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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稷堂
(1903—1985年),当代著名国画家,美术教育家,曾任漳州画院院长,福建省文史研究馆馆员。原名则唐,字晓民,号湘道人,晚号稷翁,漳州湘桥人。 我知道先生的大名,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时有闽南友人赠我先生的一幅“匏瓜图”,几笔寥寥,却墨彩飞扬,尤其两颗初熟的葫芦,温润透明,十分可爱,让人不忍释手。当时就想什么时候能到湘桥拜访先生该多好啊!可惜不久,便传来先生故去的消息。湘桥没去成,但湘桥和先生的大名却从此留在脑海里未曾忘却。
岁月匆匆,世事难料,戊戌(2018年)早春时节,我居然有了造访湘桥的机会。尽管先生故去已三十三个年头,但心中依然有着夙愿得偿的快慰。 初到湘桥,让我没想到的是湘桥居然这般秀美婉约!湘桥的文彩风流居然如此深厚绵长! 湘桥,位于九龙江九十九湾头。村庄沿江而建,三面临水,碧波荡漾;细柳轻拂,老榕婆娑,处处风光如画。历经几百年风雨沧桑的老屋“大夫第”“翰林第”“进士第”……隔着岁月的烟尘,依然气势恢宏,一座毗连一座,遥望缥缈烟波,沿江一字排开。门前的大石埕连成一片,宽阔平整,十分气派,衬托高高翘起的燕尾,似在蓝天白云下诉说着名流世家的昔日芳华。更令人赞叹的是,自明清以来,这片总面积只有两平方公里的土地上,人才辈出,有四十多人科考有名。波光潋滟的水乡,有了书香弥漫,便平添几分清灵之气。 “大夫第”系清康熙年间进士黄金钟私宅。黄金钟(1662—1746年)字湘玉,号省庵,曾任杭州同知,为官清正廉明,政绩卓著。分掌督粮、缉捕、防务、水利等,废止陈规陋习,禁止私自索利,秉公处事,诚心为民,享有清名,封为奉政大夫,任满归里,朝廷赐造“大夫第”。“大夫第”为五进四天井大宅,坐东北朝西南,宽33米,深90米,砖石土木结构,各进规格相同,为湘桥最早建也是最壮观的古官宅。黄氏世代书香,长子黄宏达,乾隆七年岁贡,官建阳训导;次子黄尚锦,贡生,官同安教谕;四子黄宏遇,官广西同知;五子黄天瑞,雍正十一年进士,官刑部主事;其余五子皆中秀才。乾隆进士、文华殿大学士蔡新曾撰文称赞:“自省庵公以来延师课子,萃四方之秀,相与讲贯服习,孙曹辈继之蒸蒸向学,皆通经术,能文章……合其祖孙三世文显者又二十余人,光远而益耀”。
黄稷堂乃黄金钟第25代孙。黄稷堂故居在“大夫第”的第三进院落。故居大厅正中立着先生半身铜像,四周摆放兰草,先生目光炯炯,长髯飘拂,形神毕肖,是已故著名雕塑家李维杞先生的作品;铜像前有展台介绍生平业绩;两旁各有长式橱柜,陈列生前各种资料、书信手扎、出版书刊和文房用具;墙壁悬挂先生各个时期的代表作复制品,印刷精良;右厢房为起居室,摆有老式木床、立橱等简单家具;左厢房是当年的画室,画案、文具依旧貌陈列,另有木制茶几、椅橙数件,当年先生作画、会客、诊病皆在于此;厅前天井,宽敞明亮,各色盆花在春日的阳光下盎然勃发。故居不大,简朴清雅,尽显先生淡泊清贫本色。 先生1903年出生,自小聪明颖悟,好学机敏,过目能诵,笃嗜书画,富有艺术天性,双手能用泥土捏出各种玩偶,深得乡人喜爱。乃父惠斋(秉哲)先生,为前清岁贡,新中国成立后聘为福建省文史馆馆员,课子甚严,常以手中旱烟斗为训戒管教子女。先生是天生左撇子,父亲认为左手写字不顺不雅,在老父亲严酷管束下,终于养成右手写字左手画画的习惯。严谨的家教为先生日后国学修养打下坚实基础。 1925年,先生考入上海美专,并结识众多艺坛精英。当时校长刘海粟正推行尊重个性,培养创造力的新学风,极力主张诗、书、画结合,各尽所能,自由发展。在潘天寿、诸闻韻等大师的指点下,先生襟怀、眼界随之开阔,技艺日益精进。平素潜心研究石涛、青藤、吴昌硕、齐白石诸家之法,朝夕揣摩,颇有心得,熔于一炉,于诗、书、画、印融通并进。那时,他的诗不求工,但朴实自然,直抒胸臆;他的书法,起于颜柳,游于二王,以行草为主,点划有力,线条劲健秀美;他的篆刻宗法秦汉,拙朴刚劲,别具神采;他的花鸟画笔墨凝练生动,画风清灵洒脱,浑厚隽永。诸闻韻先生曾在他的小品集上题词“天机活泼”加于赞许,潘天寿先生则题长跋予以褒奖。 1929年,先生自上海美专毕业,因时局动荡,回到漳州。先后受聘于省立龙溪中学、省立龙溪师范、省立龙溪职中、私立寻源中学、进德女中等校。他以上海美专学到的崭新绘画理念和新画风,教导学生不能埋头苦画,要学习理论拓宽视野,要深入生活多练速写积累创作素材,为漳州美术注入新的活力,培养出一大批美术人才,当代著名国画家沈柔坚、沈耀初先生,还有原国家领导人彭冲都是他的学生。此时他自己的艺术创作也进入一个黄金时期,书画篆刻作品日益受到社会各界的喜爱和追捧。1930年,国画《梅》入选上海三潭创办的《古今名画大观》;1933年,作品参加全省劳展获第一名,并选送南京参加全国展览,艺术事迹收入《中国美术年鉴》。 1937—1938年间,弘一法师三次住锡漳州,先生都有幸追随左右,商榷艺术或书信往来,获益良多。弘一法师曾托先生治“健魂”一印,甚为满意,特题词赞其“仁者篆刻固甚精也”,还为先生秘制的“慧庐”八宝印泥题写“慧庐”匾额,留下“莹润精妙”的赞美。 后来经历战乱,日寇轰炸漳州,先生为求一方清净,毅然回到湘桥乡下蛰居,以行医书画为业,从此不曾离开。之后的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以及“”岁月,因为错划地主成份,蒙受诸多不白之冤,横遭屈辱,生活困苦。但先生以仁者之心度人,坦然面对,还开导教育子女要有以德报怨的做人处世情怀。先生之医,原属画之余,无师自通,但医术精湛,医名远播。先生原本谦谦君子,温厚善良,对那些四面八方前来的求医者总是深怀同情有求必应。无论偏僻远近,也无论晨昏夜办,他都风雨无阻背起药箱出诊,归途还不忘采集各类青草药,制成止咳胆星膏,免费分送远近乡邻。石昌村林姓村民无钱治病,先生收为干儿子为其免费治疗;东园后境村垂危病妇许水玉医院断其治愈无望,前来求医,先生甘冒风险留下救治,一连数月,亲自为其煎药煮汤,细心治疗,使其病愈,先生妙手回春的美名也因此传遍闽南。对于上门求画者,先生更是童叟无欺,慷慨大方分文不取,他总说是湘桥养育了他,他的艺术反哺乡人乃在情理之中。那时四邻八村,婚丧寿庆,厅堂寺庙都少不了他的画。
1983年,先生冤案得到平反,年逾八十的老人迎来人生的又一个春天。他的艺术成就受到党和政府的重视,被安排为省文史研究馆馆员,1981年应文化部之邀往北京与全国著名老画家一道在颐和园藻鉴堂作画,时任国务院副总理谷牧在漳州接见先生。
同年,他的作品《梅》《竹》为中国美术馆收藏,还应中国国际贸易促进会之邀到国务院第一招待所作画,作为国家礼品赠送外宾,他的作品《枇杷》《梅》送往加拿大展出。与此同时,国内外媒体争相报道他的书画艺术成就,福建电视台制作播放《黄稷堂》专题片。1984年漳州画院成立,先生出任首任院长,此后还成立“黄稷堂书画艺术研究中心”。 著名篆刻家周哲文先生有一段文字,记述了这一时期先生的精神丰采:“我与这位画家神交多年,夙有所闻,近有幸在榕城得以亲睹,果然名不虚传。与他促膝交谈之时,他之洪钟般的声音时时冲我心弦,真诚天真宛若稚子;偕同他散步,只见他矫健欲飞步履,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要不是他飘忽着一般长者还难得有的修长的银白美胡子,我简直不相信他是一位八十一岁的老人呢”,“他那闪电般的双眸……凝望着素白的宣纸深思,静如处子,蓦地他左手提笔,濡墨染彩,龙奔蛇走,赫赫生风,与方才静默判若两般……当人们正在品味之际,又见他挽起右手挥毫,瞬时间落纸云烟,题上耐人寻味的诗句”。
1985年先生不幸辞世,享年83岁。 先生漫长的一生,尽管命运沧桑,生活艰难,但他始终坚持对艺术的挚爱与追求,从不懈殆。经几十年磨砺,终成大业,取得非凡的成就。他的花鸟画别具一格,独标神韵。前辈艺术家沈觐寿先生评他的画是“功夫独到,运用得法”,“作画用左手,写字用右手,左右开弓,挥毫灵妙,悠然自如,题画亦佳,诗皆达意,画格极高,以潇洒古雅、清新简练画品称著”。 先生的画,首先是题材广泛,他擅长梅兰竹菊、荷花葫芦、松树紫藤葡萄等,傍及飞禽瓜果,皆能涉笔成趣,生动鲜活。次是构图新颖简洁,布局生动自如,笔墨精练,有着极强的驾驭能力,以最简单的笔墨语言传达最丰富最生动的内涵。三是技法娴熟,用笔泼辣潇洒,画气不画形,以书入画,注重线条骨力,重在精神特质和格调的表达,富有情感趣味,充满生活气息。在他笔下,鹅鸭鸥鹭,戏水栖息,自有情趣;梅兰竹菊,神韵飘逸;苍苍松石,风骨凛然,诚如他的诗句“寥寥几笔好传神,莫把繁枝扰性灵。”读他的画,总有一种淳朴、亲切之感扑面而来。四是设色明快优美,色彩浓丽明亮,又不失高洁典雅,引人入胜。先生主张师法自然,强调写生从生活中汲取创作素材,反对刻意模仿,强调艺术表现要有自我感受,重视体悟生活,让笔墨带上情感。几十年的绘画生涯,他自身就是忠诚的践行者。先生一生艺术成就的取得,得于他自身的天赋、出身、师承、学识、郊游外,我认为还同他的人生经历和善良的人品有关。在与他同时代的画家中,先生应是较为特殊的一位。他生于书香名门,出自名校,得名师薪传,却命途多舛、艰难坎坷,长期生活在乡村底层,和劳动大众同呼吸共命运,这就使他的艺术之根深扎于生活的沃土之中,自然的致美,人性的致美,让他获得丰厚的滋养,焕发着他的艺术生命。
转作者陈济谋,福建省原省文联党组书记,付主席,省文史馆员,原省画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