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任远(郭任远猫鼠同笼)

到复旦大学，探望一幢矗立近百年的楼——端肃典雅的子彬院：上下四层，白之墙，黑之瓦，高窗立，斜坡顶。居中的围拱门外四根罗马柱，托起二层的圆弧阳台——“小白宫”之名，缘于此。

此建筑中西合璧，外有西式罗马柱，内有环廊及中国式庭院。距此楼院百多米，是相辉堂；其斜对面，为历史悠久的奕住堂，如今是复旦大学校史馆。子彬院与这几幢楼，相望而互彰。

圆弧阳台罗马柱

子彬院名震四方，始于20世纪20年代有个实验在此“出笼”：该实验“有一只可爱的老鼠，快乐地骑在一只猫的身上头上”。这个经典实验，以无可辩驳的证据一举重创当年心理学界权威的“本能说”，让世界刮目。

建造子彬院及这个震惊世界的实验的主导者，便是留美归国教授郭任远。

“最堂皇的大楼”诞生

1923年，25岁的郭任远从美国归来入复旦园之情景，今日复旦校史研究专家杨家润有云：“鼻梁间架金丝眼镜，华发光鉴，西装革履，风度翩翩，英气勃发，光彩四溢。”

郭任远旧照

“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复旦的光明与回馈的初心，使郭任远遇三家中国著名大学“围抢”（其中北京大学蔡元培校长亲邀）时，决绝而定：回归母校，情意相托。

复旦，悦之；郭任远，幸之。

初归复旦的郭任远抱负宏大：1918年从复旦赴美，在美国学成前，其颠覆性的心理学论文《取消心理学的本能说》，直批心理学界权威威廉·麦独孤，说出诸多学者有怀疑却不敢冲击的权威论述，掀起了1921年至1922年心理学界的反本能运动浪潮。作为回应，哈佛大学心理系主任麦独孤专发一篇48页的长文，将仅23岁的郭任远描绘为“超华生”（华生：世界著名的行为心理学家）。郭任远的“反潮流”，深获其导师——新行为主义旗手爱德华·托尔曼教授褒奖。

郭任远在美国加州伯克利大学时，因其博士论文“锋芒极端”，与校方在修改上意见相左，他便“愤而不要博士帽”，于博士论文正式答辩前，踏上归国之途。郭任远一入国门，国内几家名校闻风而动，不拘一格，对其展开“追求”。

当年，现代心理学在国内尚一片荒芜。郭任远是个拓荒者，除带回大量的心理学书籍，他还向广东潮阳的同乡、族叔和实业家郭子彬募得3000大洋，购置了一大批仪器和动物等，一年不到，心理学即成复旦知名学科。但这只是他愚公移山“要搬移的第一块石”。一年后，极具个性的郭任远被晋升为学校副校长。郭任远下了决心：心理学院，不能继续“无房舍”。

外门无着，再求族亲。在上海的郭子彬、郭辅庭父子的家门再被敲开，迎来郭任远执着的游说和承诺：一幢经典高雅的楼，一个有前程的现代心理学院，一抹在远东乃至世界会引起注目的科学亮色。

郭子彬

郭子彬父子热衷教育事业的奠基与振兴，大手笔回应： 5万大洋，专款专用，划归复旦。在此基础上，郭任远又争取到美国庚子赔款教育基金团补助，并请来国外设计师设计。郭任远日日督工建造。1926年，建设周期仅一年，复旦校园内最堂皇的大楼——子彬院诞生了。

子彬院旧照

沪上震撼，国际、国内争相传讯。《申报》载文：此楼规模和设备，仅次于苏联巴甫洛夫心理学院和美国普林斯顿心理学院，居世界第三位——“远东第一心理学院，名副其实”。

“胆大妄为的实验”

入子彬院楼内，举目四观，最近一次修缮在2011年完工，自然有新的装饰元素，但整体构造未变。主楼东西向长廊。东西侧两边，倚着两架宽大的上行楼梯，各自矗立气势宏大的宫廷式双拱门。有趣的是，当年子彬院建成，因堂皇高雅，被校领导相中，一楼遂成大学校长及管理部门办公重地。而二楼以上，是心理学院的教室与一间间实验室，还圈养着供实验的猫鼠雀兔。此高级院楼，竟“五味杂处，别有风情”。

今日子彬院内景

我们欲知晓，当年郭任远携其弟子，在子彬院哪个实验室进行了“震惊世界的猫鼠同笼”实验。因年代久远，年轻的讲解员无法指向精准。我们走过一间间屋，心有敬畏。岁月已朦胧，往事则明晰，在郭任远1929年初版的《心理学与遗传》一书中，对自己设计的猫鼠同笼实验有概说，有比较，有到位的分析。整个描述既有趣浅显，又严谨科学。

首先，他将这一实验的时间、地点、参与者做了交代：“这几年来（1923至1926年间），我和几位学生在复旦大学和我自己家里，做了许多猫杀鼠的试验。”（在学校实验室条件不成熟时，他将自己的家也辟为实验室一角，圈养起猫和鼠）在对实验的步骤一一阐述后，他做出“总和起来的概括”：

“（1）（a）大多数的猫，要是生后不见他猫杀鼠，虽自生后一礼拜试起，试到六七个月，但是终没有杀鼠。但（b）有少数的猫也和布隆菲尔德和耶克斯的猫一样，试之多次却能杀鼠，不过时间先后不同。

“（2）（a）（1）（a）的猫当中，有的后来模仿他猫而杀鼠，（b）也有的始终不模仿。即是虽屡屡见他猫杀鼠食鼠，而它们自己却始终不杀不食。

“（3）要是把初生的小猫和老鼠养在一起，它们长大以后，和老鼠变成好朋友，时常互相游戏，在任何情境之下，绝不杀鼠，虽见他猫杀了好多鼠，它们始终不模仿它们。”

这一实验，配上心理学院学子们拍下的一张猫鼠同笼照片，在著名的《比较心理学杂志》上以《猫对老鼠反应的起源》为标题刊文，令心理学界叫绝。

复旦心理实验室学生在做实验测试

奇闻共赏，奇景同观。

此实验说明，在一定条件下，猫和鼠可友好相处，猫抓老鼠的“本能”在此彻底不见。也说明，现代心理学与生物实验结合，产生“学科交叉的科学效果”。更说明，对世界心理学界权威者的“本能说”，只要拿出铁证，就敢于投出“反本能的匕首”。

胚胎生物学家童第周，为郭任远当年弟子。至晚年，童第周还多次谈到恩师郭任远及参与的“猫鼠同笼、大同世界”的实验：“这个实验给我的启示是，不能盲从前人的学说和观点，要从科学实验中获得真知。”

对自己经常“胆大妄为的实验”，郭任远释其初心：“从求学的过程讲，过疑远胜过信。怀疑是信仰的开端，选择与批评才是鉴定信仰的方法。”

天性中，郭任远具有强烈的反叛精神。清末，当他还是十几岁的孩子时，在广东潮阳乡下，即自作主张，一刀剪去脑后的辫子。为反抗鬼神崇拜，他组织同学夜袭神像的神衣，任由神像内的稻草与泥土暴露，却在归家时不小心被碎瓷片严重割伤脚底。村中老人为此警告其他孩子：“神明有眼”——冒犯神灵要受罚。郭任远闻之大笑：“我就不信神明。”

以昂扬科学的战斗姿态反权威、反学术界中的“神明”，是他一生的追求。

群星璀璨耀子彬

有张历史旧照：子彬院一楼内廊的居中位置，高架的粗梁悬木下，为“子彬院”三字匾额，如椽之笔的楷字，为郭任远所书。1916年郭任远考入复旦大学时，旧同学忆之：那时他不仅掌握了英语，对中国文化历史亦钟情，喜欢在学生宿舍内朗朗诵读唐宋古诗。

郭任远初到复旦任教时，对心理学院的擘画已是一个庞大体系：要成为世界上第一个多学科的研究中心，将心理学、内分泌学、神经生理学、胚胎学、动物学、生态学和人类学等学科结合起来。他要把心理学抬进自然科学、生物科学之门，完全用科学的方法研究之。

子彬院从无到有，在郭任远手中一砖一瓦砌成矗立。硬件的完善配置，加之他在现代心理学上的前驱观念，吸引了国内顶尖人才来学院任教。其中，具博士学位的教授唐钺、李汝褀、蔡翘、孔宪武、蔡堡等，从全国东南西北集聚一楼。一时，复旦心理学院“一院8博士”，美誉天下惊。

1925年复旦心理系学生照，右三为童第周

在此同时，校长赴南洋，专心为学校发展募款，便将代理校长职责交与年轻的郭任远。

郭任远的专业远识，还体现在为复旦培育现代心理学的“预备生”方面，即建立复旦心理学院附属实验中学。该中学于1925年9月成立，郭任远兼主任。他要将此建成“学生手脑并用且拿得出证据来”的心理实验基地。

在我寻到的《复旦老校舍寻踪》一书（复旦大学档案馆编著）中，读到“实验中学宿舍（300号）”一文。该文描述了其“草创及兴盛的情景”：

学校刚创办时，曾租赁校外房屋为宿舍，因学生往返费时，遂在简公堂北面建造了宿舍，1926年7月竣工。该建筑“为宫殿式三层砖墙房屋，占地545平方尺，造价3.3万元，可容纳学生300人”。在实验宿舍楼内，“一楼设有办公室及浴室，二楼有两间教室，其余房间均为宿舍，每间住学生6人，均有铁床，床前各有一书桌，上设书架，相当宽敞”。教师也分别宿各层，两三人一间，“程沧波、何恭彦等名师都曾住于此”。学校之后又招女生。于是，“将宿舍三楼改为女生宿舍，男同学不得越雷池一步”。因学生者众，曾一度在宿舍三楼开辟一两间教室，仍不够用。“此时，正逢学校收购后门附近沿河民地一片，有旧式楼房一幢，拨于实验中学教室使用，缓解了教室少的困难。”

从这段具象文字可知，因郭任远的到任，复旦盛吹一股现代心理学旋风。子彬院，带宿舍的心理实验基地，两地互通，师生融洽，研读新风浓烈，学科交叉互惠。郭任远还推出全新教学方式——研究性学习：将阅读英文原著、小组报告、提出己见三结合，鼓励学生自由探索，挑战权威，埋下创新种子。

日后，心理学院脱颖出一批科学栋梁。其中有：心理学家胡寄南，胚胎生物学家童第周，生理学家冯德培、沈霁春、徐丰彦，神经解剖学家朱鹤年等。

群星璀璨耀子彬。

院在楼在人堪忆

从最初落成至今，子彬院未曾改变容颜。抗战时，复旦校园受日军野蛮轰炸，几多建筑毁塌，子彬院则“向死而生”。从一张战时的子彬院旧照可见，院楼巍峨高敞，层石清晰，廊柱坚挺，屋顶斜瓦局部破损，楼前花树则绿意铺陈。

侵略者被驱逐后，拂去烟尘，完整的子彬院屹立复旦园。

院在楼在，造楼者则已离去。早在1927年，郭任远任教于南京中央大学。1933年至1936年，转任浙江大学校长。至20世纪40年代初，郭任远现代心理学的事业主场在上海、南京、杭州三地，并建立了4个动物心理实验室。

之后，作为名师，他的身影在世界各地游走，赴英国、美国、加拿大等国约百所大学及科学院巡回演讲，研究成果丰硕。“他在鸡胚胎研究开展的大量工作，使他不仅被心理学家，而且被生物学家视为伟大的科学家。”同时他著书立说，在国内发表著作10部，在国外以英文发表的论文及著作更多，仅在欧美发表的学术论文就有40多篇。

人不在复旦，心在复旦。1944年，因战乱避居国外讲学的郭任远再次回国，筹办由教育部与中英庚子赔款董事会合办的中国心理研究院，研究院设在重庆北碚复旦大学内。为此，他亟聘弟子童第周等为研究员，向国外订购仪器、图书等。同时，他接受了复旦大学校长亲自送来的聘书——复旦大学专任教授。但他说：“我不要一分薪酬。”

1970年，一生颠簸最终定居香港的郭任远病逝。为此，美国《比较与生理心理学杂志》于当年刊登题为《郭任远：激进的科学哲学家和革新的实验家》的悼念长文，对其最终的评价为：享誉世界的著名现代心理学家、动物心理学家和行为主义心理学家，美国现代心理学的奠基人，中国现代心理学的拓荒者。

今日，我到复旦子彬院，回望郭任远在上海的历史行程，观望其在此对世界心理学界的挑战与贡献。子彬院，已是上海市优秀历史建筑。2007年开始的修缮中，施工人员发现其神奇处：屋梁用十多米的完整横木搭成——一般情况下，五六米已是极限，而十多米长的跨度，对其承重提出极高的要求。设计者在木梁间巧妙地使用了剪刀撑，缓解了承重压力。在当时，这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而被誉为“小白宫”的二楼圆弧阳台，其引流槽做成了内嵌式，既美观又有效地收集雨水，亦为“奇思妙构”。

子彬院南门入口内，有一张子彬院黑白全景旧照悬挂于墙上，庄重而沧桑。而站在今日崭新的子彬院前，不免令人惊叹：整旧如旧，新楼旧照浑一体，相貌不变同隽秀。

子彬院全景旧照

为复旦留下子彬院的一代现代心理学大师郭任远，堪追忆。

栏目主编：黄玮 文字编辑：许云倩 题图来源：照片除署名外由作者提供。题图为今日子彬院，读史老张摄

来源：作者：郑 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