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花谢一遍又一遍,冬去春来一年又一年,不经意间,祖母去世已经30年了。
按说,祖母以86岁高龄谢世,也没什么可抱憾的了。可是,我常常想念祖母,且随着年龄的增长,祖母在世时的一情一景,以及我对祖母的思思念念,不但没有因为年代久远而淡忘,而且历历如昨,愈加清晰而浓烈。
记得那年,我从乔山畔的乡镇调到县城工作,离家远了,星期天才能回来,听妻子说,每到星期六下午,祖母就坐在炕沿上,侧着耳朵听汽车声响,村庄虽说就在公路边,可离家少说也有一二百米距离,祖母竟能够听出班车的刹车声,她还能听出我走路的脚步声,我儿子说她这完全是凭的“第六感觉”。我每次回到家,祖母总让我坐在她身边,用皱巴巴的手抚摸我的脸,握住我的手不放。也难怪,祖母一生只有我父亲一个儿子,可我父亲却在不到40岁那年,因夏收时生产队晚上加班拉运麦子,跟着马车装卸麦捆,半夜突发脑溢血,赶天明就去世了。父亲的死,使祖母、母亲和我分别承受了“人生三大不幸”的其中之一,特别是祖母,老年丧子,且是她唯一的儿子,是“三大不幸”中最大的不幸。家中的顶梁柱倒了,老的老,小的小,日子咋过呀?我们一家人悲痛欲绝,哭天哇地。可是,最先从悲痛中清醒过来的,是我的祖母,她反过来劝慰我母亲:天塌在咱头上了,咱得顶住,哭死了还让娃活不?你有儿,我有孙子,强打精神往前活。
这,就是祖母。
当时,我刚初中毕业,弟弟才七八岁,家里没钱没粮,又补定了富农成分,面对一塌糊涂的家境,提起裤子寻不着腰,咋活呀?祖母点着我的额头:娃呀,知道不?男长十二夺父志,女长十二成仁义,你都十六七了,前路远着呢,过了独木桥就是阳关道!
这,就是祖母。
记得我的儿子出生后,祖母比谁都高兴,月子里,她一手经管伺候我妻子和婴儿,连我母亲也插不上手,孩子一天天见长,她却一天天消瘦,病倒了,送到医院时,已经四肢冰凉,瞳孔放大,奄奄一息,医生怀着一线希望进行抢救,吊针挂了四天四夜,祖母四天四夜昏迷不醒,第五天黎明时,祖母蜡黄的脸上有了颜色,天亮了,祖母醒了,眼皮在晨光中眨动,干裂的嘴唇微微颤动,就在这时,隔壁病房传来孩子的哭声,四天四夜昏迷不醒的祖母睁开眼睛说头一句话:“听,娃叫唤呢……”那声音,像蜜蜂嗡嗡,舌头还僵硬着,说话呜呜拉拉,听着让人心碎。隔壁的孩子还在哭,祖母叫着我母亲的名字骂:你死人么,不管娃……
这,就是祖母。
祖母一生勤劳,年过80岁后,还不肯闲着,夏收时还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进厨房烧开水,晾凉了供割麦的人回来喝,担心她跌倒摔伤,劝她别干了,她不听,我们下地时锁了厨房门,才阻住了她。
按习俗,祖孙之间没忌讳,开玩笑逗乐儿是平常事,至于我的孩子们,他们跟祖母凑在一起,就更没高没底了。因为有祖母在,我家的气氛活跃,充满欢笑。记得祖母84岁生日时,我们给她庆寿,祝她迈过“门坎”,正巧这天乡政府一行人来村上,为老人颁发“寿星”证章,一行人来到我家,乡上领导打开一个精致的盒子,取出一枚金灿灿、沉甸甸、又大又漂亮的寿星证章,亲手戴在祖母胸前,祖母高兴得开怀大笑,随口说了一句话:“公家好,政府好,政府心里有老人哩!”在场的人听了,一齐拍手叫好!
等乡上的人走了,母亲让祖母把寿星证章取下来,装进盒子里珍藏好,祖母不情愿:说啥也要把这一天戴下来,客人领来的孩子要戴,祖母就用水果糖哄他:乖,你小,你不戴,等你到了我这岁数了再戴。又问孩子:乖,几个相儿了?“几个相儿”意思是小孩子几岁了,可我小女儿不知道这意思,在一旁刨根问底,等她明白了,就问祖母:那你几个相儿了?儿子大声野气喊:“巴婆八十四个相儿啦!”惹得全家人哄堂大笑。不光孩子们与祖母逗趣,我有时也跟祖母开玩笑逗她开心,人老了,嘴也就谗了,我每次回家时,总要顺便给她买些小吃食,有次回家时,给女儿买了一只搪瓷碗,祖母见我端着碗回来了,问我买的啥东西,我哄她说,给你端了一碗羊肉,哪知祖母听了一下坐起来,“这些天正想吃羊肉,还是我孙子揣着我的心。”妻子和女儿在一旁咯咯笑,我一下子伤心极了,要是真端回一碗羊肉多好,这玩笑开得太不该了,我立即说:“你稍等,我立马去镇上买!”
祖母在世时,每当我坐在她身边,就觉得自己还很年轻,听着祖母叫我的小名,我觉得自己身上仿佛还有童趣,祖母在我家最困苦时说的那句话,我一直作为自勉的警句:“过了独木桥就是阳关道”,多么结实受用的人生哲理啊!
祖母临去世时,我问她还有啥话要叮咛嘱咐,她握住我的手说:“你记住,把寿星证章给我戴上,到了阴司,我要让你爷和你爹看呢。”她去世后,遵照她的遗嘱,我把寿星证章端端正正的给祖母戴在胸前,让她到了阴司会见已故的亲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