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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团的云簇拥而过。这一朵淡薄,有棉絮被轻轻撕扯的质感。那一朵稠厚,有被褥晒足阳光的松软。底色,是澄净的蓝。直至长河落日,所有的云被浸染。天空愈发呈现多样色调与层次。
大美,水天之间。
重访洪泽湖,台风“利奇马”刚打马而过。蹄疾带风,刮来了云,也刮倒了新滩村湖埂上的电线杆。黑灯瞎火的年代早已远去,习惯了用电的渔民们,生产生活陷入困顿。接到求助电话,唐真亚心急火燎赶往农电站协调抢修。当天17点多,县里来的工程队到达新滩村。21点多,电来了。
两天后,我坐在新滩村总支部副书记王言贵家的船头,王言贵举刀“杀”瓜,捞起一大瓣递给我说,大伙儿遇到难事,第一个想起唐真亚。交给他,心里有底。
唐真亚是当地唯一的投递员。他划船送邮的20年,是亲历湖区变化的峥嵘岁月,也是中华人民共和国70年拼图中的一小块。
一
马达轰鸣,窗外一片水墨。
渔家的早晨,5点不到。年头到年尾,渔民们很少睡懒觉。在湖里支着网簖的,甚至两三点就下湖查看清理鱼虾,好赶早市。
往码头溜达,一艘艘渔船轮廓逐渐清晰。和一位老渔民攀谈,他为我指点,那条是挖蚬子的,那条是捞青虾的,那条是捕鱼的……围立水中的木桩与网具错落有致,大大小小的渔船陆续驶离港口——开捕时节,洪泽湖上千舟竞发。
岁月变迁,靠水吃水随之而变。
上世纪90年代,洪泽湖被密密麻麻的网箱包围,粗放的养殖方式和盲目追求经济效益的捕捞行为,破坏了当地的生态环境。如今,每年2月到6月鱼类自然生长繁衍的最佳时期,被列为封湖禁渔期。渔具出水、船只进港、人员上岸,人工增殖放流。
工具也在更新迭代。偶遇一位七十多岁的老渔民,白须飘逸,正在用麻丝和桐油修补一条小木船。他感慨,年轻时排四条杆的大网船,就很了不得了。现在啊,都是铁壳船了,哪条都比它大。
唐真亚送邮的船,也先后从摇桨的小舢板,换成铁皮的机动船,最近又用上了快艇。
世上三种苦,撑船、打铁、磨豆腐。以前摇桨送邮,他没少受罪。
夏季晴天,偌大的湖面无荫可躲,当空烈日很快灼红皮肤。暴风骤雨,水天之间灰茫茫,冷飕飕,混沌不堪,翻船落水只在一瞬之前。冬季,空旷湖面比岸上冷得多,下雨天没遮没挡,冷雨打在脸上生疼,水溅上船板很快结成冰。送一趟邮件,船成了冰船,人成了冰人。
小舢板行进缓慢。一个人对着无边无际的水,寂寞也会比湖景更先侵占人的感官。有时候,他会“喊水”排遣,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岁月变迁,服务内容也变了:以前主要送信送报,顺便帮渔民们捎带油盐酱醋茶之类的生活用品。现在主要送包裹和信息——每个渔村的生产生活出现什么问题,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走一路、讲一路、传一路。
在他的指引下,原本坐等鱼贩子上门收购的渔民们,有的主动到大城市开拓市场,有的成了电商,收入突飞猛进。经他牵线搭桥,当地还推出“靓美渔村”品牌,吸引游客品尝湖鲜,观赏湖区风光,体验湖区生产生活,第一年就接待游客1万多人。
二
篓,用绳子拴在腰上;娃,用绳子拴在船上;船,用绳子拴在岸上……过去,渔民们一直过着“船底无刮子”的漂泊生活。
洪泽湖,中国第四大淡水湖,古称富陵湖,唐代始名洪泽湖,位于江苏西部淮河下游,淮安、宿迁两市境内。1964年,唐真亚出生于此。漂泊的滋味,喝湖水长大的他感受深切。
童年时代,每逢冬春渔业荒季,近三分之一的渔民缺粮,稍好的一天吃两顿,最差的一天吃不上一碗米粥。脑子活的,想各种招儿:下野藕塘挖野藕,穿芦苇丛拾鸟蛋……一家人几天的食物便有了着落。
住家船,多是小舢板,挤着两代人甚至三代人。全家一床被,日常走动都光着个脚巴。
而今,离岸上渔民的住家船送邮,唐真亚总习惯先抬脚在水泥砖上刮掉泥,说就像进城里铺地板的人家,弄干净鞋是礼貌。
如果不是窗外的湖面,真恍若进了城里的住宅:大吨位的水泥船上,坐落着三室一厅一厨一卫。客厅有地板、沙发、彩电;卧室有席梦思,厨房有冰箱、煤气灶;卫生间有马桶、淋雨房……厨房炖着鱼汤,船主说,以前柴禾对渔家来说很金贵,现在都改用电磁炉、液化气了,很方便。
唐真亚告诉我,1997年,国家花了几百万元,专门架线送电到湖心滩头;设了转播站,通了电话;打了深井,通了自来水……现在,还用上了宽带。
以往,渔民们交费、取款得到镇上,出湖一趟要花30多元油费和半天以上时间。现在,渔村在船头建起了“水上便民服务站”,缴电费、电话费,取新农保、小额现金,用邮,买日常用品,都可以办。
我还注意到,很多住家船上,成排摆放着分类垃圾桶。
三
过去生活清苦,渔民们都巴望着孩子学文化改变命运。然而,在居无定所的洪泽湖,上学并不容易。
船舱作校舍,空间有限。孩子们窝在小矮凳上听课,日积月累,弓腰驼背罗圈腿。冬季,湖面冻结,即便套着笨重的棉袄棉裤,腰间紧扎晒干的蒲草,仍直哆嗦。棉袄棉裤件件老旧,肘部和膝盖露着棉絮。里面几乎没有内衬,因为要省下春秋季穿。凉气直钻,名副其实的“空壳袄”。
这些,唐真亚最清楚。当投递员之前,他做过代课老师。16年,学校从船头迁到滩涂,从茅屋变成瓦房……直至撤销并到镇上。
适逢镇上邮局招投递员。他觉得投递员每天把信件和报刊送到千家万户,和教师一样都在传播文化。1999年,在老子山镇支局几乎一年一换、先后走了11名投递员后,他接下了这份“不是人干的活”,直至今日。
孩子是渔民全家的希望,也是洪泽湖的未来。每次送录取通知书,他最开心,也最用心。
有年夏天,他给“长山村”一名考生送录取通知书。“长山村”有6个组,组与组之间相隔15公里水路,他划船一个一个跑,总算打听到考生家的船泊在盱眙县附近一个叫“剪草沟”的芦苇丛中。
时值洪水期,他没多想,背上水和大碗面就出发了。途中,风力陡升至七八级,他奋力划了2个多小时,眼看要到达目的地,小船忽然被彻底掀翻,弃船游泳的他爬上岸时几乎虚脱。看着这个从芦苇丛中钻出来的“水人”,考生的父亲又感激又后怕,通知书重要,你的命更重要啊!
还有一回,他逆水行舟给“洪明村”一个女孩送录取通知书。近10公里的路程刚走一半,暴雨如注。小船在风浪里颠簸,不断被抛起又摔下,只一会儿工夫,船舱内就积了半尺多深水。他边向外舀水边奋力划船,折腾了3个多小时才到达目的地,一上岸就瘫倒在地半天没爬起来。
毕业后,女孩去了市区工作——那封通知书,让一位渔家姑娘变成了有文化的城里人。他很欣慰,孩子有了文化,走上社会,社会也会更和谐。
据说,在非洲有一种布什族人,他们有两种饥饿的人,一种叫Little Hunger,另一种叫Great Hunger,前者是指一般肚子饿的人,后者是指为了找寻生活意义而饥饿的人。考学,科技养殖,经商……在湖区,他见证着越来越多渔家孩子通过努力改变了命运,去探寻更多的生活意义。
而他自己,一人一船,30万公里,100多万份报刊、10多万封信件……也用20年如一日的服务,探寻着自己的生活意义。
夕阳西下,水面一袭碎银;河道幽静,苇叶郁郁葱葱。水天之间,有种淳朴持久的大美。这美,来自祖国70年的岁月变迁,也来自每一个把真写进生命、将爱融入平凡,用信念传递热爱的奋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