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一些台湾地区阿伯骑着机车、载着6支手机和平板电脑,运行着《精灵宝可梦Go》四处抓怪的照片疯传外网,微信公众号上也出现了相关报导,传述这款问世已有两年的游戏在台湾本地中老年人之间的风靡情形,及其所带来的社会影响。不过,现有的文章,仍都是从青年人或圈外人的视角出发写作,还没有实际访问到其中哪一位中老年玩家,请他们来现身说法、分享心得的,所以来自台北的我,就在触乐同事的高度兴趣之下接到了这个采访任务。
邀约我个人的中老年亲友里并没有《精灵宝可梦Go》的深度玩家,但大家都是知道这款游戏的,因为这两年不时就能见到平时人很少的公园、街巷里突然涌来一大票人“抓怪”。于是当我在社群里发问求助以后,便有好几位同学和长辈向我转发图文、介绍亲友,或提供他们对此现象的解读以及论文链接。随后,我又在Facebook社团“精灵宝可梦社团 Pokémon Go”页面上,发现了我所熟悉的词人李坤城先生,他不但从2016年8月游戏刚出时玩到现在,而且玩得相当深入,不仅组团、聚会,还写文章记录心得体验。
我立即感觉到,这是一位特别值得访问的对象:他既熟悉乡土民俗,会“讲古”,又做过唱片和广播业,懂得流行文化的表现方式,同时他还曾因“爷孙恋”成为八卦报导所追逐的猎奇对象,对媒体和人言的影响深有体会。他一身横跨了许多不同世代和圈子,对照起受众广泛的《精灵宝可梦Go》,必有可观之处。我以前做了多年的流行歌词研究,对词人李坤城的生平略知一二,也曾在线交流,但还没有见过面、通过话,这回正好可以再聊一聊。
去信询问,提出了采访邀约,李大哥很快便欣然同意,并且提供了他的一些日记与图片。随后,我们在5月27日下午进行了电话访谈,讨论了这款游戏给他个人生活和社会观念带来的变化,整理如下。
访谈触乐(以下简称为“触”):您在开始玩这款《精灵宝可梦Go》游戏之前,休闲时间做些什么?
李坤城(以下简称为“李”):旅行、摄影、走路运动、看电影、听音乐、寻找美食,主要就是这些。
触:听起来很普通,不过据了解,你在“听音乐”这一块应该可以说是很厉害,收了那么多黑胶唱片。那你目前又在做什么工作?
李:我现在正在跟合作的公司做桃园龙潭图书分馆邓雨贤音乐纪念馆的建置工作。在这个工程里认识的年轻伙伴中,也有人在玩《精灵宝可梦Go》。
触:那么说到我们的正题,你如何看待这款游戏风靡在中老年人中的现象?或者应该先厘清一下事实:现在你看到的,玩家的年龄层分布情况是如何的?
李:最近半年有不少年轻玩家回锅了。从头来说的话,这款游戏是前年8月开始运营的,一开始当然是年轻人先玩,然后带长辈玩,或者退休人士跟着玩。到8月过完,开学以后,年轻人腻了,老人玩出兴趣了,又有时间和交通工具可以到处跑,所以渐渐形成那些媒体所报导的场面。
当然你一个游戏触及到了那么多人,高低层都有,也就不免会有一些比较极端的情况,有些老年人已经玩到走火入魔,就像网上贴的那些照片一样,一个人拿6支手机之类的肯定是有,其实这种一人多账号的玩法是不被鼓励的,游戏公司也有在抓。我们把那种人叫做“疯狂玩家”。
那种疯狂玩家,有些是田侨仔(台语,原指靠收田租即可爽爽过的地主,工业化后又指靠地价暴涨而致富的暴发户——编者注)、无业游民(通常指贫无立锥之地的穷人,但倒过来也可指不用工作到处玩的富人——编者注),有钱有闲有车,精神就花在这上面,经常吵架闹事,甚至有夫妻玩到闹离婚。我会远离那种玩家,就算人家来炫耀或问我问题也保持距离。
我组的台中社群就不一样,我们都是有正当职业的人,有巧克力工厂的老板、有公园建筑设计师,我们在生活、工作中还是有一点压力的,而这游戏可以放松我们的心情,所以我们也约定不争强,而是以带给我们多少快乐为主。我从一开始和靖恩共用一个账号,之后自己建一个账号,现在我等级很高,已经40级了,但我不跟人比这个。我们也会带家人来同乐,那位建筑设计师的儿子一个小学三年级、一个一年级,很喜欢我;又有一个从国中开始跟我们玩的小弟,到了现在他妈妈也和我们很熟。
触:那可以讲一讲你们平常的活动范围吗?
李:我们住在台中北屯,大坑那一带(指的是台中市东北郊的大坑风景区——编者注)有山有水也有很多怪,我们就组了一个“大坑地震纪念公园团”,晚上9点聚在公园喝茶,然后集体行动,抓到12点。我们很熟悉这边的地理环境,所以抓得很快,也抓到很多,也在这之中认识了很多中老年人。就像刚刚讲的,前年开学以后年轻玩家渐渐变少,中老年渐多,目测有达到八成以上,最近改版后才渐渐有年轻人回锅。
触:大坑风景区那一带我以前也去过很多次,不过那时候这款游戏还没出来。所以你们这边应该也会有不少外地人吧?
李:对啊,我们也交朋友。我对台中熟悉,在这里就会带外地人、外国人玩;我们去新竹和其他县市,也会有那边的社团来带我。
触:各尽地主之谊就是了。又,我看前年的报导,有些平常人很少的地方,因为这个游戏引来大批抓怪的人潮,造成一些困扰。现在还会这样吗?
李:现在比较不会了。第一年很多好的兽都在郊区野外,我们会去梧栖、沙鹿(台中市的市辖区,靠近西部海岸——编者注)沿海,那一阵子是这游戏带我们去旅游,他们(Niantic)公司也把雾峰林家(聚居在台中市雾峰区的名门望族,是台湾地区最知名的望族之一——编者注)这些历史景点设成比较密集的重生点。然后去年5月改版,7月开始有头目战,重点就改到了市区公园,野外已经抓不到最好的神兽,要在公园里打道馆、头目战。一周才给一场超梦邀请函,打道馆过了才有机会抓。
现在雷达也被公司去掉了,不能预测怪会在哪里出现,我们玩家就更要互相帮助,先抓到的把信息发到群组里,大家再跟进,也就是我们玩家自己成为雷达。怪出现的时间也不再只是十几分钟、半小时,而是改成“田野任务”,解完任务可捕捉吉利蛋之类的稀有怪,同一补给站固定任务时间有一天,给大家比较多的余裕,不用一窝蜂地赶,工作忙的人也有机会到忙完了再去抓。不过有些好强的玩家对此就比较失落。
触:那玩到现在,你觉得这款游戏对你有什么意义?
李:我有两个儿子,一个是1981年生,2004年11月的时候车祸去世,那时候很多音乐圈的朋友都有来帮我处理。后来我听他同学和朋友讲,他生前玩《神奇宝贝》的游戏很厉害,是当年台中的第一大师。所以我现在玩这个,也是纪念他。
还有我长子1980年生,现在是知名的软体(软件)设计师,开公司做老板,都是从小玩游戏练出来的,他公司里也有同事在玩。他们小时候玩游戏我都没有限制他们,所以你之前问我玩这游戏会不会顾虑社会成见、有没有心理障碍,我们是都没有。
现在游戏已经取代了我以前从事的广播、电视、流行音乐。手机也一直进步,游戏愈来愈细腻。靖恩还有玩《仙境传说》那些,玩得很好,但这种游戏对我来说太复杂,我玩不来,《精灵宝可梦Go》我就能跟得上。相对的,我愈玩也愈发现有很多人需要协助,要我教他们——我神兽捕获率有八成以上,所以常常我在外面抓完,都有很多人把手机给我,请我帮忙抓。还有像游戏改版带来的变化,也需要我去和他们解说。
当然生活和游戏要有比例,我们去外地的时候,会约定今天抓几只就不抓了,去吃美食。靖恩也说,你不要和人家比多强,所以我们比较健康。
触:那你对这些改版有什么看法?
李:之前有很多“飞人”(在手机定位上作弊的玩家),还有像那种一个人6支手机,分成红、黄、蓝3队拆馆的,运营公司都有在抓。这个月,中华电信出了“499吃到饱”(每个手机号月租费499元新台币,上网不限流量——编者注),造成很多人更疯狂地申请多账号,我觉得这种人会把游戏玩死。
运营公司喜欢大众,不倾向那种少数的疯狂玩家,所以去年改版后,头目战也就要和别人合作才能打,不是你等级很高就能赢,而是要看你对这个游戏的理解,例如3月出的新精灵“梦幻”,招式很多,350种招式变化,就一定要用理解的。设计者想要很多人来玩这个游戏,你高兴的话,一个月花几百块钱就可以玩得很好,不必像一个月课几万块的那种那样。
从产业角度来讲,这(倾向大众的设计)应该是制作者和运营者成功的地方,我们也觉得这样比较好,愿意跟着他们改变。不过有些中老年人怕改变,就要请教我。
现在阿罗拉地区的更新出来,会让原来的怪以另一种样子出现,战术也会变。这对中老年人来讲就比较不上手,有人比较固执,只想我原来怎么玩就怎么玩。我以前看到有个50多岁的人很固执,每天一定要抓500只的,后来改道馆后他渐渐不会玩了,觉得没意思,就退了。
触:所以,这款游戏之前和之后的生活,有什么不同?
李:在外面旅游的时候有更多乐趣了,除了交到新朋友,也学到更多各地小区、公园的知识。我也有和靖恩玩3DS上面的第七代游戏《太阳/月亮》,今年也准备买Switch。最近她又给我看直播平台,我发现不少直播主很厉害,像刘沛,还有几个我不记得名字的,节目做得也很好,意识到玩这些游戏也可以成为正当职业。
还有,今年嘉义灯会的时候,公司也配合“县政府”的活动,在那里开放了在台平常抓不到的稀有怪,结果欧美玩家也飞来参与我们的灯会,玩得很开心。从这里就可以看到游戏给大家带来的更多惊喜。
后记主要的访谈告一段落,我们继续聊了一些音乐方面的研究,也谈起我的工作。李大哥表示,在收到邀访信以后看了一下我们触乐网:“你们还不错,写得比较认真,不是那种八卦媒体。我是体验过那些八卦媒体的人,我都看得出来。”又说:“我在大陆超有名的,我在上海时,从官员和民众都和我打招呼,但他们都不知道我以前做过的事,只知道我爷孙恋。我也没什么办法,现在也就只有把这游戏钻研得更深一点,来服务朋友。”
我没有继续追问社团、公园里的朋友对他和林靖恩的“爷孙恋”有什么看法,大概是因为下意识地想把访谈聚焦在游戏上面,也有一部分是想刻意和猎奇式的报导反着来。又或者,从他的文字和语调中,我能感受到这位长辈有一种能无畏人言,也不困于往事,而专注在自己爱好中的乐天性格,而且还不惮于秀恩爱。简单讲,似乎是已经都看开,也放开了,我也就无庸在这方面多问。
这种“放开了”的感觉,我在不少年届退休的长辈言谈里也看到过,他们大抵已不必再多为工作和儿孙操心,对国家大事和社会问题亦知再操心也没什么用,于是活得愈来愈像小孩,可以从非常简单的游戏、普通的小吃,甚至路边的花草树木中得到由衷的愉悦,完全不像我们刻板印象中那种整天板着脸督促晚辈、拿别人家的小孩比到气死人、把游戏视为害人精的“家长”。
我又查阅了一些研究《精灵宝可梦Go》中高龄玩家的学位论文,其中的问卷调查结果与我的印象颇有暗合:在41到50岁的中年人中,还有比较多人会拉不下面子、挂念子女,而对游戏持负面态度;到51岁以上,或者子女成年以后,就愈来愈放得开了。
细想起来,这种心态变化其实很正常,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只是,现在这一辈的中高龄玩家和我们差不多,是从电脑还很稀罕的时代,渐渐活到这个网络时代的,所以当我们的视野聚焦在电子游戏这个问世才几十年的新兴事物时,一切相关的观念演变,也就都会显得那么新鲜。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那么放得开。我在武修砚硕士论文的参考文献中,发现了一篇极有趣的、发表在大学生社交网站的帖子《爱玩又不敢说的爸爸》,堪称“放不开”的典范。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倒也想访问一下这种心情复杂的玩家,以及那种6手机的“疯狂玩家”,看他们会怎么描述自己的心态,而不只是闷着头紧闭心扉,一任外人猜测解读。不过,要怎么样才能让这样的人愿意开口讲,而不认为我们提问者只是在诱导、猎奇呢?还望识者有以教我。
最后,再附几张李坤城游戏时所拍摄的照片,这种让神兽与实景同屏演出的技术,虽然已算普及,但在不少人眼中还是颇有新鲜感的。熟悉的神兽和熟悉的景观放在一起,亲上加亲,不也可以说是双份的快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