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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晚报·五色土 | 作者 五柳七
风吹仙袂飘飖举,犹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莫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正值梨花时节。白居易的《长恨歌》开以梨花比喻女性的先声。
宋人笔记中,以《鹤林玉露》记述南宋名臣胡铨生平往事为多。书中记载,胡铨弹劾秦桧、贬谪二十三年后的归途中,在湘潭胡氏园中喝酒,留下一句题诗“君恩许归此一醉,傍有梨颊生微涡。”
胡铨醉后戏吟,也开先声。在他之前,未见诗句有用梨颊来形容女子面容,用微涡指代颊边酒窝的。
罗大经指认,“梨颊生微涡”暗含胡铨侍妓黎倩之名。两宋文人,寇准有侍妾倩桃,苏轼有侍妾朝云,都是文坛佳话、戏文故事。胡铨的“梨涡”,却成一生污点,引来明清诗人不少口诛笔伐,认为胡铨虽有直臣之名,却贪慕女色。
胡铨遭抹黑,始作俑者是朱熹。
乾道三年(1167),朱熹路过此园,题绝句“十年浮海一身轻,归对梨涡(一作黎涡)却有情。世上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声称此诗用以“自警”。
朱熹当时题了两首绝句,《鹤林玉露》中只收录了一首。另一首批评之意更明显:“贪生莝豆不知羞,靦面重来蹑俊游。莫向清流浣衣袂,恐君衣袂涴清流”。
明万历年间,朝鲜人宋时烈注《朱子大全札疑》,不知从何考证出背后的狗血剧情:黎倩是有夫之妇,其夫发现胡铨与黎倩的私情,逼令胡铨食莝豆,“澹庵逐食之”。
梨涡一词常被解为小酒窝,若依胡铨所咏,梨字是形容面颊的,大概是两颊微鼓的小圆脸。
徐志摩有首诗《她是睡著了》,形容梨涡“象一颗露珠,颤动着,在荷盘中闪耀着晨曦”。诗中的“她”据说是林徽因,“荷盘上的露珠”,是对梨涡的最佳注解。
林徽因笑起来是有梨涡的。徐志摩给陆小曼信上曾有这样的话:“林大小姐则不然,风度无改,涡媚犹圆,谈锋尤健,兴致亦豪。”
“巧笑倩兮”什么样?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诗经·硕人》以此描述春秋时齐国公主庄姜的容貌,定下了后世诗文赞许女性美的基调。
朱熹在《诗集传》中解释说,“巧笑倩兮”的倩是“口辅之美也”。什么是口辅之美?就是笑起来有酒窝。
倩和辅,指面颊。《左传》说“辅车相依,唇亡齿寒”,唇亡齿寒好懂,辅车相依什么意思?杜预注“辅,颊辅;车,牙车。”就是说,辅指脸颊,车指齿床,脸颊和牙床是相互依存的。
倩,本来多为美男子的代称,如《史记》誉为“滑稽之雄”的东方朔,字曼倩。曼和倩两个字,现在已多用来作女性之名了。
酒窝,古时称“靥”。如《楚辞·大招》有句“靥辅奇牙,宜笑嫣只”,东汉王逸注解说:“美女颊有靥辅,口有奇牙,嫣然而笑,尤娟好。”
奇牙指虎牙,如清代段玉裁所注:“今俗谓门齿外出为虎牙,古语也”。另有一种解释,奇牙是古代楚地尽孝风俗,父母去世,子女要拔掉两颗牙,奇牙即拔牙。《骆驼祥子》里的虎妞就是一笑露出两颗虎牙,有虎相。
从科学上说,酒窝基本是天生的,是一种面部缺陷,面部表情肌肉运动时肌肉之间有空隙而产生凹陷。“靥辅奇牙”实际上都是缺陷美,笑起来露出两颗大虎牙、一对小酒窝,才能叫倩笑。好不好看,仁者见仁。
从张衡赞西施“靥辅巧笑,清眸流眄”,到曹植形容洛神“明眸善睐,靥辅承权”,权指颧骨,酒窝还在,都不谈奇牙了。
宋钦宗皇后朱氏像,妆有面靥。
大唐流行“假酒窝”
五代词人牛峤《女冠子》一词中说“月如眉,浅笑含双靥,低声唱小词”,词中的靥,真假难辨。
古代女子的妆容,出现了假酒窝——面靥。面靥由来大致有两种说法。
一说,面靥是汉代后宫中,嫔妃们来月事的标记,供女史官记录在册。刘熙《释名》载:“以丹注面曰的。的,灼也。此本天子诸侯群妾当以次进御,其有月事者止而不御,重以口说,故注此丹于面,灼然为识女史见之,则不书其名于第录也。”
二说,相传始于东吴孙和之邓夫人。晋代王嘉《拾遗记》载:三国时吴国孙权之子孙和,宠幸邓夫人,常置膝上。一次误伤她的面颊,命太医合药。太医说:“得白獭髓,杂玉与琥珀屑,当灭此痕。”药膏中琥珀用得太多,“及差而有赤点如朱,逼而视之,更益其妍。”后宫佳丽纷纷效仿,“以丹脂点颊而后进幸”。
自唐以降,妇女施面靥风气渐盛。用脂粉在面颊两边施以两圆点,称“圆靥”,如元稹诗云“满头行小梳,当面施圆靥”;用黛石点搽的“翠靥”,如顾琼词云“迟迟少转腰身袅,翠靥眉心小”;后蜀欧阳炯有词云“薄妆桃脸,满面纵横花靥”,在原来面靥周围,用金箔、翠羽等物黏贴上各种花卉状饰物,被称为“花靥”。
韦庄《叹落花》说“西子去时留笑靥,谢娥行处落金钿”,“西施们”一不小心,酒窝就会掉下来。
男人照样好面靥。《金史》中有位王予可,“为人躯干雄伟,貌奇古……两颊以青涅之为翠靥”。
无论真酒窝,还是假酒窝,古来诗词,笑靥之句不断,却只有胡铨的梨涡一句,惹出是非。
没成状元因为说话直
澹翁家近醉翁家,
二老风流莫等差。
黄帽朱耶饱烟雨,
白头紫禁判莺花。
南宋诗人杨万里的这首《见澹庵胡先生舍人》,写于1163年9月。诗中杨万里把胡铨和醉翁欧阳修相提并论。
澹庵胡先生舍人指的正是胡铨。胡铨字邦衡,号澹庵,吉州庐陵人(今江西吉安)。
三人是同乡。杨万里比胡铨小了二十二岁。诗中杨万里又说三岁时两人初见,应在胡铨登第后,回乡丁忧之时。
杨万里在零陵时曾拜会名将张浚,“正心诚意”四字赠言,故号诚斋,胡铨为杨万里撰写了《诚斋记》,杨万里由此“一日并得两师”,成胡门弟子。
胡、杨同是主战派,亦师亦友。1163年,宋孝宗和胡铨纵论当世诗人,胡铨趁此机会举荐了杨万里。
两宋之际,庐陵出了“五忠一节”,是以谥号并称。五忠:“文忠”欧阳修、“忠襄”杨邦乂(yì)、“忠简”胡铨、“文忠”周必大和“忠烈”文天祥。“一节”:“文节”杨万里。
胡铨出身农耕之家,祖上三代无人为官,他曾自述“铨奋自孤身”。自胡铨之后,庐陵胡氏成为名门,周必大称“秋榜殆无虚榜,它姓莫敢与争”。
胡铨仕途,满打满算四十年,其中二十三年是在贬谪中度过的。
他历仕高宗、孝宗两朝,誉望所归,靠一个“谏”字。
建炎二年(1128),靖康之难次年,赵构称帝,暂驻扬州,殿试策问,胡铨二十二岁,上万言长篇对答。
赵构“见而异之,将冠之多士”,拟选胡铨为状元。主和派考官嫌胡铨说话太直,最后排在了第五名。
秦太师成就了胡邦衡
绍兴七年(1137),因“太阳有异,氛气四合”,朝廷诏令举荐直言敢谏之人。胡铨得以进入朝廷中枢,任职枢密院编修,仅正八品。
第二年,秦桧、孙近等主和派怂恿宋高宗与金议和,“金使以诏谕江南为名,中外汹汹”。
胡铨上疏死谏,求斩秦桧,“直声振天壤”(宋岳珂语)。胡铨疏中称:
臣窃谓秦桧、孙近亦可斩也。臣备员枢属,义不与桧等共戴天,区区之心,愿断三人头,竿之藁街,然后羁留虏使,责以无礼,徐兴问罪之师,则三军之士不战而气自倍。不然,臣有赴东海而死尔,宁能处小朝廷求活邪。
《鹤林玉露》载,当时胡铨犹豫不决,写完奏疏迟疑未上,给亲厚之人过目后,其稿寸裂,让胡铨更加顾虑。书吏杨某直言相告:你写的内容已经外传,上也得罪人,不上也得罪人。“书上而得罪,其去光华;不上而得罪,其去暧昧。且其祸恐甚于不上也。”
胡铨大悟,立即重新缮写投进,并连夜给母亲妻子安排旅店,嘱托亲朋代为照顾。
上疏后仅四日,胡铨被流放广西。
二十三年间他辗转数地,最远至海南三亚。
胡铨贬谪海南之时,效仿唐时韩愈在潮州办学之举,在当地致力重修学宫、授课讲学。海南出身的第二个解元陈汉臣,就是胡铨得意门生。
因为办学,当地黎族酋长与胡铨相交甚密,让其子追随胡铨求学。
秦桧死后七年,胡铨才得以复用。宋孝宗乾道年间,金使来访,曾寻问胡铨现况。张浚感慨道:“秦太师专柄二十年,只成就得一胡邦衡。”
周必大爆了不少料
胡铨复出,深受孝宗赏识并器用,把胡铨比为“汉之汲黯,唐之魏征”。宋孝宗曾言“朕与卿老君臣,一家人也”,即便嗓子不舒服,还亲为胡铨唱了一首《喜迁莺》。
胡铨以直谏成名,朝野有人讥讽他是在“卖直”。唐德宗曾猜忌姜公辅为卖直史臣,胡铨以此为例,上疏告诫孝宗,“言而不从,是陛下负臣”。
胡铨交游广阔,虽执主战派大旗,但有容人的雅量。周必大受胡铨政敌、当朝宰相汤思退提携,政治上和主和派保持同调,胡铨仍和周必大诗文酬唱不绝,成为忘年之交。
再据《鹤林玉露》载,当年胡铨谪居岭南,士大夫或轻慢以待,或避之不及。惟有一个叫方滋的人,本是秦桧,却对胡铨礼遇有加。秦桧死后,方滋入京谋差,遭到冷遇。胡铨得知后,率一众同僚前去拜访,方滋由此得以晋升。
1171年,宋孝宗再三封赏,胡铨仍决定致仕还乡,含饴弄孙之外,以注述《春秋》为乐。78岁时过世,临终口授遗表:“混胡越为一家,壮基图于万世”,一句足证其胸怀。
胡铨有妻刘氏,贬谪期间伴随左右,胡铨回忆时说“同患难十有五年,垢衣粝食如一日”。
两宋时期,士人宴饮,赏玩声色,胡铨亦好此道。在周必大诗中,记下不少胡铨买婢置妾的私生活,恭维其“风流富贵谁能并,未害先生道德淳”。胡铨晚年曾先后买入侍婢,名为官柳、野梅。他推崇苏诗,两婢之名取自苏轼“野梅官柳渐欹斜”一句。周必大作诗相酬:“归来久侍茵凭旧,至后初逢梅柳新。”
黎倩之名,顾名思义,或是一位长着酒窝的黎家女子,未必有其人。
朱熹“自警”没作用
周作人讨论过胡铨的“梨涡”一案。他专门去找四部丛刊本《朱文公文集》,抄下朱熹之诗。他认为据《鹤林玉露》所载,胡铨可能和朱熹有怨,因为胡铨与宋孝宗论诗,举荐“当世十大诗人”,朱熹名列其中。朱熹并不以诗为荣,听到后大为不悦,发誓不复作诗。
周作人表示:“我所觉得奇怪者,只在胡澹庵因请斩秦桧而被贬十年之后,在席间留恋一歌妓的笑靥,便被狗血喷头的痛骂,而骂的诗又传为美谈。”
胡铨和朱熹并无大怨,朱熹更是高度称赞“澹庵奏疏为中兴第一,可与日月争光矣”。
明清之际,“梨涡”公案引发不少“好德如好色”的道德讨论。清代袁枚《随园诗话》中为胡铨辩护:“古之忠臣、孝子,皆情为之也。胡忠简公劾秦桧,流窜海南,临归时,恋恋于黎倩。此与苏子卿娶胡妇相类。盖一意孤行之士,细行不矜。孔子所谓‘观过知仁’,正此类也。”
清代李渔论女子之美,首推一个“态”字:“今之女子,每有状貌姿容一无可取,而能令人思之不倦,甚至舍命相从者,皆态之一字之为祟也。”《红楼梦》中的林黛玉,“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曹雪芹一反常态,林黛玉的酒窝,笑态反自成“愁”态。
女性之美,常以草木为喻,柳腰、杏眼、樱桃口、桃花面都是用滥俗词,即便是李渔之说,也脱不开对女性柔弱之病态审美。
话说回来,三十年后,朱熹“自警”成谶,受人弹劾,罪状竟包括了“诱引尼姑二人以为宠妾,每之官则与之偕行”,“家妇不夫而孕”。未几,郁郁而终,朱学也被疑为“假道学”。
胡铨“恋于梨涡”只是野史悬案,又何必在女子的酒窝上大做道德文章?(责任编辑:沈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