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阳杂俎:幻梦决杀
巍巍太行与雄浑燕山相遇的一条狭长山谷里,散落着几十户人家。
红彤彤的夕阳沉入谷底,层层黑纱笼罩绵延不断的群山,头顶上方,是洒满星星的山谷天空。
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从村中最大的一座院落里传出。两只惨白的纸灯笼,吊在院门檐下,映出一条通往灵堂的路。
夜风袭扰,灯笼左右扭动,灵堂的路,时而扭曲狰狞,时而被黑暗吞没。前厅布置了一圈白幡纸幢,一个面无血色的中年妇人,安详地躺在灵床。几个子女围跪在灵床前,泥盆里怱闪姜黄色的纸火。
一阵低沉的鼓乐,如阴冷的蝰蛇,咬开夜幕,灵活地游弋到村正家院门,翘起鼻角,昂首越过两个纸灯笼,钻入前厅,盘绕在四椽栿上不停地嘶鸣。
围在灵前的子女们,诧异地停止了哭泣。大家相互对视,心中不由暗忖,父亲邀请的鼓乐班还未到,这鼓乐从何而来?
大家面面相觑,不自觉地挤到一块,睁大眼睛寻找鼓乐的来源。
流淌的乐声,游下栿梁,顺着梁柱滑向灵床。绕着尸身盘旋一圈,灵巧地钻入耳朵。骨笛唳叫,尸身猛得挺起上身。嚓的一声钹响,尸身平举双手,呼得从灵床跳下来。乐声低沉回旋,如弓曲的桑蚕,吐出一根隐形的蚕丝,牵引着尸身向门外跳去。
子女们吓得挤成一团,瑟瑟发抖,眼睁睁看着“阿娘”,和着鼓点跳出院门,消失在夜色中。
年纪稍大的长子率先清醒,安顿好弟妹,燃起火把,转身跑出院门,寻找外出的父亲。
跑出村口,跑入丛林遮蔽的小路,跑到大山转角处,迎面撞来一股浓烈的酒气。
“何事慌慌张张?”火光下的村正郑老榕,满身酒气,瞪着牛眼,不满地喝道。
“阿爷,阿娘被…被……”长子哆嗦着嘴唇,比划着手脚,结巴半天,才将事情讲明白。
郑老榕嗯了一声,伫立不语,随后挥了挥手闷头往回赶。到了院门,扫了一眼悬吊在门口的白灯笼,转身进入前厅,扫视一圈后,嘱咐长子看好弟妹守在家里。
跨出厅门,拎起墙边的柴斧,走到院角一棵粗壮的桑树下,手心啐几口唾沫,几斧砍下一根手腕粗的桑枝。
剁得齐眉高,削剔利索,摘下腰间的葫芦,猛灌一口土苕酒。抹干嘴巴,扭望'婆姨'跳走的方向。
刚刚一更,夜幕渐垂,繁星明明灭灭。那条无尽的路,埋在丛林中,荆条交错,阴影幢幢。潜伏其中的'山野精灵',舔着嘴角,等着他自投口中。郑老榕槽牙暗咬,握紧桑木棍,迈步闯了进去。
山鸮凄厉地在郑老榕头顶唳叫,耳羽拧转一圈,不怀好意地窥视这位不速之客。郑老榕握了握木棍,又咕咚灌下一口酒。
忽高忽低的鼓乐,在鬼影幢幢的丛林中逸出,郑老榕拈着一串音符,深一脚,浅一脚地挤进密林深处。
花岗岩剥蚀的一块庭院大的台地,戳在山腰,像恶魔伸出的巨舌。高大的栎树围在巨舌四周。
郑老榕闻着鼓乐,一点点靠近台地边缘。
刹那间,织女星闪射一道蓝白色的光,最大的一棵栎树下,一件青蓝色的寿衣,在蓝白色的光芒下妖魅地舞动。
胸膛剧烈地跳动,冷汗流下古铜色的方脸。郑老榕静息片刻,忽心下发狠,左脸上的刀疤如蚯蚓扭动,高举火把,握紧木棍,冲出栎木林。
鼓乐旋回低戾,勾魂一般踩在心尖,肆虐阴邪的音调,嚇得四周惶惧无声。青蓝色的寿衣,伸出四肢,低垂着头,在一片纷飞的萤火中,陶醉地转着胡旋舞。
郑老榕眦裂牛眼,刀疤扭曲,扔下火把,爆喝一声,几步跃到寿衣前,跳起,木棍砸下。
凌厉的棍风,砸在旋舞的肩头,扑的一声,青蓝色寿衣背对着郑老榕,倒在树下的一座荒坟前。阴恻恻的鼓乐,戛然而止。
郑老榕拄棍喘了一会儿,定了定心神,拾起渐熄的火把,走向倒地的“人”。
一抹银色的鸿雁纹镯子,套在青白的手腕上,这是二十年前郑老榕送给婆姨的定情物。睹物思人,老榕眼角湿润,长叹一声,伸手搭肩,准备将婆姨扳过来。
一个趔趄,火把几乎甩出手。巨大的腕力,却扳过来一个轻飘飘的纸人。当啷,银镯掉落岩地。山风吹开乌蓬蓬的乱发,惨白的脸上,酡了两团腮红,勾描的细长眼,笑眯眯地盯着郑老榕。
老榕惊出一身冷汗。咕咚,灌下一口酒。蹲身纸人前,捡起手镯,又看了一眼,用袖口擦净,揣入怀里。镯子坠断的纸人腕口,逸出一缕黑气。
老榕抽出一把暗藏的牛耳尖刀,顺圆领挑开三对纽襻,露出灰冷的纸身。左胸膛上,靠近锁骨的位置,印了一个铜钱大的黑记。凑近火把,圆圈里蜷卧一只镂空的黑虎,简洁遒劲的线条,张扬凛凛的杀气。瞅见黑虎印,老榕心中一动,眉毛上挑,割下印记掖入腰袋。
吹亮火把,将纸人引燃,熊熊的纸火,映出沉郁的脸。火苗渐熄,扫视一圈栎树林,见无异样。走出台地,下山回家。
茂密的丛林隙中,闪出一对倒三角眼,淡莹莹的绿光,如猛虎窥食,凝视渐行渐小的火把。
推开房门,已是二更天。未眠的子女们围拢上前,老榕看了一圈热切又不安的眼神,挥手让众人回房休息。独自一人走进偏房闷坐。
夜未央,星光透过窗棂,洒在脸上,老榕捏着那片黑虎印,在清冷的光线中凝神翻看,虎眼对视,斑驳的回忆瞬间涌入脑海。
饶阳城下,一队丢盔卸甲的溃兵,簇拥一位主帅,站在城门外。
主帅虎目黑须,方额阔脸。勒住马首,扬起马鞭指向城门。“进城通告诸葛刺史,送些酒食出来。食毕,我等再启程。”
厚重的城门,向内拉开,一股雪花趁机卷了进去。饶阳刺史率领一众随从,涌向城外的队伍。
“臣诸葛德威,叩见汉王殿下!请汉王入城围炉而饮,以尽臣的孝敬之心。”诸葛德威望见污血满面的主帅,眼角泛起泪花。
主帅静坐鞍上,沉默如翁仲。
“汉王久经战阵,无往不胜。偶遭小败,不过兵家常事。今主上幸临饶阳,让微臣权尽地主之谊,叩谢殿下知遇之恩。早春朔雪,城外寒风凛冽,何不入城暖火取食。待将士饱饮后,臣召集城中能战之士,随殿下一同出征杀敌。”扑通一声,诸葛德威跪在雪地上,老泪纵横,恭请不止。
主帅抬望天空,雪花飘零,顿生凄楚。叹口气,马鞭下垂,点头应允。刺史大喜,起身上前,拽紧缰绳,引领青骢马率先走向城门。轰隆一声,随着最后一名兵卒走入城内,沉重的城门关紧,横梁落下。再也没有一个人走出去。
热滚滚的羊汤,蒸腾腾的羊肉,暄软的白馍,浓烈的老酒,将主帅和士兵们从冰冻中解脱出来。
“请汉王满饮此杯。”刺史端一杯酒,恭请埋头饕食的主帅。咕咚一声,主帅头未抬,含着肉块灌下一杯酒,继续大嚼大咽。刺史捏着空酒杯,斜眼扫视一圈,散落厅内的士兵们,都在埋头大嚼,无人理会他。
剌史眼神逐渐冰冷,脸上浮出阴鸷的笑。向后退了一步,手中一滑,酒杯摔在地上。清脆的声音,让低头大吃的主帅怔住,未待抬头,从围廊涌出无数的刀斧手。
森冷的长刃唐刀,架在主帅的颈上。主帅淡然地咽下最后一口肥肉,轻扫了身侧的诸葛德威一眼,拍了拍手,挺身踞坐,闭目不语。
“迟则生变,郑校尉你速去暗牢里结果了他。之后带着首级,和我的亲笔信,出城速交给建成殿下。”剌史叫来亲卫,附耳秘嘱。校尉左脸上的长疤,狠厉地扭动。
“太子殿下,匪首刘黑闼已被饶阳刺史擒杀,首级已送至帐外。”刘弘基拿着一封信,急忙报给军帐中的李建成。太子抚额大笑:“河北平定矣!”
一队白事班子涌入庭院,为首的班主扬声道:丧主在否?
倚墙假寐的郑老榕,抹了一把脸,木然地推开房门,面向班主点了点头,迎入灵堂。
班主环视堂内,盯着灵床,疑惑地问道:先室何在?
老榕摇头苦笑,长子红肿着眼睛,挪到班主面前,哑着嗓子告之原委。粗壮的班主猛然瞪大眼睛,嘴角的痣毛悚然炸开。又偷扫一眼灵床,嚇得后退一步。
“丧主,可想寻回亡室否?”班主身后闪出一个青袍麻履,头挽一字巾,手执龟团扇的短髭道人。郑老榕脸色阴郁,双眼翕动,闪过一道精光。
班主忙上前一步,指着道人介绍:本班祭师临时外出,半路巧遇这位道人,自称乌梅。攀谈一番,礼祭俗务皆懂些,顺便邀来,为主家尽些薄力。趁道人转头巡睃堂内的瞬间,班主与老榕快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老榕面色变缓,牛眼眯成一条线,盯着道人冷声道:道长可有良策?
乌梅道人轻摆龟扇,微挑卧蚕眉,凝视老榕的眼睛,一字一顿道:郑君可有胆量?
老榕摩挲手中的银镯,不置可否。
“今夜子时,上尸回魂,郑君随吾到尸舞地,夺回尸身。”
“夺回?”老榕猛扪雁纹,诧异道。
“阴乐勾召,尸舞地门,纸差为媒,恩怨缠绕。郑君若持金刚心,就会祛除魔障,重见尊室。”乌梅吊睛闪烁,意味深长道。
“些许胆色尚存,需准备些什么家什?”老榕凛然道。
“静待子夜即可,山人自妙计!”一半脸遮在团扇里,一半脸隐没晨霭中,模模糊糊,洇出神秘的诡色。
夜幕很快垂下来,幕幔稠厚,遮掩了明月,吞没了繁星。松把上的脂焰,直直向上,风也躲了起来。
老榕嘱咐长子安顿鼓乐班,照顾好年幼的弟妹。独自随道人进山。
夜静如古井,没有一丝波澜。兽吼鸮叫皆无,死寂的丛林里,唯有踩断枯枝的脚步声。吊在身后的道人,像系在脖颈的纸风筝,如山压顶,却轻飘飘的没有一丝声响。临近栎树林,老榕闻到一股甜焦的气味,像发酵过头的豌豆粬。
花岗岩石台,如恶魔的巨舌,伸出山腰,舔食夜空。
老榕猛然呆住,一夜间,石台冒出很多蘑菇坟,密密麻麻,犹如舌头上拱满了口疮。曾经舞尸的大坟包,淹没在坟群中,遍寻不见。
道人似看穿了一切,伸出团扇,向前拍去,老榕惊退一边。
“八阵图。好久未见了,郑君你惹到烦了。”老道呵呵诡笑道。
老榕眯眼扫视坟群,疤脸隐在火光里,阴晴不定。
“亡室之身,就匿在其中。坟茔虽乱,却暗合奇门卦数。你从乾位而入,景门而出。尸在生死地,魂在离恨天。吾有阴阳二珠赠与你,一颗含于口,定魂清神;一颗握于掌,可司警防敌。此阵虽简,却蜃瘴丛生,蒙蔽五蕴六尘。入阵后,无论所见所闻,皆为虚妄。”乌梅道人凝视坟群片刻,转身对老榕郑重叮嘱。
青布袍里掏出一个拳大的秘色无耳瓶,拔掉塞子,倾斜瓶身,二颗云雀卵大的黑白珠子,叮叮当当落在扇面上,前后嬉戏,如滚动的眼球,俏皮地瞄着老榕。
“黑为阴,持手中。白为阳,压舌下。黑珠跳动为警,白珠跳动即为亡室藏地。遇难时,捏碎一珠,吾即现身救你,但亡室会永困阴坟。捏碎二珠,郑君只能在这里与亡室长相厮守了。”乌梅托着团扇,递向郑老榕。
黑珠入手凉滑,沉如曜石;白珠温煦,轻若浮石。
“此阵如此险恶,吾力怯功微。道长法力高深,何不偕同破阵,徒劳奔波,枉费两颗宝珠?”老榕搓弄两颗珠子,玩味地盯着乌梅道人。
“亡室与郑君都是局中人,该此一劫。贫道置于局外,才能看得清,救得及。去吧,莫要误了时辰。现为亥时一刻,吾燃三炷香,香尽为令。子时之前,无论成败,都要及时而出,哪怕是死门。切记!”乌梅从百宝囊似的怀里,摸出一只巴掌大的三足鼎。插入一根线香,团扇掠过,香头呼燃蚊火,冒出一缕直挺挺的蓝烟。
乌梅手腕一抖,团扇凌空而起,砰的一声,伞柄如刃,切开坚硬的花岗岩石台,钉入坟群外围一角。
“此为乾位,由此而入,速去速归,贫道为你护法。”乌梅踱到三足鼎边,盘膝而坐,手结太极印,闭目入定。
老榕扫了一眼乌梅道人,嘴角勾笑,转过身,手掌急翻,将黑珠压于舌下,白珠掖入怀中。暗抽尺长的障刀,撑起火把,走过伫立的龟壳扇,慢慢踏入坟群。
不大的石台,挤满了乱石残土堆砌的坟包子,一根根白纸幡,斜插在坟顶,在突来的夜风中,哗哗的鬼叫。一个个纸人,在坟前墓后或躺或站。吊着秤钩眉,裂嘴邪笑。一块块辨不出种类的枯骨,沾着乌黑的血渍,抛在坟群各个犄角。
栎树林猛地摇头呼啸,狂躁的风,从深邃的夜空鼓荡而来。嘀咚,嚓嚓……凄厉的唢呐,沉闷的皮鼓,踩着心尖,锉着骨缝。从地底窜出、从天空砸下,犹如阴冷的潮水,将郑老榕紧紧包围。
回头望向道人,一面巨大的龟壳挡在眼前,菱形的盾甲,溢出源源不断的黑色雾气。
老榕握紧障刀,深吸一口气,冷笑一声。目视前方,认准一个方位,踢开脚边的枯骨,向坟群深处走去。
黑珠蠕动,舌尖微麻,脑中一抹电光曳过,眼前朦朦胧胧。恍入梦中!
一片浓云如一面广阔的大纛旗,被风吹过栎树顶,周围陷入黑暗。飘忽的火把,瞬间只能前照几步。
聒噪的阴乐,渗透浓云,索绕在耳侧,鼓敲唢唱,像嗡嗡讨嫌的蚊蚋,老榕挥刀驱赶。抽刀断水,无奈放弃。
火把忽闪,一个红衣纸人,从一座坟后鱼跃挺立。鬼气森森的长陌刀,迎面劈下。
老榕机敏地举刀架开,反手斜切,长陌刀连同纸人,被削成错开的两片斜角,轻飘飘地滑坠在地。老榕瞟见破碎的纸人纸刀,嘴角勾起轻蔑的冷笑。
刀风刚止,又一个绿衣纸人挺一柄白杆枪,直刺老榕心口。
前路未卜,为节省气力,老榕减了几分力道,随意地拨刀轻格长枪。铮的划响,锋利的枪尖,如刁钻的蛇信,沿倾斜的刀背,凶猛地刺向肩头。
噗,枪尖没入右肩,鲜血迸出,染湿了牦缨。低头盯着伤口,老榕惊异地瞪大了眼睛。一声冷啸,愤怒的障刀卷起凌厉的风。纸人灵巧地闪纵,避过刀风,跳入浓雾不见。
老榕削断枪杆,深吸一口气,盘坐地上。咬牙拔出枪头,伸手入怀,掏出一罐常年携带的金疮药。咬掉塞子,罐口摁在伤处,倒出一些药粉,扯下一片内襟,撕成长条,快速地缠绑右肩。
扶刀站起,冷汗顺额而下。握紧刀柄,眼中迸射凶厉的光,扭动的刀疤在火光下狰狞嘶吼。
阵阵轻雷,跳动在头顶。浓黑的幕布,渗漏细细的雨丝,带来淡淡的鱼腥草气味。浅红色的雨水,淋洗刀身,顺血槽滴到老榕的脚尖。
凑近火把,伸指沾了一点,微微粘滞,像新割的生漆。老榕微皱眉头,执刀继续前行。
雨水打湿了纸扎,沉重如铠甲。眼前所见的纸人,静悄悄地压伏在坟茔四周,一动不动。阒静的夜雾里,鼓乐掺杂老榕的粗喘声,在坟群中相互碰撞。
庭院大的石台,健壮的汉子,几个呼吸间,就可以从容地跨出。火把燃至中段,老榕走了很久,仍困在相似的坟道中转圈。
老榕心下焦躁,挥刀砍烂挡在脚前的几个纸人。破碎的纸片掼在坟顶,雨水浇软,纸片如脂融化,渗入坟中。
惨绿色的闪电划开黑幕,眼前短暂明亮。一块块或方或棱的碎石,自坟堆中弹跳而出,兴奋地蹦到老榕的头顶。
相邻几个吸入纸浆的坟莹,波浪般拱动,石块霎时弹如箭雨。像舍尽生命最后一丝气力的豌豆荚,爆炸漫天的种子。
老榕神色大变,刀锋舞成车轮。几个坟茔很快吐净石块,露出光秃秃的地面。
落地的大小石块,一步步,聚向老榕,如热锅上的豆子,不停地翻动组合。盏茶功夫,石块相互咬合榫紧,嵌成一个华盖大的圆盘。
浅红色的雨丝,滴落石盘,汇集涓流,顺石隙流动连通,很快勾勒成一幅简洁传神的图案。
火把抬高,老榕凝神端详,片刻,刀疤微抽,牛眼眯成一条线,嘴角泛起玩味的笑。
一个男子,明盔鳞甲,背坐在一张食案前。弯腰伏首,似在埋头大嚼。脚下的石块时而挤拱,摩擦出尖利的啃骨啖肉声。
闷雷滚滚,催动石盘转动。老榕站在圆盘下首,脚踩地面,石块围成一个诡异的空圈。食案前的男子,居于上首,与老榕呈一条直线相对。
一根太极线,灵活地斜绕两端,切出一条反转的半葫形,似下弦月摞在上弦月上。
黑珠敲得牙齿哒哒响,白珠在胸口隐隐发烫。轰隆一声,下首的半边石盘突然崩塌,老榕未及反应,坠入脚下的无底洞。
漆黑的洞口,冒出森森的白气。上首的男子,停止咀嚼,挺身,转头,绿光盈照,露出一张没有眼耳鼻的扁平脸。
老榕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火把不知抛到何处,头顶透着微弱的光,投在脸上漆黑一片。刀死死地攥在手里,像生命一样不敢撒开。刀尖拄地,斜倚在一根石柱上。
抹一把脸,引颈仔细观察。一根根灰蒙蒙的丈高石柱,如一片雨后春笋,从地里拱出来。排列成行,按某种规律,延伸至远方。
老榕转头四望,绝望的发现,已被柱林层层包围,像一只困在笼里的小白鼠。每根石柱顶端,都镶嵌着一块夜光石,在幽幽的空间里,散发或蓝或绿的冷光。
这里无云无雾无烟,只有无尽的黑暗;无水无风无音,只有无边的寂静,如远古混沌未分的雞卵。
一声沉重的叹息,从石林深处传来。老榕悚然而起,持刀戒备。长久的无饮无食,高度紧张,浑身的关节如甩散的蛇肋骨,一点点脱离脊干。深吸一口气,骨节爆响,重塑精气神。贴石柱底部,小心地搜寻声音来源。
密密石柱,乍看无序乱生,实则规律地组合在一起。十几根石柱,密匝成一行笔直的石排。有的横排密集无隙,有的中间断开一截。三组横排,构成一列纵组。
纵组层层排列,围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老榕圈在网角一隅,犹如待捕的猎物。跌跌撞撞转了很久,也没有踅摸到出口。索性放弃挣扎,欹着一根石柱苦思。想了很久,终于咂摸出一点味道,老榕蓦然想起,当年在洺水之战曾见过这个阵式,这是后天八卦阵。嘿嘿冷笑,真是阴魂不散哪!
一双长满黑斑的手,悄无声息地从阴影里探出,掐住了陷入回忆的老榕脖颈。障刀反剁,如砍败革,梆梆的闷响,钝了刀刃。喉管捏细,后气难援前气。不容多想,刀柄反提,刀尖贴着颈脉,迅速撬进掐紧的手隙。
冰凉的刀身,硌得颈脉滞流,脸色渐紫,紧箍的双手越勒越紧,狠下心,刀尖向前猛切。凌厉的刀锋,紧贴下颌的表皮,带着几根滴着紫黑色血块的断指,飞落地上。颈口略松,老榕趁势一个筋斗,翻向前方。
轻抚深深勒痕的脖颈,弯腰剧咳,几点鸟啄大的伤口,渗出血丝,微微蜇痛。
片刻缓过气息,抬头盯视。半截长满黑斑的手,直直地平伸,脑袋低垂,乱蓬蓬的黑发,遮住整张脸。另一只手,穿过青蓝色的袖口,露出一截惨白的手腕。一圈浅浅的镯纹,烙在上面。
老榕心头微动,眼角湿润,踉跄着踱向几乎掐死他的青蓝衣人。
拨开失去光泽的黑发,露出一张饱经沧桑,却风韵依然的鹅圆脸。双目紧闭,仍映溢往日醇柔的光彩;青斑点点,难掩曾经并肩驰骋的英气。
咚…亮亢的夔鼓,穿透沉寂的空气,擂响耳膜。青蓝衣人身后,二直行夹一断行的石组,轰然下落。暗红色的滚滚岩流,从地底喷薄而出。
炙热的熔浆,携带融化万物的高温,疯狂地舔食周围的岩壁。坑口越扩越大,岩壁不断融坠。距离青蓝衣人,仅有几步之遥。阵阵热浪,烤焦了须发。
脖颈冰凉,执着的双手,又如蟒蛇般紧紧地缠绕猎物。老榕呆望熟悉的脸,陷入回忆不能自拔,任凭陌生的力量勒紧脖颈,也没有动手反抗。沉默如羔羊,任人宰割。
红浪猛然滔滔,似有一只朱雀在炙热的渊底振翅欲飞。
老榕脖颈下弯,上身倾向红渊,青蓝衣人掐着他的脖子,悬吊在翻滚的熔浆上。
咚…熔花飞溅,蚀穿了青蓝衣人鞋底,飘出焦糊的肉味。
咚…浆浪上涌,青蓝布衣瞬间燃成了一个火球。
咚…熔浆怒涨,卷起丈高的熔峰,扑向悬坠的双飞雁,熔峰袭过,一切都将湮于无形。
老榕神色复杂,心中瞬息万变。凭一己之力,救回青蓝衣人已无望。挥刀断开掐紧的双臂,足可自保,可又那么的不舍。红浪伸着滚烫的舌尖,嘲讽地盯着抉择的老榕。
老榕握紧刀柄,手不停地颤抖,弧形的浪,弯过头顶,与脚下咫尺之近,瞬息可以闭合。
鹅蛋圆的脸,眼角忽然噙泪。松开双手,奋力往前猛推,仰身坠入翻滚的熔浆。一缕青烟,飘于渊口,青蓝衣人化为浆水,永留此间。
熔浆卷没的一刹那,老榕从尺宽的熔隙,被迅速地推滚而出。发髻冒烟,胳膊焦糊,未顾及烫伤,急忙爬向渊口。望见青烟袅袅,绝望地号啕大哭。
良久,止住哭泣,从怀中掏出那枚白球。嗤嗤冷笑,猛地捏碎,扔进熔浆里。吐出黑珠,毫不犹豫地又抛入红渊。
咚咚咚……夔鼓连续擂鸣。石林快旋如陀螺,不停地交换组合。暗红色的熔浆,快速退入极深的地底,如子盒被推回镜奁,霎时不见。消失的石组,重新长出地面。
大地隆隆转动,指向一列三行皆中断的石组。咚…石组如一对同轴线直齿轮,向右螺旋啮入地平线。
最后一对齿根埋入地下,无边无际的黑水,从四面涌出来。老榕眼前出现一个无垠的'海',海面无风无浪,没有鱼跃,没有鸥鸣,死寂沉沉。海的尽头,有一段影绰的城墙,虽然距离遥远,却如水晶透镜,折射出一条食案摆在老榕的眼前。一张栎木筏,从城头的彼岸,悠悠地飘到老榕的此岸。
该做个了结了,一切都该结束了。老榕呵呵冷笑,心中恨道。
踏上木筏,盘膝而坐,障刀平放膝上,直视前方,岿然不动。木筏无风而动,似有一根看不见的绳索,缓缓牵向海的尽头。
筏行海中,橘红的火焰从筏侧纵燃,猛烈的火舌不时卷舔筏心;海底窜出古怪的嘶吼,一只长颈锯齿海兽,从另一筏侧探出硕大的头颅,张开血盆巨口,咬向筏中。
老榕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直直盯着城头前的案子。炙烧一切的火焰,将筏子牢牢地包围,木筏依然徐徐前行,驶出烈焰,老榕横刀端坐,亳发无损。
鼻孔贴着鼻孔,老榕能窥见漏斗大的鼻孔里,流出腥黏的涎液。呃嗷低吼,巨兽挪开槽头状的脑袋,臊眉耷眼地隐入海底。
碾过巨兽下沉的漩涡,木筏继续不紧不慢地滑行。
广阔平坦的海面,突然无征兆地凸起覆瓦形的巨大棱丘。稀薄的海水,如初熬的麦芽糖从丘顶融落。道道宝石蓝色的光芒,从消退海水的壳体,箭镞般弧射,照亮了混浊的空间。
一只大砗磲浮现在离木筏丈远的海面,老榕微皱眉头,陷入沉思。粗壮的闭合肌无声地支起波浪形的肋骨,一扇饶阳城门大的巨口,氤氲淡蓝色的雾气,一口吞下闯入的木筏。
老榕睁开眼睛,漂浮在半空。下面一围华丽的锦步障,挡在大殿门口。一件大红色的圆领袍,端坐一张圆桌的上首,几个幕僚模样的人,围坐下宾。光线昏暗,几人的面容模糊不清。
很快,密会结束,众人散去。大红袍仰头无意地瞟一眼半空,虎目黑须的阔脸,让老榕心中一抽。大红袍拍手叫来一名内侍,低声吩咐了几句。粗壮的内侍面露难色,嘴角的痣毛萎成一绺。大红袍威哼一声,内侍惟惟后退。
一卷锦被扛了进来,扔在箱床里,一只藕白的胳膊伸出被角,纤弱的腕上,戴着一只银色的鸿雁纹镯子。大红袍望向箱床,猥琐地一笑,捻起金烛罩,摁灭了桌上的烛台。
刺心的一幕,如一只瓜锤猛砸在胸口,胸骨折断,塌成一个米臼状的凹陷。老榕牛眼眦裂,抽出利刃,飞扑下面的箱床。
嘭,蓝色的泡沫破裂,老榕跌坐筏头,缓缓睁开眼睛。木筏依然匀速浮行,距离岸头越来越近。
筏头轻触彼岸,提刀,起身,上岸,不经意回望。海水刹那间消失,密集的诡异的石林消失。唯有城头还燃着一盏菜籽灯,恍恍惚惚,将食案揽在阴影里。
一声阴恻恻地叹息,从阴影里传出。
“何必遮遮掩掩,扒下你的假面具,出来见见郑爷何妨?”老榕弹铗耻笑。
“郑校尉,别来无恙啊!”城头又燃起几盏菜籽灯,暗影彻底剥去,露出一张食案,一个男人面墙而坐。须臾,缓缓转过一张没有眼耳鼻的扁平脸。
“昔闻汉王帐下,有一员谋士,善奇门遁甲,常年随军出谋划策。不过,吾以为道术不甚高明啊。”老榕盯着扁平脸脑后,突兀的一根黑带脚,戏谑地笑道。
“如此仙风道骨的异士,突兀地出现在一个普通的山野丧家里,就引起了我的怀疑。直到那两颗珠子出现,我就彻底认出了你。当年虎牢关一战,曾去夏王军帐传信,有幸窥得,有人用黑白两颗珠子推演天道。不过终是败了,两颗破珠子违不了天命。西域幻草无色无味,引人致幻,无法自拔,甘为摆布。吾早年出入乌孙、莎车识得此物。草汁有淡涩味,珠子入口的瞬间,便了然于胸。不揭穿你,是想看看你玩什么把戏。”袖口一抖,两颗溜圆的黑白珠子,浮现在老榕手心。
“郑校尉心思好缜密,难怪当年诸葛獠贼,选你来做弑逆之事。”扁平脸转身站起来,一步步踱向老榕。
扁平的脸,随着步伐,密生出蛛网。脚步轻震,网格碎裂,一片片石渣从脸上坠落。走到离老榕几步远,停下了脚步,露出系着一字巾,卧蚕眉微挑,手执龟团扇的乌梅道人。
“想报汉王之恩,何不直接寻吾,弄这些劳什子何益?”老榕轻搓珠子,有些不解道。
“汉王遇难后,吾化为道人,寻访逆贼多年。一为手刃此仇,二为探明缘由。郑校尉太过机警,几次下手都未成功。恰逢尔室故去,借此引你入局。耗虫困在笼里闯来窜去,多些乐趣,简单的戳杀,狸猫也无趣。”乌梅道人盯着老榕,神色平静,似乎在对着一个死人喃语。
“牛鼻子,你笃定能杀得了我?”老榕不屑地讥讽。
“蠢獠,你只留意了幻草的涩味,却怎知贫道将断肠草汁,抹在了令亡室的指甲里。熔浆炙烤,助蕴,现在毒血行遍周天,你应该感到腹烧心刺矣。”乌梅道人轻摆龟团扇,呵呵干笑。
嘴角渗出血丝,一条火蟒在五脏内游走炙烧,牛眼爆裂,珠子捏得咯嘣响。
“汉王民望笃厚,且待你不薄,为何痛下杀手,做出弑逆之举?”乌梅攥紧扇柄,蚕眉倒立,三角吊睛怒立,怨恨质问。
“炀帝幸江都以来,义军四起,天下万民苦矣。大唐剪灭群雄,平定四海,统一之势已现,河晏海清的太平盛世,指日可待。刘黑闼自幼横行乡间,狡诈好赌,逢夏王而势起。河北几次复乱,均由此贼挑起。吾为万民而诛獠,何罪之有?不过各为其主罢了,你为主子了却了私仇,我为万民而尽节,各得其所。哈哈哈……。”老榕畅快地仰天长笑。乌梅团扇低垂,阴沉不语。
“昔汉王喜孟德之癖,亡夫人出身武臣世家,堪比木兰,蒙汉王青睐,雨露偶沾。否则你一个破落的低级武官,岂能越级擢为校尉。尔当思夫人之功,念汉王之恩啊。”乌梅恶毒地讥讽道。
急火化蛟,焚噬五腑。噗,一股滚热夺口而出,血花舒展,宛若怒放的曼珠沙华。
寒光乍闪,钻过血雾,刀身沾染血点,如迅猛的虎斑游蛇,乘风斜削向乌梅面门。凌厉的刀锋,将及面门三指之际,刀势忽消。咣当,障刀掉落地上,老榕瞪大眼睛,仰面朝天缓缓向后仰倒。手腕翻转,一白一黑两颗珠子,前呼后啸,扑向乌梅的咽喉。
乌梅纵跃禹步,团扇横拍,噼啪脆响,两颗珠子被击得粉碎。嘭的一声,伟壮的身躯砸起一片尘土,老榕不甘地合上了眼睛。
乌梅站在远处,久久未动。足有半炷香时间,才缓缓踱向躺在地上的老榕。
龟团扇啪的轻抖,扇面褪尽,扇柄矗立十几根,一筷宽二指长的钢钎,钎尖闪着淬蓝的光。地面悄然长出四双白惨惨的纸手,像贪婪的捕蝇草,凶狠地箍紧老榕的四肢。
乌梅阴鸷地一笑,两颗尖利的獠牙锥出上颌。拔出一根毒钎,食指内叩反弹,钢钎划着一条漂亮的弧线,噗得钉入老榕的膝盖,髌骨碎裂,骨渣横飞,老榕如一棵枯死的胡杨,一动不动。
又一根钢钎插入另一条膝盖,依然如僵死的蜈蚣,声息皆无。又一根钢钎,乘着凌厉的风,疾入老榕的左胸。像久旱脱水的鳄鱼,枯仰无声。
乌梅止步盯视,半炷香又过去。方小心地走到尸体近前,碾开眼皮,指压颈脉,长舒了一口气。
“逆贼,就和你的'俏妇',永远地留在这里吧。”呵呵呵……乌梅桀桀怪笑。
忽然,发现一纸残缺的黑虎印,露出尸体胸襟。乌梅鄙夷地撇起嘴角,弯腰俯身,准备捏起符印带走。
倏然的刺痛来自心尖,亦如当年失去汉王的依附。骤然的冰凉,让乌梅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透胸而过的钢钎。
“忘了告诉你,我的心向着万民,长在右边。”老榕咕噜满口血,抵着钢钎,贴近乌梅的耳朵,含糊地说道。
喉管如遭雄狮噬咬,强大的咬合力,阻断了气流通道。乌梅面色深紫,眼珠迸出眼眶,入气逐渐断绝,没了声息。
紫的血,红的血,黑的血,混杂在一起,向黑暗的前方流淌。血流越来越涓细,最后渗入地下不见。
老榕瞪大眼睛,嘴角甜笑,手脚舒张,和亡室永远地留在了这里。那个恩怨相缠的乌梅道人,也永远地留在了这里。
白亮的闪电,划破厚重的幕布,震耳的轰鸣,敲碎黑色的阴霾。大雨瓢泼而至,涤净了沾满尘埃的万物。
鸡鸣三遍,火红的太阳冉冉升起。担惊受怕一夜的长子及幼子们,心慌不宁。捱到天亮,便央求白事班主,一同上山寻父。
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扶老携幼,拄棍提棒,呼拥着钻进山林,踅摸半天,找到那个出露的石台。
一片栎树,沿石台围成一围。一颗最大的栎树下,有一个乱石搭垒的大坟。坟下有一位壮汉,躺在一个纸人边,不明生死。火把、障刀扔在一边。
正对壮汉的栎林角,端坐一个道人,旁边放一个香灰尽冷的三足鼎,一柄龟团扇,斜插在林前的石台地上。
除了孤零零的一撮坟包外,整个石台空空荡荡。众人围拢上前,仔细检查。坟下的郑老榕,面色苍白,双眼紧闭,气息若有若无。左胸略微下凹,双膝瘫软如空布袋,身上没有一点儿外伤。地面除了石块泥土,干干净净。
乌梅道人,亦如老榕,面色青灰,气息微弱,脖颈有一个柳叶形咬痕,周身未见外伤。
众人惊诧万分,不知昨夜石台上发生了什么变故。长子央求班头掘坟开视,思忖再三,班主领人挖开那座大坟。坟内空空,没有棺椁,没有尸首,只有一件青蓝色的寿衣。
众人无奈,只好重敛寿衣,复堆坟茔。林边砍了两副担架,将郑老榕和乌梅道人抬回家中安顿。
一个屋东,一个屋西,气息时有时无,不吃不喝,针扎怒叫皆无反应。如此苦熬了半载,一个绝息驾鹤,一个蹬腿修仙。
哀恸的长子,在山上石台的大坟边,修了一座坟,安葬了郑老榕。下首处,另起一坟,埋葬了乌梅道人。
待石台空无一人后,班主悄然而出,掏出四枚桃木钉,暗钉入乌梅埋茔四角。谨慎地扫视一圈,飘然离去。
栎林隐蔽的一角,浮出一双眼睛,默默地注视班主的举动。晨雾逐渐弥漫,长子隐入一片白茫茫。
注:配图来自网络。
北京,是一座24小时不停转的城。从鸡鸣到日中,从黄昏到夜半,每天,每时,每刻,在北京这座既古老又现代的城市里,生活如浪潮一般,滚滚向前。
一朝一夕,尺璧寸阴。破晓,在第一缕槐花香中,城市醒了;辰时,千军万马冲出地铁站又冲进写字楼,奔向理想抑或生活;酉时,刚下班的人们又陪着孩子走进了兴趣班;黄昏、人定、夜半,这些古代已然寂静的时辰,随着北京夜生活的丰富,已然成为另一个热气腾腾的白日。
北京的十二时辰,是你、我、他每个人的生活,时时不停,生生不已。在时间的镜像里,上演人间万象。
让我们先从清晨5点开始……
北京在洋槐花的香气中醒来
卯
【5:00-7:00 卯时】
卯时,天色破晓,阴降阳生。周一早上5时,小区里的路灯还亮着,天气灰蒙蒙的,热气还未散去。蝉在声嘶力竭地叫着,鸟儿的清脆鸣叫声提醒人们现在已经是早晨了。
路旁细碎的洋槐花撒在地上,空气中弥漫香气,而环卫工人此时还未上班。5点的北京城还未完全醒来,夜晚的静谧还有残存,日常繁忙的京通快速路主辅路都一路畅通。
地铁显示屏上的时间停在5时3分,此时从四惠地铁站开往城市中心区的首趟地铁进站了,站台上已经有零星等待的乘客。上车之后,一排座只有2个人,原本需要抢座位的始发站变成悠闲的“随便坐”路线。
首趟车到达国贸时,几乎无人下车。5点15分,当人们走上换乘站台,国贸站10号线那边还没车,几位等待换乘的乘客坐在紧闭的大铁门前聊天。一两个小时后,这里将变成人山人海。
在国贸地铁站外,便民服务餐车上有微弱的灯光在晃动,罩子里的热气散发出来凝结成挂壁的水珠。上前一问,包子还没有蒸熟。工作人员正忙着清洗熬粥用的大锅,为即将到来的大批上班族熬一锅暖心粥。北京城最繁华的国贸商圈此时却安安静静,最近的一家肯德基要到6点才营业。
接近6点,环卫工人把帽子戴好开始挥舞着扫帚清扫人行道,还给晨起上班族一个干净清爽的城市。东偏南方向的太阳被云层遮住,但天气依然闷热。此时,位于长安街上的北京日报大楼早已最先亮起了灯——《北京晚报》的编辑上班了。
6点多的北京,慢慢开始沸腾起来。在接下来一个小时里,北京的大街小巷迅速地从空旷到人流如织,卖早点的人,等公交的人,挤地铁的人……一切都醒过来了。沿着长安街,不时能见到晨跑和遛狗的人。行色匆匆的上班族则是另一道风景,不少人戴着耳机、拿着早餐,边走边吃。接近7点,太阳耀眼,整个北京都在路上,又是一个忙碌的周一。
“千军万马”冲出地铁站
辰
【7:00-9:00 辰时】
辰时,伏蛰之物,而敷舒出。辰时的北京,好像喷薄而出的朝阳,又好像大戏上演前的序曲。此时,京城的主角是匆匆奔波在路上的上班族。
早上7点的地铁一号线还不是很拥挤。除了一些刚在广场看完升旗仪式的游客,车厢里的大部分乘客是每天朝九晚五依赖地铁通勤的上班族。他们或倚或坐,几乎每个人都戴着耳机、盯着手机屏幕,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地铁里到处是旅游景点和旅游软件的广告。每到一站,车厢外的海岛椰风、渚清沙白,与车厢内的昏暗冰冷、狭小憋闷形成鲜明对比。这时,人们往往会将目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盯着那些美丽的风景出神。
列车驶入国贸站台,车门打开,引导员催促着乘客快速上下。从车上下来的人们几乎都不看站内指示牌,径直向某个出口走去。从地铁站出来,有人扫一辆共享单车,有人等待有空调的商务班车,还有人甩开大步向公司进发。
“376号!馄饨小套好了!”8时刚过,财富中心写字楼二层的和合谷内已经找不到空桌了。随着服务员一声招呼,这家餐厅今天早上已经卖出了76份早餐。对于在这里上班的外企员工来说,热乎乎的包子、豆腐脑、馄饨和油条永远比面包、三明治更可口。8时40分之后,点外卖的人开始排队了。
隔壁星巴克咖啡厅里,妆容精致的女士在等待用信用卡积分兑换的超大杯拿铁。相比中餐厅的热闹,这里要宁静很多。在用餐区,一位西装革履的男士坐在吧台前,掏出手机回邮件,他身旁放着大大的电脑包。一位洒着古龙水的年轻男子快步走到前台,取走通过APP提前点好的咖啡,然后快速消失在大楼长长的走廊里。
时针指向9时,从写字楼一层旋转门进来的人流连成一条彩色的动线,线的终点就是电梯厅。这座40层的大厦,汇聚着近百家中外知名企业。上班高峰时段,12部电梯全开依然会排队,超载的警报声不时响起。9点半后,写字楼的公共区域逐渐安静下来,人们陈力就列,各忙各的一摊事情去了。
菜市场升起人间烟火
巳
【9:00-11:00 巳时】
巳时,又名隅中,正是一座城市在最血气方刚之时。
伴着胡同内一声声稀松平常的问候,街坊邻里间亲切地打了个照面,而后各自奔向梦想;从居民楼里走出的根儿鞋一下下敲击着路面,职业装扮的女士们在早餐摊儿买一份鸡蛋灌饼,边走边吃还要小心着刚抹上的口红不会被蹭掉;快递公司的“使者”与外卖平台的“骑士”穿城而过,并肩奔跑,每个路口的红绿灯秒数都能化作他们体内的心跳;在这些人的头顶上方,是一片淡淡的、不见颜色的人间烟火,这烟火气自各个菜市场慢慢升起,鸡鸭鱼肉的吆喝声与砍价声将北京这座城市幸福地笼罩,“民以食为天”的写照大抵就是如此吧。
说到菜市场,有人将其比作城市里“最能回血的地方”。不论你受了什么伤,这里的烟火气总能让你回归生活,感受振奋。就拿网红明星三源里菜市场来说,每天上午9点,它会准时迎来第一拨客人,他们大都是能将摊位从头到尾如数家珍的老顾客了,掐点儿来是为了挑选优中之优的新鲜食材。一个小时以后,走廊两侧已经围满了买菜的人们,99号摊位的老板只能挤时间和客人闲聊两句,他说:“这一上午啊,光在网上接单就接了20来次”。
在午餐时忙里偷闲练出腹肌
午
【11:00-13:00 午时】
午时,又名日中,一天中阳气最旺之时。忙了一上午,有人忙着吃午饭补充能量,有人忙里偷闲练出腹肌和马甲线。
水上的俯卧撑、高抬腿、波比运动和360°旋转......上午11点,国贸商圈的网红健身房“炼工场”内,一群热爱浆板跳跃的男生女生,心照不宣地开启了一场燃脂狂欢。这个时间的课程叫做浆板上的高强度间歇训练。水上浮动的浆板本就不好掌握平衡,加上这种畅快淋漓的训练方式,让整个屋子不断传来“扑通”“扑通”的落水声和随之而起的大笑。几位身着泳衣的教练在泳池边踱来踱去,一边跟随音乐的节奏尽情舒展着自己的身体,一边确保着学员们的安全。
视线从长安街东延线平移到西延线。与这家健身房直线距离约20公里处,石景山一家酒店的运动中心内,专为上班族开设的午后瑜伽课在《Tvameva》的乐声中开讲。“吸气,起身,小腿交叉,胸腔向右倒,慢一点,胸口提着,呼吸......”夏日的午后12点本是安静、炙热的,这家健身房里却总是一派冷气充足、人气正旺的情景。一个小时即将溜走,还差4分钟1点的时候,瑜伽教练关上了练舞房的灯,学员们躺在垫子上,迎来了这美好而安静的午休一刻。
与健身房隔着一条马路的地方,就是摩肩接踵的写字楼大厦。这个时间,饥肠辘辘的上班族三五成伴,走向几百米外的万达广场三层商铺。许多人都是乘着扶梯直奔三楼——那一层大多数商铺的主题只有一个字:吃。别看只有一层楼,麻小、烤鱼、新式火锅琳琅满目;意面、日料也应有尽有。凡是机器招呼顾客的,在声音的穿透力上略逊于人工揽客的,也有的店安安静静,一副知道顾客一定会来的傲娇架势。吃饱喝足,上班族们又攒了一身的力气,走回工位,继续向KPI与梦想靠近。
博物馆里的清凉风景
未
【13:00-15:00 未时】
未时,又名日跌,是太阳偏西的午后时间,正是人们小息纳凉休闲时刻。
12个小时飞驰而过,钟表上的时针再次指向刻度“1”。人们吃过午饭,天气开始燥热。下午13时,长安街人行道上人来人往。红墙下巡警戴着墨镜,手里拿着塑料杯,一口一口贪婪的喝着茶;路通协管员也躲在了大伞之下,看着一辆辆自行车从前匆匆驶过。而在北京的大街小巷,穿着黄色衣服的外卖小哥钻进商场里,闲暇时刷着手机,偷享片刻清凉。
大太阳晒着,北京哪儿最热闹?还属景区和博物馆。国博北门前,来来往往的游人加入进馆的队伍当中,在大门口绕了一圈又一圈。跟着队伍迂回前行时,不少女士撑起了阳伞,身旁四、五岁的小男孩儿一刻不得闲,闹着、嚷着。不出10分钟,一队人便走进了博物馆。
走进博物馆展厅,像是进入到一场穿越历史的旅程。地下“古代中国”常展是国家博物馆的精华所在,也是整个博物馆最为热闹的区域。展厅里人们拿着参观指南,孩子牵着大人的手,在一件件国宝面前走了个过场;大妈在瓷器展柜前拿着手机,找好角度按下了快门,看着手机中的大作就已经心满意足;两名青年对着长信宫灯看上看下,仔细读着藏品简介,好奇地感叹着古人的智慧;一位身穿连衣裙的姑娘正站在人群之中,面对着一幅文人山水画,体会着古人诗意栖居的闲逸。
在展厅外,人群的交谈声突然高出几十分贝。疲惫的人坐在了长椅上,从背包里拿出准备好的面包和水,大口大口地吃着。下午15时,人们从博物馆大门鱼贯而出,看着长安街上滚滚车流,一切又回到了现实人间。
奶茶慰藉了忙碌的下午
申
【15:00-17:00 申时】
申时,又称晡时、夕食,杜甫《徐步》诗有“荒庭日欲晡”之句。根据中医之说,此时身体需要充足的水分参与运化,一来清净身体,二来平静情绪。
而今的申时,下午茶时光正在京城的各个角落弥漫开来。八通线九棵树站罗斯福广场内的星巴克咖啡厅中,星欢聚下午茶吸引着八方来客。他们在用一杯草莓星冰乐或者一杯马达加斯加来对抗夏日炎炎的午后,在用夏日趣玩西小瓜蛋糕来抵御那不断袭来的倦意。店长苏玉说,下午茶时段一直是店里的最高峰时段,这个时候是一天中客流最多的时候。
点上一杯咖啡,配上一块蛋糕,有的立刻投入到繁忙的工作中,电脑中的PPT在等着他们畅快地喝完那一杯冰咖啡;有的马上沉浸在小说的世界中,看到喜悦处喝上一大口玩味冰调,看到伤心处用书籍挡住脸部陷入沉思;有的开始放空,望着玻璃窗外,闲散的人,让下午茶时光清空一下乱绪,毕竟生活继续,日子照旧;有的则和三五好友闲聊,低声细语中透着关怀。这样一杯下午茶,将美好的时光锁住。
下午茶时光也在华贸中心“奈雪的茶”店中上演。这里的软欧包口感香浓,吸引着附近上班的白领们。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帘的间隙洒在桌面上,一份思绪随着茶饮也顺滑至顾客的心中。
诚如星巴克罗斯福店店长苏玉所说,下午茶的火爆说明人们对小资生活的认可,从中也可以看出人们生活品质的提升。的确,下午茶已经在京城盛行,这让整个京城的申时都充满了芳香,也让此时的人们更为惬意。
刚下班又陪孩子进了兴趣班
酉
【17:00-19:00 酉时】
酉时,鸡开始归巢,太阳就要落山。一如白天乐《醉歌》中所云:“黄鸡崔晓丑时鸣,白日催怿西前没。”
然而此时,京城的人们才开始出动,这其中就有陪伴孩子上课外课的家长们。他们下了班后无暇顾及身上的疲倦,接到孩子后马上“电力满格”,随后精神抖擞地向培训机构前进,眼神里自有一种坚定:望子成龙抑或望女成凤。
酉时的京通罗斯福广场,彩灯已经亮起。一家舞蹈培训机构里已经陆续来了穿着粉红色芭蕾舞裙的小精灵们,她们对着镜子左照照、右照照,以整理出自己最佳的状态。还有一些活泼的孩子兴奋地跑来跑去,像一只只快乐的小鸟“唧唧喳喳”一样说个不停,原来她们是学习拉丁舞的女孩们。
紫红色的幕布拉上,小精灵们开始沉浸在舞蹈的世界里。在“林中仙子”舞蹈室,四个芭蕾小公主穿上了有“魔力”的芭蕾舞鞋,老师挥舞着“魔法棒”,里面仿佛涌起一片粉红色的波澜。这几个芭蕾舞初学者虽然动作还有点不太规范,但芭蕾舞的大门已经在向她们打开,这门凝聚时间和空间的艺术在等着这些小公主们探索。课间休息时分,芭蕾小公主们在向家长们比划着自己的动作,不很专业但很可爱。此时,家长们的眼神里有欣慰,有鼓励,有感动……
在旁边的考级培训室里,更专业级别的女孩们在刻苦训练着。她们清秀的脸庞带着专注的眼神,在她们的舞动时,能感受到呼吸与舞的律动。一曲舞毕,家长们赞叹声不止。
小剧场游乐园里的惬意时光
戌
【19:00-21:00 戌时】
戌时,古人眼里的黄昏,又名日夕、日暮、日晚。“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古人诗词中,溢满藏不住的文艺和情怀,一天中最诗意的个人时刻来到了。
这个时辰之中,天地昏黄,万物朦胧。此时宜保持心情舒畅,可看书、听音乐、看戏剧、绘画等等……总之,作为现代人,放轻松就对了。晚饭时间之后,同样是白领妈妈的身份,方女士和吕女士的夜晚“走向”各不相同。
晚上7时,方女士穿上心爱的长裙,从家里出发,骑上一辆共享单车,来到了离家两站地外的保利剧院,和闺蜜碰头,7点22分走进了剧院一楼的7排落座,7点30分,主演在舞台灯光下登场,一场大戏准时开启。
剧场里几乎座无虚席,人们一进门就感受到了热闹的氛围,有人卖和戏剧相关的小纪念品,有人在巨大的戏剧海报展板前留影拍照。方女士昨天把孩子送去一个夏令营了,这才有了一个自己的放松时间,喜欢文学戏剧的她终于不再是陪娃看儿童剧了。
戏剧散场的时候,已经是9时30分了。和闺蜜道别后,方女士自己在剧场门口站了几分钟,等最高峰的人流散去,才慢悠悠走进了剧场门前的地铁口回家。
这个时间,吕女士和爱人正带着小女儿,在丰台区南宫五洲植物乐园里玩儿夜场的最后一个游乐项目。绚烂的灯光秀和动植物展区之中,这一家三口十分开心。植物园花果山和水帘洞两个区域里,几十项游乐设施让大人孩子们的欢笑声不断。坐小船漂流、小火车丛林穿越、旋转木马、旋转盘上打水枪、观看夜间爬行动物展等等,不知不觉一个小时就过去了,吕女士和爱人看着彩色灯光下女儿的笑脸,觉得虽然身体很累,但精神却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
夜游族寻找深夜食堂
亥
【21:00-23:00 亥时】
亥时又称人定,此时正是夜阑人静之夕。王实甫《西厢记》里写着:“谁著你彦夜入人家,非奸做贼拿。”而几百年后的今天,亥时是晚归的下班族寻找食堂的时候,也是年轻夜猫族一天的开启。
一锅馋人的麻辣小龙虾、一场不落幕的晚场电影、一盏24小时书店的暖黄灯光……不过,对于京城夜游族来说,没有体验过深夜密室逃脱游戏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人生。现在很多密室都开到深夜11点,以它们独有的氛围、机制吸引着追求新鲜刺激的玩家。北京大大小小、各式主题的密室有100多个,资深玩家小钱说:晚上玩起来密室来,特别有气氛,年轻人玩的就是心跳。
未眠的人还有刚刚加班完的城市白领们。入伏的夏夜,空气中依然散发着白天炙热的余威。深夜10时30分,夜色笼罩的CBD依然亮着一半的灯火。90后姑娘小徐刚刚加班完,带着满身倦意,来到附近合生汇商场的地下一层深夜食堂,“21街区”。随意推开的一家餐厅门,亮着的暖色霓虹灯饰,凹凸有致的地砖,复古的餐车,热气腾腾的食物,足以卸下一天的疲惫。一锅热气腾腾的喷香烤鱼慰藉可以刺激味蕾,一碗简单的猪骨汤拉面也能让夜行的人无比满足。
当然,这个时辰活跃的还有北京“夜跑族”了。白天紧张的工作,只有夜晚才能放肆的奔跑。一身舒适的衣服,一双的跑鞋,邀一二同伴,找一段路,跑起!奔跑在京城夏夜里,夜风温柔,夜景璀璨,跑出一身热汗,回家冲凉,睡觉,仲夏夜的梦会格外香甜。生活在古老与创新交融的都市,在路线选择上,你既可以选择绕故宫一圈,沿途享受尽情古城的氛围和风光;也可以选择绕奥森公园南园长达五公里的塑胶跑道夜跑,地上有指示,路旁也有公里指示。
酒吧里的声色喧嚣
子
【23:00-1:00 子时】
子时,又名夜半。子夜,习惯养生的人早早已进入梦乡。有人刚刚加班归来;有工人在街边维修市政,有夜行者在夜色中疾步奔跑;有些马路上还是车水马龙,有些高楼里霓虹闪烁……这个时辰的北京城还是既梦幻又真实的。
夜里十一点,工体西路的某个酒吧里,躁动才刚刚开始。此时店里放着舒缓的音乐,DJ台后的显示屏播放着嘻哈乐,后现代的装修风格时尚气息十足。进门处是吧台,半环绕型的,坐在吧台上可以直接对视DJ台。凌晨12点还差十多分钟时,舞台徐徐升起,几个演员开始登台表演,人们停止玩游戏或聊天,站起来看是否有自己想看的内容。
指针向北,凌晨12点,舞台上会准时喷出彩带或者细碎的白纸片,酒吧的气氛也进入高潮。DJ台开始播放音律比较嗨的嘻哈乐,DJ也开始喊麦,酒吧里的客人纷纷进入舞池中,跟随音乐旋律摆动身体。人群中还有不少异国面孔,正把酒言欢,一刹那有让人穿越到异域的感觉。人群中热聊继续,酒水不断。
凌晨1点,走出酒吧,三里屯的晚风格外惬意。在酒吧门口,代驾们扶着醉酒者往路边走去,也有满脸倦意的年轻姑娘招手叫出租车。还有不断驶来的轿车,车内下来三两年轻面孔往酒吧走去,他们的夜晚才刚刚开始。
走过工体西路,往朝外北街走去,一路静悄悄的。凌晨1点的北京城从未入眠。
夜间宠物诊所里的生离死别
丑
【1:00-3:00 丑时】
丑时,又名鸡鸣、荒鸡,古诗云“黄鸡催晓丑时鸣”。刚过凌晨1点,三环外安华桥西宽阔的大马路上车辆稀少,夜间公交车和出租成了“主力军”。马路边,“北京观赏宠物医院”几个大字通宵明亮,值夜班的张医师戴着眼镜,精神抖擞,正在用电脑整理病历。
1时30分,诊室外,一对年轻夫妻一边等刚拍的CT影像,一边满眼怜爱地看着一只活泼的豚鼠大啃嫩生菜,低声说:“好像是门牙断了,要是以前早吃完了。”很快,医生刚从影像中心出来,夫妻就双双立刻迎了上去,等待医生的检查结果。
“医生!医生!快看看它!”1时50分,一对夫妻闯进来。妻子小心翼翼地抱着一只被车压断了整个后半身的小流浪猫,它细声细气地叫着,仿佛在喊疼。医生诊断后冷静地宣布:“猫是被车压的,已经不能救活了。”这样的事一个月总有几回。
当宠物医院里上演着生离死别,枫花园汽车电影院的荧幕上也放映着万象人间。凌晨1时15分,宫崎骏的动画电影《千与千寻》正在枫花园汽车电影院的大荧幕放映。穿过灯光斑斓的彩虹大门,放映场上仅停着两辆车。许是工作日晚上的缘故,这两辆车几乎享受了包场待遇,都选了视觉效果最好的中间位置。随着影片情节推进,车里的人时而窃窃私语,时而泪流满面。
凌晨3时30分,电影放映结束。北京天空微亮,空气凉爽干燥。此时有人在梦中沉睡,有人抱着爱宠心急如焚地推开宠物医院的门,有人与好友、爱人伸了伸懒腰,踏上归途……
在夜市里寻一本好书
寅
【3:00-5:00 寅时】
寅时,又称平旦、黎明,此刻正是夜与日的交替之际。
夏日周六的凌晨4点30分,天还未亮。当工作了一周的人们仍在睡梦中休养生息时,东三环的潘家园桥边,全国最大的旧货市场——潘家园旧货市场已是人影绰绰,奔向每周一次的夜间书市。
夜间集市,也叫“晓市”或“鬼市”。有说法称,满清末年,许多权贵家道中落,不肖子孙偷偷将家中的古董拿出来蚀本变卖,为了维护自己残存的那一点点脸面,便选择凌晨三四点天尚黑之时,打着灯笼交易。如今,权贵们的故事早已随历史消散,但打着光交易的形式倒是传承了下来。
能在凌晨起床赶往书市的人,自是图书的有缘人,这其中又以三类人居多:即收藏家、旧书贩子和书迷。无论属于哪类,每个人都会带着一个小手电筒前来,打开手电在各个摊位前扫视,遇到自己中意的图书了,灯光方会停留,再然后,寻书人和卖书人的讨价还价声就会在耳边响起。
“这几本书,80元。”“60元吧,60元我就拿走。”“60元不卖。”……有来有往的声音背后,透着股亲切的人间烟火气。
淘书,其实是个眼力活。在“书迷”的眼中,同样一本书,不同的版本,就代表着不同的“门道”。就拿外国翻译书来说,有“书迷”就分享过心得:《高野圣僧》要文洁若版的,《枕草子》要周作人译本的,《拍卖第四十九批》要林疑今版的。还有装帧的讲究,王尔德《莎乐美》要比亚兹莱插图的,鲁迅的《彷徨》要陶元庆设计的,茅盾的《蚀》要钱君匋设计的。
凌晨5点20分,拂晓将至,潘家园旧货市场西南门,久居于此的雕塑在微光中现出了模样。淘到旧书的书迷各奔东西,新一天的生活又开始了。
本文作者:孙文文、殷呈悦、张品秋、赵莹莹、李博、于建、孟环、胡德成、李高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