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念生漫画。
罗念生、罗锦鳞、罗彤合影。
《罗念生全集》书影。图片均由罗锦鳞提供
新华社北京11月29日电(记者刘小草)11月29日,《新华每日电讯》刊载题为《在两个伟大古老文明间接力架桥——翻译家罗念生一家三代人的希腊情缘》的报道。
提起罗念生,普通读者可能觉得陌生,但熟悉古希腊文学、戏剧的人,必定绕不开这个名字。他翻译的《伊索寓言》,古希腊三大悲剧诗人的著作如《俄狄浦斯王》《阿伽门农》等,哲学家、文艺理论家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修辞学》,是每一位中文世界的文学爱好者必读的西方经典。他晚年与水建馥合编的《古希腊语-汉语词典》,更是目前汉语学界唯一一本古希腊语辞书。
罗念生一生,著有译著和论文1000多万字,50余种。这位生于上世纪初,在战火硝烟中笔耕不辍的翻译家,六十多年如一日,凭一己之力,将古希腊经典引入中文世界,中文读者才有机会一窥2500多年前古希腊文明的微光。
罗念生早年曾创作过一首名为《东与西》的短诗,诗中他这样写道:“东与西各有各的方向,我的想象还在那相接的中央。”通过翻译之笔,连通中国与希腊两大古老文明,这首诗预言般概括了他一生工作的重心。
1990年,罗念生因病去世,他的工作由家人传承下来。长子罗锦鳞导演的《俄狄浦斯王》,是第一部搬上中国舞台的希腊戏剧。自1986年《俄狄浦斯王》公演起,30多年间罗锦鳞先后将《安提戈涅》《美狄亚》《忒拜城》等著名希腊戏剧搬上舞台,甚至结合传统戏剧形式,让中国观众领略古希腊戏剧的魅力。孙女罗彤则致力于中希文化间的交流传播,创办了希腊第一个民间中国文化中心,还通过拍摄纪录片等形式,在希腊传播中国传统文化。
翻译家、戏剧导演、文化交流使者……几十年间,一家三代人通过各自不同的努力,在中国与希腊间架起一座文化沟通之桥。
11月10日,在对希腊共和国进行国事访问之际,国家主席在希腊《每日报》发表题为《让古老文明的智慧照鉴未来》的署名文章,文中提及:“中国翻译家罗念生一家三代致力于希腊文学、戏剧的翻译和研究,为增进两国人民友谊作出了重要贡献。”
近日,82岁的罗锦鳞在北京家中接受《新华每日电讯》记者专访,回顾一家三代人与希腊文化、戏剧的不解之缘。
(小标题)希腊精神的烛照
罗锦鳞童年最深刻的记忆,是响彻夜空的警报声,和豆油灯昏黄的光线下,父亲趴在书桌前的背影。
1938年,母亲抱着不满周岁的他,从北京出发,辗转经过香港、缅甸,到重庆与父亲会合。到达重庆当晚,正遇上日军轰炸重庆,好不容易团聚的一家人拖着箱子又磕磕碰碰地逃难。在散文《鳞儿》中,罗念生记述这一段经历时,还不忘手提箱中随身携带的希腊悲剧《美狄亚》。罗锦鳞回忆,父亲早年的翻译工作,充斥着这样匆忙和不安的瞬间。
“但是风浪还在涌呢,谁知道这孩子日后会遭遇什么命运?古书里常说命运是逃不掉的,我们还是向前去和她作对吧!”《鳞儿》的结尾,罗念生这样写道。
当时的他并不知道,“命运”会将父子二人与希腊牢牢系在一起,而他与“命运”的“作对”,就是孜孜不倦、日复一日地翻译书稿——像极了古希腊神话中,日复一日推着石头爬上山顶的西西弗斯。
1904年,罗念生出生于四川威远,父亲罗九成开私塾,童年的罗念生接受了传统教育的严格训练。18岁时,他考上旧制清华学堂,专攻自然科学。罗九成为了儿子能继续求学深造,弃教经商,专营烧制木炭及炼铁作坊,每年资助他60银元做学费。1926年,罗九成煤矿生意经营不善,家道中落,罗念生只得靠乡人接济读书,改学文学。
在清华,他和文学结缘。喜爱文学的同窗经常聚在一起讨论新诗和新文学。经挚友朱湘引荐,他为北京《朝报》编辑文艺副刊,写作新诗与散文,也藉此赚取稿费维生。
也是在清华,罗念生和古希腊第一次相遇了。在《翻译的艰辛》一文中,他回忆自己在英语课本中读到一篇“打仗的故事”,讲的是“阿喀琉斯打赫克托耳”。学了一个月,他才知道这是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的故事。自此,他的心中种下了一颗希腊文明的种子。
1929年,他公费赴美。眼见当时的中国留学生扎堆学习英美文学,古希腊文学无人问津,罗念生萌生了追根溯源、从西方文化的源头古希腊学起的念头。
留美四年间,为了学习希腊文学,他换了三所大学,“仅凭着自己对希腊文学的热情追寻自己的梦想,学他真正想学的东西。”(刘小枫《“这女孩儿的眼睛为我看路”——纪念罗念生先生逝世十周年》)。翻译第一本悲剧《伊菲革涅亚在奥利斯》时,正值美国经济大萧条,本就靠乡人接济的他一边读书,一边用散碎时间在餐馆打工,只能在闲暇时见缝插针译书。
1933年,凭着满腔热情,他放弃学位从美国奔赴希腊,在雅典美国古典学院学习雅典城志、古希腊建筑、雕刻和戏剧艺术,成为第一位在希腊留学的中国学生。
这是历史上风云诡谲的一年,罗斯福就任美国总统,纳粹在德国建立第一个集中营……这也是罗念生人生中巨大的转折点:那年,他游历希腊各地,“爱琴海上明蓝的风光和雅典城上的紫云冠”自此在他脑海里萦绕了六十多年;也是这一年,本要翻译古希腊戏剧的挚友朱湘,在上海开往南京的吉和轮号上投入黄浦江,从此罗念生的翻译之路,几乎是漫长的踽踽独行。
1934年深秋,罗念生回到阔别多年的祖国,等待他的却是颠沛流离的求职生涯:从上海到北京、从北京到陕西、四川、湖南、山东……考古、教授英文,所做工作大都与翻译无关。
甫一回国,他在考古学家李济的引荐下,拜访时任北大文学院院长的胡适。胡适见他从古国希腊归来,便派他去陕西考古。罗念生欣然接受,在西安莲湖公园发掘出一座汉墓,又在宝鸡地区的斗鸡台发掘出古陈仓城的城墙,其间还被埋在坑道中,与死神擦肩而过。
“卢沟桥事变”前,发表过抗日文章的罗念生为免遭迫害,把妻子和刚出生几个月的罗锦鳞留在北平,只身入川。那本放在随身行李箱里的《美狄亚》,就是他在抗战中四处漂泊时,花了几年时间才译出的。
抗战中,罗念生随四川大学、武汉大学辗转峨眉、乐山、成都等地。战时生活困窘,他除了在大学任教,还要在各地中学兼职补贴家用,又与卞之琳、朱光潜、何其芳等爱国进步文人一同办刊办报,用古希腊人抗击侵略、反对战争的故事宣传抗日救国。
回忆起父亲早年的翻译生涯,罗锦鳞告诉记者,从上世纪30年代初到40年代末,面对飞机的轰鸣、不时拉响的警报,在穷困纷乱的生活中,父亲从未放弃热爱的事业,仍然每天早晨读古希腊作品,翻译了大批古希腊戏剧,还出版了《希腊漫话》《芙蓉城》等散文集。
他桌上那盏豆油灯,如古希腊精神的烛照,点亮了蜀地的夜晚。
在《希腊精神》一文中,罗念生将古希腊精神概括为求健康、好学、创造、爱好人文、爱美、中庸、爱自由七种精神。“这种人生观能使他们临危不惧……几何学家欧基米德(现译作阿基米德)在罗马兵到了他门前时,依然在沙盘上解答他的几何问题,不经心地叫人家让开,别挡住他的光亮……”罗念生特意举了数学家阿基米德的例子。穿越2500年,豆油灯下的罗念生,和沙盘前的阿基米德遥遥相望。
1948年,他终于返回阔别多年的北平,在清华大学外语系任教。翌年初,北平解放。
(小标题)“中世纪的和尚”
曾有人调侃,要想折磨谁,就让他去学古希腊文,足见古希腊文翻译之艰。罗念生在《翻译的艰辛》中,曾如此描绘他的翻译工作:
“古希腊语的难度仅次于梵文,一个正规希腊动词的变化,就将近有三百个字形……古希腊语也不大讲究语法,几乎任何一个字都可以放在句首,读者要从杂乱的语句中找出章法来。”
曾有外国学者称他是“遨游在天书中的人”。《中国大百科全书》为他单列条目,称:“无论从开创局面,翻译年数之多,数量之大,用力之专与勤来看,中国当首推罗念生。”
回看他的译作,会发现他的翻译流畅自然,注重口语化表达。即便是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他的译本也毫不晦涩,没有“学术腔”,与时下的许多翻译大异其趣。为了帮助读者全面理解原作,他还特别重视注释。以1947年商务印书馆版《普罗米修斯》为例,剧本正文40页,而译序、原编者引言、注解以及四种附录竟有95页,译者编写的注释就有334条。
他还为统一古希腊专用名词的译音,撰写出一套“希腊拉丁文译音表”,经过后续修改,现在仍被广泛使用。1978年至1984年,根据周恩来总理生前关于辞书出版的指示,他与水建馥一同完成了《古希腊语-汉语词典》的编撰工作,填补了古希腊文辞书的空白。
新中国成立后,他终于摆脱颠沛流离的生活,并于1952年辞去教职,潜心古希腊典籍译介工作。这是罗念生一生中最为珍贵的时期,大量经典译著都诞生于此时。
在学生与亲友的回忆中,罗念生总和他那张用床板拼成、盖着塑料布的巨大书桌密不可分。他的生活几乎可以称为清苦:一缸白开水,一点面包就能过一天;总穿着一件布棉袍;买菜时“迂得很”,还会买回烂叶子,和老伴争辩说“少浪费,也对得起辛辛苦苦种菜的人”;甚至年届80岁,还搭三轮车送孙女看病。不仅书桌是床板拼的,座椅是手工捆的,台灯罩也是儿子用胶片做的。
他也曾自嘲:“我就好像一个中世纪的和尚。”罗锦鳞清楚记得,改革开放后,父亲的一名学生因翻译好莱坞影星英格丽·褒曼的传记获得不菲稿酬。他为此曾建议父亲,翻译些畅销书改善生活。
“他说‘不行。(翻译畅销书)对我来说很容易,但是我现在做的事,中国没几个人能做。’”罗锦鳞说:“他总是教育我们,钱够花就行了,能吃饱就行了。”
罗锦鳞也曾劝说父亲,该拿的奖、该有的地位,为什么不去争取一下?罗念生回答:“那些都是虚的,过眼烟云,我的翻译和研究才是实的,对后人有用的。”
直到82岁时,一直默默无闻的罗念生才为世人所知。1986年春,中央戏剧学院公演了古希腊悲剧《俄狄浦斯王》,后该剧应邀赴希腊参加国际古希腊戏剧节,由罗念生在开幕式上作报告。
希腊人这才震惊地发现,在遥远的中国,有这样一位老者,为译介古希腊经典,皓首穷经。
“比较西方欧美各国,试问哪个国家在引介西方古典学之初,曾由同一个人从原文译出了荷马的《伊利亚特》、四大戏剧家的部分作品,以及亚里士多德《诗学》《修辞学》、琉善对话录和其他若干诗文,而且同时还编写了第一部本国语言的古希腊文词典?这是非常罕见的。”学者张治这样评价。
1988年,他被希腊最高学术机构雅典科学院授予“最高文学艺术奖”,并赴希腊接受帕恩特奥斯政治和科技大学授予的“荣誉博士”称号。途中身体不适,抵雅典后不得不住院治疗,回国后又赶往医院。病情刚有好转,出院第二天便又伏案工作,继续翻译荷马史诗的上部《伊利亚特》。他“一个字一个字地琢磨,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斟酌,一行诗一行诗地翻译,一卷诗一卷诗地译出、誊抄,蜿蜒的笔迹似乎隐约透露出病魔作恶的阴影。”(王焕生《西方古典拓荒者罗念生》)
罗锦鳞说,父亲最后的时刻,最关心的仍是《伊利亚特》的翻译工作。去世前的一段时间,他的日记中满是急切:“目前才知道我患前列腺癌,我的日子不多了,希望能继续用新诗体译出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下半部分。”在写给学生王焕生的信中,他还关注着自己的工作进度:“自昨日起开始译Iliad第十卷最后200行,每日可译出三四十行。”但“命运”没有给这位勤奋的老人机会,他最终未能完成《伊利亚特》的翻译。
1990年4月10日,他因前列腺癌在北京逝世。西西弗斯没能将石头推上山顶,他的精神却被世人永远铭记。
罗锦鳞说,因为住院时间很长,本来家中就无甚存款,父亲仙逝后一查存折,只余10元。
正如学者钱理群所言:“罗念生的生命有古希腊就满足了,其余都是‘身外之物’。罗念生去世以后,人们很自然地想起一位艺术史家的话:‘古希腊艺术是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而罗念生一生的生命浸淫其间,他的生命也因此获得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
“我每一想到罗老在古希腊文艺道路上的长途跋涉,脑海中总会出现一位孤身青年形象,背着一个装满古希腊文字珍宝的沉重背篓,像一个苦行僧踽踽独行,在中国希腊之间来回走着,走着,眼近视了,头白了,人老了,终于昂起头,微笑着走到了终点。他走过无数次的这条路也就化成一座联系两个文明古国的金桥。”戏剧理论家刘厚生在《罗念生全集》序言中,这样写道。
(小标题)“普普通通的架桥人”
“父亲的一生清苦俭朴,对生活和工作没有额外的要求,只要能让他在古希腊经典中遨游,他就从不停笔。他对工作一贯严谨踏实,不求虚名。凡有求教于他的人和事,他都一丝不苟,乐于助人,经常为他人字斟句酌地修改译稿和文章。对于中希之间的文化交流,他更是热心。”2004年罗念生百年诞辰之际,罗锦鳞撰文回忆了父亲的一生。
“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架桥人。”晚年,面对突如其来的诸多嘉奖,罗念生曾这样回应。
这种热心和踏实,根植于罗家人的血脉。署名文章发表后,面对“汹涌而至”的媒体,这位耄耋老人欣喜之余,一如他的父亲般笃定:“我的人生理念中有一条,踏踏实实做事,一步一个脚印,你就能走到你的目的地。”
罗锦鳞从小便跟着父亲抄写希腊著作,这个习惯甚至延续至他的女儿罗彤。提起抄书,他语中带笑:“一方面是为了锻炼我们,另一方面他请人要给钱,我们抄是义务的。你看我父亲是不是很狡猾?”年幼的他总被父亲“诓骗”,为了许诺中的冰棍而奋笔疾书。希腊人名复杂,尤为讨厌。罗锦鳞乃至罗彤年少时,都没少叫嚷着“再也不想听到希腊”。父亲从未强迫他“子承父业”,可自幼浸润在希腊文化中,抄写父亲翻译的希腊著作,也为他从事希腊戏剧导演工作打下基础。
真正理解父亲,则是他考入中央戏剧学院,学习导演专业之后。罗锦鳞回忆,他上的第一课就是希腊戏剧,当时的老师正是父亲的学生。
“”后期,他重读了茅盾和老舍,也重读了希腊戏剧。在《俄狄浦斯王》中,他读到希腊人对命运的抗争:“俄狄浦斯讲的不是宿命,是人对命运的抗争。他知道自己要弑父娶母,就逃走了。所以当他父亲死了,来跟他报信的时候,他大笑。父亲死了大笑,这怎么可能?他笑是因为父亲没有死在他手里,这就是他对抗命运的方式!”
这一次,他觉得自己终于“读懂了”2500年前的希腊精神,认为直到今天仍有现实意义:“俄狄浦斯收集了所有线索,明明知道查下去凶手就是自己了。这个时候不查不就完了吗?不行,他要查。他自己下过命令,这个凶手不管是谁,抓到了就要流放。于是他自我流放了,还觉得不够,又挖下自己的眼睛。古人认为瞎子是最痛苦的,俄狄浦斯是在残酷地自我惩罚。”
1986年,已在中戏任教的罗锦鳞,为导演进修班排练毕业大戏。在《哈姆雷特》和《俄狄浦斯王》中,他选择了父亲翻译的作品。
罗锦鳞说,父亲一生性情温和,很少在公开场合发表言论。唯一一次大声疾呼,是在某次莎士比亚戏剧节。坐在台下的他看到国内掀起“莎士比”,从业者争相讨论排演莎氏戏剧时,不顾一切地当众喊道:“你们为什么不重视一下希腊戏剧呢?”语毕,举座皆惊。
剧目排练时,担任文学顾问的罗念生已82岁高龄。他在零下十几摄氏度的寒冬,为中戏的学生们讲解古希腊历史和戏剧,多次到剧场观看排练。《俄狄浦斯王》公演后,受到了国内外观众的高度称赞,当时的希腊大使馆参赞盛赞这部戏:“反映出古希腊悲剧的精神。”
是年,罗念生在《重游希腊》一文中激动地写道:“我等了五十年,才看见我们首次上演古希腊悲剧,得偿生平夙愿。”
1986年至今,罗锦鳞一直致力于希腊戏剧的中国化,他指导的河北梆子《美狄亚》已排到第5版,《忒拜城》演出第19轮,评剧《城邦恩仇》(即《俄瑞斯忒亚》)在第9届评剧艺术节获得优秀剧目奖。父亲是古希腊戏剧专家,母亲是京剧名票,罗锦鳞说,自己的身上有着“中希文化交融的基因”,走上这条路是一种必然。
1991年,罗锦鳞被希腊克里特岛政府授予“荣誉公民”称号。2009年,他又被雅典州政府授予“希腊文化大使”称号。
他的努力不止于此。父亲去世后,罗锦鳞一直在筹备《罗念生全集》的出版工作。回忆上世纪90年代初整理与出版父亲著作时的状况,罗锦鳞记得,当时一家出版社开出的条件是“12卷本自筹出版费60万”,对于当时的他来说,几乎是“天价”。他多方奔走几经波折,终于在2004年,《罗念生全集》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而另一本《古希腊语-汉语词典》也遭遇了同样的命运,在完稿20年后的罗念生百年诞辰时,才终于问世。
如今82岁的罗锦鳞,仍追随着父亲的脚步,不知疲倦地奔走于传播希腊戏剧的道路上。
(小标题)中国与希腊的血脉相连
1988年,罗念生第三次到希腊领奖时,在飞机上因肠粘连急需治疗,一下飞机,希腊、文化部、教育部联合组成老中青三结合的医疗小组赶赴救援,由希腊最有名的外科医生主刀。由于他的血型特殊,希腊的医院血库里没有可匹配的类型,不得不登报求血。200位多希腊人闻讯报名献血,最终从中找到了匹配的血型。
这个故事在孙女罗彤的心中扎了根。在雅典求学时,罗彤曾见到报纸上为希腊教授求血的新闻,毅然前往医院。一开始还被医院拒绝,罗彤讲述了爷爷的经历,医院才同意她献血。
希腊著名作家尼古拉斯·卡赞斯基曾说:“当你揭开一个希腊人时,会发现里面有一个中国人;当你揭开一个中国人时,会发现里面有一个希腊人。”在罗家人身上,这种比喻是具象的——祖父的血液中,融入了希腊人的血液;而希腊教授的血液中,也有了中国人的部分。
罗锦鳞告诉记者,罗彤对古希腊真正产生兴趣,也是1986年中央戏剧学院《俄狄浦斯王》演出后。坐在台下观众席中,她第一次感受到戏剧“卡塔西斯”(亚里士多德《诗学》中,描绘戏剧功能的词汇katharsis,有净化、陶冶等多种译法)的冲击。
她选择了和父亲同样的道路。在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读大三时,希腊帕恩特奥斯大学主动邀请她赴希腊留学。
毕业之后,罗彤决定留在希腊工作,起初罗锦鳞极力反对,但女儿的话说服了他:“希腊的古文化,爷爷那一代已经做得差不多了,但中国文化在希腊还没有人宣传,我能不能反爷爷之道把中国文化带到希腊?”
在希腊,罗彤创立了interChina乾合文化交流中心,教授和传播中国文化,并致力于中欧文化交流。罗锦鳞骄傲地告诉记者,罗彤教过的几千名汉语学生中,包括希腊驻华大使馆的前任外交官,中国国家领导人访问希腊,也多由罗彤负责翻译工作。
旅居希腊30年后,考虑到父母年事已高,罗彤近年来将事业重心迁回国内。而从上世纪30年代起到今天,国际范围内对古希腊戏剧的研究涌现了不少新的研究成果。罗彤决心回到祖父曾走过的道路,重新翻译古希腊经典、排演古希腊戏剧,让古希腊戏剧适应现代汉语日新月异的变化,走近新一代中国人。
罗彤正在筹备拍摄一部名为《和而不同——文明对话之中国与希腊》的纪录片,反映中希两大文明的认识、比较和思考。11月9日,这部纪录片的启动仪式在雅典举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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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剧有时候比喜剧更能涤荡人心、引发共鸣,让人体会到人性的复杂与世事的变幻,以及由各种阴差阳错所造成的切肤之痛。在俄狄浦斯王身上,我们不光能看到个体在迎接惨烈命运时的英勇无畏,同样也能看到一种无法改变既定命运的无可奈何。
《俄狄浦斯王》是雅典三大悲剧作家之一的索福克勒斯所创作的剧本,约公元前431年演出。全剧围绕俄狄浦斯这个主人公展开,讲述了俄狄浦斯是如何从高坐王位的天下英主沦为自求放逐的草芥之人。
俄狄浦斯王的人生经历,是坎坷跌宕、大起大落的。一开始,忒拜国王拉伊俄斯从神那里得知,由于他自己早先的罪恶,他的儿子命中注定要杀父娶母,他因此抛弃了尚是婴儿的俄狄浦斯。这个婴儿后来被科任托斯国王波吕玻斯收养为己子,并得到悉心照料。
俄狄浦斯长大之后,也从神那里得知了他的命运。他一心要反抗命运,就逃往忒拜,在路上一时动怒,打死一个老人,正巧老人就是他的生父。俄狄浦斯猜破了人面狮身的女妖的谜语,为忒拜人解除了灾难,因此被忒拜人拥立为王。他娶了前王的寡后,实际上这个女儿就是他的生母伊俄卡斯忒。
在剧本刚开始时,忒拜发生了瘟疫。神示说,必须把杀害拉伊俄斯的凶手驱逐出境,瘟疫才能平息,人民才能得到解救。俄狄浦斯诚心诚意想为城邦谋福,为了攘除灾害,他想法设法去查访凶手,结果发现凶手就是自己,杀父、娶母的预言也应验了。伊俄卡斯忒陷入绝望之境,无颜面对世人自杀而亡。俄狄浦斯对于所遭遇的一切变故,悲愤欲狂、痛不欲生,刺瞎了自己的双眼,并请求放逐。
对于这样一个为人民、为国家做了无数好事的英雄所遭受的厄运,作者极力控诉命运的不公和残酷,发出了对神的正义性的怀疑,热情赞扬了主人公在跟命运斗争时所表现出来的顽强态度和不屈意志。尽管全剧的结局是悲惨的、苦楚的,但这种明知“神示”不可违而违之的精神,无疑体现了个体向不公命运奋然抗争的努力,是雅典奴隶主派先进思想意识的反映。
从艺术创作手法这个角度出发,我们不难发现:《俄狄浦斯王》是一部十分成熟的悲剧,有着性格鲜明的人物,完整的故事线索,清晰的结构层次,紧凑的时间线,符合“三一律”标准,时间、地点、场合保持统一。整个剧情在一天之内的开始、发生、结束。祭司、一群祈援人、克瑞昂、报信人等轮番登场引出线索,最后合为一处指出真相。那就是,俄狄浦斯成为了不应当生他的父母的儿子,娶了不应当娶的母亲,杀了不应当杀的父亲。
“当我们等着瞧那最末的日子的时候,不要说一个凡人是幸福的,在他还没有跨过生命的界限,还没有得到痛苦的解脱之前。”这句话是剧中的一句话,也是对俄狄浦斯多舛命运的写照。在得知自己就是凶手之前,俄狄浦斯生活在幸福王国之中,无忧无虑、满怀希望;在得知自己就是真正的凶手之后,俄狄浦斯如坠地狱之中,从此浸泡在痛苦之海中无法上岸。
如果说俄狄浦斯遭遇了命运的戏弄因而跌入了人生的谷底,是凭人力无法改变的事情。那么,还拥有一切爱与温暖、尊重与崇拜、赞赏与支持的那段记忆,对于俄狄浦斯来讲就是无价之宝。不光是俄狄浦斯,每一个平凡人都应该明白,命运无常、世事变幻,相比于难以预测的未来,能够用力把握的唯有现在。明白人生去日苦多的道理后,更要好好努力、认真生活。
跳出《俄狄浦斯王》来审视,西方悲剧可以分为希腊悲剧、古罗马悲剧、文艺复兴时期的悲剧、古典主义时期的悲剧、启蒙运动时期的悲剧、唯物质论悲剧主义、辩证唯物和历史主义悲剧及现代悲剧。在希腊悲剧中,《俄狄浦斯王》占有至关重要的位置。即使到今日,广大专家学者对于这部作品的形式、寓意、审美风尚、道德倾向的研究仍未停止,这也从一个侧面体现出《俄狄浦斯王》所拥有的经久不衰的魅力。
在「妈妈送你去天国」殡葬店里,来来往往待过20多个重刑刑释人员,他们大多四五十岁,如今只有辣椒、成子、范三、老九还在正常工作。有人因为家里有事,回老家了,有人想挣大钱,南下打工去了,更多离开的人并没有稳定工作,搬一天砖头挣一天钱,骑个三轮子拉活载客也有,偶尔也接个出租车开一天。
「人这玩意活着,这不搁这儿,都是为了挣俩钱,家里边都有人。」在一个合租的十几平方米的房间里,54岁的范三坐在床沿,哑着嗓子说。这天早上,他还4点半起床出殡去了。范三如今唯一的亲人是他的妹妹,妹妹已经当姥姥了,「我都当舅姥爷了,然后我还进去,完事我妹妹刺激我,说哥,我这孩子都结婚都有孩子了,你这还玩儿呢,你玩儿到什么时候是头啊?人生头半生,一直折腾,一直折腾到现在了,你说你还折腾,哎,折腾不起了。」
文|李婷婷
编辑|柏栎
摄影|尹夕远
做殡葬的重刑犯
范三长了一张周正的国字脸,梳个背头,戴黄色偏光眼镜,穿黑色立领西装外套,一米八高个,走路带风,左手食指戴一个褐色琥珀戒指,手里老盘一串珠子,人称「三哥」。因为打架、偷盗、抢劫、故意伤害,他进了好几回监狱,搁里头待了22年。监狱有一种说法,出狱时不能回头——有一回出狱,迎面4个姑娘朝他走来,双方错身时,他闻到了一股女人的气息,忍不住回头看,没多久他又犯事进去了。4年前他最后一次出狱。他说,「我寻思55岁枪毙就完事了,妈的,今年都活到54岁了。」
去年,他在沈阳殡葬连锁店「妈妈送你去天国」里当起殡葬师。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殡葬店,在范三的名片上,正面印着醒目的红字「中国首家重刑刑释人员创业基地」,背面印着「殡葬一条龙」。
殡葬师辣椒和范三都是从辽宁一座监狱出来的。辣椒和范三不一样,他看着顶乖顺,个不高,一头黑色细卷发,小眼睛。他在这一行做了4年,是大伙里最资深的一个,办事靠谱,也最勤快。凌晨4点半,沈阳的天还是黑的,气温只有3度,辣椒就开着自己的二手别克商务车上路了,车里播着动感的迪曲。这一天他的工作只有一项,当出殡车队的头车。头车车头要挂上一朵黑底金花,车窗前摆上遗像。他先开到50公里外农村的逝者家,接上家属后,就要赶赴殡仪馆烧「头炉」,这是火化炉当天的第一场火化,更加讲究,得找渠道多花上500块。等回到家,已经中午11点了。辣椒从不挑活,这样一趟早起、费时、走半程土路的小活儿只能挣200块,他也绝对不会拒绝。
辣椒开着他的二手别克商务车当出殡头车
他还有一个少为人知的外号,「疯狗」。22岁时,他在游戏厅里和人打嘴仗,对方骂他「艹你妈」,他说自己听不得有人骂他爸妈,就掏出背后的五连发猎枪,朝对方两条腿和一条胳膊上崩了三枪,被判死缓,服刑20年。
这家殡葬店里还有猴子,曾经的营口市大石桥区黑社会二号;以及总弓着背的老九,他不太招人待见,理由听起来没什么道理,大伙说他长了一副「小偷样」。事实上,他是1990年代「刨锛党」的一员,那是一种非常残忍的犯罪手段,他会在夜里对独身女性的后脑勺猛敲一锤再抢走包,被袭击的姑娘要么死要么残。
金子是这里头最沉默、最晚出狱的一个。他犯的是偷盗罪,今年1月25号才从监狱里出来。他光着头,眼睛大,神情漠然,说话间一抬眼总是一副恍惚的样子。大伙都低头玩手机时,唯独他干坐着。他有一个背后贴着手机号码条的二手安卓机,但这玩意儿在16年8个月的牢狱生活里都没摆弄过,不习惯。出狱后他的双亲都去世了,没有落脚的地方,他每天就在大街上溜达,冬天大雪,风也大,他早上走,下午也走,晚上还走,漫无目的,走哪儿算哪儿。
过完年,金子就来投靠他的发小范三。殡葬店只有十几平方米大,光线昏暗,白天也要开灯。靠墙的货架上摆着一个个精致的雕纹骨灰盒,方方正正,顶上盖一块金色绸布,其中一个叫「聚宝盆」的棕色骨灰盒标价9790元。那些被包装成手提箱一样的寿衣套装以相同的倾斜角度陈列在货架上,货架顶层搁着纸扎的牛、马、别墅,和金色绒面棺材,地上放着一袋袋金色纸钱。
范三坐在「妈妈送你去天国」三号店里,身后摆放着明码标价的殡仪用品
像所有的殡葬师一样,这群曾经的重刑犯也要常常出没在沈阳各大医院里。急诊室、ICU里的病人都是他们的潜在客户。医院到处都是亮得刺眼的白色,逝者的遗体有时就在ICU隔壁的空房间里,另一边是厕所,来来往往的人会从敞开的门前经过。一接到活儿,殡葬师就要赶来给逝者净身穿衣——剪开病号服,一瓶二锅头倒在白色毛巾上,从头擦到脚,烈酒连褥疮都能擦去,空气里一股辛辣味儿。接着穿寿衣,衣服4层,裤子3层。然后穿鞋,白色鞋底印着绿叶红花,穿之前殡葬师得声音洪亮、抑扬顿挫地念套词,「宽脚穿鞋走大道,平安走过奈何桥……」再用红线固定逝者双脚和双手。最后给躺在金色花纹薄被上的逝者盖上银色缎面被单,「铺金盖银」,被单上再放三枚铜钱。
一场典型的东北葬礼是从逝世第三天早上、逝者家里开始的。殡葬师先撤灵台,熄灯熄蜡,往盆里倒上三杯酒,果盘等祭祀用品全部收起。摔盆是葬礼的重头部分,家属们跪在送葬车队前,头车前面挂着一朵黑底金花,车窗前摆着遗像,长子高举正烧着纸钱的黑色瓦盆,跟殡葬师大喊,「爸/妈,西方大路,一路走好」,然后用力将盆摔成碎片。车队开往殡仪馆的路上,头车的家属还要匀速地往车窗外洒元宝。到殡仪馆后,遗体开光,告别仪式,遗体火化,最后交到家属手中的是一包装在像米袋一样的白色袋子里的骨灰。
这一整套活儿金子学了几个月,只学会了净身穿衣,其他做不来,喊话也不太利索,整套殡葬念词有一千多字,都得一字不落地背下来。第一回给逝者穿衣时,金子觉得温度有点凉,逝者肢体僵硬,不太好套,「头一回咱也不会,让抓胳膊就抓胳膊,让抓腿就抓腿呗。」有一点倒是让金子感觉放松,刚出狱没多久,他疑心很重,总觉得有人要坑他,害他,坐车的时候会忍不住捂紧没有装钱的口袋,和逝者打交道让他暂时不再绷着根弦,「死了更让人放心,他不会去害你。」
出狱之后
有一个说法,殡葬是一份「好人没人干,孬人干不了」的活儿。理所当然,殡葬业最初并不是这些重刑刑释人员的优先选择。辣椒一开始也反感,「瞅着那个死人那玩意,肯定不想干这个活。」也有人说,「要是家里有点能耐,有点钱的,谁干殡葬这玩意?」
还在牢狱中,辣椒就憧憬狱外的美好生活,「我寻思外边世界真好,咱们只要是肯哈腰,肯吃苦,肯定能生存。」2013年一出狱,辣椒就上建筑工地讨活,一天150块,但工地要求提供无犯罪记录证明。他又上保安公司应聘保安,要求更严了,不仅要无犯罪记录证明,连他媳妇在哪儿上班都要问清楚,「我说我哪有媳妇?」没有一个地方可以接纳辣椒,他寻思要不推个「倒骑驴」上街卖菜吧,城管还要抓,没法整。最后,一个开殡葬店的朋友喊辣椒过去,那时他已经没那么多要求了,能挣钱就行。
在去「妈妈送你去天国」工作前,即便成了殡葬师,辣椒最被老板认可的优势还是打架,殡葬行业竞争激烈,医院急诊室、ICU病房外常常有同行守着「抢活」,放狠话、打架是常有的事。「他(老板)拿我当炮,当枪,打仗就上……我真去呀,那时候火愣的,那脾气。」最严重的一次,辣椒把一个同行打到3处骨折,鼻子断了,最后是同行认怂,「哥,我也不告你……你让我吃口饭。」还有一次他被派出所拘留了15天。后来打架次数太多,派出所也不爱管他了,让斗殴双方自己解决。
靠着这股狠劲,辣椒在这个行业站稳了脚跟,最多的时候甚至一个月能挣2万块。但他还是决定离开这家殡葬店。按辣椒的说法,他为老板赴汤蹈火,但老板「净事儿」,不仅从不掏钱买单——打架也需要成本,辣椒会叫上几个兄弟一起上,完事得请他们吃饭——还对辣椒干仗抢来的活挑三拣四。
更重要的是,辣椒打心底里不认同这种为了抢生意而打仗的方式,「无冤无仇,打仗干啥?」
辣椒后来就投靠了「妈妈送你去天国」殡葬连锁店,在那里,创始人付广荣立下的第一原则是,「骂不还口,打不还手」。
66岁的付广荣女士总是笑眯眯的。她经历丰富,当过老师、厂长、律师、辽宁省法治教育中心主任,还抚养过女死囚的孩子和刑释少年犯。她一直和监狱打交道,2014年起,她开始建帮教团给刑释人员安排就业——帮教团的价值在于企业家一人一年帮助2个刑释人员,迄今为止共解决了100多位刑释人员的就业问题。2016年底,也是刑释人员的猴子慕名来投靠付广荣,他做过殡葬师,聊天时随口一说,要不付广荣开个殡葬店领着大伙创业得了。
总是笑眯眯的付广荣女士
付广荣花了半年多时间考察了殡葬业,有人告诉她,这个行业已经被黑社会把持了,根本进不了,付广荣说,「我一想这帮孩子也不怕黑社会啊。」
很快,三家「妈妈送你去天国」殡葬店在2018年8月开了起来。付广荣作为发起者,为每家店拉来一位投资人当店长,具体投资和操盘都由店长负责,包括租店、进货、发工资,再聘请服刑超过15年的重刑刑释人员当殡葬师——猴子带上辣椒,这个带上那个,来了17个人。殡葬师每月底薪1200元,每接一个活儿可以拿到利润的30%作为提成,剩下10%是给店员的伙食费,30%交给店长,30%交给付广荣,据付广荣所说,这部分钱用来给大伙交五险一金。
和辣椒之前待的殡葬店不同,「妈妈送你去天国」殡葬店并不靠打仗挣钱。但是付广荣说,他们会从养老院、社区拉活儿,主打的策略是「公益」,「我们这是一个公益店,比别人便宜,还免费给孤寡老人和五保户服务。」靠着这样的宣传方式,辣椒4月就接到了养老院找来的几个活儿。
「妈妈送你去天国」一号店的店长是猴子的妹夫,他原先工作的地方被一家500强公司收购了,他决定出来创业,希望能借助付广荣在社会上的资源。二号店的店长是做健康产业的女企业家王明秋,她和付广荣是好朋友,跟着付广荣她接受了不少媒体采访,还拿过公益奖项。三号店的店长是体育老师韩大文,他说自己一点也不想做殡葬,而是因为付广荣的「大智慧」,「我就想从她身上学点东西。」
三个店长都拥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听从付广荣的指挥,期待将来把殡葬做成大产业,下一步就是生产包括寿衣在内的服装厂、骨灰盒厂、墓地。付广荣说,「我就把这个画出饼来之后呢,谁想做第二、第三、第四,这不就出来了嘛。」
野蛮生长
去年10月底的一天,范三在医院守了整整一天。他饿坏了。在中国医科大学第四医院ICU病房外,他偷偷听到医生和家属说,放弃吧,人已经不行了,于是为了接到这个活儿,他从早上10点守到了夜里1点。期间范三已经和男家属谈好了价格。实在饿得不行,范三喊店里其他人来帮他看一下。一顿饭的功夫回来,范三瞅着女家属居然拎回了一套别人家的寿衣,范三当即去质问男家属,「你是老爷们儿吗?你跟我定好了,你怎么还能让你媳妇出去买衣服,我不是告诉你我这边给你全面准备吗?」其他殡葬店的人也跟着女家属上来了,范三急了,「你们走,这个活我就做定了!」
范三所在的店是「妈妈送你去天国」三号店。这家分店竞争压力最大,它开在中国医科大学第四医院对面,从医院走出来过天桥,一下来,那一溜全是乌压压的殡葬店,同一条街上有12家。有的开了10多年,有的门脸大,而才开半年多的三号店不到15平方米,像个小车库一样,开业3个月只接到一个活,挣不到钱,大伙都走了。范三一来就接替了组长的位置,两个星期内他就接到了第一个活儿。
竞争激烈的殡仪一条街
范三抢活的原则是绝不动手打架,「什么情况都得忍」,甚至还要看好店里其他人也不准打架,「打架不就重走老路了吗?」但范三气势凌人,最初店里没什么生意时,他甚至会直接到别人店门口拦人,别人家谈七千九一单,他降价到五千九就给整过来。「我就跟他们拼,硬拼,硬抢,你们谈,我也可以谈,谁谈成是谁的买卖。」
有种情况最难忍,那就是被人挑衅。在医院门口,一个殡葬店女老板揪住范三,跟他打起嘴仗,他们常常抢活,「你有能耐打我啊!」范三来气,但没有动手,「因为她是个女人,男人没有一个站出来跟我碰的,完了整个女人跟我碰,我还不爱打女的,给我气的,有时候你就想打都没办法打。」
范三走了之后,女老板往自己脸上抹了点血,在脖子挠了几个印,拍了照片,上公安局报案去了。女老板找来一伙人去找三号店店长韩大文要说法。韩大文看起来文质彬彬,在学校里当体育老师,做店长是一个闲差。他们想让韩大文出几千块钱,这件事就拉倒,韩大文害怕,躲在家里,搪塞说,「我媳妇儿不让我出来。」最后调了监控才知道根本没打人这回事。
面对敲诈,范三没有报复回去,而是坚信自己就是没打人。尽管他不再打架,但一喝起酒来就爱说干仗。曾经做过牢头狱霸、现在负责培训殡葬师的马红军说,「范三一喝点酒就虎了吧叽,瞎他妈作。一喝点酒七个不服八个不服的。干不?怎么怎么的,干谁呀?现在啥社会呀?干谁呀?老干这个干那个的,就像打死谁不偿命似的。」接受箭厂视频采访时,穿着蓝色高领衫的范三失落地对着镜头说,「这帮哥们儿就跟我说,三哥,你现在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很多事不需要你再出头了,你要是我怎么办?」
和其他殡葬师不同,二号店的殡葬师成子能做的事并不多。他今年41岁,看起来还是一个大男孩的模样。他的右眼处斜拉了一道长疤,右眼里头装着假眼,眼皮只能耷拉着,他还患有癫痫,一条腿瘸着,每天都得吃药。他的任务就是看店,偶尔上医院和人聊天拉活儿,到了晚上,他会戴上耳机,躲在被窝里用手机看剧。
成子和付广荣
成子7岁时就落下了这些病,这也决定了他没太多劳动能力。在他的叙述中,他出生在抚顺农村,7岁那年,他爷爷的仇家——因为偷了生产队的钱而被成子的爷爷举报,两家结仇后互相报复——趁着成子的爸爸不在家,把成子的爷爷、奶奶、姑姑、妹妹、堂哥都杀了,成子和他妈妈都侥幸活了下来,他的头被砍了一刀,右眼眼珠子砍掉了,妈妈则被砍了52刀。
等到成子16岁时,凶手终于被抓住,并被判死刑。成子还是不甘心,想为家人复仇。直到他听说,当年有两个人给凶手报信成子爸爸不在家,才让凶手趁机去杀害老弱妇孺,成子打听到两个报信人的具体信息,刚过18岁没两天,他就瞒着父母,拿着刀直接去别人家里砍,死一个,重伤一个。
成子报仇后,他的父母才得知此事。在那之前,除了成子,这一家人都一边怀抱痛苦一边回到了普通生活。他父母又生了一个儿子,和成子的命运截然不同,弟弟上了大学,如今在北京当白领。令成子的父母感到痛苦的是,这一家人的仇恨最后都交由成子来承担了。成子最终被判死缓,服刑20年,2016年出狱。
成子出狱后,性格变得更加孤僻。在老家抚顺山区,他常常跑到山里使劲喊。他的家境不错,家里人都使劲地呵护着他,怕他干活累着,就搁家里待着,还给他在抚顺市里买了个小房子,和一辆代步的小三轮。但他憋得慌,就上沈阳投靠老乡辣椒。
辣椒是二号店的组长,每做一单活——一次完整的活儿可以挣到几千块,30%的利润到手也有好几百——辣椒都会给即便什么也没干的成子分点儿钱。尽管他们会吐槽成子只抽别人的烟,抠,上厕所不掀马桶盖,但善待成子源于二号店自有的评价体系,「成子行,人家是爷们儿,我到今天也佩服这样的人,要不我怎么对他好呢?我不用你干活,你待着我都给你钱,挣钱肯定有你事儿。」
成子如今就住在「妈妈送你去天国」二号店里,他的床铺是一张红色折叠床,正对着殡葬店的大门。
折腾
范三已经有4年没再进过监狱。从14岁起,他就因为偷盗矿山炸药被抓,后来他不停犯事,进了5次监狱,间距最短的一次只有12天,「正月三十那天给我放了的,刚放回来我就给人一枪,我马上就进去了,那会才初十一,还没等过十五呢。」
对范三而言,没有什么事值得他后悔,至少在他自己的叙述中是如此。唯有提起父亲——那位40多岁才有了儿子、一个人独自抚养范三的父亲——父亲和他关系很铁,范三说,他是端着酒杯跟父亲喝着酒长大的。在接受箭厂采访时,他说起了2011年时,88岁的父亲已经几近不治,就等着见监狱里的范三最后一面。三个警察押着范三进了屋,父亲当时已经7天没吃饭,靠打针维持生命,范三给父亲擦了擦脸,父亲睁开眼,看着儿子背后站着三个警察,他奋力地坐了起来,使劲地喊了一声,「跑!」就此去世。讲到这里,面对箭厂视频的镜头,范三从他房间的躺椅上站了起来,离开镜头,安静的房间里只有他啜泣的声音。
范三在殡仪馆和逝者家属等待火化结果
辣椒说,再有人当着他面骂他父母,他还是会收拾对方,「我妈就这一个,谁都不许骂,别说我妈死了,死了都不许骂。」即便是付出了20年自由的代价,辣椒觉得也值,对方也为此付出了代价,「那就是两虎一争,必有一伤,都受伤就完事了。」
和范三一样,对辣椒来说,最痛苦的并不是进监狱,而是失去了陪伴父母的机会。辣椒声称2011年还在监狱服刑时,自己一只耳朵被一名狱警打聋了,他当时不敢还手,没多久他就要出狱了,袭警会加刑。但他吱声了,「你凭啥打我呀?」「他是四大狠人之一,他打谁谁也不敢吱声的。」辣椒声称自己因为这一句话遭到了报复,他从做汽车产品件的监区调到了轧服装的监区,原先一个月能积15分,现在一个月只能积10分,积分可以减刑,而他的减刑速度因此变慢了。第二年,辣椒的父亲去世,正是因为错过了减刑机会,他失去了见父亲最后一面的机会,辣椒说,「父母一个没看着,这辈子都开心不起来。」
第三年,辣椒出狱。出狱后的每个月,他都会专门跑到监狱门口守那位狱警,来回一趟需要花2000块,辣椒都是挣一个月钱就来蹲一趟。最疯狂的时候,他在朋友店里做殡葬师,靠着打架抢活,一个月挣2万,他心里想的是,终于可以一趟多去守几天了。但他一次也没有逮到人。去年4月,辣椒和妻子小狮子准备登记结婚,辣椒还没放弃,付广荣稳住他,「你好好干,这件事交给我,我去找他(狱警)谈。」
辣椒已经有一年没去监狱守那个狱警,但他觉得自己太憋气,「我都快成精神病了,就憋着难受。」他有时做梦会气到打墙。辣椒催付广荣赶紧去找那个狱警。
付广荣一出差回来就上二号店了。辣椒告诉她,他睡不着觉,就想要报仇。付广荣坐在办公桌前,她提高了音调,「你要想报仇,这件事肯定不行,人这一生都很不容易,人家骂你妈,你就拿枪去把别人两个腿一个胳膊给打残了,一辈子坐轮椅,你不反省,你现在还要去报仇?」
辣椒是店里的改造典型、模范员工,但即便是他也还执迷不悟,付广荣对此感到失落,她在电话里声音嘶哑地说,「这帮人自私,报复心强,他们身上都有冲动的基因,就和正常人不一样。他们思想上都有进步,但偶尔也会露出一点东西来。」
尽管心里带着这样的疙瘩,辣椒依然是这群重刑刑释人员里最靠近正常生活的一个。自从他娶了小14岁的妻子小狮子后,大伙都说,以前一脸「凶杀气」的辣椒开始有点笑容了,还变得很温柔,早上起来会为妻子煮粥,不打架不喝酒,还打算攒10万付个首付,买套房,写小狮子的名字。
小狮子也不是一般人,辣椒说她胆够大,居然敢跟他在一起。他们俩在同一家殡葬店工作时认识,小狮子看中了辣椒「搁里头20年出来还很纯洁」。34岁的小狮子10年前结过一次婚,生下一个儿子,但和婆家相处不来,她个性冲动,最后还捅了前夫两刀,离婚了。婆家顾及孩子,没有报案。认识辣椒以后,她爸爸不同意她和辣椒在一起,没事,户口本在她手上,她自个就去登记了。
现在他们结婚快一年,还是住在三十几平方米的殡葬店的内间,内间不到10平方米,床铺是上下铺,上床堆满了杂货,床边就是厕所,再过去是厨房,洗个手都得经过他们的床前,没有隐私可言。他俩的结婚照没地方挂,就搁在下铺床头。不再为抢活打架之后,他的月收入从原先的最多2万直接缩水成现在的四五千,在不为报仇着魔的时刻,辣椒觉得,「我这平平淡淡挺好,也不累。」
辣椒和妻子小狮子以及他们的「儿子」小年儿
开业到现在快一年了,「妈妈送你去天国」殡葬店一直处在喧嚣之中。媒体来过好几十拨,最忙的时候,他们在同一天接受过四家媒体采访。好几家电影公司找上门,想跟付广荣签下电影、电视剧、纪录片的版权合同。还有人想加盟殡葬店当店长,却打着付广荣的旗号收钱。
一些始料未及的问题也出现了。媒体对重刑刑释人员做殡葬的报道在沈阳传开了,范三、老九去医院蹲活儿时总是被认出来,就连范三左手食指戴的那颗琥珀戒指也因为总是被镜头特写也一并火了。有人发现他们是重刑刑释人员后,对他们避而远之,在医院蹲活儿都变得更艰难了。
「(媒体)给我整得像流氓黑老大似的,(医院里)所有保安、护工头,他们看我哎呀,这个三哥也是大哥,给我整的,我现在一进医院去都没地儿待。」范三说自己不明白,他们也是人,也要生存,为什么要被另眼相待。「我们那个门匾那么写,『中国首家重刑服刑人员创业基地』,我都有点不乐意,我张罗着合计重写,我们是服刑人员,我们也可以选择重新做人,也有我们的未来。」
在「妈妈送你去天国」殡葬店里,来来往往待过20多个重刑刑释人员,他们大多四五十岁,如今只有辣椒、成子、范三、老九还在正常工作。有人因为家里有事,回老家了,有人想挣大钱,南下打工去了,更多离开的人并没有稳定工作,搬一天砖头挣一天钱,骑个三轮子拉活载客也有,偶尔也接个出租车开一天。
「人这玩意活着,这不搁这儿,都是为了挣俩钱,家里边都有人。」在一个合租的十几平方米的房间里,54岁的范三坐在床沿,哑着嗓子说。这天早上,他还4点半起床出殡去了。范三如今唯一的亲人是他的妹妹,妹妹已经当姥姥了,「我都当舅姥爷了,然后我还进去,完事我妹妹刺激我,说哥,我这孩子都结婚都有孩子了,你这还玩儿呢,你玩儿到什么时候是头啊?人生头半生,一直折腾,一直折腾到现在了,你说你还折腾,哎,折腾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