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也是标题党,他们有趣得很,最喜欢用男欢女爱吊人胃口。不信?那我就带你去看看。
这几日,枫林书院内很多词友喜欢玩飞花令,其中有一句“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出镜率特别高,因为这一句既是千古名句,又歌颂爱情,朗朗上口,还包含了“明”“泪”“恨”等飞花令常用的字。
这句诗,从唐流传至今已有千年,也被很多痴男怨女在情到深处不能自拔时互相吟咏抚慰,可殊不知,我们被古人捉弄了啊。
在诗词中,很多名句读起来像是很美的爱情故事,但实际上不是。
例如“我未成名君未嫁”听起来背后似乎藏着一个久别重逢的爱情故事,然而并不是,背后是罗隐和的互怼。
再例如“昨夜三回梦见君”听起来像是恋人互诉思念的,实际上是白居易和元稹两个大男人之间的互相告白。
再例如“当时若爱韩公子,埋骨成灰恨未休”听起来似乎一个所嫁非人的女子的自怜自叹,实际上是李商隐对一群修道女士的调侃。
怎么样,读到这里,是不是感觉自己像小学生一样被古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了?
等等...我读书少,不要骗我....
别急,下面两首诗,我带你解开古人的小把戏。
唐代朱庆馀有一首诗:
昨夜洞房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眉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洞房花烛夜,两情长相悦。这种风月之事,爱情之体的诗词最受大家欢迎,《国家宝藏》里那英扮演的“朱克柔”说得好“日常才见余味”而这“日常”便是爱情。爱情的“余味”可以说千年不醉,也可以说是一生皆醉其中。
这首诗,字面意思:
昨夜洞房里花烛一夜为熄,尽欢良宵。事毕后,一个新嫁娘含羞答答问丈夫,你看我这样化妆成这样去见公婆行吗? 一边问着夫婿,一边画眉,一边樱桃破朱砂,甚是美妙。
先别急着去别人家的洞房里看羞答答化妆的小媳妇,其实啊,这是他写给考官大人询问考试成绩的诗,他把自己比作低眉顺目的小媳妇,把考官比作公婆,这马屁拍得有水准。不过这首诗引起的误会少,因为题目《近试上张水部》写得很清楚,所以引起的误会并不多。
题目里的张水部就是张籍,当时的水部员外郎。
张籍可是著名的诗人,成绩肯定不能直接告诉朱庆馀,所以张水部写了下面一首诗回他:
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
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
朱庆馀,你这位来自西施的家乡的美女,刚刚梳妆打扮完毕,自知美丽却更低沉,那些穿着华华丽丽的美女都不值得一看,一曲《采菱》就胜她们无数。光看内容,他是在夸奖一个美女的,哪里知道是在夸朱庆馀的文采的。
唐朝的文人实在是有趣。
在这个时候,张籍是老师,朱庆馀是门生。所以朱庆馀是以小媳妇的语气在向张老师询问,而张老师是以一个选秀评委的语气在给朱庆馀打气。
可当我们的张老师面对他的上级的时候,他也扮过小媳妇。
毕竟是老师,张籍扮演的小媳妇的更有名,引起的误会也更大。
这首诗的名字叫《节妇吟》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一个嫁已经嫁人妇女遇见了爱慕者,这个爱慕者还挺痴情,知道少妇已经嫁人,还送给她一对明珠来追求别人。女子呢,还是有一点心动,就把明珠系在了自己短衣里。可是,这个女子觉得现在自己跟着丈夫生活的挺好啊,家里别墅成群,自己的丈夫在也是根正苗红的公务员,在最高政府大楼里负责安保工作。我知道你对我的情意,可我丈夫这么好,我还是愿意跟着丈夫同生共死。
哎,谁让我们在这个不对的时间里相遇啊,虽然心动,但是还是含泪把你的明珠还给你吧,要怪只能怪遇见你太晚了(用一句文艺的话来说就是“没有在对的时间遇见你”)。
最后这一句“恨不相逢未嫁时”太有名了,多少对“你已嫁,我已娶”相见恨晚的男女都用这一句来抒发过那点心思。
可,他张籍要是知道你们这样用他的诗,估计会在天上哭笑不得。
很多人只知道这首诗叫《节妇吟》却不知道他还有个副标题 ,就是《寄东平李司空师道》。你看,这张老师明显是故意的啊。
恩,其实这是张籍写给李师道的。
李师道是谁?
当时的淄清节度使,也就是山东一带的军政一把手,这是藩镇割据的唐朝中期,节度使就是地头蛇,皇帝的话想听就听,不想听就不听。
曾经有一个宰相武元衡跟他们作对,就被他们给了。
李师道就是这么一个人,牛气的很。
张籍为什么给他写诗呢?
因为李师道给他写信想挖他到自己身边做事,可张籍不想去啊,但又不敢得罪,怎么办?就写了这么一首诗来拒绝人家。
意思就是说我有工作了,我的老板对我很好,谢谢你的好意,再见。
就这么简单。
结果成了一首爱情诗。
这首诗为什么叫《节妇吟》呢?其实当时唐朝三观很正,大家都坦坦荡荡,你可以对我有意,我也难免对你有情。你送我东西,我很感动,但我不能要。这就叫“发乎情,止乎礼。”很正的三观。所以这样写,李师道也不会拿张籍怎么样,大家毕竟都还是有基本道德的。
可是到了明清的时候,古人越来越迂腐,三观也跑偏了,特别是对女子的三观。有些老学究读这诗就开始不满“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你都动心了,算什么节妇,还给人家东西的时候还”双泪垂”,还“恨不相逢未嫁时”,你恨什么恨。就这还叫“节妇”。(施蛰存先生《唐诗百话》搜集了许多这样的言论)
明朝初年有个叫瞿佑的人,他看张籍最不顺眼,自认高明写了一首诗:
《续节妇吟》
妾身未嫁父母怜,妾身既嫁家室全
十载之前父为主,十载之后夫为天
平生未省窥门户,明珠何由到妾边
还君明珠恨君意。闭门自咎涕涟涟
我结婚了,也有了家室,出嫁之前什么都是我父亲做主,结了婚之后我丈夫就是我的全部。我一辈子都没出过门,你的明珠怎么就到我这了。把你的明珠赶紧拿走,我恨你对我的图谋不轨,我对不起我丈夫啊,还是关上门,自己哭一场吧——呵呵,这女子可真够矫情的。
这位老先生写完之后,拍拍胸脯说“张籍见了我,也要佩服的。”
可我要是张籍,看见这么矫情的女子,这么矫情的诗,我都会喷他一脸血。且不说这么写给李师道会不会被李师道干掉,单是这种矫情,都让人发麻啊。
诗词文人嘛,都应该是性情中人,无论何时都可以大胆去爱,故作清高,万万要不得。
这本是一套关于拒绝别人的绝佳话术,
却因被误读而成为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
中唐时期,
平卢淄青节度使李师道割据一方,
权倾朝野,
为了拉拢文人装点门面,
他向文名颇盛的张籍发出邀请,
希望他加入自己的幕府。
张籍是朝廷命官,
又是韩愈的弟子,
同韩愈一样坚决反对藩镇割据,
对李师道的邀请不屑一顾。
然而李师道的权势炙手可热,
如果断然拒绝必将招致祸端。
张籍冥思苦想,
终于通过寄给李师道一首诗,
婉言谢绝了他的邀请。
这就是著名的《节妇吟》: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这首诗通过假托一个有夫之妇,
拒绝一个多情男子的热烈追求,
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
在不得罪对方的情况下,
保全了自己的政治节操和人身安全。
把自己比成女子,
以女子的爱情遭遇比喻自己的仕途命运,
是由来已久的文人传统,
《诗经》、《楚辞》都有这样的诗句。
唐朝时,
这种手法更是广为流行。
同样和张籍有关,
张籍在做水部员外郎时,
青年才子朱庆馀于科举考试前,
向张籍投赠诗文,
以求获得张籍的引荐。
为了询问张籍对自己诗文的评价,
就写了一首《近试上张水部》:
昨夜洞房停红烛,
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
画眉深浅入时无?
诗中以新婚女子的口吻,
询问丈夫自己的装束是否得体,
实际是委婉试探自己的诗文能否得到赏识。
张籍的这首《节妇吟》,
化用《陌上桑》和《羽林郎》的诗意,
虚拟了一个故事,
只是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
其实根本就没这回事。
但是后人却从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读出了一段凄美的爱情:
一个多情的男子向一个已婚少妇表白,
少妇对这个男子也颇有好感,
接受了他的礼物。
但是出于对婚姻的责任,
她还是在理智的驱使下,
含泪退还礼物,
痛苦地拒绝了男子的追求,
留下一场“恨不相逢未嫁时”的遗憾。
这一误读,
陡然增加了这首诗的情感魅力,
使其平添了一层凄美的色彩。
以至于读者常常被这首诗的本意所蒙蔽,
而忽略了其深层的喻义。
或者明知道其喻义,
却宁愿按其本意来欣赏。
古往今来,
人们在对美好爱情的热烈追求中,
上演过无数动人的悲喜剧。
且不说在交通通讯不发达,
封建礼教严酷的古代,
就是在社会开放的今天,
或者开放较早的国外,
茫茫人海中,
要想“在正确的时间,
遇见对的人”也绝非易事。
前世五百次的回眸,
也只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是年龄上的错过。
“恨不相逢未嫁时”,
是时间加空间的错过。
于是因错过而遗憾。
于是因遗憾而凄美,
于是因凄美而感人,
于是因感人而传颂。
1955年,
香港导演蒋伟光,
曾执导过一部关于三角恋爱的电影,
片名直接就叫《恨不相逢未嫁时》。
1995年上演的美国电影《廊桥遗梦》,
在国内引起极大的轰动。
影片讲述的是摄影记者罗伯特,
因向乡村主妇弗朗西斯卡问路而相识,
并进而产生感情。
对弗朗西斯卡来说,
她的婚姻平淡寡味,
直到遇到罗伯特,
她才发现自己找到了真正的爱情。
但是出于对家庭的责任和不忍心背叛丈夫,
弗朗西斯卡忍痛和罗伯特分手。
影片最后,
弗朗西斯卡坐在丈夫的车里在雨中等红灯,
罗伯特的车子就在前面,
当罗伯特把刻着她名字的项链挂在后视镜上时,
弗朗西斯卡好几次要冲出去,
但最终理智战胜了情感,
一切归于平静。
这部影片的原名直译是《麦迪逊桥》,
如果像《滑铁卢桥》翻译成《魂断蓝桥》那样,
意译成《恨不相逢未嫁时》,
也许更切合剧情。
国内观众之所以追捧这部影片,
大多是因为和剧中人物产生了情感共鸣。
而之所以产生情感共鸣,
是因为自己心中也有一个廊桥之“梦”。
现实生活中,
受多种内外部因素制约和干扰,
大多数人往往以浪漫地寻找爱情开始,
以无奈地接受婚姻结束。
很少有人能同时享有水融的婚姻和爱情,
更多的情况是,
婚姻是水,
爱情只是漂在水上的油花。
直到有一天,
当那个正确的人出现时,
她(他)才猛然发现,
原来这才是她(他)的真爱。
有人说:
在对的时间,遇见对的人,是一种幸福。
在错的时间,遇见对的人,是一声叹息。
其实,
在错的时间,遇见对的人,
虽然空有“恨不相逢未嫁(娶)时”的遗憾,
却还终究是一种遇见。
而对大多数人来说,
终其一生的任何时间,
都没有遇见过对的人。
这也许正是这首诗被误读千年的一个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