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任何问题都要从实际出发,否则就是无的放矢,空谈妄议。评价作家的主要依据就是他的作品,而辨识作品是否完整准确则需要考据版本。因为经过多次传抄、刻印,必然会出现存在不同差异的版本。
版本一词,始见于北宋。沈括《梦溪笔谈》卷十八:“版印书籍,唐人尚未盛为之。自冯灜王始印《五经》,以后典籍皆为版本。”唐宋时期把用雕版刻印的书称“版”,把写本、抄本、拓本称为“本”。版本学就是研究书籍这一文字载体物质形态变迁的一门学科。在古代,版本学曾经是校勘学的一个组成部分,也跟目录学密不可分。校勘的依据就是版本。像中国古典小说的经典之作《红楼梦》,版本之多令人眼花缭乱,仅早期抄本就有十几种。不弄清版本,怎能校勘出一部贴近原著的《红楼梦》。
目录学也跟版本学不可分割。清代王鸣盛在《十七史商榷》中写道:“目录之学,学中第一紧要事,必从此问途,方能得其门而入。”目录学不但在浩渺无际的书海中为读者指明了寻求目标,而且在介绍书籍内容的同时也必然会涉及版本,因此有“校勘目录学”“版本目录学”的称谓。像《四库全书总目》,就著录了书籍及存目总计10322条,其中版本可分为武英殿刻印的版本和浙江杭州文澜阁抄本这两大系统。
随着现代科技的迅猛发展,又出现了电子书。对于能掌握电脑技术的读者而言,这种版本保存轻便,检索快速,可以全文搜索,也可以按关键词检索。不过,电子文本毕竟是靠人工输入制作的,输入制作的质量决定了电子文本的质量。所以,在进行学术研究时,还是应把纸质文献跟电子文本相互参照,不能贪图省事,光靠电脑检索一锤定音。
在完善“鲁迅学”科学体系的过程中,加强鲁迅著作版本研究是一项刻不容缓的工作。然而这项工作艰苦又寂寞,不为当下学术评估体制所重视。我的国学根基甚浅,可以说不懂校勘、版本之学。但因为多次参与《鲁迅全集》的修订,迫使自己不得不思考这方面的问题,偶尔也有些断想。
我觉得如果按出版单位区分,鲁迅著作可分为权威单位出版和一般出版社出版这两大类。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的“鲁迅全集出版社”和成立后的人民文学出版社鲁迅著作编辑室(中国现代文学编辑室)就是权威性的出版部门。相对而言,所出鲁迅著作在收集、校勘和注释诸方面都是值得信任的,非那些出于商业动机出版的鲁迅著作可以比肩。如按出版地分类,已遍及全国各省及自治区,还包括海外。按出版形态分类,有全集本、单行本、通行本、写刻本(如魏建功手书《鲁迅旧体诗存》《鲁迅手稿全集》《鲁迅诗稿》、鲁迅刻印的《生理学》讲义)。就出版先后分类,有初版本、重印本、翻印本。按版式字体分类,有大字本、小字本等。接纸质分类,有道林纸、黄土纸、灰报纸、白报纸、胶版纸等。按内容分类,有足本、删节本(如《拾零集》《不三不四集》)。按装帧分类,有平装本、线装本、精装本、毛边本。按文物价值分类,有珍本、善本等。
何谓珍本、善本? 顾名思义,珍本就是罕见的书,包括出版早(旧刻、旧抄)、装帧好和流传少的版本。在2007年中国书店的秋季拍卖活动中,鲁迅的《域外小说集》第一辑以297000元成交;鲁迅与郑振铎1933年合编的《北平笺谱》编号签名本以418000元成交,可证其珍贵。善本就是校勘精确、讹误极少的版本。无论珍本、善本都兼具学术资料性、艺术代表性和历史文物性,是出版物中的实物载体的精粹。拿鲁迅著作而言,其1949前的初版本均属于珍本,1938年6月鲁迅全集出版社出版的《鲁迅全集》纪念本(仅三百册)无疑也属于珍本,许广平保存的1938年版编号001的《鲁迅全集》更是珍本中珍本。就文物价值而言,鲁迅著作的签名题赠本均属珍本。就装帧考究程度而言,1935年7月,日本东京赛棱社出版的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的日文译本堪称珍本。鲁迅在6月10日致增田涉信中说:“《中国小说史略》豪华的装帧,是我有生以来,著作第一次穿上漂亮服装。我喜欢豪华版。”同月27日致山本初枝信也说:“《中国小说史略》,也已发排,由赛棱社出版,好像准备出豪华版。我的书这样盛装问世,还是第一次。”
装帧豪华的出版物固然是珍本,印刷简陋而稀有的版本也可能成为珍本。我于1989年初次到台湾访问时,诗人莫渝赠送我四本鲁迅作品的小册子:《阿Q正传》《狂人日记》》《药》《故乡》,1947年由台湾省东华书局东方出版社、现代文学研究会分别出版,列为《中国文艺丛书》和《现代国语文学丛书》。当时正值台湾光复,为消除日本殖民文化影响,特以鲁迅作品为教材,帮助台湾六百多万同胞在跟祖国隔绝半个世纪之后真正理解中国现代文化。这些书不仅在中国内地无处寻觅,而且在台湾也已成为孤本。这些小书是当年台湾“去殖民化”“再中国化”的历史证物,不仅具有文学价值,而且具有不言而喻的政治意义。
根据我的体会,鲁迅著作的珍本的辨识度较高,容易确定,而确定可作为校勘底本的善本难度极大。鲁迅著作的初版本,因其出版年代久远,存世不多,均可视为珍本,但却未必能当作校勘的底本。《呐喊》的初版本1923年8月由北京大学第一院新潮社印行,距今整整一百年,但1930年1月《呐喊》第13版抽掉了《不周山》,后改题为《补天》,移入《故事新编》,这才成为该书的定本,不过此后鲁迅又手书了《〈呐喊〉正误》共两页,订正了书中的文字错讹共45处,说明第13版的错字反倒多于初版。所以,今天校勘《呐喊》,应以初版,第13版和《〈呐喊〉正误》为依据。鲁迅的散文诗集《野草》出至第七版后,《题辞》都被检查机关删去,所以七版至十一版均不能作为校勘底本。鲁迅杂文集《准风月谈》《花边文学》《且介亭杂文二集》出版后恢复了原载报刊被当局删掉的文字,所以校勘时都不应依据初刊文本。
鲁迅的学术论著《中国小说史略》,有一个由油印本到铅印本,由分上、下两册到修正合订的演变过程。讲义本始于1920年,铅印本始于1923年,但直到1935年6月上海北新书局出的第10版才成为不断修改后的“定稿本”。所以,校勘《中国小说史略》必须以第10版为底本,别无其他选择。
鲁迅的译文与此相类。鲁迅译作《一天的工作》收录了八篇苏联短篇小说,其中《苦蓬》《肥料》《我要活》这三篇曾经在不同杂志发表。据乔丽华博士用初版本跟初刊本对照,鲁迅出书之前对这三篇的改动至少有160处。所以,初刊本也未必都能作为校勘的唯一依据。
当然,如果鲁迅手稿犹存,肯定是校勘的重要依据。鲁迅《汉文学史纲要》一书的书名一直被学者质疑,因为此书的内容并非汉族文学史,亦非汉代文学史,而是一部未完成的中国文学史专著。有幸的是,这本书的手稿本和厦门大学授课时的油印本犹存。根据鲁迅在中山大学留存的史料,他当年讲授的是“中国文学史”(上古至隋),而厦门大学油印本的中缝,一至三篇分别刻印为“中国文学史略”或“文学史”,但自第四篇至第十篇,均刻印为《汉文学史纲要》,可证这一书名是鲁迅自定,而非许广平擅改。不过,鲁迅本人并不爱惜手稿,随写随扔,甚至流入小摊被用于包油条。鲁迅创作手稿大多佚失,现存的又有不少是发排前的誊抄稿而并非原稿,这就给我们选择校勘底本带来了很大困难。然而,校勘的原则是“确定善本,广求辅本”,所以研究者只能迎难而上。
除开确定校勘的底本难,厘清作品的始发时间和出版时间有时也很麻烦。麻烦之处在于,有些鲁迅著作版权页的出版时间跟实际出版时间并不相符。比如《华盖集续编》封面印的出版时间是“一九二六”,鲁迅亲自编定的《鲁迅译著书目》也系于“一九二六年”项下。但此书所收《华盖集续编》的续编明明写的是“一九二七年一月八日,鲁迅记”,而本书末篇《海上通信》的写作时间是“一月十六夜,海上”。任何书籍的文字都没有先印刷后写作的道理。鲁迅1927年5月日记记载:“得春台信并《华盖集续编》一本,四日发。”春台即孙福熙,1926年曾任上海北新书局编辑,可证此书实际出版时间是在1927年5月4日之前。1938年版《鲁迅全集》版权页曾印为同年“六月十五日初版”,但最终印全的时间是同年9月15日。
作品最初发表时间和报刊也不能妄断。鲁迅《全国木刻联合展览会专辑》(序),2005年版《鲁迅全集》注为“最初发表于1936年11月天津《文地》月刊第一卷第一期”。据西安交通大学中文系曾祥金老师考证,首发的时间应为1935年6月15日《庸报·另外一页木刻专刊》。鲁迅去世之后,木刻家唐珂再次将此文发表于他主编的《文地》月刊《哀悼鲁迅先生专辑》。报纸发表的是誊清稿,手稿现保存在国家图书馆,已收入2021年出版的《鲁迅手稿全集》。《庸报》《文地》和《鲁迅全集》的文字有十几处不尽相同,这就提出了一个校勘时应以哪个版本为依据的问题。以上所述,旨在说明鲁迅著作版本研究是一个十分复杂而无法回避的问题。
提到建立和完善鲁迅研究的版本学,我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两位专家的面影——出版家和藏书家丁景唐前辈和周国伟先生。丁先生在上世纪30年代就开始搜购鲁迅著作的版本,其中包括鲁迅翻译的《地底旅行》初版本,抗战时期延安出版的《鲁迅杂感选集》和《一件小事》的土纸本。特别难得的,还有被审查部门查禁之后改头换面出版的鲁迅著作,如《不三不四集》,即《伪自由书》,以及《二心集》的十种不同版本。1961年鲁迅80周年诞辰,丁景唐先生即组织人力编著《鲁迅著译版本书目》,后由于“”开始而工作中断。1996年10月,上海鲁迅纪念馆研究馆员周国伟吸收了有关成果,独立编撰了一部《鲁迅著译版本研究编目》,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该书共分为九个部分,介绍了305种鲁迅著译的版本。这是一种不求名利的工作,也是一种惠泽后世、功德无量的工作。我书桌狭小,但案头常年陈放的就有这本《鲁迅著译版本研究编目》,让我时时缅怀这些在鲁迅研究园地不尚喧哗而默默劳作的耕耘者。
我对鲁迅著作版本虽无研究,但2004年承孔夫子旧书网创始者之一的和宏明博士邀请,主编了一套《鲁迅版本书话》,分上、下册,由北京图书馆出版社出版。该书比较全面地介绍了鲁迅著译的各类版本,包括鲁迅书籍的装帧艺术,是为数不多的此类书籍中较为全面充实的一种,配制的插图更多,收到了图文并茂之效。19年之后,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同意重印此书,但同时提出,“旧版本的内容应该更新,图片精度也不够,所以重印也相当于重新做了一本书,不如索性修订,升级一下”。我觉得这个意见十分中肯,理应接受。任何人都不应该原地踏步,不断重复自己。遗憾的是,我虚岁八十有三,艰于行走又不会电脑,收集资料困难多多。承蒙北京鲁迅博物馆姜异新副馆长和《鲁迅研究月刊》何巧云博士应允合作,又新邀请了一些知名学者共襄盛举,这部书终于以新的面貌跟读者见面了。当然,我所说的“新的面貌”也许跟读者的期待还有差距,跟正式完成一部《鲁迅著译版本研究》专著的距离更是遥远。不过,学术大厦毕竟是一砖一瓦垒砌而成的,哪怕是增加一点点高度,也就离完成整个工程更近。古人云:“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想到荀子《劝学篇》中的这句话,我还是感到十分欣慰。
古籍善本是中华文明传承的重要载体,也是其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我国的传世图书经历了漫长的历史长河,书籍的版本问题无疑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那么,我国古籍版本学肇始于什么时候?有哪些主要讲究和学问?对文化传承有何意义?
在中国数千年的文明史里,一向有着“盛世书聚、乱世书散”的现象。如在汉朝时期,刘向、刘歆父子校订群书,成《别录》《七略》,集书三万三千卷;曹魏时期,郑默、荀勖制《中经》《新簿》,合书近三万卷;唐朝初期,殿藏图书近九万卷,极一时之盛……
古籍《遵生八笺》书影。
宋人多有开创之功宋代以后,随着雕版印书的渐次流行,抄写不再是图书的主要传播途径,书籍的规模存量得到飞速跃升。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图书不断被修订、重刻、再印,由于编辑者取舍不同、制版者水平参差等因素,同一图书因为版本不同而出现或多或少的差异,其中也难免出现文字遗漏错谬等现象。
为了确定古籍的原本、真本、善本,版本学也由此应运而生。
顾名思义,版本学研究的是图书的不同版本,并从各自的差异中理出内在的传承脉络。从广义上说,版本并不只是雕版印书的刻本,其中也包括写本、活字本、套印本、插图本、石印本等。事实上,版本学早在先秦时期就有所萌芽,如《墨子》中有“良书”的说法,而西汉河间献王刘德提出“善书”概念,首次就内容、字体、年代等选书标准作出阐述。魏晋南北朝以后,由于佛经的流入,因翻译而引发的同书异本现象更为普遍,其中就出现了“正本”“异本”“定本”“前本”“旧本”等版本学专用术语。
两宋以后,随着雕版印刷术的普及和图书的大量涌现,文献整理活动空前活跃,这也为版本学的确立提供了强有力的实践支持。在此时期,“广勘异本、择善而从”成为版本学实践遵循的基本原则,其中对 “何为善本”也有了成熟的理念。如诗人陆游提出,“善本”不必尽是“古本”“旧本”,年代久远不是善本的唯一标准;理学大师朱熹也提出,善本应取决于“文势义理”而“无论官私”,官书未必尽善尽美,私人编书也同样有精品。在版本学的两大核心内容,即鉴定古籍版本和考订版本源流问题上,宋人也多有开创之功。
古籍《东坡先生易传》。
清代版本学鼎盛一时清代以后,随着考据学的兴盛,加上校勘、辨伪、辑佚、训诂等诸学蜂起,版本学也迎来了高度繁荣的时期。这一时期,既涌现了一大批的版本学大家如钱曾、黄丕烈、钱大昕、顾广圻、孙星衍、吴骞等,同时也涌现了大量的版本目录和善本目录,前者如毛扆《汲古阁珍藏秘本书目》、季振宜《季沧苇藏书目》等,后者如钱曾《读书敏求记》、曹溶《静惕堂书目》、朱彝尊《潜采堂宋金元人集目》、徐乾学《传是楼宋元本书目》、黄丕烈《百宋一廛书录》、于敏中等《天禄琳琅书目》、瞿镛《铁琴铜剑楼藏书目录》等,堪称鼎盛一时。
作为中国首部提要式古籍善本书目,钱曾的《读书敏求记》颇值一提。在该书中,明确著录的版本有近二百种,其中部分刻本还记叙了刊刻的经过、地点、时间、工匠等。此外,书中对版本形式包括字体、墨色、纸张、印章、版式、题跋、装帧等也有详尽的描述。
在同时期的版本学家中,钱曾藏书丰富并推崇宋刻本,主张刊刻古书必须精于校勘并注重版本比较,择优择善才能精益求精。在清代版本学上,钱曾的《读书敏求记》有着重要的地位,开创了善本书录的著述方式,也为后来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起到开山引路的作用。
由于清代版本学的巨大惯性,时期虽然国学衰弱,但仍旧涌现出缪荃孙、叶德辉、王国维、罗振玉、钱基博、傅增湘、张元济等著名版本学家。这一时期,叶德辉的《书林清话》、张元济的《中国版本学》及钱基博的《版本通义》堪称古籍版本学上最早的三部总论性著作。其中,叶德辉的《书林清话》采用笔记体裁,书中系统介绍了古代图书版本的各种知识,包括版刻的源流及历史,各地的刻书风气,历代刻书的规格、字体、纸张、用墨、工价及图书的装订等,堪称总结性的版本学专著。
小众学问 意义重大对于多数人来说,版本学是一门相当小众的学问,但它对文化的传承具有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以《红楼梦》为例,它的成书虽然只有三百年左右的历史,却有“脂评本”“舒元炜序本”“梦觉主人序本”“蒙古王府藏抄本”等诸多版本,而其中的“脂评本”中又有“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戚序本”等多个版本。
《红楼梦》古籍有多个版本。
在古籍整理中,如何鉴别、保护、利用善本是版本学的核心内容。
首先是古书辨伪。众所周知,中国古代书籍中有不少伪作,有些是无心之失,有些是刻意作伪。版本学的一大任务就是区别真本与伪本,这也是古籍整理的重要前提。
其次是精选善本。通常来说,古籍存世越久,版本也就越多,内容、文字等方面存在诸多差异,如果偏听偏信,读书治学时难免会走弯路。因此,版本学的贡献就在于择善而从,避免谬种流传,贻误后学。
其三是古籍校勘。在历经数百上千年的流传后,很多古籍被多次传抄翻刻,产生讹误无可避免,这就需要通过校勘来纠正谬误。而在校勘时,应当尽量收全各个版本,然后从中选定一个底本,再以其他版本加以核对,相互比较才能纠谬勘误、存优去劣。如此,对古籍版本研究的深入与否,将直接影响到校勘成果的质量好坏。从这个意义上说,版本学研究不仅有利于学术文化的发展,对一个国家的文化传承也有着不可低估的价值。
来源:海南日报文化周刊黄丕烈(1763~1825),字绍武,一字绍甫。号荛圃,又号荛夫、复翁等。江苏长洲(今苏州)人,清乾嘉时期著名的藏书家、校勘学家和版本目录学家。他一生致力于中国古籍的收藏、整理和介绍,为弘扬古代传统文化作出不懈的努力。下文就其在这方面的工作和成就分别进行评述。
一、藏书:保存遗产发挥学术作用
清代乾嘉之际,社会相对安定,经济有所发展,促进了文化事业的繁荣。由于藏书之风兴起,出现了许多有名的藏书家,黄丕烈藏书之富,质量之精,在当时可称首屈一指。叶昌炽在《藏书纪事诗》卷五评论他说:“乾嘉以来藏书家,当以先生为一大宗。”日本汉学家神田喜一郎也说:“清藏书家以吴县黄丕烈为第一。”[1]
黄丕烈作为乾嘉时期有名的大藏书家,藏书特点有三:一曰苦,二曰癖,三曰精。
他买书总是苦苦追求,不惜家业财产,尽管由于天灾人事,手头拮据,但只要遇到善本,必设法收购。《士礼居藏书题跋记》曾记载乾隆六十年,他家遭受火灾事,“是时,余方承被火灾后,为治家计最急,省他费购书,室人交遍谪我,我亦置之罔闻而已。”[2]一次是“仲冬以来,为亡儿营葬,长女遣嫁,兼之度岁办粮,所入不偿所出”,在较困难的情况下,他仍筹款购书。[3]以上二事,可看出他无论怎样困苦身心,好书一事,从未改变。有钱时自可满足其“惜书之癖”,无钱时为买书也不惜借债典当,如“近年无力购书,遇宋元刻又不忍释手,必典质借贷而购之。”[4]郑振铎先生性喜藏书,对黄丕烈藏书的艰辛,颇为同情。他说:“尝读黄荛圃《藏书题跋记》,于其得书之艰,好书之切,深有同感。”[5]这样苦心孤诣的聚书,真可说是用心良苦,甚为感人。
他尝自谓有“佞宋之癖”和“爱书之癖”,除宋本书以外,凡是精本、善本,他也都爱之成癖。“异书忽来”,“若痴若呆”,这是他的真实写照,每得一奇书,往往绘图征诗,其“得书图”、“读得书图”等很多,惜今皆不存,题跋中可考者有:襄阳月夜图,三经就荒图,蜗庐松竹图,元机诗思图等。他曾有“手中叶展真奇绝,心上花开喜欲颠”之句,[6]可见其爱书之甚,他的祭书活动,也反映了他爱书之癖。沈士元为他题《祭书图说》记:“黄君绍甫,家多藏书,自嘉庆辛酉至辛未,岁常祭书于读未见书斋,后颇止,丙子除夕,又祭于士礼居……世传贾岛于岁终举一年所得诗祭之,未闻有祭书者,祭之,自绍甫始。”[7]今天看来,这种举动我们虽不必仿效,但是古人爱惜古籍文物的精神,却是值得借鉴的。
黄丕烈藏书不但多而且精,他的书多得自毛氏汲古阁、钱氏绛云楼、王氏孝慈堂等前辈有名藏书家。遇其它名本也尽量收藏,他自二十岁开始得宋刻,至五十岁计二十年中,所获宋刻书二百种,此后又间有所得。他藏书之精前人早有定论,但以前之论精,多从版本上看;其实在内容上看,他的藏书也堪称精品。他不象有些藏书家崇儒重经,多收藏经部善本,他认为文集包括材料丰富,所以非常重视文集的收藏,仅藏唐人文集名刻名抄就不下一二百种[8]。此外,他还非常注意收藏被封建统治阶级视为“淫邪”、“消闲”的小说和戏曲。《梁公九谏》、《宣和遗事》等小说都列入《士礼居丛书》,他开辟的“学山海居”,专门收藏词曲,大量有研究价值的元明戏曲遗产,都靠他保存而流传至今。这些作法可看作是对当时封建尊儒成见的冲击,具有一定的进步意义。他收藏的《古今杂剧》、《元明杂剧》、《脉望馆抄校本元明杂剧》等戏剧垂绝孤本,现在已经付印出版,大大丰富了文学史的研究内容。
由黄丕烈细心校勘,“好写精雕”而刊行的《士礼居丛书》,当时就被学者看作是标准善本,誉为“清朝宋版”。后叶德辉赞其刻书说:“模印精工,校勘谨慎,遂使古来秘书旧椠,化身千亿,流布人间,不可得磨灭也”。[9]他的精美藏书,对保存优秀的民族文化遗产起了作用,对于当时及后代的学术文化也有相当影响。
黄丕烈对古籍的收藏,虽然受到多数学者的赞赏,但是也有人对他评价不高,例如比他稍早一点的洪亮吉,分藏书家为考订、校雠、收藏、赏鉴、掠贩数等,就把他划为赏鉴家。洪说:“第求精本,独嗜宋刻,作者之旨意纵未尽窥,而刻书之年月最所深悉,是谓赏鉴家,如吴门黄主事丕烈、乌镇鲍处士廷博是也。”[10]所以把他列为赏鉴家,可能是因他“独嗜宋刻”,甚至以“佞宋”自称。他生平酷嗜宋本,“佞宋”之中当然有其蓄书鉴赏的一面;但是关键的一点,是要看他“独嗜宋刻”的目的是否仅仅为赏鉴。黄丕烈是如何看待宋椠本的呢?他说:
“夫书之言宋椠,犹导河言积石也……究之上承转录,此其嫡脉,故曰贻于后而留其真,以睎于先而袭其迹也。及今远者千年,近者犹数百年,所存乃当日千百之一二耳,幸而得之,以校后本,其有未经改窜者鲜矣。夫君子不空作,必有依据,宋椠者亦读书之依据也。故比之以司南,谓指南之车。”[11]
从以上引文可以看出,他“独嗜宋刻”的目的在于重视宋刻本在版本学、校勘学上的意义。因为宋刻多为书籍的祖本,“上承转录,此其嫡脉”,虽经历代相传,却能“贻于后而留其真”,其佳处在于保存了古人著作的本来面貌;而后世刻本,对于古人著述“未经改窜者鲜”,所以依据宋刻,可以了解后世刻本对于原书的改动,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以求古学的真迹,是“读书之依据”。因此,他“独嗜宋刻”的目的并不单为赏鉴,而是为校书、读书而追求宋本的,可见“独嗜宋刻”与单独鉴赏并没有必然的、唯一的联系。
黄丕烈并不是那种不能窥知“作者旨意”而对精刻本居奇赏鉴的藏书家,他对藏书的利用,虽然谈不到在学术上阐幽发微,著述考证,但却在校勘学上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他每得宋本,必多方了解书籍的内容、学术价值,并与近刻本详细校勘,从而发现宋本的佳胜,纠正俗本的谬误,经他校对过的近刻俗本,便成为校宋善本。试问:如果对原书旨意不能了然,怎能正确地进行校勘,又怎能取得很好的效果呢?叶德辉曾指出:“但求如黄丕烈《士礼居丛书》、鲍廷博《知不足斋丛书》,既精赏鉴,又善校勘,则亦绝无仅有者矣。”[12]这一评论是对洪亮吉忽视黄丕烈校勘才能的一个补正。
再说,赏鉴家的旨趣,往往把宋本书看作珠玉珍玩,为赏其古色古香而精装深藏,秘不示人,而黄丕烈则并非如此。他认为:“昔人不轻借书与人,恐其秘本流传之广也,此乃鄙陋之见,何足语于藏书之道。”[13]他虽然“佞宋如命”,但并没有把那些珍贵的宋刻本当作“枕中之秘”,而是使其能为人所用。从他的题跋中可以看出,他曾将宋刻本毫不吝惜地借予别人,学者钱大昕、孙星衍、王念孙、王引之,藏书家鲍廷博、吴骞等都向他借过,他的藏书为这些人的著述、考订、校勘工作提供过不少帮助。例如,钱大昕对元史的研究、《补元史艺文志》的著述,王念孙《广雅疏证》的撰写,鲍廷博《知不足斋丛书》的校勘编定,都利用过黄氏的藏书。从这一方面说,黄藏书籍对于乾嘉时代的学术繁荣也是起了一定作用的。
因而,有的学者对洪亮吉把他摒为赏鉴家的看法提出过不同意见。如清代学者王颂蔚说:“三百年来,凡大江南北,以藏书名者,亡虑数十家,而既精且富,必以黄氏士礼居为巨擘。荛翁之书,有竹汀(钱大昕)、涧薲(顾广圻)为之考订;香严(周锡瓒)、寿阶(袁廷梼)、仲鱼(陈鳣))诸书与之通假,故自模刻以既校抄,靡不精审。洪北江论藏书家次第,斥荛翁为赏鉴家列传,是瓶花之次,非笃论也。”[14]这个分析有理有据,可以说是实实在在地为黄丕烈叫了委屈。他认为象黄氏这样名冠大江南北的藏书家,居然被排在赏鉴之列,连钱塘瓶花斋吴焯都不如,实在太不公平。近人王欣夫先生也对黄氏“佞宋”的意义作了深入分析,认为“依洪亮吉《北江诗话》的话而只认他为赏鉴家,那是片面的论断。”[15]综上所述,从黄丕烈藏书的目的、藏书的利用和效果来看,可以认为,他的藏书并不限于赏鉴。当然,他作为封建社会的藏书家,具有士大夫玩物消遣的意味,藏书也就是有其鉴赏的一面,但是今天看来,他的赏鉴手法,如对版本的审别能力,也有我们借鉴、参考的价值。
二、校勘:剔除谬误以求古籍之真
黄丕烈是有名的校勘学家。张之洞《书目答问》附《国朝著述家姓名略》把他列入清代校勘学家三十一人之中,反映了清末学人对他的看法。近人蔡冠洛在《清代七百名人传》中说:“丕烈博学赡闻,寝食于古……尤精校勘之学,所校《周礼郑氏注》、《夏小正》、《国语》、《国策》,皆有功来学。”以上几部精校的古籍,都收入黄氏《士礼居丛书》中,从《士礼居丛书》校勘札记里,可以看出他校勘考证的功力。如《战国策·赵四》“左师触龙”条记:
“吴氏补曰:史作龙。按《说苑》鲁哀公问孔子,夏桀之臣有左师触龙者,谄谀不止。人名或者同者,此当从詟,以别之。
丕烈按:吴说非也,当作龙。《古今人名表》中下云:左师触龙。即此‘言’字本下属‘愿见’,读误,合二字为一。《史记》云:触龙言愿见。不误。”[16]
他经过分析,指出“触詟”乃“触龙言”后两字合为一字之误。近年从长沙马王堆出土的帛书实物,证明他二百年前所作的这个考证是正确的。
他校勘考证的著述除《士礼居丛书》校勘札记外,还遍及各种题跋、杂著。后人为他编辑的《士礼居藏书题跋记》中,就有许多精审的校勘起到正误、补阙的作用。其中,仅对目录书的补正,便涉及晁公武的《郡斋读书志》、焦竑的《经籍志》、叶盛的《菉竹堂书目》、钱大昕的《补元史艺文志》,乃至清代权威的目录学著作《四库总目》。以校《新雕注解珞琭子三命消息赋》五卷为例,黄丕烈作跋指出:“标显李仝注、东方明疏,可补《晁志》脱注人姓名及东方明之失,并正《焦志》‘朔’字之误,‘十’字之误。”从而纠正了焦竑《经籍志》将注疏者东方明误为东方朔,将卷数五卷误为十卷;晁公武《郡斋读书志》缺载注疏人姓名的失误。
对于其它书籍,他也常有校正。《列子》注释有张湛注解、殷敬顺释文,后世常将注解与释文相混。卢文弨《群书拾补》曾校勘张湛注解,但错认殷敬顺释文为注,黄丕烈指出:“如‘贾逵姓氏英览’、‘用碁十二枚'二条,尚误认释文为注,坐藏书不多故也。而余幸藏有宋板矣……”[17]因宋本刻印时只有张湛注解,尚无殷敬顺释文,所以他确有证据地校正了这个错误。有些旧刻书,虽然堪称善本,但也难免出现校刻上的错误。如黄氏校元刻《孟浩然诗集》时曰:“余取旧藏元刻刘须溪批点本手勘一过,知彼此善恶,奚啻霄壤。非特强分门类,不复合三卷原次序,且脱所不当脱,如《岁晚归南山作》,《新唐书》所云浩然自诵所有诗也,元刻在所缺诗中。衍所不当衍,如《岁除夜有怀》,明知《众妙集》中为崔涂诗也。”[18]这里对元刻本的校勘切中要害,言之有据,从而使旧刻善本更臻完善。
黄丕烈的校勘,并非简单的“句勘字比”,“钩勒行款”,除注意不同刻本的字句勘对外,还非常重视利用其它书籍的内容进行考证。他说:“古书原委,必藉它书以证明之。”[19]在一些校勘札记里可看出,他考证时还很注意金石实物,以扩充其考订佐证材料的范围,这就大大提高了校勘成果的学术价值和准确性。他的校勘,大致是先探求各书的源流,校对与本书的异同,然后参考它书,并查找它书引用本书的内容,校出问题后不改动原书,而是在校勘记中作说明、考证,有时还作详细疏解和训诂,大都能有独创见解。
他校书,主要使用“死校”的方法。“死校”与“活校”是古人校书、处理校勘结果的两种不同形式。叶德辉曾解释说:“死校者,据此本以校彼本,一行几字,钩乙如其书;一点一画,照录而不改。虽有误字,必存原文。顾千里广圻、黄荛圃丕烈所刻之书是也。活校者,以群书所引,改其误字,补其阙文。又或错举他刻,择善而从;择善而从,版归一式。卢抱经文弨、孙渊如星衍所刻之书是也。”[20]对于“死校”法,有人认为不如“活校”能够释疑正读,明确去取。当然,在今天整理古籍的工作中,为了读者方便,往往采取“活校”法进行校勘,并用方括号的形式改补原书。[21]但是应该了解,“死校”是“活校”的基础,必须先有“死校”,才能进行“活校”,所以“死校”也不失为校勘的重要手法。
黄氏对古书文字异同的处理采取十分谨慎的态度,他说:“读天下书未遍,不可乱下雌黄,此校书不可不慎也,且人生才识有限,安能读尽其书。”[22]这句话说明他采用“死校”法校书的原因,也反映了一种老老实实的治学态度。他反对在校书时任意填改古书的作法,认为“凡旧板印久模糊,最忌以新本填补。”[23]因为在未经详密考证的情况下填改古书,往往会造成错误。明代学人在校书、刻书时喜欢随便改动古书,出现了不少谬误,清代朴学学者大力纠正明人偏弊,提倡审慎地处理疑字异文,不轻易改动古书,黄丕烈和顾广圻采用“死校”法校勘古籍,正是出于这种目的,他们校书的方法和态度,受到当时许多学者的赞扬。就是以“活校”法著称的段玉裁也并不排斥“死校”,他说:“荛圃附之考证,持赠同人,此存古之盛心,读书之善法也。古书之坏于不校者固多,坏于校者尤多;坏于不校者以校治之,坏于校者久且不可治。邢子曰:‘误书思之,更是一适。’以善思为适,不闻以擅改为适也。”[24]可见他不但没有轻视黄氏的“死校”,反而推其为“读书之善法”,并对擅改古书的流弊作了批评。
古人的校勘,是将“死校”和“活校”两种方法交叉运用的,并没有截然分成水平不同的两个阶段。因此,单凭“死校”与“活校”方式的不同,并不能判断水平孰高孰低,关键在于看是否有考证原委,正确判明谬误的过程。而顾广圻和黄丕烈为了矫正明代以后乱改古书的风气,力主“死校”,保存古籍的本来面目,这点苦心是可以理解的。同时,在宋刻书流传日少的情况下,他们用“死校”之法,将宋元刻本校于近刻本上,一字不易,在近刻本上留下宋版书的原貌,得以传授后学,供人研究,这也是一件非常有益的事情。
三、编目、题跋:鉴定版本追述授受源流
黄丕烈还是著名的版本目录学家。他在收藏、校勘古籍的同时,编制多部专记古籍善本的目录书,撰写了大量的藏书题跋。在目录、题跋中,他阐述自己鉴定书籍版本的过程和经验,追述古书授受流传的源流,丰富了清代版本目录学的内容,推动这一学科的进展。因此当代目录学家姚名达先生称他为清代“版本学之泰斗”[25],袁同礼先生也在《清代私家藏书概略》中指出:“荛圃治目录学极精审,赏鉴之名冠天下,俨然目录学之盟主也。”[26]
黄丕烈编制的版本目录书有如下几部:
第一部是他四十二岁时编成的《百宋一廛书录》,此目专载他收藏的宋本书一百一十二种。这是一部解题目录,解题对所收宋本书的流传、存佚情况详加记载,缕析条源,内容非常充实。
第二部目录书是《百宋一廛赋注》。最初,他请顾广圻作《百宋一廛赋》,以诗赋的形式,介绍黄氏“百宋一廛”书屋所贮的宋刻书一百二十二种;后来,他又自己为赋作注,进一步说明这些宋刻书的版本优劣及流传过程。《续修四库全书提要》认为此书“于宋本之行款字数,以及其本之优劣,曾为某氏所藏,原原本本,靡不缕列。固研求目录版本学者,不可少之书也。”[27]
第三部目录是他五十岁时所撰写的《求古居宋本书目》。“求古居”也是他的斋号,这部目录登载了他当时收藏的宋椠本一百八十七种,对如此众多的宋刻本在当时的存佚、残缺情况,一一作了详细介绍。由于黄藏宋刻书数量多,所以这部书目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当时民间宋版书的流传情况。
他还撰写过一部规模较大的目录书,名曰《所见古书录》。此书虽不见传,但在其题跋中屡有记载,如曰:“近拟辑《所见古书录》,自序云:编残简断,市希骏骨之来;墨敝纸渝,窥诩豹斑之见。”[28]又曰:“向有《所见古书录》之辑,将所藏书为正编,所见而未藏者为附编,悉载诸家藏书源流。”[29]《士礼居藏书题跋记》卷二跋《东京梦华录》、卷六跋《陈众仲文集》还有关于《所见古书录》的记载。此外,近人张钧衡在跋《百宋一廛书录》中说:“(荛圃)撰《所见古书录》,专论各本,以宋椠一,元椠二,毛钞三,旧钞四,杂旧刻五,并未编定,身后瞿木夫分为二十卷,稿本归陆存斋,亦售与日本岩崎氏。”[30]从以上材料我们可以看出:
(一)黄丕烈确实编过《所见古书录》,编书时间始于乾隆六十年,即他三十二岁之后;在去世前,此书基本成形,但他并不愿意就此停笔,仍想尽其有生之年将所见古书逐一增入,所以直到他去世时,尚未最后定稿。身后由瞿氏整理、编定,稿本由陆心源收藏,最后随皕宋楼藏书一同流往日本。
(二)《所见古书录》分正、附二编,正编为所见所藏,附编为所见未藏,各编又分宋椠、元椠、毛抄、旧抄、杂旧刻五类,依次分列,共二十卷。
(三)内容除论次各书版本外,还记载书籍的流传,授受源流等。以他藏书之丰,通假之广,交友之众,可以想见此版本目录学巨编必充分反映清代前、中期的古籍状况。
据日本人岛田翰自述,他曾在陆心源皕宋楼读过《所见古书录》[31],可见皕宋楼确实收藏过这部目录。可惜皕宋楼的藏书全部转卖给日本岩崎氏静嘉堂,因此未及刊行的《所见古书录》不在国内流传。今后能否对这部目录学巨编进行发掘和利用,还有待于中日学者的共同努力,以期对人类文明史的研究增加一份有价值的资料。
以上所述都是他的版本目录学专著。这些目录书的编撰,一方面以注重版本,考订篇目完缺,授受源流为目的,让后来学者了解古书的不同版本和流传情况,知道孰全孰缺,孰优孰劣,既可校勘讹误,补足全本,又可避免读误书而妨害学术研究。另一方面,黄氏继清初钱曾《读书敏求记》之后,通过对版本目录的编制,进一步推动了清代学者鉴定版本、追求善本的风气,在他以后,善本书目的撰写日益增多,他在版本目录上的学术成就,直接影响到清季瞿、杨、陆、丁四大善本书目的体例和内容。由于善本书目的不断出现,从而使更多的古籍善本得到保护、整理和流传,而清代学者搜求善本书的兴趣也越来越浓,乃至波及海外。
如果说黄氏在版本目录的研究、编制上,对清代中后期整理古籍的活动有一定影响的话;那么,他数十年来“积晦明风雨之勤,夺饮食男女之欲,以沈冥其中”[32],辛苦创作的近千篇藏书题跋,就更能体现他鉴定版本,追述书籍授受源流的功力。他的藏书题跋为古典目录学的研究提供了极为丰富广泛的题材,其中最为精要的,是清代学者潘祖荫为黄氏题跋编辑的《士礼居藏书题跋记》。这部题跋集最主要的学术价值在于版本学方面的论述,集中记述了如何利用宋代避讳、书籍木记、纸张、刻书的字体、编书体例及前人的有关论述,分析鉴别宋刻本的方法。同时也介绍了识别元版、铜活字版、手抄本的经验。在版本鉴别的基础上,黄氏对各种古籍善本进行了分析。《士礼居藏书题跋记》对版本学的研究,在当时达到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广度。
除此之外,集中还反映了黄氏校勘古籍的经验体会以及校书的成果,反映了古籍的授受源流及书林史话。对于这部题跋集学术价值的详细分析,可见拙文《<士礼居藏书题跋记>的学术贡献》[33],本文在此就不作赘述了。
按,作者周少川为北京师范大学历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原文载《史学史研究》198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