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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氏草堂(陈氏草堂翻译及注释)

时间:2024-01-22 09:34:45 作者:旧人陌兮 来源:网友上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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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懂中国Vlog | 跟着大咖逛广州神农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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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太有意思了!”法国PVLP机构创始人蒂埃里·普罗沃斯特和旅法造型艺术服装设计师许茗是一对夫妻,他们特意来参加这场“读懂中国·湾区对话”中医药文化体验之旅。

据悉,“读懂中国·湾区对话”专题论坛于4月19日在广州举行。4月20日,“读懂中国·湾区对话”论坛中外嘉宾参观广州神农草堂中医药博物馆,在此“沉浸式”领略中医药风采。在广州神农草堂中医药博物馆里,我们可以看到各种药材的“真身”,学习如何辨别中草药,跟着非遗传承人体验安宫牛黄丸、小柴胡的非遗制作工艺,还可以练习融合陈氏太极、五禽戏以及道家混元内功的华佗再造太极健身操……

据介绍,嘉宾们此次参观的神农草堂于2006年建成,其为响应广东省建设中医药文化大省,由广药集团旗下广州白云山和记黄埔中药有限公司自筹资金创建,是全国中医药文化宣传教育基地、全国科普教育基地、国家4景区,系国家文化出口重点项目。

体验制茶工艺

学习华佗再造太极健身

板蓝根

神农草堂以“堂中有园,园中有宫,宫中有馆”的设计理念,将中医药文化与园林式建造融合,利用浮雕、景墙、雕像、陈列展览、声光电、中草药种植等,展示了中华医药、岭南医药、中医养生、大南药、中华老字号、非遗、凉茶等中医药文化、中华文化内涵。

断肠草

据悉,神农草堂自2006年开馆至今,迎来了海内外游客超过200万人次,国内外名人等纷纷为中医药文化点赞。

文、图/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黎慧莹

视频/广州日报·新花城记者:黎慧莹

广州日报·新花城编辑 张映武

东坡志林 卷四

古迹

  铁墓厄台

  余旧过陈州,留七十余日,近城可游观者无不至。柳湖旁有邱,俗谓之「铁墓」,云陈胡公墓也,城濠水注啮其址,见有铁锢之。又有寺曰「厄台」,云孔子厄于陈、蔡所居者,其说荒唐,在不可信。或曰东汉陈愍王宠「散弩台」,以控黄巾者,此说为近之。

  黄州隋永安郡

  昨日读《隋书.地理志》,黄州乃永安郡。今黄州东十五里许有永安城,而俗谓之「女王城」,其说甚鄙野。而《图经》以为春申君故城,亦非是。春申君所都,乃故吴国,今无锡惠山上有春申庙,庶几是乎?

  汉讲堂

  汉时讲堂今犹在,画固俨然。丹青之古,无复前比。

  记樊山

  自余所居临皐亭下,乱流而西,泊于樊山,为樊口,或曰「燔山」,岁旱燔之,起龙致雨;或曰樊氏居之,不知孰是。其上为卢洲,孙仲谋泛江遇大风,柂师请所之,仲谋欲往卢洲,其仆谷利以刀拟柂师,使泊樊口。遂自樊口凿山通路归武昌,今犹谓之「吴王岘」。有洞穴,土紫色,可以磨镜。循山而南至寒谿寺,上有曲山,山顶即位坛、九曲亭,皆孙氏遗迹。西山寺泉水白而甘,名菩萨泉,泉所出石,如人垂手也。山下有陶母庙,陶公治武昌,既病登舟,而死于樊口。寻绎故迹,使人凄然。仲谋猎于樊口,得一豹,见老母曰:「何不逮其尾?」忽然不见。今山中有圣母庙,予十五年前过之,见彼板仿佛有「得一豹」三字,今亡矣。

  赤壁洞穴

  黄州守居之数百步为赤壁,或言即周瑜破曹公处,不知果是否?断崖壁立,江水深碧,二鹘巢其上,有二蛇,或见之。遇风浪静,辄乘小舟至其下,舍舟登岸,入徐公洞。非有洞穴也,但山崦深邃耳。《图经》云是徐邈,不知何时人,非魏之徐邈也。岸多细石,往往有温莹如玉者,深浅红黄之色,或细纹如人手指螺纹也。既数游,得二百七十枚,大者如枣栗,小者如芡实,又得一古铜盆盛之,注水粲然。有一枚如虎豹首,在口鼻眼处,以为羣石之长。

  玉石

  辨真玉

  今世真玉甚少,虽金铁不可近,须沙碾而后成者,世以为真玉矣,然犹未也,特珉之精者。真玉须定州磁芒所不能伤者,乃是云。问后苑老玉工,亦莫知其信否。

  红丝石

  唐彦猷以青州红丝石为甲。或云:「惟堪作骰盆,盖亦不见佳者。」今观雪菴所藏,乃知前人不妄许尔。

  井河

  筒井用水鞴法

  蜀去海远,取盐于井。陵州井最古,淯井、富顺盐亦久矣,惟邛州蒲江县井,乃祥符中民王鸾所开,利入至厚。自庆历、皇佑以来,蜀始创「筒井」,用圜刃凿如碗大,深者数十丈,以巨竹去节,牝牡相衔为井,以隔横入淡水,则醎泉自上。又以竹之差小者出入井中为桶,无底而窍其上,悬熟皮数寸,出入水中,气自呼吸而启闭之,一筒致水数斗。凡筒井皆用机械,利之所在,人无不知。《后汉书》有「水鞴」,此法惟蜀中铁冶用之,大略似盐井取水筒。太子贤不识,妄以意解,非也。

  汴河斗门

  数年前朝廷作汴河斗门以淤田,识者皆以为不可,竟为之,然卒亦无功。方樊山水盛时放斗门,则河田坟墓庐舍皆被害,及秋深水退而放,则淤不能厚,谓之「蒸饼淤」,朝廷亦厌之而罢。偶读白居易《甲乙判》,有云:「得转运使以汴河水浅不通运,请筑塞两河斗门,节度使以当管营田悉在河次,在斗门筑塞,无以供军。」乃知唐时汴河两岸皆有营田斗门,若运水不乏,即可沃灌。古有之而今不能,何也?当更问知者。

  卜居

  太行卜居

  柳仲举自共城来,抟大官米作饭食我,且言百泉之奇胜,劝我卜邻。此心飘然已在太行之麓矣!元佑三年九月七日,东坡居士书。

  范蜀公呼我卜邻

  范蜀公呼我卜邻许下,许下多公卿,而我蓑衣篛笠,放荡于东坡之上,岂复能事公卿哉?居人久放浪,不觉有病,或然持养,百病皆作。如州县久不治,因循苟简,亦曰无事,忽遇能吏,百弊纷然,非数月不能清净也。要且坚忍不退,所谓一劳永逸也。

  合江楼下戏

  合江楼下,秋碧浮空,光摇几席之上,而有茅店庐屋七八间,横斜砌下。今岁大水再至,居人散避不暇。岂无寸土可迁,而乃眷眷不去,常为人眼中沙乎?

  名西阁

  元丰七年冬至,过山阳,登西阁,时景繁出巡未归。轼方乞归常州,得请,春中方当复过此。故有阁欲名,思之未有佳者。蔡谟、廓,名父子也,晋、宋间第一流,辄以仰公家,不知可否?

  亭堂

  临皐闲题

  临皐亭下八十数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嵋雪水,吾饮食沐浴皆取焉,何必归乡哉!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闻范子丰新第园池,与此孰胜?所以不如君子,上无两税及助役钱尔。

  名容安亭

  陶靖节云:「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故常欲作小轩,以容安名之。

  陈氏草堂

  慈湖陈氏草堂,瀑流出两山间,落于堂后,如悬布崩雪,如风中絮,如羣鹤舞。参寥子问主人乞此地养老,主人许之。东坡居士投名作供养主,龙邱子欲作库头。参寥不纳,云:「待汝一口吸尽此水,令汝作。」

  雪堂问潘邠老

  苏子得废园于东坡之胁,筑而垣之,作堂焉,号其正曰「雪堂」。堂以大雪中为,因绘雪于四壁之间,无容隙也。起居偃仰,环顾睥睨,无非雪者,苏子居之,真得其所居者也。苏子隐几而昼瞑,栩栩然若有所适,而方兴也,未觉,为物触而寤。其适未厌也,若有失焉,以掌抵目,以足就履,曳于堂下。客有至而问者,曰:「子世之散人耶?拘人耶?散人也而未能,拘人也而嗜欲深。今似系马止也,有得乎?而有失乎?」苏子心若省而口未尝言,徐思其应,揖而进之堂上。客曰:「嘻,是矣!子之欲为散人而未得者也。予今告子以散人之道:夫禹之行水,庖丁之提刀,避众碍而散其智者也。是故以至柔驰至刚,故石有时以泐;以至刚遇至柔,故未尝见全牛也。予能散也,物固不能缚;不能散也,物固不能释。子有惠矣,用之于内可也,今也如猬之在囊,而时动其脊胁,见于外者不特一毛二毛而已。风不可搏,影不可捕,童子知之。名之于人,犹风之与影也,子独留之。故愚者视而惊,智者起而轧。吾固怪子为今日之晚也,子之遇我,幸矣!吾今邀子为籓外之游,可乎?」苏子曰:「予之于此,自以为籓外久矣,子又将安之乎?」客曰:「甚矣,子之难晓也!夫势利不足以为籓也,名誉不足以为籓也,阴阳不足以为籓也,人道不足以为籓也,所以籓子者,特智也尔。智存诸内,发而为言,则言有谓也,形而为行,则行有谓也。使子欲嘿不欲嘿,欲息不欲息,如醉者之恚言,如狂者之妄行,虽掩其口,执其臂,犹且喑呜跼?之不已。则籓之于人,抑又固矣。人之为患以有身,身之为患以有心。是圃之构堂,将以佚子之身也,是堂之绘雪,将以佚子之心也。

  身待堂而安,则形固不能释,心以雪而警,则神固不能凝。子之知既焚而烬矣,烬又复然,则是堂之作也,非徒无益,而又重子蔽蒙也。子见雪之白乎?则恍然而目眩。子见雪之寒乎?则竦然而毛起。五官之为害,惟目为甚,故圣人不为。雪乎雪乎,吾见子知为目也,子其殆矣!」客又举杖而指诸壁,曰:「此凹也,此凸也。方雪之杂下也,均矣,厉风过焉,则凹者留而凸者散。天岂私于凹凸哉?势使然也。势之所在,天且不能违,而况于人乎!子之居此,虽远人也,而圃有是堂,堂有是名,实碍人耳,不犹雪之在凹者乎?」苏子曰:「予之所为,适然而已,岂有心哉?殆也,奈何?」客曰:「子之适然也?适有雨,则将绘以雨乎?适有风,则将绘以风乎?雨不可绘也,观云气之汹涌,则使子有怒心;风不可绘也,见草木之披靡,则使子有惧意。覩是雪也,子之内亦不能无动矣。苟有动焉,丹青之有靡丽,水雪之有水石,一也。德有心,心有眼,物之所袭,岂有异哉!」苏子曰:「子之所言是也,敢不闻命?然未尽也,予不能默,此正如与人讼者,其理虽已屈,犹未能绝辞者也。子以为登春台与入雪堂,有以异乎?以雪观春,则雪为静,以台观堂,则堂为静。静则得,动则失。黄帝,古之神也,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邱,南望而还,遗其玄珠焉。游以适意也,望以寓情也,意适于游,情寓于望,则意畅情出而忘其本矣,虽有良贵,岂得而宝哉?是以不免有遗珠之失也。虽然,意不久留,情不再至,必复其初而已矣,是又惊其遗而索之也。余之此堂,追其远者近之,收其近者内之,求之眉睫之间,是有八荒之趣。人而有知也,升是堂者,将见其不遡而僾,不寒而栗,凄凛其肌肤,洗涤其烦郁,既无炙手之讥,又免饮冰之疾。彼其趦趄利害之途,猖狂忧患之域者,何异探汤执热之俟濯乎?子之所言者,上也;余之所言者,下也。我将能为子之所为,而子不能为我之为矣。譬之厌膏粱者与之糟糠,则必有忿词;衣文绣者被之以皮弁,则必有愧色。子之于道,膏粱文绣之谓也,得其上者耳。我以子为师,子以我为资,犹人之于衣食,缺一不可。将其与子游,今日之事姑置之以待后论,予且为子作歌以道之。」

  歌曰:雪堂之前后兮春草齐,雪堂之左右兮斜径微。雪堂之上兮有硕人之颀颀,考槃于此兮芒鞋而葛衣。挹清泉兮,抱瓮而忘其机;负顷筐兮,行歌而采薇。吾不知五十九年之非而今日之是,又不知五十九年之是而今日之非,吾不知天地之大也寒暑之变,悟昔日之癯而今日之肥。感子之言兮,始也抑吾之纵而鞭吾之口,终也释吾之缚而脱吾之鞿。是堂之作也,吾非取雪之势,而取雪之意;吾非逃世之事,而逃世之机。吾不知雪之为可观赏,吾不知世之为可依违。性之便,意之适,不在于他,在于羣息已动,大明既升,吾方辗转一观晓隙之尘飞。子不弃兮,我其子归!

  客忻然而笑,唯然而出,苏子随之。客顾而颔之曰:「有若人哉!」

  人物

  尧舜之事

  夫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艺。《诗》、《书》虽阙,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尧将逊位,让于虞舜,舜、禹之间,岳牧咸荐,乃试之于位,典职数十年,功用既兴,然后授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统,传天下若斯之难也。而说者曰尧让天下于许由,由不受,耻之,逃隐。及夏之时,有卞随、务光者。此何以称焉?东坡先生曰:士有以箪食豆羹见于色者。自吾观之,亦不信也。

  论汉高祖羹颉侯事

  高祖微时,尝避事,时时与宾客过其丘嫂食。嫂厌叔与客来,阳为羹尽轑釜,客以故去。已而视其釜中有羹,由是怨嫂。及立齐、代王,而伯子独不侯。太上皇以为言,高祖曰:「非敢忘之也,为其母不长者。」封其子信为羹颉侯。高祖号为大度不记人过者,然不置轑釜之怨,(左蜀右犬)不畏太上皇缘此记分杯之语乎?

  武帝踞厕见卫青

  汉武帝无道,无足观者,惟踞厕见卫青,不冠不见汲长孺,为可佳耳。若青奴才,雅宜舐痔,踞厕见之,正其宜也。

  元帝诏与论语孝经小异

  楚孝王嚣疾,成帝诏云:「夫子所痛,『蔑之,命矣夫』。」东平王不得于太后,元帝诏曰:「诸侯在位不骄,然后富贵离其身,而社稷可保。」皆与今《论语》、《孝经》小异。离,附离也,今作「不离于身」,疑为俗儒所增也。

  跋李主词

  「三十余年家国,数千里地山河,几曾惯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惶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挥泪对宫娥。」后主既为樊若水所卖,举国与人,故当恸哭于九庙之外,谢其民而后行,顾乃挥泪宫娥,听教坊离曲!

  真宗仁宗之信任

  真宗时,或荐梅询可用者,上曰:「李沆尝言其非君子。」时沆之没,盖二十余年矣。欧阳文忠公尝问苏子容曰:「宰相没二十年,能使人主追信其言,以何道?」子容言:「(左蜀右犬)以无心,故尔。」轼因赞其语,且言:「陈执中俗吏耳,特以至公犹能取信主上,况如李公之才识,而济之无心耶!」时元佑三年兴龙节,赐宴尚书省,论此。是日,又见王巩云其父仲仪言:「陈执中罢相,仁宗问:『谁可代卿者?』执中举吴育,上即召赴阙。会乾元节侍宴,偶醉坐睡,忽惊顾拊牀呼其从者。上愕然,即除西京留台。」以此观之,执中虽俗吏,亦可贤也。育之不相,命矣夫!然晚节有心疾,亦难大用,仁宗非弃材之主也。

  孔子诛少正卯

  孔子为鲁司寇七日而诛少正卯,或以为太速。此叟盖自知其头方命薄,必不久在相位,故汲汲及其未去发之。使更迟疑两三日,已为少正卯所图矣。

  戏书颜回事

  颜回箪食瓢饮,其为造物者费亦省矣,然且不免于夭折。使回更吃得两箪食半瓢饮,当更不活得二十九岁。然造物者辄支盗跖两日禄料,足为回七十年粮矣,但恐回不要耳。

  辨荀卿言青出于蓝

  荀卿云:「青出于蓝而青于蓝,冰生于水而寒于水。」世之言弟子胜师者,辄以此为口实,此无异梦中语!青即蓝也,冰即水也。酿米为酒,杀羊豕以为膳羞,曰「酒甘于米,膳羞美于羊」,虽儿童必笑之,而荀卿以是为辨,信其醉梦颠倒之言!以至论人之性,皆此类也。

  颜蠋巧于安贫

  颜蠋与齐王游,食必太牢,出必乘车,妻子衣服丽都。蠋辞去,曰:「玉生于山,制则破焉,非不宝贵也,然而太璞不完。士生于鄙野,推选则禄焉,非不尊遂也,然而形神不全。蠋愿得归,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无罪以当贵,清静贞正以自娱。」嗟乎,战国之士未有如鲁连、颜蠋之贤者也,然而未闻道也。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是犹有意于肉于车也。晚食自美,安步自适,取其美与适足矣,何以当肉与车为哉!虽然,蠋可谓巧于居贫者也。未饥而食,虽八珍犹草木也;使草木如八珍,惟晚食为然。蠋固巧矣,然非我之久于贫,不能知蠋之巧也。

  张仪欺楚商于地

  张仪欺楚王以商于之地六百里,既而曰:「臣有奉邑六里。」此与儿戏无异,天下无不疾张子之诈而笑楚王之愚也,夫六百里岂足道哉!而张又非楚之臣,为秦谋耳,何足深过?若后世之臣欺其君者,曰:「行吾言,天下举安,四夷毕服,礼乐兴而刑罚措。」其君之所欲得者,非特六百里也,而卒无丝毫之获,岂特无获,所丧已不胜言矣。则其所以事君者,乃不如张仪之事楚。因读《晁错论》,书此。

  赵尧设计代周昌

  方与公谓周昌之吏赵尧年虽少,奇士,「君必异之,且代君」。昌笑曰:「尧,刀笔吏尔,何至是!」居顷之,尧说高祖为赵王置贵强相,(左蜀右犬)周昌为可。高祖用其策,尧竟代昌为御史大夫。吕后杀赵王,昌亦无能为,特谢病不朝尔。由此观之,尧特为此计代昌尔,安能为高祖谋哉!吕后怨尧为此计,亦抵尧罪。尧非特不能为高祖谋,其自为谋亦不善矣,昌谓之刀笔吏,岂诬也哉!

  黄霸以鹖为神爵

  吾先君友人史经臣彦辅,豪伟人也,尝言:「黄霸本尚教化,庶几于富,而教之者乃复用乌攫小数,陋哉!潁川凤皇,盖可疑也,霸以鹖为神爵,不知潁川之凤以何物为之?」虽近于戏,亦有理也。

  王嘉轻减法律事见梁统传

  汉仍秦法,至重。高、惠固非虐主,然习所见以为常,不知其重也,至孝文始罢肉刑与参夷之诛。景帝复孥戮晁错,武帝罪戾有增无损,宣帝治尚严,因武之旧。至王嘉为相,始轻减法律,遂至东京,因而不改。班固不记其事,事见《梁统传》,固可谓疎略矣。嘉,贤相也,轻刑,又其盛德之事,可不记乎?统乃言高、惠、文、景以重法兴,哀、平以轻法衰,因上书乞增重法律,赖当时不从其议。此如人年少时不节酒色而安,老后虽节而病,见此便谓酒可以延年,可乎?统亦东京名臣,一出此言,遂获罪于天,其子松、竦皆以非命而死,冀卒灭族。呜呼,悲夫,戒哉!「疎而不漏」,可不惧乎?

  李邦直言周瑜

  李邦直言:周瑜二十四经略中原,今吾四十,但多睡善饭,贤愚相远。如叔安上言吾子以快活,未知孰贤与否?

  勃逊之

  与朱勃逊之会议于潁,或言洛人善接花,岁出新枝,而菊品尤多。逊之曰:「菊当以黄为正,余可鄙也。」昔叔向闻鬷蔑一言,得其为人,予于逊之亦云然。

  刘聪吴中高士二事

  刘聪闻当为须遮国王,则不复惧死,人之爱富贵,有甚于生者。月犯少微,吴中高士求死不得,人之好名,有甚于生者。

  郄超出与桓温密谋书以解父

  郄超虽为桓温腹心,以其父愔忠于王室,不知之。将死,出一箱付门生,曰:「本欲焚之,恐公年尊,必以相伤为毙。我死后,公若大损眠食,可呈此箱,不尔便烧之。」愔后果哀悼成疾,门生以指呈之,则悉与温往反密计。愔大怒,曰:「小子死晚矣!」更不复哭矣。若方回者,可谓忠臣矣,当与石碏比。然超谓之不孝,可乎?使超知君子之孝,则不从温矣。东坡先生曰:超,小人之孝也。

  论桓范陈宫

  司马懿讨曹爽,桓范往奔之。懿谓蒋济曰:「智囊往矣!」济曰:「范则智矣,驽马恋栈豆,必不能用也。」范说爽移车驾幸许昌,招外兵,爽不从。范曰:「所忧在兵食,而大司农印在吾许。」爽不能用。陈宫、吕布既擒,曹操谓宫曰:「公台平生自谓智有余,今日何如?」宫曰:「此子不用宫言,不然,未可知也!」仆尝论此二人:吕布、曹爽,何人也?而为之用,尚何言知!臧武仲曰:「抑君似鼠,此之谓智。」元佑三年九月十八日书。

  录温峤问郭文语

  温峤问郭文曰:「人皆有六亲相容,先生弃之,何乐?」文曰:「本行学道,不谓遭世乱,欲归无路耳。」又曰:「饥思食,壮思室,自然之理,先生独无情乎?」曰:「情由忆生,不忆故无情。」又问:「先生(左蜀右犬)处穷山,死为乌鸢所食,奈何?」曰:「埋藏者食于蝼蚁,复何异?」又问:「猛虎害人,先生(左蜀右犬)不畏耶?」曰:「人无害兽心,则兽亦不害人。」又问:「世不宁则身不安,先生不出济世乎?」曰:「非野人之所知也。」予尝监钱塘郡,游余杭九镇山,访大涤洞天,即郭生之旧隐。洞大,有巨壑,深不可测,盖尝有勑使投龙简云。戊寅九月七日书。

  刘伯伦

  刘伯伦常以锸自随,曰:「死即埋我。」苏子曰,伯伦非达者也,棺椁衣衾,不害为达。苟为不然,死则已矣,何必更埋!

  房琯陈涛斜事

  房次律败于陈涛斜,杀四万人,悲哉!世之言兵者,或取《通典》,《通典》虽杜佑所集,然其源出于刘秩。陈涛之败,秩有力焉。次律云:「热洛河虽多,安能当我刘秩!」挟区区之辨以待热洛河,疎矣。

  张华鹪鹩赋

  阮籍见张华《鹪鹩赋》,叹曰:「此王佐才也!」观其意,独欲自全于祸福之间耳,何足为王佐乎?华不从刘卞言,竟与贾氏之祸,畏八王之难,而不免伦、秀之虐。此正求全之过,失《鹪鹩》之本意。

  王济王恺

  王济以人乳蒸豚,王恺使妓吹笛,小失声韵便杀之,使美人行酒,客饮不尽,亦杀之。时武帝在也,而贵戚敢如此,知晋室之乱也久矣。

  王夷甫

  王夷甫既降石勒,自解无罪,且劝僭号。其女惠风为愍怀太子妃,刘曜陷洛,以惠风赐其将乔属。将妻之,惠风杖剑大骂而死。乃知王夷甫之死,非(左蜀右犬)慙见晋公卿,乃当羞见其女也。

  卫瓘欲废晋惠帝

  晋惠帝为太子,卫瓘欲陈启废立之策而未敢发。会燕凌云台,瓘讬醉跪帝前,曰:「臣欲有所启。」欲言之而止者三,因拊牀曰:「此坐可惜!」帝意乃悟,曰:「公真大醉。」贾后由是怨之。此何等语,乃于众中言之,岂所谓「不密」者耶?以瓘之智,不宜暗此,殆邓艾之冤,天夺其魄尔。

  裴頠对武帝

  晋武帝探策,岂亦如签也耶?惠帝不肖,得一,盖神以实告。裴頠谄对,士君子耻之,而史以为美谈,鄙哉!惠、怀、愍皆不终,牛系马后,岂及亡乎!

  刘凝之沈麟士

  《南史》:刘凝之为人认所着履,即与之,此人后得所失履,送还,不肯复取。又沈麟士亦为邻人认所着履,麟士笑曰:「是卿履耶?」即与之。邻人得所失履,送还,麟士曰:「非卿履耶?」笑而受之。此虽小事,然处事当如麟士,不当如凝之也。

  柳宗元敢为诞妄

  柳宗元敢为诞妄,居之不疑。吕温为道州、衡州,及死,二州之人哭之逾月,客舟之过于此者,必呱呱然。虽子产不至此,温何以得之!其称温之弟恭亦贤豪绝人者,又云恭之妻裴延龄之女也。孰有士君子肯为裴延龄壻者乎?柳宗元与伾、叔文交,盖亦不差于延龄姻也。恭为延龄壻不见于史,宜表而出之,见宗元文集恭墓志云。

“无量”谢无量

【大家】

作者:郭继民 (四川思想家研究中心〔宜宾学院〕副教授)

学人小传

谢无量(1884—1964),四川乐至人。原名蒙,字大澄,号希范,后易名沉,字无量,别署啬庵。文史学家。1901年考入上海南洋公学。后执教于四川存古学堂、东南大学、中国公学、四川大学等校。新中国成立后,曾任川西博物馆馆长、中国人民大学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馆副馆长。著有《佛学大纲》《中国妇女文学史》《中国大文学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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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敢以佛语或道语称“名”之人多非等闲之辈,如熊十力、张大千、陈撄宁等,皆是一代宗师。谢无量先生亦如是。

谢氏“无量”之称,缘于何故,已无从考证,但“无量”出于佛语“无量无数无边”自不必疑。尤耐人寻味的是,谢氏字曰无量,其亦在八十年人生中不期然而然地创造了诸多“无量”。

无量之缘

不得不说,无量先生的人缘极佳,其一生识人之多,遇合之奇,皆属异数,堪称“无量之缘”。

以同学、朋友缘言,谢氏曾先后与马一浮、李叔同、邵力子、黄炎培、项骧同窗共读,可谓同窗皆名流。其中,尤为后人称赞的则是谢、马之交。

马一浮原名马浮,因与谢无量(名沉)结交而更名“一浮”,取“一知己足矣”之意。一浮一沉,足见其情。能让有“千年国粹,一代儒宗”(梁漱溟先生语)之称的高傲之士马一浮引为知己,足见其缘之深与奇。而且,他们的友情保持一生,更是难能可贵。马、谢二人一生传书频繁,除探讨学术问题外,尚有诸多表达思念、牵挂之情的信函。譬如,马先生信函中所言“独不得无量之字,令我怪绝”“嗟乎,无量亦知四万里外有一人者,独坐孤思,忆无量甚苦乎”等等,皆是发自肺腑之真情;至于“天南一星光万丈,我所思兮谢无量”,则既饱含深沉思念,又颇有“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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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谢先生去世,马一浮挽联曰:“在世许交深,哀乐情忘,久悟死生同昼夜;乘风何太速,语言道断,空余涕泪洒山丘。”恳切沉痛之情,溢于言表,足见情谊之真与深。尤让人动容的是,马先生以八十岁高龄,亲赴北京吊唁,且在“目盲”(患白内障)状态下,以口述方式为亡友诗集作序。

马一浮于1904年5月自美国转日本留学,曾带回两部《资本论》,其中一部即赠与彼时同在日本的好友谢无量。1905年,马一浮与谢无量从日本回国后,两人在江苏镇江焦山朝夕相处一年,深入研讨《资本论》及国学。据学者考证,谢、马阅读《资本论》的时间较陈寅恪要早7个年头(陈氏在1911年于瑞士始读之),而陈先生曾一度被学界认为最早读《资本论》的中国人。

求学期间,因与马一浮、马君武合办《翻译世界》,谢氏逐渐崭露头角,有缘结识章太炎、邹容、章士钊等名流,并因才华出众得以任《苏报》主笔。嗣后,其朋友缘益发延伸,在友人杨庶堪、熊克武的推荐下,又先后结交刘师培、吴之英、廖平等蜀中大儒,并与他们在四川存古学堂(后更名为国学院)共事。彼时的存古学堂可谓人才济济,吴之英、廖平、刘师培皆是大师级人物,然年方26岁、被称为“小谢”的无量先生却能置身其间不觉有碍。担任主讲,他游刃有余;论及对学院的影响,他居然能与三位宿儒旗鼓相当。其间,无量先生在教授词章的同时,又下功夫研究国学。因其天资聪颖,加之后天勤奋,又与廖平、吴之英等相互切磋砥砺,其学更是日益精进。

时任院长吴之英对之推崇有加。后来,吴之英请辞国学院院正时,致书当地政府,举荐贤才,竟如此呈报:“院中群材济济,譬入瑶林。最著者,谢无量硕学通敏,刘申叔渊雅高文,重以曾笃斋、廖季平淹该多方……”(参见杨国先主编《吴之英评传》)观其呈词,首提谢无量,其后方提到刘师培、曾培、廖平。吴氏独把年轻的谢无量放置首位,其他诸儒亦能欣然接受,可见诸儒的宽厚,亦见无量先生才华之惊人。谢先生后来回忆蜀中岁月时,有“廖吴把臂谈经学,齐鲁风流嗣古人”的诗句,即是对廖平、吴之英等人深沉的纪念。无量先生在蜀中与刘、吴、廖的结交,当谓其学问腾飞之关键。

以学生缘言,谢氏于存古学堂时,为学术界和新文化界培养了众多人才:郭沫若、李劼人、周太玄、刘晦愚、王光祈、相子敬、蒙文通等皆曾受教于谢门。除存古学堂讲学外,谢氏又受马一浮之邀去复性书院授课,马氏弟子名流甚多,皆对谢先生执弟子礼,足见谢氏学生缘之殊胜。

谢无量书《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资料图片

谈及谢氏“正式”的师缘、学缘,亦非同寻常。他少年时拜浙江学者汤寿潜为师,考入上海南洋公学接受新学;《苏报》因言辞激烈引起清廷不满,章太炎、邹容入狱,谢遂赴日本京都留学,接触西学,开拓视野;未几回归,南下金陵,曾同太虚法师同入佛学大师杨仁山门下学佛……此种绝妙之师缘、学缘,几人能及?

谢无量一生曾与两位伟人结识,这种机缘更是横超诸有。一位是。孙钦佩谢之学识,曾与之交谈多次,现有信函为证:“无量先生大鉴:国家多难,全仗贤豪群策群力,方能济事。望先生每日下午四时驾临鄙寓,会议进行,是所切祷。”谢氏得信函后,按时前往,二人交谈极为欢洽。据谢氏续弦陈雪湄女士回忆,无量先生的“许多意见都被(先生)采纳”(陈雪湄《漫谈谢无量的书法及其他》)。另一位是。1956年全国政治协商会议期间,毛主席在设宴招待谢氏与时任中央文史研究馆馆长章士钊等人。对谢氏评介甚高:“谢无量先生是很有学问的,对中国古典文学和哲学都很有研究,思想也很进步……”(徐鲁《世间已无谢无量》)

谢氏之奇缘,绝非空无来由,实与其恢弘之志相关。无量先生幼时即勤攻书史,少年时则向往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三君之学行,可谓结缘于“三君”。顾、黄、王之志向、学问,亦在无形之中开启了谢氏的奇缘之旅。加之谢氏“择善而固执之”,故缘上起缘——佛家所谓“增上缘”,终感召出无量、无上之奇缘!《易传》云,“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以《周易》“感通”理论解释谢先生无量之缘,庶几可乎?

无量之学

“缘”发于志、兴于学——根底在学。若空怀大志而学力不逮,即便有缘,亦难持久,更不必说“增上缘”了。谢氏能有此无量之缘,与其广博、无量之学密不可分。

谢先生治学,无所不窥,不立宗派,格局宏大,可用“打通文史哲,会通中西印”概括之。谢氏于学问不但追求博雅与精深,且勤于笔耕。其毕生著述超过2000万字,除大量诗词歌赋、政论时文外,结集出版的著述计有32种之多(含卒后成书4种)。彼时著述多以毛笔书写,故而,暂不论其研究内容,仅以2000万字的数量观之,也称得上“无量”之学。

观其著述,更知其学“无量”。自1914年至1918年的四五年间,无量先生仅在中华书局就出版了17部著作,内容涉及哲学、文学、佛学、社会学等领域。自1923年至1933年,他又相继在商务印书馆出版著作四部,涉及政治、历史、诗歌艺术等领域。谢氏虽下笔迅速,然每一部著作皆戛戛独造,慧眼独具。譬如1916年出版的《中国哲学史》,乃中国第一部哲学通史——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出版于1919年,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出版于1934年。一向以谨严甚至挑剔著称的方东美,对胡适、冯友兰二先生的哲学史给予严厉批评,他认为,胡适的哲学是“斩头的哲学”,因其从子学开始;冯友兰的哲学是“贩子式的哲学”,因其用西方的套路。而谈到谢著《中国哲学史》,方东美则给予充分肯定:“谢无量的《中国哲学史》,虽然是抄日本宇野哲人的,可是还抄得像样……”(方东美《中国哲学的精神》)谢先生西学知识从日本获知,故其《中国哲学史》未免模仿了日本的方法,但其构架毕竟是中国式的。前些年,哲学界曾就“如何重写原汁原味的哲学史”展开讨论,其实谢氏在百年前已交出答卷。

纵观谢氏《中国哲学史》,其显明特色有三。其一,尊重中国历史。就著作开局看,谢著不是“斩头的哲学史”,其著不从子学起首,而是尊重历史,从“邃古之渊源”入手,将先秦史及《易经》《尚书》等经典作为哲学的总背景,进而探讨当时公认的教科书“六艺哲学”,再渐次引入至儒、道、墨、法、名诸家而展开之。其二,体现中国哲学特色。就研究方法而言,谢氏著作当然参照了西方学术的研究方法,并运用了诸如宇宙观、人生观、辩证法、修养论、实践道德论等西学概念,但整体呈现仍是原汁原味的“中国风”,凸显了中国哲学的特色(伦理、实践、体认等)。其三,重视研究方法。谢先生在系统梳理中国传统哲学思想时,凝练出“并存异学,求其会通”“因世论人,述变推原”“时代为经,学派为纬”“分类述之,条纪贯串”“约其精蕴,无取繁词”的哲学史方。虽然谢氏未能完全贯彻之,“但是为后人重写中国哲学史奠定了基础,也树立了参照,其重要贡献不可磨灭”(覃江华《“兼纵百家,必归于儒”》)。

谢著《中国哲学史》自1916年10月初版至1940年,共发行12版,创造了学术著作出版的奇迹,影响巨大。

谢氏的《佛学大纲》,是中国第一部系统介绍佛教理论的“教科书”。概观之,该著分上下篇,上篇讲佛教史,下篇讲佛教理论,似无奇处;细审之,则见著者苦心。谢先生仍借鉴西方的研究方法,对佛教理论进行重新审视。该书首先从释迦牟尼行状入手,旁及十大弟子,以叙述之笔白描之,使人顿生亲近之情。其次,渐至其教义并拓展至诸流派之发展及判教理论,皆娓娓道来,读至此,佛教发展之脉络,尽收眼底。复次,又对佛教之特色逻辑“因明”进行详尽讲解。作为佛教“论理学”的因明学,乃讲理的工具,谢氏将其安排在佛理之先,自是契机契理。因明历来为难啃的硬骨头,谢氏敢于问鼎因明学且能条理清晰地绍述之,足见其佛学功底之深。再次,又以“心理学”为总括,以因明为工具,探讨理论性最强的般若宗、法相宗,尤其详尽分析了境、心之关系。其分析,高屋建瓴、举重若轻,艰深、烦琐的法相概念在谢氏笔下条理清晰、各得其所,让人由衷佩服。最后,此书以“佛教伦理学”概括佛教戒律及修行要津,此暗合从理论到实践的思路。《佛学大纲》结构严谨,内容丰满,语言流畅,又极富逻辑,是佛学入门的优秀“教科书”,一经出版,即受到僧俗两界之盛赞。太虚法师高度赞扬此著,著名居士尤智表先生因此著结缘佛法。当然,最具说服力的仍是出版次数,该书从1916年8月初版至1936年8月,发行了11版之多。

至于《伦理学精义》《阳明学派》《孔子》《韩非》《王充哲学》《古代政治思想研究》等系列哲学著作,亦皆有慧解,多用作高校教科书,影响甚大。其中《王充哲学》曾得到的推崇,“……(谢先生)思想也进步,在苏联十月革命之前就写了《王充哲学》。这本书是提倡唯物史观的。”(徐鲁《世间已无谢无量》)

谢氏的《中国大文学史》同样是首创,创见亦多,田海林先生谓之“引证闳翔博实,立论精要确当,深得学者推崇,鲁迅先生多次引用其例”(《谢无量学案》)。谢氏的《〈诗经〉研究》论证严谨,颇多洞见,他认为孔子编《诗》别有用意,《雅》先于《颂》,《国风》先于《雅》,此体现出通俗平易在前,典雅庄重在后。此书对学术界影响深远,鲁迅先生多次向学生推荐。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楚辞新论》《古代政治思想研究》《平民文学之两大文豪》(后改名《马致远与罗贯中》)三书,深得先生赞赏。谢氏不仅倡导男女平等,且深入研究妇女文学,他的《中国妇女文学史》《妇女文学修养谈》,均为“开先河、填补空白”之作,无论于提倡新风尚还是学术研究,皆具开拓之功。

谢氏学识广博,且勇于开风气之先,故受到学界盛赞。廖平慧眼如炬,他61岁写就《孔经哲学发微》后,一定要让年仅30岁的谢无量作序,那时谢氏的著作尚在“腹中”,足见廖平对其认可与器重。

谢氏开风气之先的精神一直保持到晚年。在四川大学任教时,他除主讲《庄子》之外,还讲过《汉魏以后四大思想史》。有人评价说,谢氏此课,对玄学、佛学、道学、理学融会贯通,作类比综合评述,其方法及见解,竟与西方之“比较学派”不谋而合,堪称一位勇于探索创新的学者。(参见《谢无量学案》)此外,谢先生还精通英、德、日、俄四种外语,又通梵文,吴丈蜀先生称其为“文不加点,下笔称诗的大诗人、大学者”。

因谢氏具“无量”之学识,故其一生能辗转于四川大学、东南大学、中国人民大学等九所高校任教,若非有无量之学,孰能为之?观谢氏之学,大抵亦能解释其无量之缘:概其人愈优秀,愈能结识优秀之人。

无量之才

才与学不同,学属理,才属情,才天生的成分多,一流学者未必皆具一流之才。谢无量不仅有“才”,且借后天学识之滋养,更具“无量之才”。

才,于传统而言,莫过于诗文、书法。谢氏二者皆精。

以诗文言,其少时即能吟诗,曾写《咏风筝》诗:“儿童心怀巧,剪纸作飞鸢。不是麻绳系,乘风直上天。”立意甚高,非俗人所能为。冯其庸先生在怀念恩师谢无量的文章中,谓谢氏自十岁写诗词直至八十岁,未曾中断,数量至少几千首。惜乎大半失去,然仅观其“残留”,亦能见精。

1900年,他17岁,在北京亲见八国联军之,奋笔疾书,现存“拔剑茫茫欲问天”等句,足见其志。逝世,谢氏守候在侧,作悼诗云:“浅浅春池曲曲廊,阑干寸寸见回肠。多情花底缠绵月,纵改花阴莫改香。”可见其情。其酬答好友马一浮的诗:“钓尽西江未觉多,荒陂秋水带残荷。旧栽斑竹仍生笋,自写黄庭不为鹅。鼓枻便从渔父去,观濠敢望惠施过。此间亦有捞虾渚,暂乞烟溪养碧萝。”可见其性。即便晚年写新事物《降落伞》,亦能“老瓶装新酒”写出新意:“作队狞龙战九霄,攀髯群从倚风招。真成飞将从天降,羽盖高悬百尺绡。”足见其才。

谢无量友人刘君惠评曰:“无量先生的诗,博综万象,远绍风骚,蒿目时艰,幽忧悱恻,抗言咏叹,而无噍杀之哀音……遗诗三千余篇,卓然于同光风气之外别树一帜。”(刘君惠《谢无量自写诗卷·序》)观其诗,当知刘氏之言绝非浮辞。

以书法言,其影响又在诗之上。谢氏在中国书法上确立了自己的流派,被世人誉为“孩儿体”。其字结体顺其自然,不事雕琢;其运笔如行云流水,天趣盎然;其章法隽永中饱含天真,耐人寻味。今镌刻于成都杜甫草堂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为其中代表之一,初看似无古法,细察则一股天真烂漫之逸气扑面而来。王家葵《近代书林品藻录》说:“蠲叟(即马一浮)于书法颇自矜负,时人之作少有能入法眼者,独赏啬庵之字。马云:‘谢无量先生不好临摹而天才卓异,随手挥洒,自然佳妙。’”于右任论曰:“笔挟元气,风骨苍润,韵余于笔,是承先启后,别树一帜的‘书坛俊杰’,我自愧弗如。”蜀中“五老七贤”之一林思进尤看重谢氏书法:“近代书法,以康南海为第一;南海而后,断推无量。”谢无量已然超越“匠人”层次,跃然而入“大家”境界,因此之故,谢无量被推为20世纪“十大书法家之一”,绝非偶然。

谢氏书法,固从碑帖中来,然真正造就其“才”的,实为深厚之学养。无量先生晚年常常读《道藏辑要》,浸润于道家,道家自由、超脱之空灵品质皆灌注于其中。陈雪湄说,“无量先生对老庄的研究,则从未中断……老庄哲学已深深地印入他的脑海了”“无量书法的形成,一部分归功于他对老庄哲学的研究”,无量先生的书法“也和其诗、文一样,以气为主,以自然为宗,以俊逸高畅为贵”。(陈雪湄《漫谈谢无量的书法及其他》)

其书如是,其诗亦然。谢氏不但写诗,尚研究诗学理论,他曾提出写诗要“破三关”,即突破宋之元祐、唐之元和、开元三关,唯有挣破“程式”之限制,方可脱胎换骨、挥洒自如,写出上乘之作。

以此观之,学滋其才,“非学无以广才”;才显其学,学至深愈显才之无量。今之仅迷恋于书、诗之技法而忽略学养者,亦当有所思焉。

“蜀中奇才”谢无量离开人间已近一个甲子,然其恢宏无量、心系中华的一生留给后人的精神财富与文化遗产是丰富的,留给后人的启迪亦弥足珍贵,值得今人研究、继承、品味。

《光明日报》( 2022年11月28日11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

李舜华 | 陈铎生平与家世发微「1」

——兼论明代文武矛盾与成弘间南京军政的衰微

【内容提要】陈铎,约生于正统七年(1442)至十三年(1448)间,卒于正德二年(1507),下邳人。天顺五年世袭南京济川卫指挥使。祖陈政,因靖难功累进南京中军右都督,正统十一年卒,追封睢宁伯,继娶沐氏,乃黔宁王沐英之孙女,定边伯沐昂之次女,其子孙并与平阴王朱氏、中山王徐氏相互联姻。

《明史·文苑传》在明确标举陈铎于南都文学复兴的意义时,却定格于陈铎与徐霖等人谈艺“正德”时,这一叙述实际上抹去了陈铎吞吐风气之先的意义,而将整个南京文坛的变迁俱笼于李、何复古思潮之下,其后便转入“(顾)璘主词坛”云云。

然而,陈铎受知于成化间卞荣,徐霖受知于正德间顾璘,二者实已代表了不同的时代;这样,考明陈铎生平便直接涉及如何重释明中叶文学复古思潮的复杂面相,并重新确立陈氏在当时文学谱系中的地位;而陈铎家世所折射的南京武职的兴衰,也将有助于我们进一步揭示这一复古思潮何以兴起的某些历史性因素。

【关键词】陈铎、南京武职、明代、文学复古、文武矛盾

有关明代文学史的诸多研究几乎都是在讨论李梦阳复古运动的基础上,以诗文为核心,具体考察中晚明文学的嬗变历程。

然而,早在李梦阳之前,留都南京的陈铎,已开始以山林的身份,毕其一生,致力于诗词曲的创作:其诗宗盛唐,词法北宋,曲尚金元。

可以说,陈铎如此积极以复古自任,正不妨视为南京、甚至吴越一带文学复古思潮的滥觞,陈氏也因此成为我们透视整个明代复古思潮雅俗嬗变与南北嬗变的标志性人物。

与李梦阳相比,陈铎的身上尚有几点值得注意:

一是其活动时间在成弘之时,早于李氏;

二是其所在地域为留都南京,而李梦阳等复古思潮则肇始于北京,终明一朝,南北两京遥相呼应,其实是有明政治史、思想史中极为微妙的两支力量。[2]

三是其身份为将家子,而有明文武矛盾亦同样是当时政治史、思想史中一个重要的事实;同时,明代武职与当时小说戏曲的兴起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

简言之,陈、李二人,一南一北,一新中进士,一世袭武职。如以二者同观,或者正可以帮助我们进一步揭证明代中期文学复兴的复杂图景。

然而,由于资料的缺乏,长期以来我们仅知陈铎为金陵将家子,其人究竟活跃于何时,是成弘,还是弘正,其身世究竟如何,却始终不明;前者直接涉及到如何确定陈氏在文坛上的交游,及其在文学谱系中的位置;后者则有助于进一步揭示明中叶文学复古思潮何以兴起的某些历史性因素。

因此,本文不惜笔墨,稽考其生卒年月及家世背景,由此,方可进一步考其生平、著述,进而发掘陈铎文学思想的隐微所在,而有裨于我们对明代文学史的重新思考。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当成弘之际,身在南京的陈铎何以走出世代簪缨之家,何以弃金带指挥而不为,更以毕生之力折入诗词曲的创作,以复古自命,而最终肇始了明代中期南京文学的复苏?所谓“金陵将家子”,这一身份究竟意味着什么?它如何参与了陈铎精神世界的建构?

或许,身世的湮没与文学的彰显,这一消一长,本身即是一个极有意味的历史现象。

明代乐王陈铎和他的《滑稽余韵》

一 生当成弘之时-----生卒年考

陈铎,字大声,号七一居士。长期以来,一般以陈氏为弘正间人,因此,诸家文学史多在陈铎名下,标其生活年代约在弘治元年(1488)至正德十六年(1521)间,或径云生卒年不详;[3]其中,惟谢伯阳《全明散曲》明确标其生卒年为景泰五年(1454)至正德二年(1507),只是未说明缘由;[4]

近年复有研究者主张其卒年可能已在嘉靖中期之后。[5]要其原因,或因循前人,或追踪影响,或者出于揣测,而语焉不详。

其实,关于陈铎的卒年,嘉靖间李开先《西野春游词序》一文曾明确提及,是在正德丁卯年,即正德二年(1507)。[6]不妨由此进一步推考陈铎的生年。

按陈氏《秋碧轩稿》中《北双调水仙子·因跌自嘲》二曲,有一句“涉险攀危过六十”。

显然,陈氏年寿至少超过六十岁,则其生年最迟应在正统十三年(1448),即陈铎生年的下限为1448年。又按陈氏《草堂余意》卷下《秋意》“氐州第一”云:“小前程,何足问。且归去,仰天大笑。四十年来,一梦中,而今尽晓。”

此一句“四十年来一梦中”,可做两解。第一种解释乃虚指人生如梦,而前程也只是虚写一生抱负,那么,陈氏撰此词时约四十上下;第二种解释即陈氏已滞于仕途约四十年。不过,陈铎乃世袭指挥,入仕可以在二十岁以下,则去官之时也不会超过六十岁。只是仅就这两条材料,陈氏的生年还十分模糊。

所幸笔者在卞荣(1418-1487)诗集中考得《赠别金陵陈大声挥使》一首,诗中称铎“年少胸中有五车”,[7]以年少称,则当时陈铎至少在三十岁以下。

卞氏全集仅此一首涉及陈铎,据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丙集“陈挥使铎”条云,成化中卞氏曾为陈铎《香月亭诗》做序,两者很可能同时。

假设赠别诗写于成化元年(1465),那么陈铎的生年上限为1435年。此外,卞氏诗集为其门人无锡吴键所整理,历三年始成,刊于成化十六年。其体例以文体分卷,而各卷所录似以编年排序。[8]

《赠别》一诗之前,有《生日》一首,注成化八年;紧续《赠别》之后,复有《成化十四年九日》一首。

这样,或许我们可以进一步将此诗的写作时间定在成化八年(1472)至成化十四年(1478)之间;[9]相应,陈铎生年的上限也可进一步确定为1442至1448年间,1448年恰恰也是陈氏生年的下限。

综上所述,陈铎约生于正统七年(1442)至十三年(1448)之间,卒于正德二年(1507),享年约在六十至六十六岁之间。其一生,少年袭职,历官四十余年,不过,晚年是否去官,是请辞还是被黜并不清楚。

《氐州第一》一词语义不明,所谓“且归去,仰天大笑”并不排除只是作者觑破红尘的感慨。

李开先(1502-1568),嘉靖八年进士,与南北曲家颇有往来,所云陈氏卒于“正德丁卯”一说理应取信。而诸家文学史一直径取弘正(1488?-1521?)说,究其原因,固然是由于对该材料的忽略,更大程度上却来自于明清人的误导。

可以说,明清人所勾勒的陈氏小传便颇多疑点,或含混不明,或以讹传讹。万历间汪廷讷精订《陈大声乐府全集》,陈氏之名遂大显,此书有曹学佺序,称陈铎“生当弘正升平之世”。

此后,《千顷堂书目》、《明史》、《明诗综》、《惠风词话》诸要著更推波助澜,或称弘正,或题正德,遂成信说。其实,曹氏之说也只是影响之辞,不足为凭。

与此同时,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便称陈氏为成弘中人,不过,文中又将陈铎与正嘉时沈青门(1488-1565)并提,视为同时代人,显然也都源于传闻,难免讹误。

这一点沈氏也很清楚,故而感叹道:“今皆不知其为何代何方人。”

由此来看,早在万历时陈铎其人其事已是杳然如黄鹤了。也许,当明末黄虞稷撰写《千顷堂书目》时,只是信手将陈铎著作归入正德时期。

待到清初,《明史·文苑传》在明确标举陈铎于南都文学复兴的意义时,却将陈铎与徐霖等人并提,定格于诸子谈艺“正德”时,南京风雅始稍稍振起;这实际上又抹去了陈铎吞吐风气之先的意义,而将整个南京文坛的变迁俱笼于李、何复古思潮之下,其后,便转入“璘主词坛”云云[10]-----史家的叙述进一步误导了后人对陈铎生平的追述。

综上所述,陈铎当卒于正德二年(1507),但短短数十年后,人们已不知陈氏为何时何方人。

万历间将陈铎广传为弘正间人,究其原因,不过由于其名经常与徐霖(1462-1538)并提的缘故,当时的南京曲坛,流传最广的便是陈铎与徐霖在富文堂联句的佚事。[11]

然而,陈、徐二人,一为成弘间人、一为弘正间人,同为富文堂上客,不过是彼此生命轨迹的短暂交汇,二者于明中叶金陵词坛的意义其实已迥然属于不同的时代。

如此,我们不妨将陈铎置入当时整个南京的文坛中,考其影响,以进一步确证其卒年在正德初。

《客座赘言》

《明史·文苑传》称南京词坛的兴起,以陈铎、徐霖、谢子象为先导,至顾璘领袖词坛遂大昌,这一叙述显然是以整个明代文学复古思潮的嬗变为背景的。

顾璘(1476-1545),字华玉,累官至南京刑部尚书,与陈沂、朱应登、王韦等人并称金陵四大家,而名位最显。

顾氏自弘治丙辰举进士以来,即卷入当时以李梦阳、何景明为代表的复古运动。

正德初,随着与刘瑾等人斗争的失败,诸子纷纷落职,复古思潮开始由京师向大江南北分散发展,形成不同的地域群,[12]可以说,顾璘正是这一复古运动后期在江南(不独南京)的中坚人物。

正德八年(1513),时任开封知府的顾璘因忤钱宁等人而下狱,同年谪授广西全州。此后辗转江南,入江浙,转湖湘,终南京,延揽士流,惟恐不及。一时江南江北,但有声名者无不在其奖誉之列。

晚岁家居,声名籍甚,构息园以待四方之客,希风问业者,户屦恒满。[13]南京词坛,亦因此而日盛。确切而言,顾氏在赴广西全州任时曾取道南京,此后亦常与南京诸子书信往来,声气相通,也即是说,顾璘领袖南京文坛实可以追溯到正德八年时。

也正是这一年,顾氏在取道南京时特地拜访了徐霖,并为其写下了《晚晴阁记》。

复古运动在备受挫折之后,各地文人士大夫声气往来,南北呼应,留下了大量酬唱应答的文字,而随着复古诸子的逐渐凋零,也留下了大量的悼念文字,包括史传的汇录。[14]

当时的顾璘、王沂、王韦,包括后来的王慎中等人,无论是入籍金陵,还是任职金陵,均留下了与徐霖交往的文字,而顾璘更殷勤为徐氏撰写《墓志铭》,又有《哭徐九峰》诗,与《哭陈沂》、《哭金大有》等并置集中。[15]

当时士林声气往来如此之盛,而顾氏与陈铎同处金陵,以顾氏领袖金陵文坛的身份,好结天下士的性情,如果陈铎亦如徐霖一般活跃于正德间,甚至直到嘉靖中,那么顾氏集中不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迹。

不仅如此,我们在陈沂诸人文集中也未发现只字有关陈铎的记载,而陈铎的交游可以考知的也不过卞荣、徐霖、史忠、沈周、徐俌等寥寥数人。

惟一的可能,只能是陈铎卒于正德初,遂已置身于这一声气之外了。

由此来看,尽管我们也将陈铎与徐霖列为同时,视为明中叶南京文坛兴起第一阶段的代表人物,然而,陈铎成名早,去世亦早,徐霖寿至七十有七,晚年声名愈盛,二人在短暂交往后,彼此的人生取向与文学取向已发生了很大的差异。

以陈铎受知于成化间卞荣,而徐霖受知于正德间顾璘,已可知两个人实际已代表了不同的时代。[16]

明乎此,在明中叶文坛上,陈铎领风气之先,其承前启后之意义方能进一步发明。

明中叶复古思潮首先在诗学领域爆发,并迅速席卷南北,其余势亦逐渐波及词学与曲学。此一点,今人很少提及。[17]

今存明代词话最早者为陈霆《渚山堂词话》,是书所录明代曲家,明初诸公有瞿佑、刘基等人,明中叶仅陈铎一人,凡三条。

同时,《盛世新声》、《词林摘艳》、《雍熙乐府》等曲选也开始在正嘉间流传,三者也径将陈铎与明初诸子并录。[18]

可见,在嘉靖间编选词曲之时,陈铎的词(曲)已广泛流传,后者更播于教坊之中,与金元及明初旧曲并行。

由此可证,陈铎实为明中叶词曲复兴第一人,其生活时代理应早于《渚山堂词话》与《雍熙乐府》的编撰时代。

《渚山堂词话》有嘉靖九年陈霆自序,三家曲选中《雍熙乐府》最为晚出,今存嘉靖四十五年重刊本,初刊本在嘉靖十年。如此,显然可以排除陈铎卒于嘉靖的可能性。

进而言之,陈霆正德六年致仕,此后四十余载一心著述,其《词话》尤开风气之先,而为后人所推重;顾璘正德八年谪受广西,其领袖南京文坛也可追溯于此年,二者在性命取向与文学取向的种种变化,显然都与当时时世的变迁密切相关,只是有显有隐罢了。[19]

我们说,明代中叶复古思潮由北而南形成不同的地域群,这之间显然存在与该地域原有文学的相互融合,其中南北融合尤为关键。

作为当时政治与文学的重镇,南京自然具有风气之先的意义,这也是《明史·文苑传》特别标明南京文学复兴的原因所在。

如果说,南京文学的复兴,诗歌一域以陈铎肇其始,以顾璘推其波;那么,整个江南的词学,陈铎于陈霆的意义也大可以作如此推论。

《礼乐与明前中期演剧》 李舜华 著

二 金陵将家子-----家世考

关于陈铎的身世。

这一点目前尚无争议,一般沿袭旧籍,以为陈氏乃睢宁伯陈文曾孙,都督陈政之孙,邳州人,移家上元,世袭金陵指挥使。

然而,如前所说,明清时人关于陈铎的种种记载不过辗转相袭,俱在影响之间,仔细索引,仍存在很大的疑问。

其实,最早关于陈氏的记载,不过笼统而云,“金陵将家子”(曹学佺语)、“簪缨世家”(汪廷讷语)、“指挥陈铎”(周晖语)、“金陵人、官指挥使”(沈德符语)、“大声为武弁”(顾起元语)。

至于将其家世坐实为邳州人或下邳人,某某侯伯之后,笔者寡陋,就所知材料而言,大约也始于明末清初。

一是黄虞稷《千顷堂书目》,在将陈铎著作录入正德时期的同时,称其为“下邳人,睢宁伯陈文曾孙,世袭济川指挥”,《明诗综》承其说。

一是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称陈氏为“邳州人,睢宁伯文之曾孙,都督政之孙。以世袭官指挥”,此后清人《邳州志》即援引此说。[20]

钱氏记载陈铎事最详,说或有据。按,陈文、陈政传最早见于天顺间李贤等撰《明一统志》,而以正德间《皇明功臣录》所载最详。

书载陈文乃合肥人,元季挈家从上,屡立战功,累官至都督佥事。洪武十七年十月壬申卒,寿六十。追赠“东海侯”,谥孝勇。

陈政,邳州人,当元末淮东大乱,集兵捍寇盗。丙午年,率所部归附明军,骁勇过人,所向有功,受指挥,累迁中军都督府都督。[21]

今人多以为此陈文、陈政即陈铎曾祖与祖父。陈文传记较多,《明史》有传,李贽《续藏书》卷四、焦竑《国朝献征录》卷八十五等也有传,文字大致相似。

惟陈政记载甚少,赵曼初并引《明史·应履平传》所及宣德七年都督陈政事,以为此陈政即洪武初陈政,即陈铎父。

据考宣德间确有一陈政,官南京中军右都督,卒于正统十一年,追封睢宁伯,谥荣靖。惟不言何方人氏。[22]然而,将各家材料相互比勘,却发现疑点甚多。

第一,《一统志》与《功臣录》所载陈政为邳州人,明时邳州属淮安府,下有睢宁县。

汉属东海郡,东汉为下邳国,晋宋梁隋为下邳郡,因此,明末以来称陈铎为下邳人、邳州人、睢宁伯子孙,均合。

陈政累官南京中军都督,亦合。然而,所载陈文封东海侯,睢宁伯乃宣德间陈政死后追封,又皆不合,此中必有讹误。

第二,陈文与陈政是否为父子颇为可疑。

诸家记载均云陈文乃合肥人,赵曼初以为,陈文封东海侯,邳州古称东海郡,[23]则陈文当籍属合肥,后复移居邳州。

考陈文后来流寓宝应(属南直隶扬州府),嘉靖《宝应县志》载陈文墓在宝应,后来县志并云“后其裔孙守墓宝应,遂入邑籍以耕读世家”。[24]

如此,则陈文及其子孙不曾移居、更不曾入籍邳州可知,那么,陈文也不可能是邳州人陈政之父,至于何以封东海侯也当另作解释。

再者,陈文、陈政俱名位显赫,又同时从洪武征战,也并无一家明确记载二人为父子。

第三,宣德间陈政与元末陈政恐怕年龄并不相当。

据《功臣录》所载,陈政丙午年(1366)年起兵归附朱元璋,即以陈氏起兵之时方十八岁计,至宣德末正统初已九十多岁。

陈铎既袭世职,一般应为长子长孙,考其生于1442年至1448年间,则其时陈政已一百余岁,这样,除非陈铎父祖辈均是暮年得子方勉强可通,也有悖常理。

第四,细想来,陈铎家世的种种疑团关键就起于《一统志》、《功臣录》二书。

关于陈政的传记仅见于此,后来记载都不过沿袭陈说。按《开国功臣录》为成弘间黄金所撰,黄金,字良贵。定远人。成化甲辰进士。

是书有弘治甲子自序,复有正德二年序,署南京吏部右侍郎前国子监祭酒黄珣撰,实为顾璘所撰。[25]

如顾序所言,黄氏乃慨于开国故事日渐湮没,虽子孙不知其祖先事迹,遂起而撰之;可见《功臣录》的撰写颇有搜集遗佚之意,便难免存在传闻不实之处。[26]

噫,以陈文、陈政,武功如此显赫,其事迹却不复可考。殆至清末,《惠风词话》称陈铎“睢宁伯文曾孙,正德间,袭济州卫指挥”更是以讹传讹,不过十余字却一误再误:睢宁伯文曾孙误,济州卫亦误,正德间始袭指挥尤误。难道陈铎的家世也只能如早期人所云“金陵将家子、世袭指挥”而已?

《皇明开国功臣录》

欲考陈铎家世,我们不得不承认,一旦所谓睢宁伯文曾孙、都督政孙与《皇明功臣录》中的陈文、陈政联系起来,反而疑窦丛生;如此,正不妨从《明史》所载宣德间陈政入手,或可柳暗花明。

笔者在严嵩文集中,发现了一则关于宣德间陈政记载最明确的材料:

太夫人陈氏,赠太傅成国荣康朱公之配,今太傅兼太子太师成国公希忠、管锦衣卫事都督同知希孝之母也。

……先世邳州睢宁人,曾祖讳政,以靖难功封睢宁伯,殁谥荣靖,赐第,家于金陵。父讳钺,母伍氏。

荣康初配白、徐、杨,俱早世。太夫人入继其室,能以顺为妇,治家以谨以严。

……卒嘉靖甲寅七月十三日,距生成化甲寅 月 日。享年六十有一。[27]

严嵩笔下的陈政与王世贞所载基本吻合,并透露了两条重要的信息,

第一,这一陈政是以靖难功封睢宁伯,而非洪武间从征。那么,或者此陈政与洪武初陈政并非一人,或者洪武初陈政的记载有误。

第二,这一陈政祖籍也是邳州,为睢宁人,其孙陈钺与陈铎俱单名,俱以“金”字排行,也似兄弟辈。那么,陈铎是否即是宣德间都督陈政之孙呢。

各家记载都称陈铎世袭指挥,不过,袭何方指挥又指说不一,凡“济川卫”、“济州卫”、“海川卫”、“济宁卫”四说,称“济川”、“济州”者最多,又以后者影响最大。

按济宁卫在山东,明无海川卫,“海”当为“济”之讹,嘉靖间《百川书志》及后来《千顷堂书目》、《明史》诸书俱载陈铎为济川卫指挥,惟清末《惠风词话》称是济州卫,遽为今人所袭。[28]

然而,济州卫实在北京,南京为济川卫,[29]不过,《明史》中已有讹南京济川卫为济州者,[30]大约清人不能详辨,遂以讹传讹,陈铎所袭自当以济川卫为准。

考《明实录》关于济川卫的袭替恰有两则材料:

一是,正统十二年,“命故……南京中军右都督陈攸子濬袭为指挥使”。

二是,天顺五年,“命故……南京济川卫指挥使陈璿子铎……俱袭职”。[31]

此条材料陈政作陈攸,其子又作陈濬与陈璿不同,当系误书,原因有三:

其一,南京中军右都督、济川卫指挥使官职同;

其二,广检资料,明代别无南京中军右都督陈攸的记载。

其三,陈政卒于正统十一年,陈璿(濬)袭职在正统十二年,时间相当,陈铎袭职在天顺五年(1461),以前考生年计,约在十五岁至二十一岁时,时间也相应。

其四,攸与政,濬与璿形似,误写的可能性很大。

由此可证,《明实录》所载世袭济川卫指挥使陈铎,即本文传主陈铎,其祖为南京中军都督陈政,父陈璿(濬)。

陈政娶黔宁王沐英之孙女,定边伯沐昂之次女:

宣德辛亥十一月壬戌朔黔宁昭靖王夫人卒。……黔宁昭靖王继室。王姓沐,讳英……寿八十有七。

王先夫人冯氏,一子曰春,袭侯爵而卒。夫人子男四人,曰晟,嗣封,积勋进爵黔国公,加封太傅,总戎镇云南。将卒感其诚,士民怀其德,而蛮夷亦莫不帖服。

曰昂,右军都督同知,掌云南都司事,规画抚绥,咸适其宜。曰昶,早卒。

曰昕,驸马都尉,尚常宁公主。太宗皇帝以昕肺腑之亲,屡任以事,皆称上意,令誉有闻。

女四人亦贤淑,长适指挥戴玉,次适右府右都督、追封定国公徐增寿,次适营州卫指挥孙毅,次适朔州卫周忠……(孙)女八人,长寿昌王妃,次赵王妃,次适成国公朱勇,次适右府右都督陈政,次许嫁英武侯郭玹,余在室。[32]

此文因耿氏为黔宁王继室,故此将沐英子孙凡五子、四女、孙女八人多列于耿氏名下。

其实,沐英五子,除昶早卒外,仅次子晟为耿氏所出,长子春为冯氏所出,昂为侧室方氏所出,昕为侧室颜氏所出。[33]

孙女八人,第一寿昌王妃,或为沐春之女,寿昌王即朱孟焯(1399-1440在位),乃楚昭王朱桢庶五子。

第二赵王妃为黔国公沐晟之女,赵王即朱棣嫡三子朱高燧(1404-1431),其母仁孝皇后即中山王徐达长女。

第五适郭玹,亦为沐晟之女。[34]第三适朱勇,第四适陈政,均为沐昂女。

可见,陈政所娶实为沐昂次女,昂为沐英三子,继兄春、晟后,代镇云南,赠封定边伯。

昂母方氏(1357--1439)为方国珍侄孙女,蔡国公方国馨孙女,正统四年卒,时陈政仍为南京右府右都督。[35]

陈政卒于1446年,生年无明确记载。

考陈政岳丈沐昂生于1379年,卒于1445年,长女适平阴王朱勇,朱氏生于1391年,卒于1449年,小沐昂十二岁------朱勇初娶沐氏,继娶王氏,其二子仪、佶俱出王氏,则沐氏早卒可知------次女适陈政,则陈政年龄至多略长于沐昂,又以靖难功起家,以靖难时(1402)不低于二十岁论,则陈政约生1379年至1383年间,享年六十四至六十八岁。

只是陈沐年龄相差较大,或为继娶,故陈璿(濬)生母是否沐氏无法确定,璿(濬)生卒年月亦不明。

《明文衡》

上引严嵩文,成国太夫人即陈政曾孙女,其父讳钺,母伍氏。这一陈钺显非长子,只是与铎为兄弟,亦或叔伯兄弟不明。

陈氏为平阴王朱勇曾孙朱凤继室,朱凤嘉靖八年袭爵,十三年春推南京守备,特诏掌中军都督府事。

二子希忠、希孝,俱为陈氏所出,长子希忠袭爵,因得嘉靖宠遇而权势甚隆。

另据倪谦所述,中山王徐达五世孙、南京中军都督府都督徐显隆长子,世袭南京锦衣卫指挥佥事徐铎,初娶济川卫陈指挥女,[36]此一陈指挥当指璿(濬)而言,考徐铎妻年龄与陈铎相若,是姊是妹不明。

中山王四子,长子辉祖袭魏国公,因靖难中力拒燕师,永乐继位,将之削爵,并幽于私第,五年卒;次子早卒;三子徐增寿,婚沐英次女,因支持朱棣为建文亲手所斩,永乐时追封,子景昌袭为定国公;永乐以后,惟四子徐膺绪尚存,亦因元舅而备受尊宠,累进中军都督佥事,世袭指挥使。

徐显隆即徐膺绪孙,初袭授府军右卫指挥佥事,因其才干深得南京守备丰城候李贤器重,成化中累擢中都留守司正留守。徐铎事不可考。

正德二年,陈铎卒,然《明实录》并无子嗣袭职的记载,则此后陈氏子孙暂不可考----或者因时事变换,陈铎遂弃职致仕;或者子孙袭职降等,名位不如从前,遂不入史册;或者竟无子嗣,陈氏一脉只余旁支而已。

陈政父亦不可考,政因靖难功而追封睢宁伯,作为武职,其父或者也在元末从征,只是姓字不明,军功亦不明,是否即东海候陈文,更不确定。

综上可知,陈铎,约生于正统七年(1442)至十三年(1448)间,卒于正德二年(1507),邳州睢宁人,家金陵。天顺五年世袭南京济川卫指挥使,历四十余年。祖陈政,因靖难功,累进南京右府右都督、中军右都督,正统十一年卒,追封睢宁伯,谥荣靖,继娶沐氏,乃黔宁王沐英之孙女,定边伯沐昂之次女。父陈璿(濬),正统十二年袭济川卫指挥使。

三 英雄梦杳

-----陈氏之衰微与南京军政之积衰考略

一旦考明睢宁伯陈氏与徐、沐、朱三姓有如此盘根错节的关系,有关陈铎家世的意义便渐次浮现。

可以说,说陈铎乃“金陵将家子”,这短短五个字实际包含了两个重要的信息,一是世袭武职(确切说是世代簪缨),二是留都南京。世袭武职的兴衰直接折射了整个明代政局的变迁,而作为留都的南京在明代政局的变迁中扮演着极为微妙的角色。

陈氏一族以陈政之时(即永宣时期)最为显达,陈政娶黔宁王之孙女,与寿昌王朱孟焯、赵王朱高燧、平阴王朱勇、武定侯郭玹俱为连襟,又因沐、朱二氏,而与中山王徐氏及当时勋侯显贵多为姻眷。

从徐铎与朱凤例来看,直到嘉靖年间,陈政孙辈与曾孙辈同徐、朱两姓仍互为婚姻,只是自陈璿(濬)以下皆湮没不彰。

有明一代,实以中山王徐氏、黔宁王沐氏及平阴王朱氏最为显赫,徐氏更一门二公。明李贤即道:

“我太祖高皇帝创业功臣不为少矣,子孙至今不衰者惟中山、黔宁两王家故存,洎夫太宗文皇帝靖难功臣尤盛,而元勋上公子孙能继者亦惟平阴王一门而已。”[37]

陈氏得与三姓联姻,显然与陈政以靖难功起,并长期执掌南京都督府事有关。有明勋贵多萃于留都南京。

当时,沐晟卒,沐昂代镇云南,其家眷俱在南京,因此,当其母方氏卒时,只能由其异母弟沐昕率昂子沐僖主持丧祭。

朱勇永乐中受命掌都督府事,留守南京,永乐十八年召至京;至于陈政,目前仅知宣德七年已为右府右都督,何时开始执掌并不清楚,大约即在朱勇去后。

大约也正是因此,陈政虽年长于朱勇,娶沐昂之女却在朱勇之后,遂奉朱勇为姊丈。此后,朱勇子仪、孙辅、曾孙凤俱守备南京,掌中军都督府。

徐氏子孙,魏国公徐俌于正德间守备南京,中山王徐达四子徐膺绪一支,其子孙亦先后袭职于南京,又以徐显隆最为贵显,显隆因得南京守备丰城候李贤器重,遂脱颖而出。

陈政孙女适显隆长子,曾孙女复适朱辅次子凤。而严嵩与朱希忠子女联姻,显然也因严氏曾长期居南京礼部的缘故,二人一文一武,并受嘉靖宠遇。

陈政以靖难功起家,累擢南京中军右都督,执掌南京军务达数十年,遂得与三姓联姻,其地位不可谓不尊隆;然而,自其子陈璿却迅速湮没,其孙陈铎至万历间已不知何方何代人,其余子孙更不可考。

这期间几乎充满了各种诡谲难明的因素。细察起来,陈氏的衰微,似乎早在宣德间陈政任右府右都督时,便已经风起苹末了。

关于陈政,目前可以查考到的几条史料主要涉及两件事情,一是宣德七年,陈政被贵州按察使弹劾遣使不遵勘合故事而引罪。[38]

应履平,奉化人,建文二年进士。授德化知县。历官吏部郎中,出为常德知府。

宣宗初,擢贵州按察使。所至祛除奸蠹,数论时政。旧制,都督府遣使于外,必领内勘合,下都司,不敢辄下卫。

至是军府寖横,使者挟关文四驰,历诸卫,朘军伍。宣德七年,应氏抗疏言:

“勘合之设,所以防诈伪。今右军府遣发至黔者,不遵故事,小人凭势横求,诈冒何从省。”

宣宗善其言,都督陈政引罪。帝令诸司永守之,军府为之戢。

二是宣德十年英宗敕命都督陈政操江:[39]

丁巳,南京守备内承运库大使袁诚奏请以各卫风快船四百艘作战船,令都督陈政总督操江,上勅守备太监王景弘及襄城伯李隆、少保兼户部尚书黄福等计议行之。

单单这两件事被载入史籍断非偶然,二者直接折射了永乐迁都之后,留都南京政治地位的变迁,尤其是军事地位的衰落;同时,隐喻了宣德朝政局的深刻变化,其核心的表征之一便是朝野上下一群以制作自任的文人士大夫的崛起,以及由此再次引发的文武矛盾。

《明英宗实录》

朱元璋以马上得天下,最初固然有意倚用文臣以遏制武臣势力,但立国根本仍在于右武抑文,因此,君臣之间,无论是帝王与文武臣、文臣与武臣,都存在着极为微妙的矛盾。

此后,方孝孺等浙东士人欲依托建文帝以建构士大夫政治,却招致武将的离心,靖难之变不过是这一矛盾的激化。

朱棣以靖难登基,有明历史制度的种种变相亦渐次肇兴。譬如,永乐时一改洪武朝以演剧为声教的姿态------这一姿态也是朝野文臣努力的结果,而鼓吹宴乐以文饰太平,一方面固然有消弥藩王勋贵之逆心的意图,另一方面却也有意右武抑文,而放纵武臣的骄奢。

这样,宣德时期,一群以制作自任的文人纷纷起来指摘时政,一时间,朝野上下,直抗勋贵、权阉、外戚蔚然成风,南京,由于其留都的特殊地位,更成为当时舆论的浪尖。

应履平弹劾陈政不遵故事,并请严格勘合制度,不过是其中代表性事例之一。[40]

勘合制度,主要用于对人物身份与行走事由的辨伪,是明代加强中央集权的重要制度之一。对军府的勘合始于洪武,永乐间重申,然而,至宣德时却几乎成为一纸空文。

应履平的弹劾与陈政的引罪,标志了这一军府勘合制的最终确立,从而肇示了原有最高军事机构------南京五军都督府权力的全面衰落,长期以来的文武矛盾最终以文士的胜利而告一段落。

接下来的“操江”一事,便是南京文武携手进一步整顿南京军政、加强南京军事力量的开始,当时襄城伯李隆守备南京,襄助者为当时的名臣黄福。

黄福自明初以来,历仕六朝,素以直言谏上著称。宣德七年后,改官南京,次年,兼掌南京兵部,英宗继位,加少保,参赞南京机务。

史称“留都文臣参机务,自福始。隆用福言,政肃民安”。[41]

襄城伯李隆守备南京十八年,声誉极隆,尤以礼遇黄福及当时国子监祭酒陈敬宗而广被传诵。然而,黄福卒于正统五年,次年,李隆离开南京。

襄城伯李隆丰资凝重,器宇宏远,守南京数十年,镇之以静,最识大体。富贵尊严,拟于王者。雅重斯文,接儒者之礼尤恭,以此上下官僚无不敬畏。

若祭酒陈敬宗先生造宅,务欵留之,不醉无归。士林嘉之,仰慕丰采,三杨学士极重爱之。

正统中,以得人心见疑,召来京师,始近声妓为自安,计数年,终于第,自后代者数易其人,终莫能继。[42]

襄城伯李隆因见疑于帝王,遂不得不离开南京,并以声妓自安,一时间南京的种种制作风流云散。[43]

操江之事自然也不了了之,正统十一年陈政卒。颇有意味的是,《明实录》中只简单记录了陈政的离世,没有留下只字小传。

南京军备的废驰直接肇源于永乐迁都。当明建之时,朱元璋以南京为都,南京以长江为天堑,素以水师为重,因此特设济川、江淮二卫官军,专驾使马快船,操习水战,所谓战守之策,操江为上。

然而,迁都之后,南京的军事地位相应大为减弱,再加上承平日久,当年的马快船遂专以运送郊庙香币上供品物军需器仗,及听差遣,并拨属南京兵部掌管轮流差拨。

只是这一“接运”早在宣德九年便已蔽病丛生,当时南京兵部便多有奏请,可以说,宣德十年敕命陈政操江正是以此为背景的。[44]

景泰初年,于谦等人有意图治,如何“操江”遂成为当时朝中反复讨论的重中之重。[45]

只是这一系列举措都收效甚微,操江之事有名无实,南京马快船迅速成为有明最大的蔽政之一。对此,成弘间倪岳记载甚详:

窃见南京快舡差使第一艰难,积年负累,甲余贫乏,每佥一人充当,展转哀告不已。

一至领舡,中人之产不久即破,盖缘每差押运官员需索帮钱数多,卫所又无余丁拨补,必须顾人撑驾,虽有附搭人货,所得不偿所费回还之日,别无所得。

能事者得随有差内臣贩卖私盐,少思陪补,及至到此,被其算账扣除,依旧一空。生亲见一新佥小甲,初颇殷实,一年两差,房产随尽,遂为贫户,似此夙蔽无力可除,诚可悯念。因循岁乆,将成不可救药之病。[46]

倪氏主张减免差丁,增加俸粮,“亦照粮船事例,加与月粮一石,方可系留人心”,然而,所虑者户部以费粮见阻,而“查江淮、济川二卫马舡夫逃已万人以上,皆系食粮人数”。

宣德年间的奏疏也是指责有差内臣半载私货,待到成弘间,显然差臣的走私与豪横已是日见嚣张,同时,服役的军丁更是日益贫窘,最终船朽军亡;由此可见,马快船之蔽来自制度本身,且积衰有年,它见证了南京军事地位的全面衰落,已远非一二有识者所能力挽。

遥想当时,正是陈璿与陈铎父子先后任济川卫指挥,一方面是由指挥水师、操兵江上日益沦为督管接运之差官,另一方面,又深陷于朝廷之指摘与军夫之疾苦之间,这已足可想见其尴尬了。

所谓船朽军亡,当年操江水上、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英雄豪情终究是一去不返了。

其实,衰微的何止是金陵陈氏一家。正如李贤所说,洪武时的创业功臣,永乐时的靖难功臣,数量众多,然而,终明一代,子孙袭爵不衰者,惟徐、沐、朱三姓而已。即便这三姓,大抵君恩难测,世态翻复,其子孙十几代,亦是或浮或沉,几乎贯串了明代历史上的重要事件。

譬如,洪武开国、永乐靖难(徐氏的淍零与一门二公的荣耀都始于此)、正统土木堡之变(朱勇死于是役,当时为于谦等人论罪削爵,天顺初始追封平阴王)、正德刘瑾擅权(朱凤兄朱麟因此而不获圣眷,后朱凤袭职)、嘉靖改制(朱希忠因救驾有功而地位大盛,并与严嵩联姻)等。

或许金陵陈氏的兴衰,正可以与徐、沐、朱三姓的沉浮相参照----它几乎令人想起《红楼梦》中的金陵四大家-----而直接折射了有明自洪武至嘉靖近二百年间历史的风云变幻。

令笔者最感兴趣的是,在这一风云变幻中文学图景的嬗变。[47]

本文作者 李舜华 教授

注 释:

[1] 本文的撰写始于三年前,原为2009年南京会议宣读稿《陈铎生平及其文学复古思想发微》一部分,与本稿相关文字当时仅四千余字。后来将此四千余字的考订抽出,并将其余部分重新修订,定稿为《从诗学到曲学:陈铎与明中叶文学复古思潮的滥觞》(《文学遗产》2013年第1期)。相应,对陈铎的家世也有新的发现,遂另行成文。

[2] 参李舜华《南教坊、武宗南巡与金陵士风的变迁》,《文化遗产》2009年第二辑。

[3] 早期各家文学史及文学家辞典多作“1488?-1521?”或“约1488-1521”,如游国恩等主编、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撰《中国文学史》,羊春秋《元明清散曲三百首》(岳麓书社,1992年,第335页)等。近来《全明词》(中华书局2004年版)也作“生卒年不详”,此后又道“明正德间袭济州卫指挥”,亦均有误,参下文。第447页。

[4] 齐鲁书社,1994年,第446页。近按赵曼初《陈铎考证》一文,也注意到李开先这则材料,并引陈氏《草堂余意》卷下《秋意》“氐州第一”条,考为(1450?—1507),《吉首大学学报》1985年第二期。

[5] 张仲谋《明词史》最早主张此说,此书于陈氏卒年并未详做考订,仅云:从《草堂余意》题署来看,“毫无疑义地表明,陈铎所和的《草堂诗余》,不可能是任何别的版本,只能是武林逸史编次、明嘉靖二十九年顾汝(敬)所刊本《类编草堂诗余》”。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第152页。然而,自张氏书出后,嘉靖说似乎颇有影响。另,李昌集《中国散曲史》将陈铎生卒定为1460-1521年,并以为陈铎创作如此之丰,很可能活到嘉靖年间。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653页。

[6] 路工辑校《李开先集·闲居集之六》,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59年,第335页。

[7][明]卞荣《卞郎中诗集》卷4,四库存目影印成化十六年吴綖刻本。

[8] 此书所收诗文小注多标有“元霄”、“春日”、“中秋”、“初度”等字样,或直接标明年份,当然,。

[9] 当然,卞氏诗集是否以编年排序并不能完全确定。不过,如果我们说卞氏题写赠别诗时,陈铎方二十余岁,可能较合常理;这样,陈氏生年的上限也以定在1442年比较合适。[10] 顾璘长期以来即被视为李何复古运动在南方的代表人物,或者,也正是因为当晚明清初人从李、何复古一脉来梳理文学的嬗变时,陈铎具体生于何时便不再重要,他不过与徐霖等人一样,都是为映衬顾璘入主词坛而存在的。

[11] [明]顾起元《客座赘语》卷6“髯仙秋碧联句”,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179页。

[12] 廖可斌《明代文学复古运动》一书,将正德六年到嘉靖初视为前七子复古运动的第三阶段,其特征便是复古思潮开始分头发展,而形成若干地域群。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第77页。

[13] 参《明史·文苑传》“顾璘”条及《列朝诗集小传》丙集“顾尚书璘”。[14] 嘉靖间顾璘撰有《国宝新编》一种,共录李梦阳、何景明、徐桢卿、祝允明、孙一元等“亡友十三人”、“续亡二人”,为之传赞,“盖感于知交凋谢而作,略缀数语以存其人,亦柳宗元《先友记》类也”(“提要”)。四库存目所收嘉靖吴郡袁氏刻本。

[15] [明]顾璘《顾华玉集·凭几集》卷4,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6] 陈铎年青时即以著述见长,如前述成化中以诗见称于卞华伯,成化十九年又刊有《词林要韵》一种,而徐霖活跃于文坛的时间则主要在正德时期。徐氏虽以擅音律见长,但曲作甚少,仅有若干与陈铎富文堂联句及正德时应制曲保存下来,种种传为徐霖所撰的传奇也无法证实。从史料来看,徐霖正德之时最为艺林推赏的倒是他的篆书。另外,卞荣自天顺八年退隐后,啸咏山林,卖文为生,在当时影响极大,甚至被誉为吴越第一人,可以说,他在奖掖后进、鼓吹风气方面与后来的顾璘颇有相似之处。[17] 关于“戏曲领域复古运动”的提出,其发生、发展、嬗变的历程,以及与诗文领域复古运动之关系等,可参李舜华《礼乐与明前中期演剧》“演剧史”第四章。

[18] 按隋树森所考,《雍熙乐府》选陈铎曲作77首,其中10首见于《盛世新声》(无注),23首见于《词林摘艳》(有18首明确标注“明陈大声”)。陈铎之外,也略及数名明中期曲家,然而,仅涉及一两曲作,且作者大都存在争议,暂无争议的有唐伯虎1首、王舜耕2首,又仅见于《雍熙乐府》。

[19] 陈霆(约1477—1550),字声伯,浙江德清人。弘治十五年进士,官刑科给事中,正德元年因忤瑾党而谪判六安州。后累官至提学山西,年方壮盛,遽致仕,归隐渚山,嘉靖中屡征不起。

[20] 《邳州志》今存最早刊本为明嘉靖十六年十卷本。其中卷六为人物,卷七至卷十为词赋。依次而下,复有康熙三十二年刊本、乾隆十五刊本。俱为十卷。卷七为人物。参赵明奇《邳州地方志版本述略》,《徐州师范大学学报》1986年第4期。笔者所见为清咸丰元年刻(道光重刻)本,20卷,陈政传见卷15“人物下”,陈铎传见卷7“艺文附”。赵曼初《陈铎考》称明代官修《邳州志》载铎为邳州人,“文之曾孙,都督政之孙也”,此条亦见《全明散曲》“陈铎”条附录,俱署卷七。而《全明散曲》又附《邳州志》卷十五所载陈政小传,俱与咸丰本合,恐所据皆为清志。

[21] 传见《明一统志》卷13、14。《皇明功臣录》卷14、15。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2] 参明王世贞《弇山堂别集》卷74谥法五,中华书局,2006年,第1416页。明鲍应鳌《明臣谥考》卷下,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明英宗实录》卷139,“正统十一年三月……南京中军都督右都督陈政卒,遣官赐葬祭。”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校印本,以下同,第2753页。

[23] 明李贤等撰《明一统志》卷13、14。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4]《(嘉靖)宝应县志略》卷1。《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宝应县志》卷17,21年铅印本。

[25] 今顾璘《顾华玉集·息园存稿文》卷1收有一篇《开国功臣录序》,署“代作”,即此序。

[26] 此书在晚明影响甚大,而王世贞《弇山堂别集》在考辨国初史迹时,经常引用此书,或以此书证他书之讹误,或辨其自身之讹误。至于《一统志》,是书成于天顺五年,四库馆臣称其“杂有嘉靖、隆庆间建置,当是后来增补,已不复天顺旧貌”,这之间不排除陈政的传记出现较晚,甚至有在《功臣录》之后的可能。

[27] [明]严嵩《钤山堂集》卷40《成国太夫人陈氏墓志铭》。四库全书存目收嘉靖二十四年刻增修本。

[28] 上引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千顷堂书目》卷22叙陈铎时,作“济川卫指挥”;然而,今本《千顷堂书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刊,其底本《适园丛书》1920年增订本)同卷却作“济州卫指挥”,亦为今人所引。[29]永乐初置济阳卫、济州卫、通州卫等北平都司七卫,为亲军,此七卫与永清左卫、永清右卫、彭城卫又称上十卫。参张廷玉等撰《明史》卷76、90,中华书局,1974年。李贤等《明一统志》卷1并道京师“济阳卫在居贤坊,济州卫在金城坊。”南京所设卫所亲军,则有江淮卫、济川卫等,参张廷玉《明史》卷76、90。《明一统志》卷六并道:南京济川卫在江东门外,江淮卫在大江北。

[30] 张廷玉等撰《明史》卷90所载在外北平都司七卫已讹济州卫为济川卫,卷76又将南京济川卫讹为济州卫。此一错误在万斯同等撰《明史》中就存在。

[31] 分别见《明英宗实录》卷152、330。

[32] [明]杨荣《文敏集》卷21《黔宁昭靖王夫人耿氏(1345-1432)墓志铭》。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3]据《明英宗实录》卷78“正统五年十一月”载“己未,封驸马都尉沐昕母颜氏为夫人赐诰命,从昕奏请也”,则昕实为沐英侧室颜氏所出。

[34] [明]杨士奇《东里集》卷21《太傅黔国公夫人程氏墓志铭》,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5] [明]程敏政《明文衡》卷89《故沐夫人方氏墓志铭》,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6] [明]倪谦《倪文僖集》卷29《中都留守司正留守徐公墓志铭》,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7] [明]李贤《古穰集》卷10《特进荣禄大夫右柱国太保成国公追封平阴王谥武愍神道碑铭》,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8][清]张廷玉等撰《明史》卷161《应履平传》,中华书局,1974年,以下同。

[39]《明英宗实录》卷6,此引文前尚有南京守备襄城伯李隆请修治守卫军盔甲兵器的记载。

[40]当时,一代名臣薛瑄、陈敬宗、顾佐、黄福等人俱曾往来南京,而宣德七年应履平弹劾陈政事,与宣德四年顾佐慨于南京宴乐之风、请禁官妓,其性质与意义亦复相似。文武矛盾与洪武以来政局之嬗变,及诸臣之事迹,相关考论参李舜华《礼乐与明前中期演剧》“演剧史”第一章及前揭《南教坊、武宗南巡与金陵士风的变迁》一文。

[41] [清]张廷玉等撰《明史》卷154黄福传。

[42] [明]李贤撰《古穰集》卷29《杂录》。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3] 陈敬宗在景泰元年也引年致仕。南京制作的风流云散,与正统初整个政局的变迁-----以三杨为代表的台阁重臣渐次退出舞台------其实是相互呼应的。[44]《明宣宗实录》卷109。

[45] [明]于谦撰《忠肃集》卷9“杂行类”。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6] [明]倪岳《青溪漫稿》卷20《马快船事例》。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7]晚明广为流传着一则佚事,指挥陈铎偶因卫事谒魏国公,曾当场高歌一曲。徐公斥曰,身为金带指挥,不与朝廷做事,牙板随身,何其卑也,竟挥之去。这则佚事几乎成了一种隐喻。当李隆离开南京以声妓自安以后,南京军政迅速衰落;同为世袭武职,也许魏国公还怀抱着重振祖业的梦想,而陈铎却早已将自己放逐到了歌儿舞女之中。([明]周晖《金陵琐事》卷3“牙板随身”)只是这一文学图景的变迁只能留待后叙了。

文章作者单位:广州大学

本文获授权发表,原文刊于《中國文學研究》第21輯,2013,復旦大學出版社出版。

“无量”谢无量

【大家】

作者:郭继民 (四川思想家研究中心〔宜宾学院〕副教授)

学人小传

谢无量(1884—1964),四川乐至人。原名蒙,字大澄,号希范,后易名沉,字无量,别署啬庵。文史学家。1901年考入上海南洋公学。后执教于四川存古学堂、东南大学、中国公学、四川大学等校。新中国成立后,曾任川西博物馆馆长、中国人民大学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馆副馆长。著有《佛学大纲》《中国妇女文学史》《中国大文学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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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敢以佛语或道语称“名”之人多非等闲之辈,如熊十力、张大千、陈撄宁等,皆是一代宗师。谢无量先生亦如是。

谢氏“无量”之称,缘于何故,已无从考证,但“无量”出于佛语“无量无数无边”自不必疑。尤耐人寻味的是,谢氏字曰无量,其亦在八十年人生中不期然而然地创造了诸多“无量”。

无量之缘

不得不说,无量先生的人缘极佳,其一生识人之多,遇合之奇,皆属异数,堪称“无量之缘”。

以同学、朋友缘言,谢氏曾先后与马一浮、李叔同、邵力子、黄炎培、项骧同窗共读,可谓同窗皆名流。其中,尤为后人称赞的则是谢、马之交。

马一浮原名马浮,因与谢无量(名沉)结交而更名“一浮”,取“一知己足矣”之意。一浮一沉,足见其情。能让有“千年国粹,一代儒宗”(梁漱溟先生语)之称的高傲之士马一浮引为知己,足见其缘之深与奇。而且,他们的友情保持一生,更是难能可贵。马、谢二人一生传书频繁,除探讨学术问题外,尚有诸多表达思念、牵挂之情的信函。譬如,马先生信函中所言“独不得无量之字,令我怪绝”“嗟乎,无量亦知四万里外有一人者,独坐孤思,忆无量甚苦乎”等等,皆是发自肺腑之真情;至于“天南一星光万丈,我所思兮谢无量”,则既饱含深沉思念,又颇有“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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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谢先生去世,马一浮挽联曰:“在世许交深,哀乐情忘,久悟死生同昼夜;乘风何太速,语言道断,空余涕泪洒山丘。”恳切沉痛之情,溢于言表,足见情谊之真与深。尤让人动容的是,马先生以八十岁高龄,亲赴北京吊唁,且在“目盲”(患白内障)状态下,以口述方式为亡友诗集作序。

马一浮于1904年5月自美国转日本留学,曾带回两部《资本论》,其中一部即赠与彼时同在日本的好友谢无量。1905年,马一浮与谢无量从日本回国后,两人在江苏镇江焦山朝夕相处一年,深入研讨《资本论》及国学。据学者考证,谢、马阅读《资本论》的时间较陈寅恪要早7个年头(陈氏在1911年于瑞士始读之),而陈先生曾一度被学界认为最早读《资本论》的中国人。

求学期间,因与马一浮、马君武合办《翻译世界》,谢氏逐渐崭露头角,有缘结识章太炎、邹容、章士钊等名流,并因才华出众得以任《苏报》主笔。嗣后,其朋友缘益发延伸,在友人杨庶堪、熊克武的推荐下,又先后结交刘师培、吴之英、廖平等蜀中大儒,并与他们在四川存古学堂(后更名为国学院)共事。彼时的存古学堂可谓人才济济,吴之英、廖平、刘师培皆是大师级人物,然年方26岁、被称为“小谢”的无量先生却能置身其间不觉有碍。担任主讲,他游刃有余;论及对学院的影响,他居然能与三位宿儒旗鼓相当。其间,无量先生在教授词章的同时,又下功夫研究国学。因其天资聪颖,加之后天勤奋,又与廖平、吴之英等相互切磋砥砺,其学更是日益精进。

时任院长吴之英对之推崇有加。后来,吴之英请辞国学院院正时,致书当地政府,举荐贤才,竟如此呈报:“院中群材济济,譬入瑶林。最著者,谢无量硕学通敏,刘申叔渊雅高文,重以曾笃斋、廖季平淹该多方……”(参见杨国先主编《吴之英评传》)观其呈词,首提谢无量,其后方提到刘师培、曾培、廖平。吴氏独把年轻的谢无量放置首位,其他诸儒亦能欣然接受,可见诸儒的宽厚,亦见无量先生才华之惊人。谢先生后来回忆蜀中岁月时,有“廖吴把臂谈经学,齐鲁风流嗣古人”的诗句,即是对廖平、吴之英等人深沉的纪念。无量先生在蜀中与刘、吴、廖的结交,当谓其学问腾飞之关键。

以学生缘言,谢氏于存古学堂时,为学术界和新文化界培养了众多人才:郭沫若、李劼人、周太玄、刘晦愚、王光祈、相子敬、蒙文通等皆曾受教于谢门。除存古学堂讲学外,谢氏又受马一浮之邀去复性书院授课,马氏弟子名流甚多,皆对谢先生执弟子礼,足见谢氏学生缘之殊胜。

谢无量书《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资料图片

谈及谢氏“正式”的师缘、学缘,亦非同寻常。他少年时拜浙江学者汤寿潜为师,考入上海南洋公学接受新学;《苏报》因言辞激烈引起清廷不满,章太炎、邹容入狱,谢遂赴日本京都留学,接触西学,开拓视野;未几回归,南下金陵,曾同太虚法师同入佛学大师杨仁山门下学佛……此种绝妙之师缘、学缘,几人能及?

谢无量一生曾与两位伟人结识,这种机缘更是横超诸有。一位是。孙钦佩谢之学识,曾与之交谈多次,现有信函为证:“无量先生大鉴:国家多难,全仗贤豪群策群力,方能济事。望先生每日下午四时驾临鄙寓,会议进行,是所切祷。”谢氏得信函后,按时前往,二人交谈极为欢洽。据谢氏续弦陈雪湄女士回忆,无量先生的“许多意见都被(先生)采纳”(陈雪湄《漫谈谢无量的书法及其他》)。另一位是。1956年全国政治协商会议期间,毛主席在设宴招待谢氏与时任中央文史研究馆馆长章士钊等人。对谢氏评介甚高:“谢无量先生是很有学问的,对中国古典文学和哲学都很有研究,思想也很进步……”(徐鲁《世间已无谢无量》)

谢氏之奇缘,绝非空无来由,实与其恢弘之志相关。无量先生幼时即勤攻书史,少年时则向往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三君之学行,可谓结缘于“三君”。顾、黄、王之志向、学问,亦在无形之中开启了谢氏的奇缘之旅。加之谢氏“择善而固执之”,故缘上起缘——佛家所谓“增上缘”,终感召出无量、无上之奇缘!《易传》云,“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以《周易》“感通”理论解释谢先生无量之缘,庶几可乎?

无量之学

“缘”发于志、兴于学——根底在学。若空怀大志而学力不逮,即便有缘,亦难持久,更不必说“增上缘”了。谢氏能有此无量之缘,与其广博、无量之学密不可分。

谢先生治学,无所不窥,不立宗派,格局宏大,可用“打通文史哲,会通中西印”概括之。谢氏于学问不但追求博雅与精深,且勤于笔耕。其毕生著述超过2000万字,除大量诗词歌赋、政论时文外,结集出版的著述计有32种之多(含卒后成书4种)。彼时著述多以毛笔书写,故而,暂不论其研究内容,仅以2000万字的数量观之,也称得上“无量”之学。

观其著述,更知其学“无量”。自1914年至1918年的四五年间,无量先生仅在中华书局就出版了17部著作,内容涉及哲学、文学、佛学、社会学等领域。自1923年至1933年,他又相继在商务印书馆出版著作四部,涉及政治、历史、诗歌艺术等领域。谢氏虽下笔迅速,然每一部著作皆戛戛独造,慧眼独具。譬如1916年出版的《中国哲学史》,乃中国第一部哲学通史——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出版于1919年,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出版于1934年。一向以谨严甚至挑剔著称的方东美,对胡适、冯友兰二先生的哲学史给予严厉批评,他认为,胡适的哲学是“斩头的哲学”,因其从子学开始;冯友兰的哲学是“贩子式的哲学”,因其用西方的套路。而谈到谢著《中国哲学史》,方东美则给予充分肯定:“谢无量的《中国哲学史》,虽然是抄日本宇野哲人的,可是还抄得像样……”(方东美《中国哲学的精神》)谢先生西学知识从日本获知,故其《中国哲学史》未免模仿了日本的方法,但其构架毕竟是中国式的。前些年,哲学界曾就“如何重写原汁原味的哲学史”展开讨论,其实谢氏在百年前已交出答卷。

纵观谢氏《中国哲学史》,其显明特色有三。其一,尊重中国历史。就著作开局看,谢著不是“斩头的哲学史”,其著不从子学起首,而是尊重历史,从“邃古之渊源”入手,将先秦史及《易经》《尚书》等经典作为哲学的总背景,进而探讨当时公认的教科书“六艺哲学”,再渐次引入至儒、道、墨、法、名诸家而展开之。其二,体现中国哲学特色。就研究方法而言,谢氏著作当然参照了西方学术的研究方法,并运用了诸如宇宙观、人生观、辩证法、修养论、实践道德论等西学概念,但整体呈现仍是原汁原味的“中国风”,凸显了中国哲学的特色(伦理、实践、体认等)。其三,重视研究方法。谢先生在系统梳理中国传统哲学思想时,凝练出“并存异学,求其会通”“因世论人,述变推原”“时代为经,学派为纬”“分类述之,条纪贯串”“约其精蕴,无取繁词”的哲学史方。虽然谢氏未能完全贯彻之,“但是为后人重写中国哲学史奠定了基础,也树立了参照,其重要贡献不可磨灭”(覃江华《“兼纵百家,必归于儒”》)。

谢著《中国哲学史》自1916年10月初版至1940年,共发行12版,创造了学术著作出版的奇迹,影响巨大。

谢氏的《佛学大纲》,是中国第一部系统介绍佛教理论的“教科书”。概观之,该著分上下篇,上篇讲佛教史,下篇讲佛教理论,似无奇处;细审之,则见著者苦心。谢先生仍借鉴西方的研究方法,对佛教理论进行重新审视。该书首先从释迦牟尼行状入手,旁及十大弟子,以叙述之笔白描之,使人顿生亲近之情。其次,渐至其教义并拓展至诸流派之发展及判教理论,皆娓娓道来,读至此,佛教发展之脉络,尽收眼底。复次,又对佛教之特色逻辑“因明”进行详尽讲解。作为佛教“论理学”的因明学,乃讲理的工具,谢氏将其安排在佛理之先,自是契机契理。因明历来为难啃的硬骨头,谢氏敢于问鼎因明学且能条理清晰地绍述之,足见其佛学功底之深。再次,又以“心理学”为总括,以因明为工具,探讨理论性最强的般若宗、法相宗,尤其详尽分析了境、心之关系。其分析,高屋建瓴、举重若轻,艰深、烦琐的法相概念在谢氏笔下条理清晰、各得其所,让人由衷佩服。最后,此书以“佛教伦理学”概括佛教戒律及修行要津,此暗合从理论到实践的思路。《佛学大纲》结构严谨,内容丰满,语言流畅,又极富逻辑,是佛学入门的优秀“教科书”,一经出版,即受到僧俗两界之盛赞。太虚法师高度赞扬此著,著名居士尤智表先生因此著结缘佛法。当然,最具说服力的仍是出版次数,该书从1916年8月初版至1936年8月,发行了11版之多。

至于《伦理学精义》《阳明学派》《孔子》《韩非》《王充哲学》《古代政治思想研究》等系列哲学著作,亦皆有慧解,多用作高校教科书,影响甚大。其中《王充哲学》曾得到的推崇,“……(谢先生)思想也进步,在苏联十月革命之前就写了《王充哲学》。这本书是提倡唯物史观的。”(徐鲁《世间已无谢无量》)

谢氏的《中国大文学史》同样是首创,创见亦多,田海林先生谓之“引证闳翔博实,立论精要确当,深得学者推崇,鲁迅先生多次引用其例”(《谢无量学案》)。谢氏的《〈诗经〉研究》论证严谨,颇多洞见,他认为孔子编《诗》别有用意,《雅》先于《颂》,《国风》先于《雅》,此体现出通俗平易在前,典雅庄重在后。此书对学术界影响深远,鲁迅先生多次向学生推荐。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楚辞新论》《古代政治思想研究》《平民文学之两大文豪》(后改名《马致远与罗贯中》)三书,深得先生赞赏。谢氏不仅倡导男女平等,且深入研究妇女文学,他的《中国妇女文学史》《妇女文学修养谈》,均为“开先河、填补空白”之作,无论于提倡新风尚还是学术研究,皆具开拓之功。

谢氏学识广博,且勇于开风气之先,故受到学界盛赞。廖平慧眼如炬,他61岁写就《孔经哲学发微》后,一定要让年仅30岁的谢无量作序,那时谢氏的著作尚在“腹中”,足见廖平对其认可与器重。

谢氏开风气之先的精神一直保持到晚年。在四川大学任教时,他除主讲《庄子》之外,还讲过《汉魏以后四大思想史》。有人评价说,谢氏此课,对玄学、佛学、道学、理学融会贯通,作类比综合评述,其方法及见解,竟与西方之“比较学派”不谋而合,堪称一位勇于探索创新的学者。(参见《谢无量学案》)此外,谢先生还精通英、德、日、俄四种外语,又通梵文,吴丈蜀先生称其为“文不加点,下笔称诗的大诗人、大学者”。

因谢氏具“无量”之学识,故其一生能辗转于四川大学、东南大学、中国人民大学等九所高校任教,若非有无量之学,孰能为之?观谢氏之学,大抵亦能解释其无量之缘:概其人愈优秀,愈能结识优秀之人。

无量之才

才与学不同,学属理,才属情,才天生的成分多,一流学者未必皆具一流之才。谢无量不仅有“才”,且借后天学识之滋养,更具“无量之才”。

才,于传统而言,莫过于诗文、书法。谢氏二者皆精。

以诗文言,其少时即能吟诗,曾写《咏风筝》诗:“儿童心怀巧,剪纸作飞鸢。不是麻绳系,乘风直上天。”立意甚高,非俗人所能为。冯其庸先生在怀念恩师谢无量的文章中,谓谢氏自十岁写诗词直至八十岁,未曾中断,数量至少几千首。惜乎大半失去,然仅观其“残留”,亦能见精。

1900年,他17岁,在北京亲见八国联军之,奋笔疾书,现存“拔剑茫茫欲问天”等句,足见其志。逝世,谢氏守候在侧,作悼诗云:“浅浅春池曲曲廊,阑干寸寸见回肠。多情花底缠绵月,纵改花阴莫改香。”可见其情。其酬答好友马一浮的诗:“钓尽西江未觉多,荒陂秋水带残荷。旧栽斑竹仍生笋,自写黄庭不为鹅。鼓枻便从渔父去,观濠敢望惠施过。此间亦有捞虾渚,暂乞烟溪养碧萝。”可见其性。即便晚年写新事物《降落伞》,亦能“老瓶装新酒”写出新意:“作队狞龙战九霄,攀髯群从倚风招。真成飞将从天降,羽盖高悬百尺绡。”足见其才。

谢无量友人刘君惠评曰:“无量先生的诗,博综万象,远绍风骚,蒿目时艰,幽忧悱恻,抗言咏叹,而无噍杀之哀音……遗诗三千余篇,卓然于同光风气之外别树一帜。”(刘君惠《谢无量自写诗卷·序》)观其诗,当知刘氏之言绝非浮辞。

以书法言,其影响又在诗之上。谢氏在中国书法上确立了自己的流派,被世人誉为“孩儿体”。其字结体顺其自然,不事雕琢;其运笔如行云流水,天趣盎然;其章法隽永中饱含天真,耐人寻味。今镌刻于成都杜甫草堂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为其中代表之一,初看似无古法,细察则一股天真烂漫之逸气扑面而来。王家葵《近代书林品藻录》说:“蠲叟(即马一浮)于书法颇自矜负,时人之作少有能入法眼者,独赏啬庵之字。马云:‘谢无量先生不好临摹而天才卓异,随手挥洒,自然佳妙。’”于右任论曰:“笔挟元气,风骨苍润,韵余于笔,是承先启后,别树一帜的‘书坛俊杰’,我自愧弗如。”蜀中“五老七贤”之一林思进尤看重谢氏书法:“近代书法,以康南海为第一;南海而后,断推无量。”谢无量已然超越“匠人”层次,跃然而入“大家”境界,因此之故,谢无量被推为20世纪“十大书法家之一”,绝非偶然。

谢氏书法,固从碑帖中来,然真正造就其“才”的,实为深厚之学养。无量先生晚年常常读《道藏辑要》,浸润于道家,道家自由、超脱之空灵品质皆灌注于其中。陈雪湄说,“无量先生对老庄的研究,则从未中断……老庄哲学已深深地印入他的脑海了”“无量书法的形成,一部分归功于他对老庄哲学的研究”,无量先生的书法“也和其诗、文一样,以气为主,以自然为宗,以俊逸高畅为贵”。(陈雪湄《漫谈谢无量的书法及其他》)

其书如是,其诗亦然。谢氏不但写诗,尚研究诗学理论,他曾提出写诗要“破三关”,即突破宋之元祐、唐之元和、开元三关,唯有挣破“程式”之限制,方可脱胎换骨、挥洒自如,写出上乘之作。

以此观之,学滋其才,“非学无以广才”;才显其学,学至深愈显才之无量。今之仅迷恋于书、诗之技法而忽略学养者,亦当有所思焉。

“蜀中奇才”谢无量离开人间已近一个甲子,然其恢宏无量、心系中华的一生留给后人的精神财富与文化遗产是丰富的,留给后人的启迪亦弥足珍贵,值得今人研究、继承、品味。

《光明日报》( 2022年11月28日11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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