。尽管身在梦中,但我立刻意识到我在做梦,而且,这个梦与我之前中午与小侄子在阳台上玩吹泡泡有关。于是,我看到更多的月亮掉下来,黄色的、蓝色的……
这是我迄今为止做过的罕见的一个美梦,而且是一个“清明之梦”。所谓清明之梦,指做梦者自知在做梦的梦。这是一种奇特的做梦状态,做梦者能控制梦,并且指导自己经历这些梦。
霍布斯认为,清明之梦是两种意识交界的最奇妙的状态:一半大脑清醒地观察另一半大脑做梦。与催眠一样,这种深度恍惚可能促成极大的身心变化,比如可使出血停止,可抑制过敏反应,可产生麻醉效果。
但至少对我而言,清明之梦的关键不在控制,而在于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正在做梦的人。在那个深刻而奇妙的瞬间里有一种奇特的觉醒——你意识到,任何噩梦都变得可以容忍,任何荣华富贵都不过黄粱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