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3日 星期五 天气阴转阵雨
昨天晚上刚到墨尔本的宾馆,没有力气洗澡就直接睡了。梦见家里的仙人掌开花了,后来我拿酸奶去浇它,结果它第二天就凋谢了。我期待它在一次开花。呵呵……
梦里还有一个呆子,在我倒酸奶的时候他也不阻止我。但他在花谢了之后,一个人捧着伤心难过。
母亲怀我时,家里已经有了两个臭小子了(哥哥们看到了估计会揍我)。父亲喜忧掺半,喜的是在农村人丁兴旺无人敢欺,忧的是若再是男娃,三儿子长大得盖三座房子娶亲。依当时家里的条件,砸锅卖铁也难。于是和母亲商量,生下来若是个“带把儿的”就送人,连户家都物色好了。母亲不放心,还挺着大肚子去那家摸了底:八十年代能吃商品粮的人家,条件不会太差。
一切安排妥当,俩人静待谜底揭晓:是雌是雄都不是问题了。
在母亲临盆的前一周夜里,父亲做了一个梦:梦见土坯砌起的院墙上,那几棵养了多年的仙人掌竟然开花了,大朵的火红的颜色。父亲醒来,摸着母亲的肚子说:“放心吧,是个女娃。”
果真,一周之后,母亲有了“小棉袄”,父亲添了“小情人”,皆大欢喜,再不提送人的事儿。有时候想,我若是个男儿身,将会有怎样的人生呢?
想当初,小席同学选择我做妈妈的时候,是席先生最先感应到的。那年十月份,我单独回娘家处理一些事情,正和发小聊天,席先生急吼吼地打电话问我是不是怀孕了。我一脸懵逼:怎么可能?问其原因,才得知他夜里做了一个梦:梦中,他一个人在鼓楼大街上走,街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在一路口处停下来准备转弯的时候,人群中走出来一个小孩径直走向他,并拽着他的衣角不撒手,走一步跟一步。
醒来后一直琢磨。我连说不可能的事儿,也没打算要宝宝啊,再说例假日过两天就到了,叫他别乱想。
然而,接下来两周过去了,例假也没有来,才确认是小席同学来了。既然来了就接受吧?整个孕期我是能吃能喝能玩能睡,不痛不痒不孕吐精力充沛行动利索气色也好。直到临产前一个月,母亲从老家来北京为伺候我月子做准备。
产前两周,有天吃过午饭,我在客厅收拾碗筷拿去厨房,需要下两个小台阶,平时走得溜溜的路,结果莫名其妙地摔了一脚,膝盖直接跪在水泥地上,蹭破了皮直流血。母亲吓坏了,还好有惊无险,消毒处理包扎,现在还有疤。
到了夜里,做了一个无比清晰的梦:梦里母亲陪我去医院生产,医院门口排了长长的队,好多人都在等。我们去的晚,排在队尾。眼看马上要生产了,急得母亲去央求前面的人行个方便,可是没有人理会她,接着我在梦中晕倒了。
再醒来,天哪!我竟然裸着身子漂浮在水面上。虽闭着眼睛,却能感受到温暖的海水(感觉是大海,而不是湖或河)承托包裹着我的身体,水波温柔地抚摸着肌肤,隆起的腹部露出水面,被暖阳笼罩,四周静寂,空气中弥漫着阵阵花香。阳光照在脸上,可以从闭合的眼睑上看得到跳跃的红色光斑。不冷不热不湿不燥,身体极度舒适,无法用恰当的文字描绘当时的美妙感受。后来感觉到有人在帮我生产,她(看不到人,感觉是女性)从取出胎儿,顿时觉得身体像掏空了般轻松。睁开眼并不见人,金色的阳光依旧照着我。
这时一个温柔有力的声音在我耳边说:“她本不该来的,却执意要来,你以后要好好待她。”待声音消失,我侧脸一看,身边多了个可爱的娃娃,光溜溜胖嘟嘟坐在水面上望着我乐。
如今,小席同学九岁了,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女生的脸,却拥有着一颗汉子般狂野的心。她会在无奈的时候感叹:当初我是怎么个瞎了眼啊,投胎到您家,哈哈哈……
图片来源:Pixabay
美术课上,老师让每位同学画一种植物,画好后给其他同学猜。龙龙拿着蜡笔,不知道该画什么植物好,突然他想到上周妈妈带他去的日葵花田,圆盘形状的向日葵非常漂亮。龙龙有了主意,刷刷地用黄色蜡笔画出向日葵的花瓣,再用绿色蜡笔画出细直的花杆,一株向日葵就画好了。龙龙看了看旁边的同学,小铃铛还在用红色蜡笔涂来涂去,大概画的是玫瑰吧。纪勇拿着绿色蜡笔,不知道画的是什么,一根根长着黄色小刺的绿色圆柱聚在一起。龙龙小声问道:“嗨,你在画什么呢?”
纪勇转过头来,说道:“你猜。”
龙龙看着那怪异的形状,想不出是什么东西。
纪勇有点急,说道:“我画得可像了,你怎么猜不出来?”
龙龙无奈地说道:“我怎么感觉我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你确定你画的是地球上的植物,不是你做梦梦到的外星东西?”
纪勇用画笔戳了戳小铃铛的背,问道:“嘿,你看看我画的是什么?”
小铃铛看了一眼,说道:“仙人掌吧,画得真用心,画了这么多根刺。”
“仙人掌?”龙龙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见小铃铛一眼就看出了,纪勇对自己的画作很有信心,说道:“你不会从来没见过仙人掌吧?这植物特别容易养,不用浇水,不用施肥,自己就能长得好。”
龙龙还是觉得这植物看着怪怪的,问道:“仙人掌长这样?仙人掌,仙人掌,难道神仙的手掌长这么多刺?它的刺不会扎到自己吗?”
小铃铛小声地回答说:“别这么死脑筋嘛,名字都是大家叫着顺口起的,红烧狮子头里哪有真的狮子头,只是叫做仙人掌而已。我见过的仙人掌都长着刺,具体为什么长刺我也不知道。”
纪勇接着说:“仙人掌长刺大概是怕自己被吃掉吧,我们家金刚从来就不敢碰它。”
龙龙怀疑地说道:“那为什么其他的植物不长刺?那些植物应该也会担心被吃掉啊。”
小铃铛说道:“说不定这些刺是为了保护花的,防止别人采它开的花,就像玫瑰枝上的刺一样。”
纪勇说道:“有可能。不过仙人掌的花也没多好看。”
老师注意到这边叽叽喳喳的说话声,走过来看,他们两人急忙转回身去,老老实实地继续画画。龙龙还想着那像手指一样竖着长的仙人掌为什么要长刺呢。
晚上睡觉前,妈妈问他学校里有什么新鲜事,龙龙想起纪勇的画,问道:“妈妈,仙人掌为什么要长刺?”
“那其实不是刺,是仙人掌的叶子。仙人掌长期生活在干旱的地区,就进化出了适应干旱环境的针状刺叶片。一般来说,植物的根从地下吸水,大部分都被叶片的蒸腾作用流失到空气里,叶片的面积越大,蒸腾作用就越强,就像我们晒衣服,如果把毛巾摊开晒,很容易就晒干了,但如果拧成一团,干得就比较慢。仙人掌针状刺可以减小蒸腾作用,防止水分流失。而且还能保护它们不被动物吃掉。”
龙龙没想到植物为了活着能想出这种方法,连叶子都能变成和针一样大的刺。
作者:黄静
讲述人:王美华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爸爸浑身都湿了,就穿着一只鞋! 醒来才发现爸爸已经去世两个月了!”王美华哭着对我说。
王美华住在河南省通许县的王家庄。王美华真的长得貌美如花。但是最近王美华非常的难过,因为她的爸爸生病去世了。
“孩子你快来帮帮我吧,我身上都是水!”爸爸悲伤地时候。
王美华赶紧找到毛巾,把爸爸头上身上的水都擦了一下。
“外面下大雨了吗?”王美华不禁问道。
“是呀,我的鞋太大了,走在路上,一走都被泥粘掉了,你再帮我买一双小一点的鞋吧!”爸爸望着我有气无力地说。
“好的,等天亮了我帮你去买!”王美华答应着。
“叮当,叮当,叮当!”随着手机的叫醒音乐,王美华睁开了眼睛,哪里有爸爸呀,原来自己是做了一个梦呀。爸爸已经去世两个月了!
王美华急忙穿上衣服,到外面一看,外面果然是下雨了。
等雨停了,王美华急急忙忙的出了门,她去市场上买了一双爸爸能穿的尺码的鞋子和香烛纸钱一类的,跑向了爸爸的坟地。
王美华想到爸爸在买寿衣的时候鞋子确实有点大。当时她心里就犯嘀咕,这么大的鞋子穿到爸爸身上合适吗?爸爸非常讲究,她不想给爸爸买平常的寿衣寿鞋,只想买平时大家都穿的鞋,但是买一套衣服下来真的不容易,最后只能买了一套寿衣!
现在想想那双鞋子真的有点大,当时爸爸穿上真是不合适,但是也没有买两双鞋子,衣服和鞋子都是成套的,买的时候也是按照妈妈的尺寸买的,但是穿上就有点大。爸爸夜里做梦都说穿着太大,一走就被泥粘掉了。
等到了爸爸的坟地,才发现由于下雨,坟上竟然出了一个洞。水都灌进坟里了,因为来的时候都带着铁锹,所以她就急忙在附近的地边儿弄土,把坟填好。王美花肯定爸爸再也不会感到身上湿漉漉的了!
她又把拿的一双鞋给爸爸烧了。
王美华还想和爸爸聊天,但是天堂里不一定有WiFi,所以她就写了一封信,就烧给了爸爸。
爸爸活着的时候天天和她聊天,但是等到每天聊天的时间到了,拿起来手机正要和爸爸聊的时候,才发现爸爸已经不能和她聊天了,因为爸爸已经去了天堂差不多两个月了!那时候的王美华泪流满面,像这样的事情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美丽的天堂
一个人在家的时候,王美华经常泪水涟涟,因为看到爸爸曾经坐过的地方他也难过,看他爸爸曾经帮她做的放在冰箱里的美食她也难过,所到之处,触景伤怀!
有时候走在大街上,看到一个很像爸爸的身影,她急忙走过去,看到对方的脸又失望的走开了!……
蜀山水碧蜀山青,一草一木总关情。如海深情难报答,泪水连连何时停?
电影《妈妈!》官方海报。
同样聚焦母女关系,并都由女性制作班底打造,《妈妈!》和《春潮》对母女关系提供了看似背道而驰的描述。不同于《春潮》的刀光剑影,《妈妈!》提供了一个温情满满的故事。超人般的母亲形象(吴彦姝饰)不遗余力地拯救罹患阿尔茨海默症的女儿(奚美娟饰)。然而,仔细对比之后,《春潮》和《妈妈!》之间或许并不存在那么大的距离。当两部电影叠加在一起,我们反而能看见东亚式母女关系的一种真相:爱和伤害、付出与控制,就是一枚硬币的一体两面。
此外,影片对于阿尔茨海默症的描写,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福柯关于“疯癫”的论述。疾病夺走了女儿的理性与记忆。但恰恰是透过“疯癫”的幻觉,她得以直面充满创伤的历史,释放被压抑的痛苦与欲望,完成了忏悔与和解。杨荔钠延续性地使用水体作为这种不受规训的女性意识的象征。然而“疯癫”之后,女性还能向何处去?本文作者认为,杨荔钠通过《妈妈!》的结尾,给了一个隐晦而苍凉的回答。
撰文 | 雁城
从《春潮》到《妈妈!》:成为超人的母亲
早在《妈妈!》上映之前,它就已经成为我的九月必看。原因在于导演杨荔钠的前作《春潮》。虽然豆瓣评分只有7.1分,且口碑褒贬不一,但《春潮》以其对母女关系残酷而现实的刻画,仍成为了当年我的院线十佳。
某种程度上延续了《春潮》的主题,《妈妈!》继续聚焦一对母女和她们之间微妙而汹涌的情感关系——实际上《妈妈!》(原名《春歌》)本来就和导演的前作《春梦》《春潮》一起组成她的“女性三部曲”。作为三部曲的终章,《妈妈!》帮助杨荔钠获得了更好的票房成绩(上映8天票房突破5000万)和更高的豆瓣评分(7.5分)。
拥有类似的关切,并都由女性制作班底打造,《妈妈!》和《春潮》却对母女关系提供了看似背道而驰的描述。
首先说说《春潮》。郝蕾饰演的郭建波和母亲与女儿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比起天伦之乐,影片描述的更是“战争”。冲突总是在三个女性角色之间排列组合式地上演。爱裹挟控制,付出激发不甘,自由煽动背叛,悲伤转折成指责。影片被人诟病“没有高潮”,但实际上处处是高潮。汽油味蛰伏在生活的角角落落,一划火柴就要熊熊燃烧。
电影《春潮》剧照。
《妈妈!》是气质上完全不同的作品。比起《春潮》里三代寓居而略显逼仄陈旧的沈阳老商品房,《妈妈!》中奚美娟与吴彦姝扮演的高级知识分子母女住在一间阳光充裕的杭州独栋别墅里。别墅前还有一方小小的花园。空间在剧情发生之前就暗示了主人公的阶层和教育背景。
母女之间亦有潜藏的龃龉,但都被书面化的台词收敛。《春潮》里母亲为女儿不嫁人而屡屡口出恶言,彼此遍体鳞伤,而《妈妈!》前半段出现的最明显的矛盾,可能也不过是“今天周二,该煎牛排,但你准备错了食物”。对此,杨荔钠的解释是:“母亲出生在,是文科教授,女儿1949年后出生,是理科老师,她们的教育程度决定日常对话不会像《春潮》中的母女偏世俗。”
这样轻微的龃龉甚至没有持续太久。在女儿确诊阿尔茨海默症后,矛盾就更进一步转移为母亲对女儿的拯救。母亲知道女儿病情的第一句话尤为动人:“对不起,我真希望这个病是我得。”大概也让很多观众流下了观影时第一滴泪。母亲的爱过于宽宏。
电影《妈妈!》剧照。
在这种“为母则刚”的共识之外,已经在近年贡献过多个优雅老年女性形象的吴彦姝,又额外拟造了超越现实的特色。她劈腿下腰做瑜伽,丝毫不像八旬老人。这是用轻盈得夸张的方式告诉女儿:退休的二十年来都是你照顾我,如今,我可以为你兜底。
有了这份母性的“超能力”,虽然阿尔茨海默症是《妈妈!》主要刻画对象,但你并不会产生观看哈内克的《爱》时对疾病与衰老的终极恐惧。记忆与能力退行,即便在病理上无法被逆转,其伴生的焦虑感,却逐渐被无往不胜的母爱所攻克。疾病甚至成为一种母女关系的弥合工具。观众不会在任何一刻产生多余的揣测,担心失去耐心的母亲会把枕头蒙在女儿的脸上直至窒息,如同《爱》中的老年夫妻。因为大众认知内的母女关系就是这样。《妈妈!》展示了一场意料之内的、稳定的单向奔赴。
电影《爱》剧照。
从这个角度来说,我感到一点遗憾。《妈妈!》中的女性形象,尤其是母亲形象,完美的地方有些脱离实际,而从根本定位上来说,又惊人地传统。它几乎只是把《世上只有妈妈好》又歌颂了一遍——实际上影片中也真让演员唱了几遍。当然,不是说母爱不伟大,也不是说不应该拍一个作为母亲的女人,只是这样的角色在生活中、银幕上、理念里,出现得实在是太多了。曾几何时,乃至今时今日,她都几乎是女性应该成为的唯一模板。这就不得不让我有点怀念杨荔钠的前作《春梦》和《春潮》里,那些有欲求、有缺憾、有棱角、敢冒犯的女性角色。
爱与痛的边缘:东亚式母女关系
《春潮》辛辣,《妈妈!》温暖。喜欢《春潮》的影迷会觉得《妈妈!》矫情虚假,而喜欢《妈妈!》的影迷会认为《春潮》偏激刻薄。如果不了解前情,观众可能都很难想到这两部电影出自杨荔钠一人之手。然而观影之后,我逐渐开始意识到这两部电影的差距或许并没有那么大。
换句话说,我毫不怀疑《春潮》和《妈妈!》中的故事,可以发生在同一对母女身上。正如爱和伤害、付出与控制,原本就是一枚硬币的一体两面。在过于灿烂的阳光下,也落满了阴翳。尽管不惜破坏三部曲完整性也改了片名的《妈妈!》,大概率出于妥协市场的考虑,对这片阴翳轻描淡写,它还是能在秋毫之末流露出来:
影片前半段,母女之间刻板而疏离的沟通方式,来来回回只绕着生活的细枝末节以及一个遥远的父亲形象打转。而这位博闻强记、回顾过往事件永远要带上精确时间点的母亲,无疑是上野千鹤子在新书《始于极限:女性主义往复书简》中所描述的那种角色:因为过于聪明,时常会让女儿在无所逃遁的理解与控制中窒息。
有一个非常真实的细节:当女儿在彻夜未归后到家——后来才知道是因为病情,她忘记了家的方向——母亲看到女儿进家门后,一言不发地走开。既没有指责,也没有关心。明明担心到要彻夜守候,体面却约束了质询,距离感则堵塞了关爱。
电影《妈妈!》剧照。
后半段借由病情,向来压抑自我的女儿开始暴露出相当残忍的一面。在一些时刻,恫吓到母亲的似乎不再是疾病本身,而被疾病解放“本性”的女儿。印象深刻的一场戏里,在外人走开之后,刚刚还面目天真的女儿突然变了神色,威胁性地靠近母亲说:“我打了你,你为什么要和外人说?”一直处于权力结构上位的母亲露出恐惧的神情。比起《春潮》铺天盖地见刀见血的战争,《妈妈!》展示的虽仅是一瞬,却是只属于亲子关系的精神恐怖片。
当我回看《春潮》时,发现了一处更妙的互文。在《妈妈!》的开头,女儿确诊了阿尔茨海默症,而在《春潮》的结尾,是母亲不幸中风。这两场病都从根本意义上改变了母女之间的相处方式,甚至几乎是以一种“积极”的方式:
《妈妈!》中,母亲因为女儿的病情像是终于找到了退休后的人生使命。而当《春潮》里郝蕾饰演的女儿凝望曾经滔滔不绝而如今再也不能说话的母亲,她说出了全片中最多的台词。那是先前在和母亲的沟通中从没有机会说出的:“……你安静了世界就安静了。”她感到一种迟来的“报复”、悲哀的解脱。
电影《春潮》剧照。
上野千鹤子在《厌女:日本的女性嫌恶》中提到佐野洋子的《静子》。其描述与影片的表达惊人相似:
“在‘用钱把母亲扔掉了’的老人公寓里,母亲渐渐患上了痴呆症。那么要强、那么粗疏、从没表扬过女儿、从没说过‘对不起、谢谢’的母亲在痴呆了以后,‘变得像个菩萨’。自从小时候牵着母亲的手被推开以后就再也没牵过的母亲的手,佐野第一次去牵了。去抚摸一直不愿接触的母亲的身体、钻进母亲的被窝去陪睡,这些都是母亲痴呆以前不可能的事。
佐野说:‘神智清醒的母亲我一次也没喜欢过。’在母亲不再是母亲之后,她才与母亲和解。听到痴呆的母亲说出‘对不起,谢谢’的时候,佐野放声痛哭:‘终于从折磨我五十多年的自责中解放出来了。’‘活到今天,真好。’她的表达是‘我被原谅了’,而不是‘我原谅了母亲’。她的自责意识当真强到了那个程度吧。”
在上野的理论里,母亲和女儿共同生活在家庭,这一男权社会的基本组成单位之中。她们本应是结构性的同盟,但因为普遍性的厌女文化,都沉沦在潜在的厌恶和竞争之中,找不到自我价值和对彼此角色的认知。这种在血浓于水中刀光剑影的母女关系,我们在今年上映的《青春变形记》与《瞬息全宇宙》中见过,在更早以前哈内克的《钢琴教师》里也见过。
电影《青春变形记》剧照。
然而,杨荔钠的描绘,又比上述这三部电影更带有“东亚性”。如上野千鹤子说,在东亚社会中,女儿对母亲的怨恨是不能被原谅的。因为母亲“既是压迫者,又是牺牲者”。在社会谴责之前,女儿就会因自己对母亲的不满,而自困于负罪之中。
所以《春潮》里的郭建波和母亲发生冲突后,在黑暗中恶狠狠地捏坏了母亲的仙人球。这形成了与《青春变形记》与《瞬息全宇宙》中母女相搏场景的最根本不同:东亚的场景里父辈和子辈之间的根本矛盾甚至是不可言说、无法对峙的。子女只能通过自虐来完成对父母的惩罚。
在这种宿命性的痛楚与耻感中,什么是解决方法?上野说:“当母亲不再做母亲了,女儿才终于从女儿的角色中解放出来。”这解释了为什么《妈妈!》里在日常中相处冷淡的母女,反而在疾病发生时完成和解。因为罹患阿尔茨海默症的女儿比母亲更快地老去,逼迫二十年前便已进入休养期的母亲回到照顾者的位置。时光逆转回童稚时,彼时女儿的自我还未形成、家庭尚未破碎、罪愆尚未发生。
当《春潮》和《妈妈!》叠加在一起,我们或许刚好能瞥见东亚式母女关系的一种真相:没有比这更深的爱了,也没有比这更深的痛。痛不能掩饰爱,爱也不能麻痹痛。
《始于极限:女性主义往复书简》,[日]上野千鹤子/[日]铃木凉美著,新经典文化 | 新星出版社,2022年9月。
疯癫:依旧是迂腐的性别角色设定?
当我们更贴近地看《妈妈!》,会发现它对阿尔茨海默症的展现很有意思。患病后,女儿的视角时常被一种非理性的力量篡夺。这让她看见被放大扭曲的情绪(如公交车上乘客恶意的指指点点)以及虚构的场景。
在女儿的幻觉中盘桓的核心,是早已故去的父亲。父亲在她的幻觉中,永远是慈爱、博学、温情的存在。影片的前半程,很多观众可能都会陷入这样的困惑:为什么一部所谓的“女性电影”的中心,有一个屹立不倒的男性身影?到后段,我们才终于在女儿的忏悔中揣测出原委:
原来父亲是自杀。因为他遭遇批斗,又没有获得女儿的支持。所以女儿在接下来的数十年中都处于自我封闭之中,以她与母相伴的禁欲生活和规整的发型作为象征。疾病袭来时,她的悔恨才在幻觉与崩溃中浮出水面。她在病榻上以“我杀过一个人”为开场白向母亲忏悔,而母亲早在她忏悔之前就选择了原谅。
电影《妈妈!》剧照。
在《疯癫与文明》里,福柯这样描述“疯癫”:
“(疯癫)所产生的怪异图像不是那种转瞬即逝的事物表面的现象。那种从最奇特的谵妄状态所产生的东西,就像一个秘密、一个无法接近的真理,早已隐藏在地表下面。这是一个奇特的悖论。当人放纵其疯癫的专横时,他就与世界的隐秘的必然性面对面了;出没于他的噩梦之中的,困扰着他的孤独之夜的动物就是他自己的本性,它将揭示出地狱的无情真理……”
在福柯的理论中,“疯癫”并不是一种残疾。相反,“疯癫”就是知识。愚人拥有着“完整无缺的知识领域”。他在一个智慧、理性的人看来透明无物的水晶球中,发现了隐形的知识。我认为,在《妈妈!》中,女儿所经历的病征就近乎于一种象征意义上的疯癫。疾病夺走了她的理性与记忆。但恰恰是透过疯癫,她一再重返父亲健在时的圆满家庭,释放了被压抑的痛苦与欲望。
在杨荔钠“女性三部曲”的第一部《春梦》里,我们也能发现疯癫。《妈妈!》中的疯癫是阿尔茨海默症引发的幻觉,《春梦》中的疯癫则是春梦。影片中,主妇方蕾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包括一个(除了性生活不积极外)很可靠的丈夫和听话的女儿。她平淡生活中出现的唯一怪事就是频繁的春梦。其主角永远是一个面目不清的长发男子。
电影《春梦》剧照。
和《妈妈!》中的幻觉一样,春梦亦不受控。梦是浸润着情欲的、愉悦的,但同时也是危险的、具有攻击性的。她会梦见自己突然被扇耳光,衣服被撕扯下。和普通梦境不同,《春梦》使用跳切回避记录入睡的过程,凸显梦境腐蚀现实的来势汹汹。此外,杨荔钠在《春梦》中使用了格外多的女性镜头,通过视觉对观众的直接刺激,突出梦的禁忌与冒犯。
和女求及身体紧密相关,方蕾的春梦是一种更专属于女性的疯癫,同时也更容易遭遇打压。然而相似的是,两部电影都利用无法被权威(科学或者宗教)定论或拯救的病征,展示了女性被压抑的欲望向非理性空间的恣意逃窜。
从疯癫与女性的关系延伸开来,我们会发现一组看似矛盾的事实:如今,我们越来越意识到“阁楼上的疯女人”实际上是男权叙事对女性的污名与禁锢;然而与此同时,我们也能看到近年来一些优秀的女性作品把“疯癫”作为一种建构性的力量,去解放被压抑固化的女性形象。
比如今年早先的文章《〈瞬息全宇宙〉:一首中年妇女的失败者之歌》中所说,围绕着亚裔妇女伊芙琳(杨紫琼 饰)延展的“多元宇宙”实际上近似一场“精神”。正是借由这场外人看来癫狂的奇异冒险,她探索着先前被压抑的可能性,完成了对于自我和女儿的拯救。正如加塔利在《混沌互渗》中所说,精神把主体性向多样性充分展开。疯癫可以是打压的工具,也可以是解放的武器,取决于它掌握在谁的手中。
《混沌互渗》,[法]菲利克斯·加塔利著,董树宝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2月。
在杨荔钠的电影中,不受理性控制的女性意识往往和流动的水体相关。《春梦》里有无边的水色见证旖旎的梦境,尔后冰冷的湖水企图吞噬女儿的生命,则象征自我意识的危险;《春潮》结束在流淌的潮水间;在《妈妈!》中,女儿的首次发病导致彻夜未归时,机位下沉,地上的积水映出她的摇晃的倒影,昭示着被冲击扭曲的自我。
影片的最后一个镜头在大海边,母亲悠悠地推着女儿的轮椅走在沙滩上,而女儿在画外音里说:“妈妈是海,我是一滴水,爸爸是一条不会游泳的鲸鱼。”母亲和女儿是水的传承和延续,父亲则游离于母女关系之外。水域再一次成为女性的专属象征,和女性代际间的纽带,见证半世疏离后的和解。杨荔钠在《关于〈妈妈!〉,我有这些话想说》中也解释道:“大海是她们的精神家园,海浪象征母爱的力量也代表人生的浪潮,女儿奔着妈妈学走路回到了人刚出生的样子,生命本来就是轮回重来,反之大海也同样以她的胸怀拥抱世间所有热爱她的生灵。”
这个大海边的镜头时不时被海水淹没,仿佛水体对母女俩投来主观的凝视。很多人在这个场景里揣测出死亡的意味。这对走向大海的伶仃母女,也许是在拥抱所能获得的最体面的结局里。这也让影片淹没在无边的苍凉之中。
电影《妈妈!》剧照。
和《春梦》《春潮》一样,杨荔钠在看似温情的《妈妈!》里也拒绝提供一个圆满的结局。尽管上文中说“疯癫”也可以成为一种解放的力量,但它并不是一个安全的乌托邦,而是女性在无路可逃的沉闷生活中杀出的一条血路。
疯癫了,然后呢?福柯观察到,尘世中的愚人面临着两条路,河流与医院。前者代表遗弃,后者代表规训。这也恰是杨荔钠影片中“疯癫”的女性角色所面临的仅有的两种归宿。
其实,在《妈妈!》的官方宣推及影评讨论中,“女性视角”或“女性主义电影”都是核心词。很多人自然地认为这是一部“女性电影”,聚焦了平时被大银幕驱逐的、不够年轻漂亮的女性形象与其困窘。但同时也不是没有争议。豆瓣短评区一个名为momo的网友就认为:“主创团队过于强调女性团队,但是电影呈现出的效果明明做得没有那么好,但好像就因为是女性团队只能夸不能批评一样。”这条评论获得了265个赞。
电影《妈妈!》剧照。
“没有那么好”,是很多人的共识,包括我。《妈妈!》在表达上多有保留,出现明显的节奏混乱、逻辑断裂和自相矛盾。比如这篇影评完全没有提到文淇饰演的周夏,因为她的片段实在太突兀,即使经过我的主动脑补;影片更遭人诟病的一点是极为书面化的台词和悬浮的场景。对于许多人而言,角色设定与大众的距离决定了共情的限度;如前文中所说,我个人也特别遗憾影片展现的女性角色都太传统。虽然声明了“不是所有女人都是母亲,但所有女人都是女儿”,结尾处还是借由抱着孩子的周夏,给影片中所有的女性角色都贴上了一个名为“母亲”的身份标签。
但是《妈妈!》是不是一部女性电影?我认为是的。在框架的掣肘下,杨荔钠拍出了一些仅属于此地的、“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女性经历和女性关系。在显而易见的“为母则刚”之外,我们还能品尝到酸涩、羞耻、眩晕、悔恨……
《妈妈!》(《春歌》)连同《春梦》《春潮》一起,汇成了一片丰富的水域。当梦境潜入潮水,水声就化作歌声。
注:封面题图素材来自《妈妈!》剧照。
撰文/雁城
编辑/青青子、罗东
校对/贾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