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一个可诅咒又可爱的纪念日子。是宣传博爱以身殉道那个犹太胡子的诞生日,是云南反对帝制起义的纪念日;但是,这对于我这样一个流浪无所归宿的人算一回怎么事?世上佳节足以寻娱乐与追怀的于我总无分了!我要乘这人生静寂的深夜来痛哭一场。自然,我眼泪不是为那被钉死的犹太人而出;也不是抚今追昔为时事而出,我是哭我自己,二十年前这一天,正是我与这又光明又污秽的世界初次接触呢。”
没有人听到这哭声。1924年12月25日,过去一个世纪中并不重要的一天。天气多云有风,最高温度六度五,最低温度为零下七度四。对关注国事要闻的人而言,这段时日最重要的大事,便是南方革命政府领袖孙文扶病北上和国民会议的召开可以终结军阀内讧和南北对峙的战乱危局,将久违的和平还给这个国家,但张作霖麾下奉系军队的大举南下,又为这一愿景蒙上了令人忧虑的阴影。不过对北京的老百姓来说,走马灯似的政局变幻已经让人颇感到几分麻木,倒不如在这种微妙的气氛中继续自己的寻常生活更加要紧。
翻开这两天报纸的社会新闻,可以看到白塔寺庙会添了个新的表演,“有一极文雅之男子,年约三十余岁,手拉胡琴,旁立一年约二十余岁之少妇,大唱二簧,旁边围了许多闲人立听”。娱乐版的广告则告诉喜爱追逐时髦的摩登男女,北京最属繁华的真光剧场,特别举办歌舞大会,并加演“著名惊险趣剧《错中错》”。夜场全开,保证让来宾乐而忘返,不知黎明既至。
1920年代的老北京,图片出自孙福熙著《北京乎》,开明书店,1927年版。
然而,人类的哀乐并不相通,无论是国事的忧虑,还是街市的欢愉,都与这个痛哭的少年无关。他名叫沈从文,来到北京已经一年有余。一年前的秋天,当他从湘西小城保靖,走了19天的路程来到北京时,内心定然像许多初来大城市的少年一样,满怀对未来的愿景与畅想。北京,五四运动的发祥地,新文化运动之都,文化的出产地,大师云集之所。少年心目中的北京,就像飞蛾眼中散发着浓烈光焰的火炬,以至于他没有嗅到那点燃焰火时散发出的浓烈的硫磺味。
一连串无情的敲打,在过去一年里毫不留情地加诸在少年的身上。他原本打算来北京投考学校,但听说清华“未公开招考,一切全靠熟人”,报考北大等国立高校又相继失败,唯一发来录取通知的中法大学,却因交不起28元膳宿费而被迫放弃入学。
钱,是在这个大城市能存活的唯一凭证,而沈从文恰恰缺乏的就是这个凭证。他在北京的朋友们也同样一文不名,他们大都和自己一样,怀揣着一份拥抱新文化运动的热望,来到这座城市,却发现自己成了困在华丽蛛网的小虫。钱财的匮乏像蛛丝一样勒住了他们的喉咙,让他们在饥寒的边缘艰于喘息:
“这偌大一个都会里,城圈内外住上一百五十万市民,他从一个人所想象不到的小地方,来到这大都会里住下,凭一点点过去的兴趣和当前的方便,住下来学习用手和脑建设自己,对面是那么一个陌生、冷酷、流动的人海。生活既极其穷困,到无可奈何时,就缩成一团躺到床上去,用一点空气和一点希望,代替了那一顿应吃而不得吃的饭食。”
恰如沈从文为这篇小说所起的标题《生存》——生存对一个没有依傍的北漂少年来说,是如此艰难。沈从文与他的北漂朋友们,就像聚拢在一起的萤火虫,只能靠着自己微弱的荧光彼此取暖。但这荧光如此微弱,以至于有时不得不看着身边同伴的微光在蛛网上渐就涣灭。
初来北京22岁的沈从文。沈从文一直对自己的年岁不大关心,他写作这篇日记时说自己是20岁,但其实是22岁。师春雷绘。
在小说中,沈从文提到了一位年轻的好朋友,“回来就病倒了住在忠会公寓里,烧得个昏迷不醒。我们去看看他去。这是我们朋友中最好的最能干的一个,不应当这样死去”,但是仅仅是因为没有钱,朋友们无法将他送进医院,只能躺在硬板床上发着高烧。《生存》里没有讲到这位生病朋友最终如何,但在另一篇小说《老实人》中,沈从文以一种无奈而平淡的语气,讲述了这位年轻好友的命运:
“果若是当时有一百块钱,能早入稍好的医院半月,也未必即不可救。果能筹两百块钱,早离开北京,也未必即把这病转凶。比一百再少一半是五十,当时有五十块钱,就决不会半个月内死于那三等病院中!这数目,在一个稍稍宽绰的人家,又是怎样不值!把‘十’字,与‘万’字相连缀,以此数挥霍于一优娼身上者,又何尝乏人。死去的梦苇,又哪里能比稍好的人家一匹狗的命!”
一个如此鲜活的理想,便如此悄无声息地在蛛网中涣灭了。
“努着力,作着口喊什么运动的名士大家所不屑真为的工作,血枯干到最后一滴,手木强,人僵硬,我们是完了”,但哀叹只能是哀叹。为了活下去,还要继续努力去讨生存。纸和笔,对于北漂少年来说,或许是最廉价的投入成本,但每个字,都是从自己越来越困乏的身体中榨出来的,“我为了一个很远的希望努着力作,成天写。若是把成天写的去成天卖,五毛钱一千也罢,一天写三千,我可以得四十五块一个月了。照我生活情形来看有了四十五块钱已不必受穷。”然后等着或许自己的文字会出现在版面上,可以得到几块聊以度困的稿费,但成本并不能得到相应的回报:
“可是今天送去的,明天这稿子退回,在附加的一张纸上说:这个,用不着,像是不合时代精神了,来一点别的吧。退回的东西我是没勇气来把它处置到我房中的。我脾气是虽有着那种呆子自信,然而一到别处退回这东西,我却除了用一种愤愤的神气在这神气下把它扯碎以外,简直真找不到较好的方法了。”
失落是惯常叩门的,北京的文坛是远非外面看到的那样开放。尽管新文化运动的发起者们总是摆出一副关心青年的姿态,谆谆劝勉并且也有力为沈从文这样的有志向学的青年人撑开一面庇荫伞。但这些占据了各大高校讲坛的文坛前驱们,已经和报馆的编辑们结成了一个个文学小团体,报纸副刊和杂志常常是自己和同仁发表作品的私人领地,他人不得染指。这个实则排外的小圈子,假如无人代为引介便不得门径而入,不仅稿件无法发出,甚至还会受到无情地嘲弄和羞辱。多年后,沈从文依然记得执掌当时北京发行量最大的《晨报》副刊的主编、鲁迅的好友孙伏园,在一次编务会上,把一大摞他寄来的未用稿件连成一长段,摊开后说:“这是大作家沈某某的作品!”说完后,“扭成一团,扔进了字纸篓。”
“衣袋中的铜元已到不能再因相撞而发响的数目了,本应再写一碰命运的信到陈先生那里去探探门房——他曾答应为我绍介一个湖南同乡的门房——的事情弄妥没有,再不然,便合再老起脸到郁先生处看看风色,但是,果真要拿这一枚双铜子买了半分邮花凑足剩下那半分去发信,明天可就无法进那又温暖,又不怕风,又不吵;又不至于像公寓中那么时刻听到老板娘大声大气骂儿子叫媳妇的老枭般声气,又有茶;又不至于像公寓中喝要开不开的半温水,又不……的图书馆了。”
在11月29日的日记中,沈从文如此写道,他困顿已极,而疾病也恰当其时地不请自来,他病了,流着鼻血,但为了生存,也为了那个已经渐行渐远的希望,他继续写着,钢表上映照出他瘦小的脸子,“的确,两个眼睛都益发陷进去了,胡子是青了硬了,脸上哑白颜色正同死人一样,额角上新添了一道长而深的皱纹”——但他这一年实际年岁只有20岁。他还是个少年,他也有生日,在无人理会的角落里,他度过了自己的生日:
“二十岁,不错,二十岁了,孩子的美丽光明的梦,被我做尽了!黄金的时光,被我浪费完了!少年的路,我已走得不剩什么了!时间在我生命上画了一道深沟。我要学二十年前初落地时那么任意大哭:虽然不能把我童年哭回,但总可以把我二十年来在这世界上所受的委曲与侮辱一齐用眼泪洗去。”
如此悲伤,如此痛苦,如此被疾病和穷困摧残的20岁的年轻的身体,看着自己的好友在贫病交加中死去,看着如此多与自己一般的少年的梦想和希望悄无声息地沉沦在北京深夜的蛛网中。自己也不知在躺下后,会不会睁开眼睛,看到第二天的太阳。
沈从文1924年12月25日的那个梦,终于发表在了1925年1月19日的《晨报副刊》上,标题《遥夜》。这是他在报纸上发表的第一篇文章,但他当时连买一份《晨报》的三分四厘钱都没有了。巧合的是,这篇文章发表的那天,正是阴历的十二月二十五日。
可是,至少,这个少年还有梦:
“我似乎不能上这高而危的石桥,不知是哪一个长辈曾像用嘴巴贴着我耳朵这样说过:‘爬得高,跌得重!’究竟这句话出自什么地方,我实不知道……我又仰了头去望空中,天是蓝的,蓝得怕人!真怪事!为甚这样蓝色天空会跳出许许多多同小电灯一样的五色小星星来?它们满天跑着,我眼睛被它光芒闪花了。”
这是梦,或许会像许许多多的梦一样,醒来之后被遗忘。但这梦终会让世人见到。世人将来也会知道,在一个世纪前的遥远的夜晚,一个叫沈从文的少年,做了一个如此美丽而忧伤的梦。
本文出自《新京报·书评周刊》12月23日专题《纪念沈从文诞辰一百二十周年:我沈从文》的B04-05版。
「主题」B01丨纪念沈从文诞辰一百二十周年:我沈从文
「主题」B02-B03丨沈从文:不折不扣的“乡下人”
「主题」B04-B05丨生与死:沈从文的远行
「人文」B06-B07丨林徽因:乱世的美神
「逝者」B08丨纪念柳鸣九:所有的种子都会发芽
今年的12月22日,阴历十一月廿九日,是沈从文的生日,我们策划了本期专题,以示纪念。
12月25日,是他在98年前写就自己公开发表的第一篇文章《遥夜》的日子,而这天是1924年的阴历十一月廿九日,也刚好是他的生日。
12月28日,他的阳历生日那天,我们还将推出另一篇文章,敬请关注。
撰文 | 李夏恩
历史,多么古怪的事物。生恶性痈疽的人,照旧式治疗方法,可用一星一点毒药敷上,尽它溃烂,到溃烂净尽时,再用药物使新的肌肉生长,人也就恢复健康了。
——沈从文《箱子岩》
少年沈从文(初名沈岳焕),约十岁。
死,曾经与沈从文擦肩而过。那一年他六岁,和两岁的弟弟同时出了疹子。“时正六月,日夜皆在吓人高热中受苦。又不能躺下睡觉,一躺下就咳嗽发喘。又不要人抱,抱时全身难受。”死亡将这两个年幼的孩童从世间夺取,似乎只是瞬息间事。家里人也仿佛早就准备好了失去这两个孩子。多年后,这位记忆力极为出色的作家依然记得,自己和弟弟两个人“当时皆用竹簟卷好,同春卷一样,竖立在屋中阴凉处”,家里人也为他们看似不可避免的死亡做好了预备:
“两具小小的棺木搁在廊下。”
这两具当年险些将自己装进去的小小棺木,必定给沈从文的内心留下了难以言说的印象,以至于他在之后的小说中一再使用这个意象。在小说《泥涂》的开篇,他就描述了各处看到的“小小的棺木”,“街头成天有人用小篮儿或破席,包裹了小小的尸身向市外送去。每天早上,公厕所或那种较空阔地方,或人家铺柜门前,总可以发现那种死去不久、全身发胀崩裂、失去了原来人形、不知什么人弃下的小小尸骸”——这些死去孩童罹患的,正是近乎麻疹的天花恶疾。
而在另一篇题为《夜的空间》的文章里,他宛如历历可见般地描述了江边“一些日晒雨淋腐烂无主的棺材”,这些棺材与一些“同棺材差不多破烂的船只,在一处,相距不到二十步远近。一些棺材同一些小船,象是一个村庄样子,一点也不冲突,过着日子下来,到潮涨时则棺木同船的距离也似乎更近了”。住在船上的肮脏妇人,在天气好的时候,会把她们瘦弱多病的孩子抱出来,“或者站到棺材头上去望远处,看男子回来了没有。又或者用棺材作屏障,另外用木板竹席子之类堵塞其另一方,尽小孩子在那棺木间玩”。
死与生,在沈从文的笔下靠得如此近切,毫无避讳,不能不说童年时代这趟与死亡的擦肩而过,给了他某种近距离窥看死亡的可能性,也让他由此不再对死亡产生恐惧,不特如是,更可能对死亡产生了某种好奇,甚至是执迷。
电影《边城》(1992)中的热闹场景。
生死场:冥冥中的启蒙
“我就喜欢看那些东西,一面看一面明白了许多事情。”
每天上学故意绕远的那段路途,可以说是沈从文最早亲历目睹的生死场。这个“照例在手肘上挂了个竹书篮的,里面放十本多破书”的小学童,便赤着脚,踏上了这条生与死铺就的奇景之路。“在那边就可看到牢狱,大清早若干犯人从那方面戴了脚镣从牢中出来,派过衙门去挖土。若从杀人处走过,昨天杀的人还没有收尸,一定已被野狗把尸首咋碎或拖到小溪中去了”,这个顽皮的孩童,会“拾起一块小小石头,在那个污秽的头颅上敲打一下,或用一木棍去戳戳,看看会动不动”。在看够了这场生与死的行进后,他会从西门转到南门,再绕到城里大街一圈,去看杀牛,“机会好时恰好正看到那老实可怜畜牲放倒的情形。因为每天可以看一点点,杀牛的手续同牛内脏的位置不久也就被我完全弄清楚了”。
杀人与杀牛,以一种刻意的方式被叠加在沈从文年幼的双眸中。在一般连杀牛都未见过的读者眼中,这叠加的杀戮景象定然鲜血淋漓得令人心惊肉跳,但在读过沈从文的这段描述后,心中不仅不会感到恐惧,甚至可能会生出某种“想跟过去试试看”的孩童般天真的好奇心。尤其是这两段杀戮的描述紧随其后的,乃是一段热火朝天的打铁场景:
“一个小孩子两只手拉风箱横柄,把整个身子的分量前倾后倒,风箱于是就连续发出一种吼声,火炉上便放出一股臭烟同红光。待到把赤红的热铁拉出搁放到铁砧上时,这个小东西,赶忙舞动细柄铁锤,把铁锤从身背后扬起,在身面前落下,火花四溅地一下一下打着。有时打的是一把刀,有时打的是一件农具。”
生命的勃勃欲动,在风箱鼓荡起的火光与黑烟中淋漓尽致地挥霍着。如此热烈,如此庄严,与先前静默得甚至有些令人莫名怪笑的死亡形成的对比如此鲜明,让人感到从死到生,是如此迥然不同、截然对立的两端。然而,生与死,在沈从文的笔下并非仅仅是对照鲜明、判然有别的两个对立面,生同样可以在坠入死亡幽谷时顺畅自然得犹如欢快的溪水注入深潭。
文学批评家一贯称道沈从文写景状人惟妙惟肖。特别是自传中一段借孩童双眼描绘的集市景象更是经典之笔:针铺前戴了极大眼镜的老人在低头磨针;大门敞开的伞铺里,十几个学徒尽人欣赏他们的工作。他描述了大胖子皮匠“天热时总腆出一个大而黑的肚皮”特别点出“上面有一撮毛!”染坊里“强壮多力的苗人,踹在凹形石碾上面,站得高高的,手扶着墙上横木,偏左偏右的摇荡”,豆腐坊里,“小腰白齿头包花帕的苗妇人,时时刻刻口上都轻声唱歌,一面引逗缚在身背后包单里的小苗人,一面用放光的红铜勺舀取豆浆”——全部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电影《边城》(1992)中,爷爷给翠翠买肉途经屠案。
这一派生机在屠户肉案桌那里达到一个小小的高潮——“那些新鲜猪肉砍碎时尚在跳动不止”,仿佛已死的肌肉里依然搏动着不止不休的生命力。但是,接下来,突然之间,他的脚步在一家冥器铺前停下:
“有白面无常鬼,蓝面阎罗王,鱼龙,轿子,金童玉女。每天且可以从他那里看出有多少人接亲,有多少冥器,那些定做的作品又成就了多少,换了些什么式样。并且还常常停顿下来,看他们贴金敷粉,涂色,一站许久。”
所有热烈的生命,哪怕是像那块新鲜猪肉一样,在死亡之中依然努力地挣扎着的生命,最终都会归于死亡。如果说沈从文“明白了许多事情”,他恐怕最明白的就是这一件事。而这也成为了他将来写作时最重要的主题之一。
诚然,生与死定然是许多作家最倾心的主题,毕竟“死生之大”,乃是跨越了人生最重要的起始端点,因此值得一而再、再而三的不断叩问。但沈从文笔下的生死似乎有种特别的魅力。令人印象最深刻的,当属他的名作《边城》中老船夫的死,那是在一个雷雨过后,屋后的白塔被暴雨洪水摧坍,翠翠先是被白塔坍塌后极凌乱摊在那里的大堆砖石吓得不知所措,锐声叫她祖父时,才发觉“祖父不起身,也不答应,就赶回家去,到得祖父床边摇了祖父许久,祖父还不作声。原来这个老年人在雷雨将息时已死去了”。
或许是雷雨遮蔽了死亡将至的脚步,或许是白塔的坍塌声盖过了生命离开的声音,抑或是本身死亡就是这样悄无声息,只是选在了一个如此热烈的夜晚,就像沈从文在上学路上的所见所闻:这一边是叮叮当当的热烈的打铁声,而那一边则是黄牛被屠戮时挣扎时发出的叹息。它们只是碰巧发生在同一时空下,彼此之间并无因果——若一定说有因果,至多只是铁匠正在打的刀子,或许在将来会插到牛的脖颈中——但也同样有可能砍在某个人的身上。生与死的切换,就是如此自然而然。
死亡会突如其来地夺走一个人的生命,看似极富戏剧性,但又合情入理。想必沈从文心下明白了这个道理,毕竟,日常所见的生死轮转,并不仅仅是河边的刑场和街市上的杀牛而已——这些生死只是被他看到,却与他无关,而有些死亡却与他的人生发生交织,并且产生意想不到的影响。就像是当初险些把他装进廊下那口小小棺材里的死亡。当他离开学校,预备去当一名士兵时,这个十三岁的孩子,又遭遇了两次死亡,一次是营上守兵的考试,缺额被一个小孩子占去,多年后,沈从文依然清晰地记得这个小孩子姓舒。这个人与自己年龄不相上下,各种技术都不如自己,“可却有一分独特的胆量,能很勇敢的托在一个两丈余高的天桥上,翻倒斤斗掷下,落地时身子还能站立”——但就是这样一个勇敢的人,“后两年却害热病死了”。而就在他从预备兵退伍的那一年,他的一个姊姊死了,“她比我大两岁,美丽,骄傲,聪明,大胆,在一行九个兄弟姊妹中,这姊妹比任何一个都强过一等。她的死也就死在那分要好使强的性格上。”
死亡是不讲道理的,似乎也是毫无意义的,它会随意攫住一个人,割断他人生渡船上的缆绳,就这么把他拖进死亡的深渊里去。什么是要紧的,什么是不要紧,在它面前似乎都没有什么意义。唯有生者方能赋予死亡以意义。不过,有些时候,明了死的无意义,比明了死的意义,更能让人明白生的意义所在。
特别是生在这样一个生与死都如此无意义又被赋予了如此意义的时代。
《乡下人:沈从文与近代中国(1902-1947)》,作者:孙德鹏,版本:大学问 |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5月。
“大历史”的发生
“小东西,莫乱说,夜来我们杀败了!全军人马覆灭,死了几千人!”
前一天晚上,这些大人们分明还在红着脸在灯光下磨着刀,擦着枪,“一面检查,一面又常常互相来一个微笑”,于是年幼的沈从文“也跟着他们微笑”。他“看到他们在日光下做事,又看到他们在灯光下商量”,他无法理解其中的紧张气氛,也无从得知那天晚上究竟会发生怎样的事情,等到他照常睡醒了,才看到全家“各个人皆脸白白儿的”,而直到此时,他才发现,家里似乎少了几个人,几个叔叔全不见了。直到此时,他的父亲才告诉他“造反”,但杀败了。
辛亥革命时期沈从文全家合影,前方白衣黑裤者为沈从文。
“革命算已失败了,杀戮还只是刚在开始。城防军把防务布置周密妥当后,就分头派兵下苗乡去捉人,捉来的人只问问一句两句话,就牵出城外去砍掉。平常杀人照例应当在西门外,现在造反的人既从北门来,因此应杀的人也就放在北门河滩上杀戮。当初每天必杀一百左右,每次杀五十个人时,行刑兵士还只是二十一个人,看热闹的也不过三十左右。有时衣也不剥,绳子也不捆缚,就那么跟着赶去的。常常有被杀的站得稍远一点,兵士以为是看热闹的人就忘掉走去。被杀的差不多全从苗乡捉来,糊糊涂涂不知道是些什么事,因此还有一直到了河滩被人吼着跪下时,才明白行将有什么新事,方大声哭喊惊惶乱跑,刽子手随即赶上前去那么一阵乱刀砍翻的。”
由于杀戮太重,杀不胜杀,因此刽子手发明出一种神裁的方法,将犯人生死委托给乡民信奉的天王:“把犯人牵到天王庙大殿前院坪里,在神前掷竹筊,一仰一覆的顺筊,开释,双仰的阳筊,开释,双覆的阴筊,杀头。生死取决于一掷,应死的自己向左走去,该活的自己向右走去。一个人在一分上既占去便宜四分之三,因此应死的谁也不说话,就低下头走去。”
沈从文的母亲黄素英与父亲沈宗嗣。
“看那些乡下人,如何闭了眼睛把手中一副竹筊用力抛去,有些人到已应当开释时还不敢睁开眼睛。又看着些虽应死去,还想念到家中小孩与小牛猪羊的,那份颓丧那份对神埋怨的神情,真使我永远忘不了,也影响到我一生对于滥用权力的特别厌恶。”
“我刚好知道人生时,我知道的原来就是这些事情”,这就是名为“辛亥革命”的时代风潮教给沈从文最生动的一课。在沈从文的自传中,革命与战争的屠刀在他的家乡湖南凤凰小城里反复刷洗,每一次都血流成河。革命后不久,当这名不到十四五岁的少年踏上军旅生涯后,他见证的暴力场景就更不胜枚举。杀人是打发无聊的“兴奋”事情,在看完砍头行刑之后,那些活力四射的同袍们会互相投掷人头取乐。沈从文本人也乐在其中,他好奇地踢了人头一脚,“踢疼了自己的脚趾尖”。晚上,那柄砍掉了无数颗脑袋的大刀,则被士兵们用来杀狗切肉,“醉酒饱肉,其乐无涯”。
《入伍后》,作者:沈从文,版本:1929年2月,这本小说集记述了沈从文在军队中的经历。
从某种程度上说,几乎可以说是革命,就此打开了血腥死亡的笼头。革命之后,袁世凯篡窃称帝的野心,使刚刚肇建的新生再度陷入混乱当中,二次革命、护国运动在湖南掀起的风潮,很快夹着浓重的血腥味吹到这座湘西乡城。袁世凯死后的军阀割据,又让湘西再度成为群雄竞逐的对象。
能从这片乱世中趁势崛起的军头,都毫无疑问是果于杀伐的狠角色。沈从文所追随的筸军头领陈渠珍就是个中翘楚。尽管沈从文对陈渠珍的印象颇佳,在他的“书房里,有四五个大楠木橱柜,装着百余轴宋至明清字画,还有几十件铜器,一大批碑帖和古磁(陶瓷),以及十几箱书籍”,《边城》中“十余年来主持地方军事的,注重在安辑保守,处置极其得法,并无变故发生。水陆商务既不至受战争停顿,也不至于为土匪影响,一切莫不极有秩序,人民也莫不安分乐生”的赞美也可以说归于这位军头的军政手腕。不过,他同样也是一个狠角色。
沈从文想必没有读过这位军头的回忆录《艽野尘梦》,不然他一定会被这位军头在辛亥革命时死里逃生的惨酷经历而深深吸引。革命爆发时,驻守西藏的陈渠珍为了避免被当地乱兵裹挟,带兵万里返乡,深入大漠,粮食断绝,追随士兵日有死亡。在一天中午,陈渠珍突然听到士兵哗变的声音,前往探视,才发现“士兵杨某,昨晚死于道旁,今日,众饥不可耐,乃寻其遗骸食之。殊昨晚已为狼吞噬几尽,仅余两手一足,众取回燔之,因争食詈骂也”——陈渠珍率领的就是这样一支因饥饿丧失理智的虎狼士兵回归乡里,在历经这一切死生的残酷试炼,他最终能凭借武力在湘西构建自己的独立王国,麾下有着怎样视生死如草芥的军队,也就不足为怪了。
《艽野尘梦》,陈渠珍 著,任乃强 注,版本:北方文艺出版社,2018年3月。
沈从文就曾和一个土匪改业的士兵同宿一室,这个昔日的山大王与他快乐地分享自己杀人、烧房子和妇女的种种犯罪记录。这是一堂古怪的课程,未来也会成为沈从文小说题材最擅长的质料:“我从他那种爽直说明中了解那些行为背后所隐伏的生命意识。我从他那儿明白所谓罪恶,且知道这些罪恶如何为社不容,却也如何培养着这个坚实强悍的灵魂。我从他坦白的陈述中,才明白用人生为题材的各样变故里,所发生的景象,如何离奇,如何眩目。”
这位大王的下场是因为企图重新上山落草而被同样是帮会出身的司令官张子卿下令枪毙。在被枪毙前,这位大王从从容容地和兄弟们道别再见,又对司令官说:“你真做梦,别人花六千块钱运动我刺你,我还不干!”
沈从文没有见到大王被处决的那一刻,他在当天下午登船回到保靖,护照上原本有他和这位大王的名姓,“大王那一个临时用朱笔涂去”。至于那位“帮会出身、温文尔雅才智不凡的张司令官”,沈从文也记下了他的下场:
“(他)同另外几个差弁,则三年后在湘西辰州地方,被一个姓田的部属客客气气请去吃酒,进到辰州考棚二门里,连同四个轿夫,当欢迎喇叭还未吹毕时,一起被机关枪打死,所有尸身随即被浸渍在阴沟里,直到两月事平后,方清出尸骸葬埋。刺他的部属田旅长,也很凑巧,一年后又依然在那地方,被湖南主席叶开鑫,派另一个部队长官,同样用请客方法,在文庙前面夹道中刺死。”
电影《边城》(1992)中,一群小孩子划龙舟。
启程的作家
亲眼见证了和听闻了如此多死亡故事,因此,也就无怪乎死亡会成为沈从文笔下最常见的景观。从某种程度上说,死比生更能驱动这位作家手中的笔,沈从文的笔下常常出现这样的情景,担着父兄脑袋的孩童,沿着山路走回家中(《黔小景》)。小孩子的尸骸被弃之道旁,任狗啃食(《泥涂》)。更有些惹人寒毛与肠胃都同时不适的诡奇故事,比如他的名作《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中,沈从文先是描述了“血迹殷然的地方,四具死尸躺在土坪里,上衣已完全剥去,恰如四只死猪。许多小兵穿着不相称的军服,脸上显着极其顽皮的神气,拿了小小竹竿,刺拨死尸的喉管。一些饿狗远远的蹲在一旁,眺望到这里一切新奇事情,非常出神”,而在故事发展的过程中,一个同时为号兵和豆腐老板觊觎美色的女子,无缘无故地吞金而死。这位女子美丽的尸体,则在一个月色优美的夜晚,被挖了出来,安放在洞中的石床上,“地下身上各处撒满了蓝色野菊花”。
蓝色野花也同样出现在他的自传中,那是在他行伍生涯中由堆砌的头颅和喷溅的鲜血组成的平常的一天,他怀着莫名的心情,走到杀人桥上去看。在横陈的尸骸旁,他看到:
“不知是谁悄悄的在大清早烧了一些纸钱,剩下的纸灰似乎是平常所见路旁的蓝色野花,作灰蓝颜色,很凄凉的与已凝结成为黑色浆块的血迹相对照。”
死亡可以像砍头一般粗暴,也可以像用脚踢人头一般戏谑,更可以像尸骸旁的蓝色野花一样充满了罗曼司的哀伤。死亡究竟对沈从文来说,意味着什么呢?阅读沈从文笔下的死亡,会感到那是一种几乎毫无寓意般的平铺直叙的描述,语言足够精准,但也足够淡然,仿佛那只是他眼中或笔下的日常公事,既不含太多的好奇,也不含过分的讽刺。我们可以想见,同样的情景如果由鲁迅或是别一个同时风头正炽的左翼作家来写,会写成怎样的情景,他们定然会着力描述刽子手的残暴与看客的麻木,以此嘲讽社会整体的不公不义与民族性的堕落。
电影《边城》(1992)中,翠翠送二老傩送上岸。
但这一切在沈从文的眼中和笔下,都是如此寻常,如此不疾不徐,不必大惊小怪——但如果真的不必大惊小怪,他也不必一而再、再而三地去书写死亡的场景,甚至还在诸如《龙朱》中把它描写得如此凄美,在《菜园》中又描写得如此怅然。恰恰相反,死亡可能是沈从文所抓住的最重要的主题,这个主题甚至比他笔下那些勃然旺盛的生命更加重要。以至于他不得不采取一种庄严到寻常的态度去面对死亡。就像他当年被裹在竹簟子里,等待被装进廊下那口小小的棺材时一样——或许正是在那时那刻,死亡在他的耳畔呢喃了一些唯有他才能听懂的秘密,在日后他成长的日子里,又不断地把这个秘密反复地诉说给他。
这秘密或许不止于和他讲过,也和许许多多的人讲过,只是唯有他才能理解,并且以他的方式书写出来。
《沈从文的前半生,1902-1948》,作者:张新颖,版本:理想国 | 上海三联书店,2018年2月。
“好坏我总有一天得死去,多见几个新鲜日头,多过几个新鲜的桥,在一些危险中使尽最后一点气力,咽下最后一口气,比较在这儿病死或无意中为流弹打死,似乎应当有意思些。”或许是已经看过了这死亡的无常,也或许是已经听懂了死亡的呢喃。在见过了革命的流血,行伍中无意义的杀戮,沈从文再度与死亡擦肩而过,“一场热病袭到了身上,在高热糊涂中任何食物不入口,头痛得像斧劈,鼻血一碗一滩地流。”他足足耗费了四十天才从这场几乎夺取他生命的恶疾中恢复,而就在他自己死里逃生后不久,他的一位“平时结实得同一只猛虎一样的老同学”陆弢,仅仅是为了同一个朋友争口气,泅过宽约一里的河中,却在小小疏忽中被洄流卷下淹死了。
“我去收拾他的尸骸掩埋,看见那个臃肿样子时,我发生了对自己的疑问,我病死或淹死或到外边去饿死,有什么不同?若前些日子病死了,连许多没有看过的东西都不能见到,许多不曾到过的地方也无从走去,真无意思。我知道见到的实在太少,应知道应见到的可太多,怎么办?”
于是,他决定离开那里,离开他的家乡,他所熟悉的这片生死场,去踏上一片新的旅程。他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将会在文学史上熠熠生辉,也不知道自己将经历何等跌宕起伏而富有传奇性的一生,这一生于他而言,仅仅是活着,就足以耗尽全部的生命的热诚、毅力与全部的智慧,情感以及——人类自出生以来便怀有的无穷无尽的欲望,去投入这条人生的长河之中。
但无论如何,那条生与死的缆绳,终归被他自己握在了手中。
于是,这个乡下人离开了,来到了北京。“提了一卷行李,出了北京前门的车站,呆头呆脑在车站前面广坪中站了一会儿。走来一个拉排车的,高个子,一看情形知道我是乡巴佬,就告给我可以坐他的排车到我所要到的地方去”。在北京西河沿一家小客店的旅客簿上写下——“沈从文年二十岁学生湖南凤凰县人”。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沈从文《边城》
电影《边城》(1992)的结尾,她在渡船上,等待他回来。
文/李阳
编辑/朱天元 申婵
校对/薛京宁 刘军
黄荣明的胸口藏着秘密。
他时常生病,不敢运动,走路都会大喘,动辄全身乌紫。为了藏住秘密,即使在南方潮热的夏季,也要穿两层T恤,遮住胸膛正中的凸起。那里是怦怦搏动的一团心脏,蜷在一层纤薄的皮肤下,脆弱而又危险,带给他的不仅是身体上的病痛,还有死亡的威胁,以及如影随形的自卑。
这个秘密黄荣明揣了25年,2012年,为了筹钱治病,他将这颗罕见的心脏暴露在镜头前。
社会各界的捐款源源不断汇来,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附属协和医院的医生们费了许多力气,最终为这颗畸形的心脏矫治,将它安置回胸腔,并填补好缺损的胸骨。
黄荣明终于能像普通人一样生活,跑步、骑车、大口吸气。直到2022年,胸口的皮肤突然感染、化脓、溃烂,露出几个红黑色的孔洞。他不得不回到10年前手术的医院,找到曾经的医生,着手筹措又一轮医药费。
一场新的救治开始了。
2012年以前,黄荣明的心脏在胸腔中间,肉眼可以看到心脏的律动。受访者供图
外露的心脏
4月的一天,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附属协和医院整形外科主任孙家明照例开诊。眼前的年轻人白净、瘦削,他只觉得眼熟,直到那人撩起衣服,露出微鼓的前胸,皮肤下隐约可见一块长十三四厘米、宽八九厘米的矩形板子。
“你是那个心脏外露的孩子。”孙家明一下记了起来。
2012年年初,这个叫黄荣明的年轻人就曾来医院就诊。这是十分罕见的病症——本该长在左侧的心脏长在胸骨正中下处,只盖了一层皮肤,胸骨和两边的肋骨缺损,肉眼就能看见心脏怦怦跳动,甚至可以看到器官的轮廓。医生们将它诊断为先天性心脏外露,他们记得,那时医院心外科已成立30多年,仅收治过两例,其中一例还是刚出生不久的婴儿。黄荣明能活到25岁,已经是奇迹。
对于黄荣明和家人来说,这个奇迹是由9000多个谨慎而忧虑的日夜构成的。
母亲张元凤第一眼看到黄荣明时,只记得儿子“一头黑发,脸蛋真漂亮”,但她很快就注意到了异样——透过婴儿胸腔薄薄的皮肤,能看到一处黑色的血块不停地蹦。
亲戚朋友赶来恭喜她生子,她不敢讲出实情。“别人生的孩子都十全十美,我的孩子怎么会这样?”一两年过去,村里人才慢慢知晓黄荣明的情况。
2020年左右,黄荣明(左)与妹妹在广东。受访者供图
照顾这样的孩子,张元凤和丈夫必须格外精心。洗澡时用毛巾沾水,轻轻擦拭;做家务时把他放在木制的椅架上,以免撞倒;睡觉时总是起床查看,生怕儿子的心脏在无意中被压住。他们常叮嘱他多穿点衣服,走路时手里不要拿东西,千万不要撞上硬物。
从记事起,心脏就成了黄荣明的负担。
他必须慢慢挪步,偶尔跟朋友去河边翻翻螃蟹、捕捕小虾,也只能在途中被远远落在后面。他几乎无法吃猪油和鱼肉,身体消受不了,会喘得厉害。
为了生存,他养成了许多习惯——从不趴着睡觉;预感到危险,就立刻用手捂着心脏;尽量仰着摔倒,实在要面部朝地倒下,就赶忙用手撑住地面,但摔下的一瞬间,还是感到恐惧。与外露的心脏相伴的25年,这些已经成了本能。
艰难地长大
因为这颗异样的心脏,黄荣明直到9岁才上学。三四公里的上学路,母亲背着他,一走就是五六年。
那时的张元凤十分瘦弱,身高1米6左右,体重只有90多斤。半个多小时的山路,一天走上4个来回,对她来说,“就像拉练一样。”
他们常常早上六七点就要出发,走到一半,身后就会有一群群的学生赶超上来,看到小伙伴蹦蹦跳跳去上学,黄荣明多少有些羡慕。
张元凤也很羡慕。她身体并不好,有时累得喘不过气,两腿直往下坠,因此路上大部分时间,他们是沉默的。
她偷偷哭了很多次,一次实在受不了了,就把背上的黄荣明放到地上哭,可看到孩子,她的心又软下来:“孩子怪可怜的,我们只能慢慢把生活过下去。”
父母的辛苦,黄荣明都看在眼里。
天气实在太差,他会待在家里不去上学;有时母亲来不及接他,他就自己一点点蹭下坡。好心的高年级同学看到,也会背他走上一段。五年级即将结束,一向好脾气的他强烈要求不再上初中。
父亲黄保江还记得那天,妻子准备送黄荣明上学,儿子躲着不肯出来。“家离初中六七里路,你们受罪,我不上算了。”黄保江很生气:“将来你自己后悔。”他听见儿子信誓旦旦地说:“我不后悔,现在我自己走路都困难。”
可黄荣明舍不得学校。他喜欢和同学在课间捉迷藏、翻花绳、抓石子,喜欢同学向他请教数学——这是他学得最好的科目。他感激同学们对他的照顾,感激老师们从不惩罚他的调皮,尽管他并不愿意被区别对待,但他始终记得这份关照。
辍学后,黄荣明再没回过学校。他学着父母的样子照顾刚出生的弟弟,做些轻松、简单的家务,偶尔也会翻翻以前的课本,温习学过的知识。
今年手术结束后,黄荣明回家休养,有时也会做做饭。受访者供图
2008年,21岁的黄荣明已经习惯了这颗心脏,可张元凤的身体却差了起来。她常常感到疲惫,头晕,患上了糖尿病。
母亲治病,弟妹读书都需要钱,村里又总有人议论他,在小姨的陪伴下,黄荣明坐上硬座火车,一手捂着心脏、一手提着背包到了佛山,去舅舅开的小卖部打零工。后来,他又陆续托老乡在佛山和东莞的鞋厂找了几份工。
在鞋厂工作并不轻松,考虑到心脏,他只能在流水线上轮值,刷胶、折边、组装,从早上8点工作到深夜,有时还会加班到凌晨,一个月只有一天公休,鼻腔里全是皮革混着胶水的气味,口罩也挡不住。
休息时,他就躺在床上,琢磨怎么学门技术,多赚点钱,但很快就被身体否决了。“挣钱不容易,我只能在流水线上工作,无论做多久,都是一个月800元。”黄荣明很无奈。
但好歹,他能养活自己,也能孝敬父母了。赚到的第一笔工资,他大多数汇回了家里,这往后成了一种惯例。打电话时,他听到了父母的哭声。
“他很不容易。本以为他能养活自己就行,没想到他还想着我们。”黄保江说。
独自在外打工,除了信得过的老乡,连朝夕相处的工友都不知道他的病情。黄荣明把自己的心隐藏得很好。他从不当着大家的面换衣服;冲凉时要么第一个去,要么拖到最后;即使到了夏天,他也坚持套两层T恤;他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却还是主动提出分手。
他怕别人看见自己一跳一跳的器官,受不了异样的眼光。2011年年底,黄荣明回到家里,郑重地和父母提出要治疗。“年龄越大,心理压力就越大,做什么都自卑,以后可怎么办?”
求生
过去的20多年,黄荣明见过许多医生,但那时医疗水平不高,难以治疗。
黄荣明读小学一年级时,亲戚曾寄来一张报纸,上面刊登了一则心脏外露手术成功的新闻。黄荣明的父母觉得有希望,便将情况写在信里寄去医院。不久,他们收到了医生的两封回信。对方邀请他们去上海检查,但告诉他们至少要准备两三万元。
为了筹钱,张元凤背着儿子走了12所学校,希望能帮忙组织捐款,忙了一个多星期,一分钱也没筹到。治疗的计划只能中止。
2012年年初,黄荣明再次求医。但二三十万的治疗费,对在河南农村务农的一家来说,无疑是巨资。这次,他将自己藏了25年的“缺陷”暴露在媒体的镜头前,向大众讲述自己的经历,以求得社会捐助。
捐款源源不断汇来,100元、500元、1万、15万……爱心人士们一点点帮黄荣明凑齐了手术费。
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附属协和医院的医生发现,除了心脏外露,黄荣明还有严重的心脏病——右室双出口、室间隔缺损、肺动脉狭窄……造成他始终缺氧,一旦保护不当,很可能心脏破裂,危及生命。
为此,医院前后共组织三次大型会诊,全院上下包括心外科、整形科、麻醉科、超声科、肝胆外科等五个学科共同参与讨论,制定手术方案——先麻醉开胸、纠正心脏畸形,再将心脏移回胸腔,最后进行胸壁缺损修补和胸廓重建,使黄荣明恢复正常。
今年4月,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附属协和医院医生为黄荣明检查感染的伤口。受访者供图
这是极其复杂的过程。
孙家明记得,从黄荣明入院到出院,一共用了40多天。而那场被许多媒体称为“世纪手术”的手术则从早上9点30分一直持续到下午6点30分,历时9个小时。
心脏回归得很顺利,它开始在黄荣明的胸腔中有节奏地跃动,为年轻的身体输送血液和氧气。之后,这场手术只剩下最后一个任务——把缺损的胸骨和肋骨补齐,覆上皮肤,填平这个“窟窿”。
填平“窟窿”的材料不能太软,否则无法起到支撑保护的作用;不能太硬,否则不好根据实际样式塑形;不能太小,否则会掉进胸腔;也不能太大,否则会翘起来,皮肤无法缝合,也有后期外露的风险。最终,孙家明选定了多孔聚乙烯。
“这个材料常用于支撑骨缺损,上面的孔洞也便于血管组织生长,能和皮肤很好结合。”孙家明解释,他将黄荣明的检查数据录进光盘,邮给厂家,等了一个多星期,才拿到这块最重要的材料。
塑型的过程格外艰难。尺寸、厚度一定要与胸骨和肋骨一一对应,只能依靠医生一点点手工比对和雕琢。材料就像一块石膏,手术刀从上方划过,没一会儿就钝了。孙家明只能用钳子夹着它,放开水里泡一泡,再拿出来继续雕刻打磨。刀子换了十几把,一个多小时过去,孙家明雕得手发酸,一块巴掌大、一厘米厚的材料才总算成形。
这块材料被扣在缺口,钢丝将它和两侧的每根肋骨相接,孙家明小心翼翼地将两侧皮瓣对拢、缝合,手术这才完成。
黄荣明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身上插着管子,感觉胸口沉甸甸的。
“原先心脏的地方变硬了,也看不见它跳了。当时我想,怎么这么奇怪,我的心脏去哪里了,怎么摸不到了?”但他很高兴,“我知道自己很快就能恢复了。”
再回医院
黄荣明终于拥有了正常的生活。他和胸前的“盖子”磨合了一两个月就完全适应了,胸口虽然比其他人高出一些,但看不见明显的刀疤了。
之前无数次想过却不能做的事,他可以一一做到了。他会在天刚擦亮、人烟稀少的时候,沿着公路跑上20分钟,也能骑半个小时自行车到镇上逛一逛,可以吃肉,可以畅快地大口吸气。
和外人相处,他依然独自冲凉、换衣,但不再穿两层衣服故意遮掩,人也自信起来,喜欢笑了,不再只是低着头沉默。“我觉得自己没什么不一样的,也可以靠自己赚钱。”
2013年起,他又回到了东莞,继续辗转在鞋厂和电子厂做工。直到今年年初,黄荣明突然发现胸口肿了,“皮肤发炎、灌脓,一挤就淌出许多污血。”疼得最厉害时,他甚至走不了路。他去东莞和河南的医院求医,医生们只能为他消炎,并建议他尽快去大医院就诊。
等他在4月初找到孙家明时,覆盖在板子上的皮肤有一半已经变得黑紫,揭开上面的纱布,露出3个黑黢黢的孔洞,甚至能看到横出的钢丝。
今年4月手术前,孙家明(右)和同事检查黄荣明的伤口情况。受访者供图
孙家明告诉他,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再进行一场手术,用大腿外侧的皮肤,替换下目前溃烂的皮肤。但手术难度很大——距离上次手术已经10年,材料可能和心包以及周围组织有粘连,粘连不能分离开,又或者分离时心脏破裂……保守估计,需要十几万。
“能不能只换药,不手术?”黄荣明问了唯一的问题。“不行。”孙家明告诉他,一旦不及时治疗,局部破溃会越来越大,最终会有生命危险。
10年过去,黄荣明的家庭条件依然不足以让他完成这场手术。
父亲因为心脑血管疾病,已无法再承担高强度工作;母亲除了糖尿病,还患有尿毒症、高血压、高血脂,每月都要透析。因为感染,黄荣明也不再务工,为数不多的积蓄都被用来治病。全家的年收入只有3.9万,年支出却高达8万,还额外有5万元外债待还。
黄荣明已经做好了无法手术的准备。只有黄保江不愿意放弃:“哪怕倾家荡产,贷款也要给孩子治好。”
破例
作为新氧“绿宝石”医生评委,孙家明想到了新氧公益基金会与中华思源工程基金会联合开展的“新氧美丽计划”。2021年起,“新氧美丽计划”就开始为先天性身体残缺和后天意外事故造成的身体残缺患者提供医疗救助,帮助更多患者走出阴霾,树立自信,回归普通生活。截至2022年2月底,已累计救助患者100名。
孙家明并不清楚黄荣明是否属于救助范围,但为了这个不幸的家庭和这条鲜活的生命,他愿意一试。他将黄荣明的资料和医疗评估结果提交给“新氧美丽计划”的相关负责人,并告诉他们情况紧急,希望能尽快回复。
新氧公益基金会秘书长艾晓宇第一次看到材料时,被深深震撼了。“我之前没见过类似的病例,而且这位患者还是非常幸运的,至少医生有这个信心,也有这个能力为他治疗。”
但黄荣明的病种没有被“新氧美丽计划”的资助目录纳入其中。他是否应该得到救助,对于“新氧美丽计划”而言,既是对规则的衡量,也是对人性的考验。
艾晓宇和同事们讨论了很多轮,也争执了许多轮。从病种上看,黄荣明很难获得资助,但他的治疗属于整形范畴,而且如果不救助,有可能面临生命危险。“我们认识到,整形的本质是医疗,医疗的本质就是救死扶伤。如果患者需要,为什么我们要犹豫?”艾晓宇说。
最终,“新氧美丽计划”决定给黄荣明一个机会。很快,工作人员就开始评估黄荣明的资料。
今年4月,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附属协和医院医生将新氧公益提供的住院关怀礼包转交给黄荣明。受访者供图
根据前期收集的信息,此次医院预估手术费用15万元,“新氧美丽计划”预计资助12万余元,属于大额资金——资助比例超过整个手术的费用50%以上,单次资助金额超过5万元,这几乎算是2022年度资助金额最大的一笔。
按照流程,此次资助与否,需要项目评审会评审。评审会成员包括新氧公益基金会工作人员、中华思源工程扶贫基金会工作人员、新氧理事会成员以及技术专家等人士,每月或者每季度举行一次。
黄荣明已经没有多少时间等待。
为了尽快推进审核,艾晓宇立刻向上汇报,针对这个项目提前组织了评审会。为了帮助评审会成员更快做出决策,艾晓宇和同事们收集并整理了大量资料,在评审会上做了详细汇报。最终,救助决议通过,从收到资料起,只用了两周。
十年间,黄荣明两次手术费用的筹措,从完全仰仗爱心人士的一腔热血,到受益于中国慈善事业的专业化和规范化。艾晓宇说,近些年,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公益,包括新氧在内,不少企业、爱心人士、有社会影响力的人士正在发挥各自的优势支持公益。这次救助,也让艾晓宇和同事们思考,如何让公众正确看待整形,再遇见类似的特殊患者时,如何更好、更快推动审批,让患者得到及时救助,如何整合更多力量参与其中。
孙家明则希望更多患者能知道这一公益项目,就诊的过程中,只要遇见合适患者,他就会尽力推荐,让更多有需要的人得到救治。
做个平凡人
资金到位后,手术也如期进行。
和10年前相比,这场手术更加凶险。拖了太久,黄荣明胸腔里面的感染情况如何,很难从影像学得到准确答案,手术过程中清创能不能彻底、感染能不能得到控制、游离皮瓣能不能存活……都让孙家明感到紧张。他把体外循环机架在手术台旁边,又请来了心外科医生以防万一。
手术中,材料确实出现了粘连,孙家明不敢一口气揭开板子,只能像啃馒头一样,用钳子一点点将板子咬下来,再把感染的地方清理干净。
最考验技术的就是将大腿外侧的皮瓣接到胸腔。
血管的吻接最好用胸廓内血管,但黄荣明先天发育不好,再加上上次手术和这次感染,已经没有可用的血管,只能用锁骨下血管,可锁骨下距离胸壁缺损处又远,皮瓣的血管蒂够不到,医生们就又从黄荣明的小腿取了一根血管,接上去做了个“搭桥”。细细的血管如果缝得不严密会漏血,而缝得太严密,一旦对接不准确,又容易血栓,皮瓣就坏死了。孙家明在显微镜下接了一两个小时,手术从中午开始,直到凌晨才结束。
手术完成后的那一个星期,孙家明坐立难安,表情严肃,其他医生看见他,甚至不敢吭声。每天他都要按时去查房,甚至做梦都在想着黄荣明的恢复情况。
术后第三天,黄荣明开始发烧,胸口皮瓣红起来,炎症反应明显,孙家明担心的事情发生了。“这是瓣下感染。”他当机立断,把皮瓣的一侧打开,放了两根管子冲洗,最终控制住了局部炎症。
2020年前后在广东工作的黄荣明。受访者供图
一个星期后的晚上,黄荣明又突然喘不动气,血氧饱和度直往下掉,他的胸腔和肺部出现了感染、积液。医生从他两侧胸前各抽出500毫升左右的浑浊液体,又在右侧胸腔放了一根管子,将剩余积液一点点引流出来,3天后,黄荣明才逐渐降温,呼吸也变得平稳。感染得到控制,皮瓣完全成活,伤口也慢慢长好,孙家明这才放下心来。
现在,黄荣明已经回到河南老家休养。每天规律起床、散步、吃饭、睡觉、陪伴父母,胸口新接的皮肤看起来更加厚实,腿上留下了一大块绛紫色的疤痕,时常隐隐作痛,但他觉得这些都会过去。
伤口终将愈合,那时,黄荣明将带着社会的善意,继续努力工作、赚钱,他计划着在离家不远的地方盘个小店,做做小本生意。小时候,他向往热烈的人生,长大后才明白,“做个平凡的人就行了。”
新京报记者 左琳
编辑 刘倩 校对 吴兴发
现在国内疫情防控政策持续优化,在这里与大家分享今年我在国外两次新冠“中招”的经历,希望能给大家带来一些可以借鉴的经验。文章虽然有点长,但绝对都是干货,尤其对“长新冠”的经验更值得大家重视。
今年三月下旬,我携全家去泰国曼谷。在首都机场宽大的离境候机大厅只有我们这一个航班的旅客,远远望去,免税店、餐饮店一片漆黑,全部关门。飞机上的乘客只有不到一半,大家都戴着口罩,旅途中大家取下口罩用了一顿简餐。飞机将要着陆时,乘务员特别不好意思地悄悄地来到我们身边告知,根据航空公司规定,着陆前她们将要穿上防护服,请大家不要紧张。刚刚还身着修身合体空乘制服的漂亮空姐秒变臃肿大白。下飞机后已经是深夜12点多,入境手续比较简单,只是多了一个填疫情登记表的程序。
曼谷机场免税店
曼谷机场灯火通明,来往的乘客仍然很多,免税店生意兴隆。在机场出口,各家酒店都有接机的柜台,我预订酒店的接待人员把我们一家送到一辆装饰豪华的丰田埃尔法上。在去酒店的路上,司机先把我们拉到提前安排好的一所医院(这家医院就此和我结下了不解之缘)的核酸检测站,护士对照了护照上姓名后,直接上车给我们进行了核酸鼻咽试子取样。
到酒店时已经快深夜两点,酒店入住手续同样非常简便,我们被安排到临时隔离的房间,等待核酸检测结果。房间里已经摆好了晚餐和水果,没想到我吃到了人生最好吃的三明治,这绝对是星级酒店级的三明治。早晨我们被电话铃声吵醒,酒店前台通知我们核酸检测正常,可以自由活动了,并把我们调到了之前预订的双间套房。从此我们开始了在曼谷半年之久的生活。
曼谷此时已经恢复了疫情之前的繁华,除了人们还都戴着口罩和 公共场所入口形同虚设的体温测量仪之外,已经看不出疫情的影响了。酒店附近有一家超大型的商业综合体——西康购物中心。这座购物中 心位于曼谷市的边缘地带,但丝毫不影响它的客流。购物中心每层都 有上百家店面,顶层全部是餐饮,每天晚上几乎家家客满,颠覆了我来泰国之前对这个国家的认知。
虽然泰国在今年三月已经开放旅游了,但国际游客的井喷式涌入还是之后一两个月的事。这时曼谷每天报告的新增新冠病例大概两万多例,只是我们并没有明显感觉到疫情的存在。
到了五月初,我们原定的回国日期临近,回国的航班要求提前测核酸并需要“闭环管理”五天,酒店帮我们预约了医院来酒店进行上门核酸取样。这两个月我们的生活很悠哉,每天都坚持去健身房锻炼,还能在房间里进行“全民K歌”。这天下午我是在跑步机上接到了酒店前台电话,通知我的核酸检测结果是阳性。当时的感觉就是一个字“懵”,我怎么会阳性了呢?在国内我是按规定注射了两针疫苗的,回想起来只有近几日嗓子有一点轻微疼痛而已,我以为是自己K歌用力过猛造成的,而且奇怪的是除我之外其他两位家人都是阴性。
阳性了,当然是不能回国了,我开始经历第一次“新冠治疗”。这时候泰国对境内的外国新冠患者是实行集中隔离治疗,我被告知将在入境后测核酸的那家曼谷新冠定点治疗医院接受隔离治疗。一小时后,我坐上医院派来接我的车,车上只有一位司机,并没有医护人员。司机先拉我到医院交住院费用(8 万泰铢,约合 1.6 万人民币),然后把我送到市中心的一个酒店。这个酒店有一部分被用于隔离外国新冠病人,另一部分仍然正常营业。病人专用通道门口有一个临时护士站,护士为我做了简单的登记和检查后,给了我两页纸的注意事项。酒店条件非常好,我被安排进了一间套房。晚上主治医生打来电话, 问了一下我的症状,告诉我核酸 Ct 值比较高,问题不大,几天就会好的,并征求我的意见是否需要吃药。我想来都来了,还是吃点药吧。挂了电话后一会儿,护士把药送到了房间。一共两种药,一种是日本产的抗流感病毒的药,并非抗新冠病毒药,一个疗程五天;另一种是发烧时吃的退烧药。
我的隔离酒店房间
隔离治疗的这几天,我除了按时服用医院给的抗病毒药之外,同时我还在吃从国内带来的中药。出国前曾向一位相识 30 多年的中医医生朋友咨询了一下,如何应对可能出现的情况。他让我准备了两种中成药,我自己又带上了一些药品。隔离期间护士在房间门口为我拍了X 光胸片,每天早晚有护士到门口为我测体温和血氧,医生每天晚上打电话询问我病情。到了第五天,护士为我进行了核酸采样,并面带微笑地说到:“Good luck!”告诉我如果这次检测结果是阴性就可以“出院”了。在这里要强调一下,在泰国我经历的所有核酸采样都是从鼻孔进行的,棉签伸进去很深,那种“酸爽”的滋味给我留下了痛苦的记忆。
第二天下午,预料中的阴性结果如期而至,护士把各种相关的检测报告和康复证明交给我,告诉我可以离开酒店了。就这样我的第一次新冠“体验”结束了,原来新冠就这么简单。其实这次我就是个无症状感染者,最多算个轻症患者(因为嗓子有轻微疼痛)。顺便说一下,在入境之前,泰国要求所有来泰的外国人必须购买新冠医疗保险, 我当然按规定办了,所以这次“住院治疗”自己一分钱都没花。从四月开始泰国已经把这项规定撤消了。
第一次新冠风波虽然平息了,但是我预订的回国航班已经错过了。当时我能预订的最早回国航班也是一个多月后的了,所以决定全家移师芭堤雅,继续享受“度假”生活。在芭堤雅,我真正感受到了疫情给这个旅游圣地带来的冲击,除了市中心,其他地方都很冷清,因疫情而关闭的店铺随处可见。
在芭堤雅入住的酒店与一个商业中心连为一体
这时的芭堤雅游客大多数都是泰国人,很少见到外国人。泰国民众也许也是这两年压抑太久了,纷纷涌入芭堤雅,尤其是周末。我住的这家在芭堤雅最好位置的酒店,几乎是客满,自助早餐都要排队等候进入餐厅。在餐厅取餐时,大家也不戴口罩,人们摩肩接蹱,近距离接触,仿佛疫情结束了。我此时已经丝毫没有患过新冠的感觉了,每天都去健身房锻炼、游泳。
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结束“度假”后,我们又回到了曼谷, 毕竟在曼谷生活更方便一些。这次没有再去原来的酒店,而是选择了市中心日本区的一家酒店式公寓,图的是这个区域的情调和生活的品质。
正当我们放空自我,无忧无虑地享受生活的时候,一家三口开始先后出现新冠的典型症状:浑身肌肉、关节酸痛,嗓子疼,咳痰,发烧。太太和孩子烧到了 39 度,我是最后发烧的,只烧到38度便烧不上去了,估计是年纪大没那个冲劲了。大家都是烧了三天左右便开始好转,各种症状相继退去,只有咳痰持续的时间比较长,开始是黄黑色的浓痰,之后慢慢变淡、变稀。这期间,我们没有去医院看医生,也没有去做核酸检测,只吃从国内带去的中药、当地买的川贝枇杷膏和退烧药,川贝枇杷膏对祛痰止咳效果显著,绝对是神药。
太太和孩子很快就恢复了生病前的活力,然而我这次却没有那么幸运了。我感觉像是大病初愈,虽然体温正常了,但时常感觉身体发冷,十分虚弱,快走几步都会感到心慌气短,这个阶段持续了十几天。
转眼就临近回国的日期,这时仍要按航空公司的要求先自测核酸, 然后进行五天“闭环管理”直至登机。我们去了一家中国驻泰使馆指 定的核酸检测机构进行采样,我们简称它为A检测点。第二天检测结果出来,太太和孩子都是阴性,而我却是阳性。两项检测的Ct值均在35以上,按国内标准是阴性,而按A检测点的标准却是阳性,导致我再次无法按计划回国。
怎么办?这样下去也不知道自己何时能把Ct值“养”到40以上。首先想到的还是西医的新冠特效药。我又来到了初次治病的那家医院。新冠门诊是在户外一个专门的区域。此时泰国政府已经取消了新冠感染者的隔离治疗政策,医生一般不给没有发热症状的患者拍X光胸片,只是开一点口服药。这次医生仍然给我开了与第一次“住院”时一样 的那种抗流感病毒药,而不是我期待中的辉瑞公司新冠“特效药”,这次也不同于之前日本的原产药,换成了印度生产的仿制药,我估计可能是为了降低患者费用吧。
这是新冠病人的候诊区
吃了五天药之后我再次去 A 检测点测了核酸,结果仍是阳性(大于 35,小于 40)。我的 Ct 值就升不上来了吗?看来西医很难在短期内将我的 Ct 值恢复到正常水平。幸好我们还有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宝——中医。我在网上查到曼谷有一家很大的中医医院——曼谷华侨中医医院。在医院的网站上还特别介绍了“长新冠”这个概念,文章说一些人新冠症状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甚至达到三、四个月以上。无疑我是被“长新冠”了,可能是因为我老了,自愈能力下降太多了, 不然怎么太太和孩子恢复的那么好呢。
来到这家中医医院,它的规模出乎我的想象,虽然与大名鼎鼎的“曼谷医院”不可同日而语,但也大概相当于北京的“宣武中医”或“西城中医”。医院主楼十几层高,挂牌的医生有几十位。医院大厅里设有接待处,两名穿西装的帅哥非常客气地接待了我,问了我的需求之后,填了个表格,并为我安排了一名善于治疗“长新冠”的医生。
内科的候诊区
我本人是一位资深中医爱好者,对中医知识可以说是略知一二,中医诊断最基本的方法就是“望闻问切”。给我看病的医生是一位上海中医学院毕业的华人小伙子,这位年青医生的“问诊”给了我一个惊喜。比如他问我:夜间睡眠如何,一夜睡眠时间有多久,起夜几次,再次入睡快否,是否做梦,做什么梦。之后,医生熟练地为我开出药方,嘱咐了我一些注意事项,说吃完7付药如果不好一周后再来,并给我预约了下周来看病的时间。
接下来付款、交方、取药,一切非常顺利,总共等了不到一个小时。令我惊喜的是7付汤药只用了不到2000泰铢,相当于400多元人民币,这其中还包括了诊疗费用,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贵。
7天之后,药喝完了,我急不可耐地又去测核酸,这次结果有点搞笑了。我没有去A检测点,换了一家检测机构,去了我第一次“住院”和二次看病去的那家医院,这家医院的Ct值阴性标准是大于 38。然而,这次我的两项检测结果是一项阴一项阳,还是没通过。
我按着预约的时间再次去曼谷华侨中医医院见那位年青医生,他给我改了一下方子,又开了7付药,并有把握地说这次应该可以通过了。果然,一周后我再次去同一家医院检测,两项指标全都转阴了。
由于距我第三次预订的回国航班日期还有一段时间,为了巩固一下疗效,并且顺便治疗一下我的眼疾,我再次找到那位医生,又吃了7 付他开的汤药。前后我一共吃了21付他开的药,总体感觉疗效不错,不仅把Ct值升上去了,治好了我的“长新冠”,身体彻底恢复如初,而且我的眼疾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改善。然而,他开的药量并不像国内医生那么大,这可能是因为他开的方子对我的症,或是他们医院的中药材质量好吧。这次在曼谷的中医治疗经历让我见证了祖国的中医学在海外的发扬光大。
回国航班“闭环管理”时间到了,我们一家再次去了A检测点(因为这里是曼谷标准最严格的检测点)。然而,命运又跟我开了一次玩笑,检测结果我仍然是阳性。这次我真的有点不淡定了,怎么可能?冷静下来后,我开始怀疑我的检测结果,回想检测时的场景,我想很可能是采样的样本被污染了(由于篇幅原因,我就不详细描述采样过程了)。我决定马上去到上次的那家医院检测,选了一个6小时出结果的加急检测。结果出来后,果然是阴性,真是让我感到既侥幸又无语。之后又提心吊胆地经历了“闭环管理”中的两次检测,也都是阴性结果,这样我终于回到了国内。在7+3入境隔离中的数次检测也都是阴性,我的“长新冠”算是真正的“痊愈”了。回国之后直到现在的三个多月时间里,我做过几十次核酸,一直都是阴性。
回想我的经历,真正与新冠的斗争很简单,真的就如同是得了一场病毒性感冒,我们的中医药完全可以战胜它,没什么可怕的。我遇到的真正难题是与检测Ct值的大战,我的所有检测阳性结果在国内都应该被定义为阴性(Ct值均大于35,而Ct值在35以上就没有传染性)。所以科学定义Ct值的标准是抗疫的关键所在。泰国政府没有颁布国家统一标准,检测点自己定标准,定35、38、40的都有, 大部分是40。所以泰国标准偏严,浪费了医疗资源。这也无所谓,因为核酸检测与治疗是患者自己掏腰包买单。美国的标准是30,显然太宽松了,可能被定义为阴性的人仍然具有传染性。我们中国的35,看来是比较合理的。
总结我这半年的抗疫经历,有几点是值得朋友们借鉴的。
1、如何防护。我是一直坚持戴口罩、勤洗手、生活物品勤消毒这些措施的。超市购物回来和外卖餐食入室后,先用酒精消毒外包装。那我是如何两次染上新冠的呢?回想起来只有一个原因——堂食。第一次应该是在购物中心的一家火锅自助餐厅中招的,那家餐厅生意特别火,餐厅的空间比较小,客人又特别多,这种就餐环境是最容易被传染的。后来我就注意不去比较小的餐厅就餐了,堂食都选择那些比较宽大、通风良好的餐厅,这样客人之间距离比较远。第二次中招仍是吃了堂食的亏。因为后来住在日本区,家人比较喜欢日餐,一时疏忽去了一家声誉极好的日本居酒屋。这也是家小店,特别“日本”的那种,客人几乎是背靠背地用餐。如果不堂食,以我的防护标准应该是染不上新冠的。在回国前的最后一段时间里,为了避免再次感染, 我们已经不再去餐厅吃饭了,都是叫外卖在住所里吃,基本切断了传染渠道。
2、新冠不可怕。如今的新冠病毒对于年轻人和身体素质比较好的老人已经不具备致命威胁了。如果打过疫苗,大部分年轻人即使染上应该也就是轻症患者或无症状感染者。对于老年人和有基础疾病的人,新冠还是比较危险的,毕竟病毒会给本已脆弱的身体致使的一击,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所以我认为新冠既是“纸老虎”又是“真老虎”,就看碰上什么样的人了。
3、中医是治疗新冠的有效方法。中医的辨证论治是针对不同患者的治疗方法,一人一方,针对不同患者的体质和病症施治,而且是既治标,又治本。我的“长新冠”如果不是靠中医中药也许真的要用几个月的时间等待其“自愈”。
4、健康的身体是对抗新冠的最好法宝。身体好免疫力就强,这是个常识。我们在国外这半年一直坚持锻炼身体,平时的饮食也保持营养的合理搭配,并保证每天的饮水量。在发病时和恢复期,我们尽量多吃水果,多喝水,并增加VC的摄入,每天喝一杯加VC泡腾片的温水。
写了这么多,希望对大家有所帮助,希望新冠病毒早日彻底退出历史舞台。大家且行且珍重,保护好自己和家人,避免无谓的损失。
祝所有人好运!(作者:刘静)
来源: 光明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