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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行当是老生,准确地说,是红生。红生是京剧中介于生和净之间的概念,一辈子只演一个角色——关公。
她对着镜子,将浓重的油彩勾在脸上。两天一场演出,有时是主场,有时是龙套。关公的脸谱,一年,要勾上近二百次。勾脸很繁琐,不同时期的关公有不同的勾画方式,不变的是下巴上一个用黑墨勾成的叉号,象征圣人的缺陷。髯口挡着,观众是看不见的。但是,她一次也不会忘记。
她常说:“戏比天大。”
她甘心让油彩一堆一堆地抹在年轻的皮肤上,也甘心守在这个县城,这个三流的小剧团,对着不满一半的观众席,默默绽放她的青春。因为热爱,她年轻的心,像一团火。
师父,就是后来成为她师父的那位老人,当时就坐在台下。他看着中等身材的她蹬着十公分的厚底靴,听着她不带一点儿雌音的嗓子,他感动了,激动了,自然而然地,她便成了他的徒弟。
师父是著名红生的关门弟子,即便是退休赋闲,功力和声誉都在。他带着她去了北京,去了上海,不出一个月,她就唱红了。
她有了专门的化妆师,从此不用亲自勾脸了。甚至她的戏服,也有人帮她套上。化妆师技术很纯熟,却从来不会记得,用黑墨勾上那个叉号。兴许是不够懂戏,兴许是嫌麻烦,看不到的东西,要它作甚?
化妆师不懂戏,但她懂,她很明白。
她明白那个叉号的重要意义,却不会每次都加以指出。她的“红”已经使得她累了。走出了家乡,走上了那么大的舞台,算是实现了最初的梦想。她时常激动,也时常恍惚。久而久之,那团浓墨,仿佛真的从她心上褪去了颜色。
其实,她一直都记得,戏比天大。
“但是,为了保持状态,把最好的效果呈现在戏台上,一些小事,一些细节,却也顾不得了。”她心说。
师父病了,是肺病恶化,躺在医院再也没有出去。她每天每天地守着。病床边,师父倾尽了毕生心血。
“戏比天大。”师父说,“我们在台上,再细节的地方都马虎不得。”她忙不迭地点着头。
“自幼儿读《春秋》韬略颇晓,为不平斩雄虎怒诛土豪……”清晰而高亢的唱词从她的口里一字一字地吐出。她突然看到,昏迷超过一个礼拜的师父,流泪了。
“去北京吧。”师娘说,“定下的演出,不可错过了。你师父若是醒着,定是这么说。”她飞回剧团,下午四点,接到了师父去世的消息。大家去安慰她,却敲不开她的房门,他们在门外听到她的号哭。
她把自己锁在房里,从天亮到天黑。窗外的天光一点一点地尽了,她的心也一点一点地沉下去。她不再流泪。她捧出自己的化装盒,一个人在镜前坐了很久。
戏,就要开幕了。
她的房门突然打开,一个威风凛凛、凤眼龙姿的关公缓缓走出。显然,她已上好了装。门外很暗,房里很亮,她仿佛是从光里走出的。“走吧,上台。”她平静地说。
她一步一步地,向后台走去。那条廊道,很黑。她听得到自己的脚步声,也看得到前面星星点点的光。她想起了师父,她的心又开始沸腾了。
在后台,她看到了她的髯口,她的铠甲,她的青龙偃月刀。观众们嘈杂的呼声从远处变得近了,她的心也变得静了。这样的声音,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这样的声音,她已听了小二十年。
她从助理手中接过内衬的白衣,又拦住了同事们帮助的手。“我自己来吧。”她说。
她披上行头,戴上厚重的头饰,还有髯口,就算是中场,也没有摘下。
同其他角色不一样,关公的亮相,没有自报家门的念白,单是单纯地走出,就蕴含强大的气场,她显然具备这样的特质。那场《群借华》,关公并不是主角。
但是,那场戏,是她演得最好的一次。
谢完幕,满头大汗的她瘫倒在后台。她摘下髯口,一个用浓墨勾勒的叉号赫然显现。那天的脸,是她自己勾的。(作者 王若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