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景祐年间,杭州府有一个人,姓刘名秉义,世代行医,妻子谈氏,生得一儿一女,儿子唤作刘璞,相貌堂堂,定下孙寡妇的女儿珠姨为妻。刘璞自幼喜欢读书,学业有成。
女儿小名慧娘,年方一十五岁,已受了邻近开生药铺裴九老家的聘礼。那慧娘生得姿容艳丽,意态妖娆,非常标致。
儿子已成人,刘秉义和妻子商量,尽快替儿子完婚。正要让媒婆去孙寡妇家玉成其事,恰好裴九老也教媒人来说,要娶慧娘过门。刘秉义以慧娘年纪小,嫁妆没准备好为由推脱了。
裴九老因是老年得子,对儿子疼爱有加,只想儿子早日成婚,生男育女。刘秉义不肯把慧娘嫁过来,心里很不高兴。又央媒人到刘家求娶,刘秉义执意先要给儿子完婚,然后嫁女,媒人往返了几次,终是不允。裴九老无奈,只得忍耐。
刘公若是答应了,也不会生出许多是非,只因一着错,满盘错。
刘公推脱裴家,央媒人张六嫂到孙家去说儿子的婚事。孙寡妇十六岁嫁给丈夫孙恒,十七岁生下一个女儿,唤名珠姨。第二年又生个儿子,取名孙润,小字玉郎。孩子们很小的时候丈夫就过世了,孙寡妇有些节气,和养娘一起,守着两个儿女,不肯改嫁。
儿女长大后珠姨许了刘家,玉郎从小聘定徐雅的女儿文哥为妻。
珠姨、玉郎样貌出众,天资聪明。玉郎勤奋用功,珠姨贤良淑德,十分孝顺母亲。
张六嫂到孙家说了刘秉义的想法,孙寡妇母子相依为命,想多留珠姨一年半载,又觉得男婚女嫁人生大事,就同意了。
两家人匆匆忙忙准备嫁娶,眼看日子已近,孙寡妇不忍和女儿分别,成天心里难过不已。
谁想刘璞因冒风之后,出汗虚了,变为寒症,人事不省,十分危险。吃的药就如泼在石头上,一点用也没有。求神问卜,都说刘璞没救了。吓得刘秉义夫妻二人成天守在床边,以泪洗面。
刘秉义和妻子商量:“孩子病势这样沉重,不如先回了孙家,等待病好了,再择日完婚。”
刘夫人道:“有时候病人一冲喜便好了。婚事没说定的还要求娶,如今现成的事,怎么能回绝了?儿子命薄,眼看好事将近,却得如此重病……”刘夫人抽泣了一会,“依我看,婚事不变,娶媳妇过门,若孩子病好了,另择吉日结亲。倘然不好,媳妇转嫁时,我们像嫁女儿一样嫁媳妇出门,其不是个万全之策。”
刘秉义依着老婆,忙去叮嘱张六嫂不要泄漏。
俗话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刘家瞒着孙家,那曾想他的邻家李荣,为人极是刁钻,专爱打听人家的私事,说长道短。因一些事和刘家不和,巴不能刘家有些事情,幸灾乐祸。得知刘璞病情危急,满心欢喜,连忙去告诉孙家。
孙寡妇听见女婿病重,害怕误了女儿,让养娘去叫张六嫂来问。张六嫂想要不说,恐怕刘璞有变,孙寡妇后来埋怨;欲要说了,又怕刘家见怪。事在两难,欲言又止。孙寡妇见她半吞半吐,越发盘问的紧了。
张六嫂隐瞒不过,说:“偶染伤风,原不是大病,好好养着,到结亲时想必就好了。”
孙寡妇道:“听说刘璞病势十分沉重,你怎说得这么轻巧?这事不是儿戏,我千辛万苦,拉扯两个儿女成人,如珍宝一般!你若含糊骗了我女儿,别怪我和你拼命。”又说:“你去到刘家说,如果然病重,等病好了,另择日子。问明白了,快过来回报一声。”
孙寡妇担心媒婆不说真话,让养娘同张六嫂一起去。张六嫂没办法,只得带着养娘到刘家去。恰好刘秉义走出门来。张六嫂欺养娘不认识刘秉义,便说:“小娘子稍等,我问句话。”急走上前,拉刘秉义到一边,将孙寡妇适来言语细说。又说:“她不放心,特教养娘同来讨个实信,该怎么回答?”
刘秉义听见养娘来看,手足无措,埋怨道:“你怎不阻挡住了?”张六嫂说:“再三拦阻,哪里肯听我的!我也没办法。如今且留她进去坐了,你们再从长计较,不要连累我后日受气。”话还没说完,养娘已走过来。
刘夫人把养娘引入房中,养娘举目看时,见新房摆设得十分齐整。
刘妈妈又说:“你看我家都准备齐全了,如何能改日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娶不起媳妇,落人闲话。就是成了亲,大官人也要留在我房中歇息,等身子全愈,然后再同房。”养娘见他们准备齐全了,信以为真。刘妈妈教丫鬟将出点心茶摆上,又教慧娘也来相陪。养娘心中想道:我家珠姨是极标致的,不想这姑娘也这般出色!吃了茶,告别出门。临行,刘妈妈又再三嘱付张六嫂:说好务必来回复我一声!
养娘同着张六嫂回到家中,将看到的事说与主母。孙寡妇听了,心中到没了主意,想道:想答应了,恐怕女婿真的病重,害了女儿。不答应,又恐女婿只是小病已恢复,误了吉期。犹豫不定,对张六嫂道:“六嫂,待我考虑好了,明早答复你。”张六嫂说:“正是,大娘从容考虑考虑,老身明早来也。”说罢自去。
晚上孙寡妇与儿子玉郎商议:”这事怎么办?”玉郎说:“看起来还是病重,所以不要养娘见。如今一定要他们另选日子,他家也没办法,只得罢休。但是白白浪费了他们东西,见得我家没有情义,倘后来病好相见,相互尴尬。若依了他们时,又恐果然有变,那时进退两难,后悔也迟了。我有个两全之策,不知母亲可听?”孙寡妇道:“你且说是什么两全之策。”玉郎道:“明早教张六嫂去说,日子便依着他家,嫁妆一毫不带。婚后三天就接回,等待病好,新人和嫁妆一块送去。这样,纵有变故,也不受他们控制,这岂不是两全其美?”
孙寡妇道:“你这是孩子家见识!他们一时假意应承娶去,过了三朝,不肯放回,却怎么办?”玉郎道:“那怎么是好?”孙寡妇又想了一想道:“除非明日教张六嫂这样去说,到时候,你替你姐姐嫁过去,皮箱内原带一副道袍鞋袜,三天回门时,容你回来,什么我不说,倘若不容,且住在那里,看个下落。倘有三长两短,你取出道袍穿了,直接回来,谁敢拦你!”玉郎道:“其他事好说,这事却使不得!后来被人晓得,教孩儿怎么做人?”
孙寡妇见儿子推却,心中大怒道:“纵别人晓得,不过是议论一番,有什么要紧?”玉郎平日孝顺,见母亲发怒,连忙道:“孩儿去,只不会梳头,却怎么办?”孙寡妇说:我教养娘跟你去。”计较已定,第二天张六嫂来讨回复,孙寡妇把商量好的办法说了一遍,“如果依着我们,便娶过去,不依,就领选日子。”
刘家二话没说就答应了,因为刘璞病势愈重,恐防不妥,只想把媳妇哄到家。将错就错,也不争长短。
哪知孙寡妇妙计,送来的是假新娘,刘妈妈赔了夫人又折兵。
到了吉期,孙寡妇把玉郎妆扮起来,果然与女儿一般无二,连自己也认不出真假。又教习些女人礼数。
今日玉郎扮做新人,满头珠翠,他左耳还有个环眼,是幼时害怕难养穿的,右耳贴了药膏。打扮停当,把珠姨藏在其他屋子里。
到了黄昏时候,只听得鼓乐喧天,迎亲轿子已到门前。张六嫂先入来,看见新人打扮得如天仙一般,好不欢喜。
新娘临出门时,孙寡妇又叮嘱张六嫂道:“说好的,三朝就要送回的,不要失信!”张六嫂连声答应道:“这个自然!”
迎亲队伍,一路笙箫,灯烛辉煌,到了刘家门前。刘妈妈道令慧娘出来相迎,进了中堂,先拜了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却是两个女人同拜,喜宴上没一个不掩口而笑。
刘妈妈道:“现在去房中给孩儿冲喜。”吹吹打打,引新人进房,来至床边,刘妈妈揭起帐子,叫道:“我的儿,今日娶你媳妇来家冲喜,你争口气。”叫了三四次,不见答应。刘秉义提着灯笼一看,只见刘璞头歪在半边,昏迷去了。原来刘璞病得身子虚弱,被鼓乐一震,所以迷昏。当下老夫妻手忙脚乱,掐住人中,即教取过热汤,灌了几口,出了一身冷汗,方才苏醒。刘妈妈教刘秉义看着儿子,自己引新人到新房中去。
揭起方巾一看,新娘美丽如画,亲戚无不喝采。只有刘妈妈心中反觉苦楚,媳妇这般美貌,与儿子正是一对儿。若得双双奉侍老夫妻,也不枉一生辛苦。谁想他没福,临做亲却染此大病,十分中到有九分不妙。倘有一差二错,媳妇少不得改嫁,岂不空欢喜一场。
玉郎也举目看时,许多亲戚中,只有姑娘生得风流标致,想道:好个女子,可惜我孙润已定了妻子。若早知此女这般出色,一定要求他为妇。这里玉郎方在赞羡,谁知慧娘心中也想道:一向张六嫂说嫂子标致,我还不信,不想所言不虚。若我丈夫像得他这样美貌,便称我的生平了,只怕不能够哩!二人彼此欣羡。
众亲戚赴过筵席,各自分头回家。玉郎在房中,养娘与他卸了首饰,秉烛而坐,不敢歇息。
刘妈妈与刘公商议:“媳妇刚来,第一天怎么能让她独自休息?让女儿去陪伴。”刘公道:“只怕不稳便,由他自睡罢。”刘妈妈不听,对慧娘道:“你今夜陪伴嫂嫂在新房中去睡,省得他怕冷静。”慧娘喜欢嫂子,很高兴。
刘妈妈引慧娘到新房中道:“媳妇,只因你官人有些小恙,不能同房,特令小女来陪你同睡。”玉郎恐露出马脚,回道:“奴家自来最怕生人,就不劳姑娘了。”刘妈妈说:“你们姑嫂年纪相彷,如姊妹一般,正好相处。”对慧娘道:“你去收拾被子过来。”慧娘答应而去。
玉郎此时,又惊又喜。喜的是心中正爱着姑娘标致,不想天与其便,刘妈妈让来相陪。惊的是若她不允,一时叫喊起来,反而坏事。又想:此番错过,后会难逢。看这姑娘年纪已在当时,情窦料也开了,须用计缓缓撩拨热了,不怕不上钓!
玉郎心下不怀好意,又见慧娘殷勤相待,心下暗喜,慧娘见灯上结着一个大大花儿,笑道:“嫂嫂,好个灯花儿,正对着嫂嫂,可知是喜事。”玉郎也笑道:“姑娘休得取笑,还是姑娘的喜信。”两个闲话聊了一会。
慧娘道:“嫂嫂,夜深了,请睡罢。”玉郎道:“姑娘先请。”慧娘又说:“嫂嫂是客,奴家是主,还是嫂嫂先请。”玉郎笑着说:“这个房中还是姑娘是客。”慧娘笑道:“这样我就先睡了。”便解衣先睡。
玉郎起身提着灯儿,走到床边,揭起帐子照看,只见慧娘卷睡在里边,见玉郎拿灯来照,笑嘻嘻的道:“嫂嫂,睡罢了,照怎的?”玉郎也笑道:“我看姑娘睡在那一头,才好来睡。”把灯放在床前一只小桌儿上,解衣入帐,对慧娘道:“姑娘,我与你一头睡了,好讲话耍子。”慧娘道:“如此最好!”
玉郎钻入被里,脱上身衣服,只穿着小衣,问道:“姑娘,今年多大了?”慧娘回答:“一十五岁。”玉郎又问:“姑娘许的是那一家?”慧娘怕羞,不肯回答。玉郎把头放到她枕上,附耳过去说:“我与你一般是女儿家,何必害羞。”慧娘才起说:“是开生药铺的裴家。”玉郎又问道:“可说佳期在何日?”慧娘小声说:“近日曾教媒人再三来说,爹道我年纪尚小,回他们再等一两年。”玉郎笑着说:“回了他家,你心下可不气恼么?”慧娘伸手把玉郎的头推下枕来,说:“你不是个好人!哄了我的话,便来耍我。我若气恼时,你今夜心里还不知怎地气恼着哩!”
玉郎依旧又捱到枕上说:“你且说我有甚恼?”慧娘道:“今夜成亲没有新郎,怎么不恼。”玉郎笑着说:“如今有姑娘在此,便有对儿了,又啥恼的。”慧娘笑道:“这么说,你是我的娘子了。”玉郎道:“我年纪比你大,丈夫还是我。”
慧娘道:“我今夜替哥哥拜堂,就是哥哥一般,还该是我。”玉郎道:“大家不要争,只做个女夫妻罢!”两个说风话耍闹。
玉郎没安好心,引得慧娘做成真夫妻。一个说今宵花烛,到成就了你我姻缘;一个说,前生有分,不须月老冰人;一个道,异日休忘,说尽山盟海誓。
第二天起来,慧娘自向母亲房中梳洗。玉郎打扮好来见刘妈妈。慧娘梳洗罢,也到房中,彼此相视而笑
这一天,刘秉义请内外亲戚吃庆喜筵席,热热闹闹直到晚上,慧娘依旧来伴玉郎,看看过了三天,二人行影不离。养娘捏着两把汗,催玉郎道:“如今已过三朝,可对刘妈妈说,回去吧!”玉郎与慧娘情正浓,那想回去,假装着说:“我怎好开口说要回去,须是母亲叫张六嫂来说才好。”养娘说:“说的也是。”立即回家。
再说孙寡妇虽将儿子假妆嫁去,心中却怀着鬼胎,急切不见张六嫂来回来。眼巴巴望到第四日,养娘回家,连忙来问。养娘将女婿病重,姑娘陪拜,夜间同睡相好之事,细细说知。孙寡妇跌足叫苦道:“这算个什么事?你快去找张六嫂来。”养娘去了一会,同张六嫂一块来到家中。孙寡妇说:“六嫂前日讲定约三朝便送回来,三朝已过,烦劳你去说,快些送我女儿回来!”张六嫂同养娘来至刘家。恰好刘妈妈在玉郎房中闲话,张六嫂将孙家要接新人回去的话说了。
玉郎、慧娘不忍割舍,暗暗祈祷:“但愿不答应就好。”谁想刘妈妈真的拿一番言语回绝了张六嫂,说得张六嫂无言以对。
养娘恐怕有人闯进房里,撞破二人之事,紧紧守着房门,也不敢回家。
刘璞自从结亲这夜,惊出一身冷汗来,渐渐康复。晓得妻子已娶来家,人物十分标致,心中欢喜,这病愈发好得快了。过了数日,挣扎起来,半眠半坐,日渐好转,即日梳洗,要到房中来看妻子。刘妈妈叫丫鬟扶着,自己也跟着,慢腾腾地走到新房门口。养娘正坐在门槛之上,丫鬟说:“让大官人进去。”养娘立起身来,高声叫道:“大官人进来了!”刘璞掀开门帘跨进房来。慧娘连忙起来说:“哥哥,大病初愈,只怕还不宜劳动。”刘璞笑着说:“不要紧!我也暂时走走,回去再睡。”
刘璞便向玉郎作揖。玉郎背转身,道了个万福。刘妈妈见玉郎背立,便道:“孩子,这便是你官人。如今病好了,特来见你,怎么到背转身子?”走向前,扯到儿子身边。
刘璞见妻子美貌非常,甚是快乐。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那病倒去了几分。玉郎见刘璞虽然是个病容,却也人材齐整,心想姐姐得配此人,也不辱抹了。
晚上玉郎对慧娘说:“你哥哥病已好了,我再住下去救坏事了。你可让母亲送我回家,换姐姐过来,这事便瞒过去了。若再住下去,事情就败露了。”慧娘道:“你要归家,也容易。我的终身,怎么办呢?”玉郎道:“此事我已千思万想,但你已许人,我也有未婚妻,没法挽回,怎么是好?”慧娘难过地说:“你若没法娶我,誓以魂魄相随,决然无颜再事他人!”说罢,呜呜咽咽哭起来。
玉郎与他试了眼泪道:“你先不要烦恼,容我再想。”自此两相留恋,把回家之事到搁在一边。一天午饭后,养娘到后边去了,二人将房门闭上,商议那事,长算短算,没个计策,心下苦楚,彼此相抱暗泣。
刘妈妈见自从媳妇到家之后,女儿终日行坐不离,一到晚上,便闭上房门去睡,直至日上三竿,方才起身,刘妈妈好生不乐。起初认为姑嫂关系好,也没在意。以后日日如此,心中疑惑。也还想着是孩子家贪眠懒惰,几次要说,因想媳妇刚来,尚未与儿子圆房,只得忍住。
那日也是合该有事,偶在新房前走过,忽听得里边有哭泣之声。向门缝里看,只见媳妇和女儿互相搂抱,低声哭泣。刘妈妈料想这事有些蹊跷。欲待发作,又想儿子才好,若知得,必然气恼,就忍住了。
刘妈妈在门外叫门,二人听见是妈妈声音,拭干眼泪,忙来开门。刘妈妈走将进去,问道:“青天白日,为什么把门闭上,在里面搂抱啼哭?”二人被问,惊得满面通红,无言对答。刘妈妈见二人无言,气得手足麻木,一手扯慧娘到后边一间空屋中,将门闩上,丫鬟伏在门上看,见妈妈寻了一根木棒,骂道:“!快快实说,若说一句假话,打断你的腿”慧娘初时抵赖。妈妈拿起棒子要打,心中却又不舍得。慧娘料是隐瞒不过,心想:事已至此,索性说明白,求爹娘辞了裴家,配与玉郎。若不允许,只有一死了之!于是说道:“前日孙家晓得哥哥有病,恐误了女儿,叫爹妈另择吉日。因爹妈执意不从,所以把儿子玉郎假妆嫁来。不想母亲叫孩儿陪伴,遂成了夫妇。恩深义重,誓死图百年偕老。今见哥哥病好,玉郎恐怕事情败露,要回去换姐姐过来。孩儿思想,一女不嫁二夫,叫玉郎寻门路娶我为妻。因无良策,又不忍分离,故此啼哭。不想被母亲看见。只此便是实话。”
刘妈妈听罢,怒气填胸,把棒扔在一边,气得暴跳如雷,骂道:“原来老乞婆这般欺心,将儿子当女儿哄我!难怪三朝便要接回去。如今害了我女儿,拼上这条老命杀了这天杀的。”开了门,便赶出来。慧娘见母亲去打玉郎,心中着忙,不顾羞耻,上前扯住。被妈妈将手一推,跌在地上,爬起时,妈妈已赶向外边去了。慧娘随后也赶将来,丫鬟也跟在后边。
玉郎见刘妈妈扯去慧娘,知道事情败露,正在房中着急。只见养娘跑进来,说:“官人,不好了!刚在后边来,见刘大娘拿大棒子拷打姑娘,逼问这事!”
玉郎听说打着慧娘,心如刀割,眼中落下泪来,没了主意。养娘忙说:“现在不走,一会儿就走不脱了!”玉郎连忙取下簪钗,挽起一个角儿,从皮箱内拿出道袍鞋袜穿起,走出房来,将门带上,急忙跑回家里。
正是:拆破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
孙寡妇见儿子回来,这么慌张,又惊又喜,便问:“如何这般模样?”养娘将事情说明。孙寡妇埋怨道:“我教你去,不过权宜之计,如何却做出这般没天理的事!你若三朝便回,隐恶扬善,也不见得事败。可恨张六嫂这老虔婆,自从那日去了,竟不来回我。养娘,你也不回家,教我日夜担愁!今日弄出事来,害了那姑娘,却怎么办?要你不肖子有什么用!”玉郎被母亲嗔责,惊愧无地。
刘妈妈赶到新房门口,见门闭着,以为玉郎还在里面,在外面骂道:“天杀的贼贱才!你把老娘当做什么样人,敢来弄空头,坏我的女儿!今日与你性命相博,快些走出来!”正骂时,慧娘跑来,便去扯母亲进去。刘妈妈骂道:“,亏你羞也不羞,还来劝我!”尽力一摔,不想用力猛了,将门撞开,母子两个都跌进去,搅做一团。即忙爬起来找,那里见玉郎的影子。
刘妈妈找不到玉郎,骂道:“天杀的好见识!走得好!你便走上天去,少不得也要拿下来!”对着慧娘道:“如今做下这等丑事,倘被裴家晓得,怎么做人?”慧娘哭着说:“是孩儿一时不是,做错这事。但求母亲怜念女儿,劝爹爹好生回了裴家,嫁给玉郎,犹可挽回。倘若不允,只有一死。”说罢,哭倒在地。刘妈妈说:『你说得好自在!他家花重金定下媳妇,今日平白地回绝这亲事,谁能答应?倘然为啥要回绝亲事,教你爹怎么回答!难道说我女儿自寻了一个汉子吗?”
慧娘被母亲说得满面羞惭,掩面痛哭。刘妈妈终是舐犊情深,见女儿这样啼哭,却又怕哭伤了身体,又说:“我的儿,这事也不怪你,都是那老虔婆设这没天理的诡计,将那杀才乔妆嫁来。我一时不知,教你陪伴,落了他圈套。现在还好没人知晓,把这事放在一边,全了你的体面,这才是长策。若说要休了裴家,嫁那杀才,这断然不行!”慧娘见母亲不允,愈加啼哭,刘妈妈又怜又恼,到没了主意。
正闹间,刘公正在人家看病回来,打房门口经过,听得房中啼哭,乃是女儿的声音,心中疑惑,忍耐不住,揭开门帘,问道:“怎么回事?”刘妈妈将前事一一细说,气得刘公半晌说不出话来。想了一想,埋怨刘妈妈:“都是你这老乞婆害了女儿!起初儿子病重时,我原要另择日子,你便说长道短,执意要那一日。次后孙家教养娘来说,我也罢了,又是你弄嘴弄舌,哄着他家。及至娶来家中,我说待他自睡罢,你又偏生推女儿伴他。如今伴得好!”刘妈妈因玉郎走了,又不舍得女儿难为,一肚子气,正没地方发,见刘公埋怨,急得暴躁如雷,骂道:“老亡八!依你说起来,我的孩儿应该让这杀才骗!”一头撞个满怀。
刘公也在气恼之时,揪过来便打。慧娘来解劝。三人搅做一团,滚做一块,分拆不开。丫鬟着了忙,奔到房中报与刘璞道,刘璞在榻上爬起来,走至新房,向前分解。老夫妻见儿子来劝,因怜惜他病体初愈,方才罢手。犹自老亡乞婆对骂。刘璞把父亲劝出外边,问:“妹妹为何在新房中厮闹?娘子怎又不见?”
慧娘被问,心下惶愧,掩面而哭,不敢吭声。刘璞焦躁道:“且说为何?”刘妈妈方把事情细说,将刘璞气得面如土色,停了半晌,方道:“家丑不可外扬,倘若传到外边,被人耻笑。事已至此,商量着看怎么解决。”妈妈方才住口,走出房来。慧娘挣住不行,刘妈妈一手扯着便走,取巨锁将门锁上。来至房里,慧娘自觉无颜,坐在一个墙角哭泣。正是:
饶君掬尽湘江水,难洗今朝满面羞。
再说李都管听得刘家喧嚷,伏在壁上打听,虽然听到些风声,却不知其详情。
次早,刘家丫鬟走出门前,李都管招到家中问他。那丫鬟初时不肯说,李都管取出四五十钱来说:“你若说了,送这钱与你买东西吃。”丫鬟见了铜钱,心中动火,接过来藏在身边,便从头至尾,尽与李都管说知。李都管暗喜,心想:我把这丑事告诉裴家,撺掇来闹吵一场,他定无颜在此居住,这房子可不就归于我了?
李都管急急忙忙走至裴家,一五一十说完,又添些言语,激恼裴九老。那九老夫妻因前日娶亲不允,心中正生刘公的气。今日听见媳妇做下丑事,直接赶到刘家,唤出刘公来骂道:“当初我央媒人来说要娶亲时,千推万阻,道女儿年纪尚小,不肯应承,护在家中,私养汉子。若早依了我,也不见得做出事来。我是清清白白的人家,决不要这样败坏门风的东西。快还了我昔年聘礼,另自去相亲,不要误我孩儿的大事。”将刘公嚷得面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心想:我家昨夜之事,他如何今早便知道了?真是怪事。又不好承认,只得赖道:“亲家,这是那里说起,造这样的谣言,污辱我家?倘若被外人听到,以为真有这事,你我体面何在!”
裴九老骂道:“没脊梁骨的贱才!真个是老亡八。女儿做出这般丑事,那个不晓得?亏你还长着鸟嘴,在我面前遮掩。”走上前把手到刘公脸上一刮,骂道:“老亡八!羞也不羞!待我送个鬼脸儿与你戴上见人。”刘公被他羞辱不过,骂道:“老杀才,今日为什么上门来欺我?”便一头撞去,把裴九老撞倒在地,两边打起来。里边刘妈妈与刘璞听得外面嚷喧,出来看,却是裴九老与刘公厮打,急向前拉开。裴九老指着骂道:“老亡八打得好!我与你到府里去说话。”一路骂出门去了。刘璞便问父亲:“裴九老为何清早来闹事?”刘公把事情说了一遍。
刘璞问:“他家如何知道的?真是奇怪。”
刘公又想起裴九老这么侮辱人,心中恼怒,骂道:“都是孙家老乞婆,害我家坏了门风,受这样的恶气!若不告他,怎出得这口气?”刘璞劝解不住。刘公央人写了状词,向着府衙奔来,正值乔太守早堂放告。这乔太守是关西人,又正直,又聪明,怜才爱民,断狱如神,府中都称作乔青天。
却说刘公刚到府前,迎面又遇上裴九老。九老见刘公手执状词,以为告他,便破口大骂,上前一把扭住,两下又打起来。两张状词都打失了。二人扭做一团,直到堂上。乔太守看见,让各跪一边,问道:“你二人叫什么名字?为何扭打?”二人一齐乱嚷。乔太守道:“不许搀越!那老儿先上来说。”裴九老上前诉苦:“小人叫做裴九,有个儿子裴政,从幼聘下刘秉义的女儿慧娘为妻,今年都已十五岁了。小人因是老年得子,想早给他完姻。几次央媒人去说,要娶媳妇,那刘秉义只推女儿年纪尚小,只是不许。谁想他纵女卖奸,恋着孙润,暗招在家,要赖亲事。今早到他家里说,反殴辱小人。情急了,来爷爷台下投生,他又赶来扭打。求爷爷作主。”』乔太守听了,说:“你且下去!”
又唤刘秉义上去问道:“你怎么说?”刘公道:“小人有一子一女。儿子刘璞,聘孙寡妇女儿珠姨为妇,女儿便许裴九的儿子。前几日裴九要娶,一来女儿尚幼,未曾准备嫁妆;二来正与儿子完姻,因此没答应。不想儿子结婚前,忽然得病。不敢教与媳妇同房,令女儿陪伴嫂子。那知孙寡妇欺心,藏过女儿,却将儿子孙润假妆嫁过来,了小人女儿。正要告官,这裴九却得知了,登门打骂。小人气忿不过,与他争嚷,实不是图赖他的婚姻。”
乔太守见说男扮为女,甚以为奇,于是说道:“男扮女妆,怎么一样?难道你没认出来。”刘公道:“婚嫁乃是常事,哪有男子假扮之理,去辨真假?何况孙润面貌,美如女子,小人夫妻见了,已是万分欢喜,怎么会有疑惑?”
乔太守说:“孙家既然把女儿许给你家,为何却又男扮女装把儿子嫁过来?其中必有缘故。』又问:“孙润还在你家么?”刘公道:“已逃回去了。”
乔太守即差人去拿孙寡妇母子三人,又差人去唤刘璞、慧娘兄妹都来听审。不多时,都已拿到。
乔太守举目看时,玉郎姐弟,果然一般美貌,面庞无二。刘璞却也人物俊秀,慧娘艳丽非常。暗暗欣羡:好两对青年儿女!心中便有成全之意。乃问孙寡妇:“因甚将男作女,哄骗刘家,害他女儿?”孙寡妇乃将女婿病重,刘秉义不肯更改吉期,恐怕误了女儿终身,故把儿子妆去冲喜,三朝便回,是一时权宜之策。不想刘秉义却教女儿陪伴,做出这事。
乔太守道:“原来如此!”又问刘公:“当初你儿子既是病重,自然该另换吉期。你执意不肯,却主何意?假若此时依了孙家,那见得女儿有此丑事?这都是你自起祸端,连累女儿。”刘公道:“小人不该听了妻子的话,如今悔之不及!”
乔太守骂道:“胡说!你是一家之主,却听妇人言语。”又唤玉郎、慧娘上去说:“孙润,你以男伴女,已是不该。却又奸骗,该当何罪?”玉郎叩头道:“小人虽然有罪,但非设意谋求,乃是刘妈妈自遣女儿伴小人。”乔太守道:“他因不知你是男子,故令女儿来陪伴,乃是美意,你怎不推却?”玉郎道:“小人也曾苦辞,怎奈刘妈妈执意不从。”乔太守道:“论起法来,本该打一顿板子才是。姑念你年纪幼小,又系两家父母酿成,权且饶恕。”玉郎叩头泣谢。乔太守又问慧娘:“你事已做错,不必说起。如今要嫁给裴氏?还是孙润?实说上来。”
慧娘哭道:“贱妾无媒苟合,节行已亏,岂可更事他人?况与孙润恩义已深,誓不再嫁。若爷爷必欲判离,贱妾即当自尽,决无颜苟活,贻笑他人。”说罢,放声大哭。乔太守见他情词恳切,甚是怜惜,且喝过一边。唤裴九老吩咐道:“慧娘本该断归你家,但已孙润,节行已亏。你若娶回去,反伤门风,被人耻笑。她又蒙二夫之名,各不相安。今判与孙润为妻,全其体面。令孙润还你昔年聘礼,你儿子另自聘妇罢!”裴九老道:『媳妇已做下丑事,小人自然不要。但孙润破坏我家婚姻,今原归于他,反周全了奸夫、,小人怎得甘心!情愿一毫原聘不要,求老爷断媳妇另嫁别人,小人这口气也还消得一半。”乔太守道:“你既已不愿娶他,何苦又作此冤家!”
刘公也禀道:“爷爷,孙润已有妻子,小人女儿岂可与他为妾?”乔太守初时只道孙润尚无妻子,故此斡旋。见刘公说已有妻,对孙润道:“你既有妻子,一发不该害人闺女了!如今置此女于何地?”玉郎不敢答应。
乔太守又问:“你妻子是何等人家?可曾过门么?”孙润道:“小子是徐雅女儿,尚未过门。”乔太守道:“这样容易解决了。”
对裴九说道:“裴九,孙润原有妻未娶,如今他既得了你媳妇,我将他妻子断偿你的儿子,消你之忿!”裴九老道:“老爷明断,小人怎敢违逆?但恐徐雅不肯。”乔太守道:“我作了主,谁敢不肯!你快回家引儿子过来,我差人去唤徐雅带女儿来,当堂匹配。”裴九老忙即归家,将儿子裴政领到府中。徐雅同女儿也唤到了。
乔太守看时,两家男女却也相貌端正,是个对儿。于是对徐雅说道:“孙润因诱了刘秉义女儿,今已判为夫妇。我今作主,将你女儿配与裴九儿子裴政。限即日三家俱便婚配回报,如有不服者,定行重治。”徐雅见太守作主,怎敢不依,都心悦诚服。
乔太守拿起笔判道:弟代姊嫁,姑伴嫂眠。爱女爱子,情在理中。一雌一雄,变出意外。移干柴近烈火,无怪其燃;以美玉配明珠,适获其偶。孙氏子因姊而得妇,搂处子不用逾墙;刘氏女因嫂而得夫,怀吉士初非衒玉。相悦为婚,礼以义起。所厚者薄,事可权宜。使徐雅别婿裴九之儿,许裴政改娶孙郎之配。夺人妇人亦夺其妇,两家恩怨,总息风波;独乐乐不若与人乐,三对夫妻,各谐鱼水。人虽兑换,十六两原只一斤;亲是交门,五百年决非错配。以爱及爱,伊父母自作冰人;非亲是亲,我官府权为月老。已经明断,各赴良期。
乔太守写毕,教押司当堂朗诵与众人听了。众人无不心服,各各叩头称谢。
乔太守在库上支取喜红六段,教三对夫妻披挂起来,唤三起乐人,三顶花花轿儿,抬了三位新人。新郎及父母,各自随轿而出。此事轰动了杭州府,都说好个行方便的太守,人人诵德,个个称贤。自此各家完亲之后,都无说话。李都管本欲唆孙寡妇、裴九老两家与刘秉义鹬蚌相持,自己渔人得利。不期太守善于决断,反作成了孙玉郎一段良姻,街坊上当做一件美事传说,不以为丑,他心中高不高兴。
没过一年,乔太守考得刘璞、孙润,都做了秀才,起送科举。李都管自知愧惭,反躲避乡下。后来刘璞、孙润同榜登科,俱任职京官,仕途有名,扶持裴政亦得了官职,一门亲眷,富贵非常。刘璞官直至龙图阁学士,李都管家的宅子反归并于刘氏。刁钻小人,害人终害己。后人诗,单说李都管为人不善,以告诫后人。诗云:
为人忠厚为根本,何苦刁钻欲害人!
不见古人卜居者,千金只为买乡邻。
又有一诗,单夸乔太守此事断得很好:
鸳鸯错配本前缘,全赖风流太守贤。
锦被一床遮尽丑,乔公不枉叫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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