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了一身黑色西服的雍仁带着山口义坚刚走到日本使馆门口,一辆黑色的轿车疾驰而来,从车上下来一个人。
佐藤,面带喜色。
雍仁不动声色,山口义坚刚要迎上去,却被雍仁用眼神止住。
佐藤快步上前,向雍仁毕恭毕敬地点头行完礼,说道。
“亲王殿下,佐藤不辱使命!”
雍仁的眉头微微一展,眼里闪过一丝欣喜的色彩。
“他招了?”
佐藤神秘一笑,又凑上前去,狠狠地点点头。
“那幅画虽然就在他们文家,可并未在他这一支传承,他交代那幅《贵妃东渡图》在他堂兄文重月那一支手中。”
“文重月?”
雍仁眉头又是一锁,疑惑地看着面前的佐藤。
佐藤连忙解释道:“此人就在上海,是静安小学的一名职员。”
雍仁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沉默片刻,沉声说道。
“用文重山的命去换,你知道该怎么做。”
“嗨!”
佐藤恭敬地点头行礼,转身小跑回到车里,汽车疾驰而去。
看着远去的汽车扬起一片尘土,山口义坚悄悄地向前一步,来到眉头微锁的雍仁亲王面前,幽幽地说了一句。
“这佐藤君的效率可真高啊……”
雍仁听出了山口义坚口中的弦外之音,脸上挂上一丝阴冷的笑。
“佐藤也是道镜后裔,算是皇室血脉,为我效劳是他的本分,只不过……”
雍仁未说完,山口义坚也不敢再问,山口的心里却已经明白雍仁后面的意思,佐藤并不受雍仁的信任。
就在他们两人说话的当口,一辆车从使馆背后驶了出来,停在雍仁的面前。
司机是个干练的黑衣女特务,她下车走到车后座门前,一把拉开车门,对雍仁恭敬地点头。
“亲王殿下。”
雍仁跨进车去,山口义坚连忙也拉开副驾驶车门,坐了进去。
女特务疾步绕过车头,钻进驾驶室,刚启动汽车,就听见后面的雍仁说话了。
“杏子,去言家庄。”
杏子用清脆的声音应了一声,开着汽车驶出了使馆大门。
清晨和煦的阳光洒在大地上,一片祥和,言家庄外那片宁静的大海蔚蓝瓦亮,几只海鸥翱翔在水面上,如同精灵飞舞。
言家庄的街上很是宁静,出海的出海,干活儿的干活儿,只有三两个小孩蹲在地上,玩耍着石子儿。
那座巨大的青石牌坊远远的立在言家庄的尽头,坐在车里的雍仁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喃喃地说了一句。
“二十年,一晃二十年过去了……”
坐在前面的山口义坚心里一愣,难道亲王殿下二十年前来过这里?
杏子开着车穿过言家庄那条斑驳的青石街道,停在那座石牌坊下面。
车一停稳,杏子疾步下车,帮雍仁把车门打开,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前。
山口义坚也早已下了车,垂手立在车前。
雍仁不紧不慢地下了车,昂起头,看着那座巨大牌坊上面的三个字,眼神忧郁,又似乎带着丝丝的敬畏。
“山口,你睡我来。”
过了半晌,雍仁慢悠悠地说了一句,抬起脚,跨上了牌坊门前的石阶。
山口义坚紧紧地跟在雍仁的身后,心里却有百般的不解。
一直站在车边的杏子悄悄地抬起头,瞟了一眼身材矮胖的雍仁,又看了看紧随其后的山口义坚,眼里突然闪过一丝狡黠的笑容。
出了牌坊,转身没走多远,就到了言风行的那座破落的草房前。
雍仁走到门前,停住了脚步,双手轻轻地扯了扯衣角,又抬起手轻轻地抹了抹本就齐整的头发,微微润了润喉咙,轻声唤了一声。
“阿倍王叔……”
站在雍仁身后的山口义坚顿时脸色一惊,堂堂大日本帝国的亲王殿下居然在中国一个乡野之地,称呼里面的人为王叔,而且还用的是古老的阿倍姓氏。
门,缓缓地开了。
穿着一件破旧不堪的粗布棉服,腰间系着草绳的言风行站在了门口。
“你来了……”
雍仁恭敬地低下头,轻声说道。
“让王叔受累,雍仁回来了。”
言风行瞥了一眼站在他身后的山口义坚,沉声对雍仁说道。
“进来吧。”
雍仁点了点头,又回过头,对山口义坚说道。
“你就守在门口。”
说完,雍仁随言风行走了低矮的破烂的木里,随手将门又关上。
言风行坐在那张低矮的木椅上,雍仁低垂着双手,站在他的面前。
“你也是堂堂亲王,不必如此。鄙处简陋了些,你坐下吧。”
言风行瞥了一眼雍仁,懒懒地说道。
雍仁又恭敬地点点头,坐了下来。
“二十年了,亲王殿下谋划得怎么样?”
言风行轻轻地瞥了一眼面前的雍仁,淡淡地问了一句。
雍仁脸色一正,双手放在膝盖上,微微向言风行点点头。
“阿倍王叔,万事俱备……”
“万事俱备?”
言风行猛地打断雍仁的话,厉声喝道,目光凌然。
雍仁一愣,抬起头,看着一脸肃然的言风行。
“帝国大军所向披靡,占了东三省和华北大部,现在又兵指东南沿海,屯兵一百多万在中国,国内空虚,现在正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雍仁轻声地解释道。
言风行轻哼一声,眼里射出一丝鄙夷的神色。
“所向披靡,兵锋所指,这就是你说的万事俱备?”
“……”
雍仁不再开口,那张圆胖的脸却涨得通红。
言风行瞥了一眼,轻轻地叹了口气,声音变得柔和起来。
“亲王殿下,不是老朽有意泼你的冷水,实在是个中玄机太过深奥,一切还要慎重为好。”
“王叔教训得是。”雍仁低下头,嘟囔了一句。
言风行伸出粗糙的大手,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膝盖,说道。
“帝国大军占了东北全境,华北大部,那是陆军出的手;现在兵指东南沿海,却是帝国的海军牵的头。
“帝国陆军、海军自德康时代就势如水火,如今更是各自行事,你认为如果不保证他们的利益的情况下,你的万事还具备么?”
雍仁猛地抬起头,满眼惊愕地看着言风行,沉思片刻,缓缓问道。
“只是换了大位,与陆军、海军何干?谁做天皇,都会仰仗、依靠军队势力的。”
言风行又是轻蔑地一哼,沉声说道。
“不要小看那个大位,虽然我大和民族不同于华夏民族,大位只能在神族传承,可是那大位面前的利益牵扯可就大了。当年,亲王母系一族本就有机会继承大业,为何旁落他人之手?当年若不是藤原氏凭手中强大武力,这天皇之位早就应该在阿倍一脉传承。”
“那王叔的意思……”
雍仁紧锁着眉头,看着言风行。
言风行轻轻地搓了搓两只粗糙的大手,思索片刻。
“亲王要想学当年孝谦天皇,逼宫上位,还不是时候啊……”
雍仁默默地看着言风行,想了很久,才说道。
“二十年前,母亲临终前,将族中秘密告知雍仁。雍仁也知道原来早在一千年前,我阿倍氏还有后人一直潜身中原之土,还知道在一千年前的那场宫廷之变的秘密。”
“王叔是晁衡之后,定然也是中原间士之首,王叔一脉在这华夏大地潜伏千年,不也是为了完成千年前的阿倍氏的使命么?当年晁衡饮恨未归,导致大位旁落,今日雍仁有王叔相助,定能成事!”
“王叔所说的时机,雍仁也有考量,帝国虽然陈并百万于中国,国内尚有百万有余,且又尊天皇号令,即使雍仁手握传世神龟金印,雍仁还是会谨慎行事的。”
言风行默默地盯着雍仁,沉默良久,终于悠悠地说道。
“殿下要想重夺大位,此刻并非良时!且不说国内有雄兵百万,若是本土有变,中国之兵挥之即到,须臾之间,殿下如何应对?”
雍仁阴沉着脸,竟然无言以对。
“就凭那不足半斤的神龟金印,成不了气候,现在的这个时代和一千年前的圣武、孝谦时代不同了!”
“实力,实力才是决定大位归属的关键!”
言风行轻轻地叹了口气,看着雍仁。
雍仁的脸色一阵惨白,过了半天,他从牙缝中蹦出一句话来。
“阿倍氏先祖流传千年,一枚印,一个人,一帮士,足以定天下!”
言风行冷冷地盯着眼冒凶光的雍仁,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说道。
“印有了,人呢?言峥那种神龙之人可遇不可求;士,一千年来,当年那遣唐使的后人遍布华夏,要重新将他们集合起来,也是不容易的。”
“王叔,雍仁一直搞不明白,母亲生前告诫雍仁,印、人、士,三者缺一不可,缺一,事必败!印,人,雍仁都能明白其中的奥妙,只是这士,能有何用?一千年前的大唐,我们派士前来,扰乱大唐朝局,起了大作用。”
“可是,现在我们要做的是日本国之大事,与这帮潜伏在华夏的间士有何关系?”
看着雍仁急切的眼神,言风行冷笑一声。
“看来殿下对这华夏与大和的关系还是了解不够透彻啊……”
“王叔教我。”
雍仁恭敬地说道。
言风行微微地叹了口气,思索片刻,缓缓说道。
“平心而论,大和民族本就是华夏一脉,大秦徐福东渡,五百童男童女与日本当地原始大和先民混居,通婚往来,融合交汇,奠定了大和真正的民族文化。”
“徐福带去的不单单是华夏血脉基因,更多的是文化和科技,让原始的日本国真正形成了自己的文化基因和特性。华夏与大和本是一脉相承,如同一人之左右手,一手有事,另外一手岂无感知?”
“亲王殿下要是在国内闹出动静,第一个感知的必是华夏大地,而华夏之地的反应直接决定了亲王殿下的大业!”
雍仁一愣,用疑惑不解的眼神看着言风行。
言风行继续说道。
“殿下要想夺大位,若不考虑这华夏之反应,难!而这华夏对日本之反应,却只能靠这一帮潜伏千年的遣唐使间士!”
“他们真的有这么大能量吗?”
雍仁有些不信,皱着眉头问道。
言风行眼神犀利而又带着丝丝忧郁,干瘪的脸凝重异常。
“如何用那批间士,就需要先找到那个人了……”
“那个人?王叔说的是言峥那样的人?”
雍仁惊讶地看着言风行。
言风行点了点头,眼神深邃。
“王叔,您老一脉从大唐传至今日,世代潜身在这言家庄,难道王叔您都看不出来,这言家上下哪位能堪此重任?”
言风行微微地摇摇头,沉默良久,才缓缓说道。
“谁说言峥那样的人必出言家?”
“啊……”
雍仁惊愕地轻声唤了出来。
言风行叹了口气,看了看一脸惊愕的雍仁,继续说道。
“当年言峥护送杨贵妃东渡,栖身日本,阿倍氏惊其才,纳为暗幕,才有了后来的孝谦天皇逼神武退位。这华夏煌煌五千年,有言峥之才的,何止万千,只是老朽自小在这言家庄,瞧遍言家庄上下千人,有言峥之才的……”
言风行顿了顿,脸色愈发地凝重。
雍仁脸色微变,轻声问道。
“那言天九……”
“他?”
言风行轻轻地摇了摇头。
“论才,有言峥七八分;论度,却不及言峥之万一!”
“既然言家无此才,王叔守在此处已无必要,不如随雍仁回日本,雍仁得王叔相助,也能成事!”
雍仁诚恳地说道,言风行却浅浅一笑,又摇了摇头。
“亲王殿下说得好生轻巧,若是此等大事,老朽能助殿下,那大位之变还能等到今日?”
“……”
“言天九虽不行,有一个人却不输言峥……”
“谁?”
雍仁双眼顿时露出期待的光芒,急声问道。
言风行默默地看了看他,迟疑片刻,说道。
“此人非言家人,身怀大才,只是要用此人并不容易。”
雍仁的眼里顿时散去了刚刚涌起的光芒,脸色有些阴沉,颇有些不悦。
言风行一双鹰隼般到底眸子瞟了一眼雍仁,看穿了他的心思,过了片刻,他才冷冷地说道。
“亲王殿下,老朽只是说用此人不易,却也没说不可能!先祖晁衡一脉,传至风行一脉,已经是孤身寡人,老朽孑然一身,又无后人,若是今生不能完成先祖遗愿,只怕这阿倍仲麻吕(晁衡日本名)一脉就此断绝!”
“殿下放心,老朽自有办法让此人为殿下所用。”
言风行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是有资格在堂堂亲王面前拉下脸的,毕竟从血缘,从贵族地位来说,雍仁是他的晚辈。
雍仁听闻言风行如此一说,脸上顿时涌起愧疚的神情来,他立即站起身来,深深地向言风行鞠了一躬。
“阿倍王叔,雍仁鲁莽,还望王叔见谅,此事就拜托给王叔了!”
言风行冷着脸,没有说话,双手撑在膝盖上,也缓缓地站起身,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破旧不堪的粗布棉服,淡淡地说道。
“金印到手,再找到那份名单,至于那个人,三日之后,你再来言家庄,定有消息。”
雍仁又是深深一鞠躬,恭敬地应了一声。
“你先回去吧,回去之前,去见见海边那个人……”
雍仁愣了愣,顿时又明白了言风行口中所说的那个人。
“三郎他也辛苦了,为了帝国,在此受困二十年了。”
言风行轻轻哼了一声,冷冷地说道。
“二十年前,你皇兄不知受何人所惑,要派遣什么秘士医手前往中国,想要找到一种可以至华夏万千子民于死地的毒药来,不成想却被中国人困在这里长达二十年,进退两难。”
“王叔也知道此事?”
雍仁有些惊讶,抬起头,看着言风行,心里却在嘀咕,帝国如此机密之事,这藏身乡野的王叔怎么会知道呢。
言风行轻蔑一笑,上前两步,拉开那扇破烂的木门,一脚跨了出去。
“自认为聪明,殊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说完,言风行倒背双手,佝偻着腰,走出院落,向着言家庄那栋高大的青石牌坊走去。
雍仁慢慢地低着头,从屋里走了出来,脸色凝重异常……
突然。
他冷冷地对一直垂手低头站在门口的山口义坚轻声说道。
“你开车,送我回去,留下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