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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洪放(安徽省作协副主席)
草莓上的露珠是最好看的露珠了,彩霞最喜欢这露珠。每天早晨,她总要到莓园里待一会儿。空气里有清香,那是一些刚刚结出的草莓的乳嫩的香气,看不见,却在露珠里打着转儿。
插图:郭红松
有时候,彩霞会在露珠里照见自己:年轻的面庞,成为露珠里的光点。她正看时,往往会冷不丁闪进来一颗草莓果。那些莓果也是调皮的,在露珠里贴着她的脸庞。而近处,一垄垄的草莓架子,将这二十亩的大棚莓园,搭成了一片安静的绿色。草莓间有花,这时节,大部分草莓都正在开花。一部分心急的,挂了果儿。刚才她闻见的香气,便是那些性急的莓果儿发出来的。它们往往藏在叶子的深处,当然,也有个别的莓果儿,胆子大,性子野,招摇着跑到架子边上,撑着身子,望着彩霞。
彩霞说:回去,好好地做你的梦去。
彩霞喜欢称这些草莓在做梦。从花朵开始,草莓的梦就慢慢地逶迤着,一直到最后成熟。它的梦恬静,甜蜜。躲在叶子之中,它的梦,就如同这莓园,长在乡村的炊烟之中。
可是今天,一进园子,彩霞就感觉到整个园子太安静了。安静得有些异常。草莓架子上,因为进入了结果季节,叶子似乎每天都在缩小,它们大概都在给草莓果子让位。本来,彩霞每天一进园子,就能看见那个身影。但今天没有。看来,父亲是真的让他回去了。事实上也不是回去。在这个村,还有隔壁的村,他是个香饽饽。虽然草莓园也没有断过技术员,但像他这样固定承包着农户园子技术的,还是头一个。
他从农科所回到这村子里,开了间草莓医院。这名字多新鲜,彩霞当时就觉得有意思。她是在草莓医院开了几天后的一个黄昏,悄悄去看了一眼。他身材中等,皮肤白净,脸上总挂着笑。他虽然开了医院,却从不坐诊。只出诊。他到每家每户的园子里,像个医生般的诊断,下药,驱虫,清火……他的腰躬在架子旁的样子,就像被无数的草莓给拉扯着,又像是在和它们说着悄悄话儿。
彩霞让父亲也请了他过来。渐渐地,彩霞就想听懂他和草莓说的话了。她问他:你们说啥呢?
我问它是不是生虫子了?哪里疼啊?天下的植物跟人都一样。要仔细听听,它们病了,也在喊疼。再仔细看看,也在皱着眉头,低着腰。一旦把病治好了,它们就舒展开了,结的果儿也更抻更水灵了。
这么多学问?彩霞前些年在外面打工,去年才回到村里,跟着父亲种草莓。她知道草莓什么时候下种,什么时候发芽、长叶、开花、结果,可她不知道这里面头头道道的事。她跟在他后面,看他开方子,拿药。药下去后,第二天,第三天,他指着草莓的叶子说:你看,它们都在笑着呢。
去年,草莓赶上了大年。全县全镇全村的草莓,几乎都满趟儿地赚大发了。彩霞家原来没盖起来的二楼,又开始盖上了,还里外装修了一遍。父亲说:等今年的莓季下来,就把婚事办了。
彩霞鼓着嘴:我不办。
父亲提高了声音:人家酒都吃了,能不办?给我听着,等莓子收了,就办,热热闹闹地办。
我不。彩霞说着扭头进了莓园。她正好看见他站在架子边上,用放大镜照着草莓的叶子。她有些没好气地说,就知道天天照照照,除了跟草莓说话,还知道啥?
真不知道啥。我不就是干这个的吗?
哼。彩霞往园子深处走去。到了最里面,架子挡住了她。她鼻子一酸。但到底没哭出来。她摸着草莓叶子,说:他跟你们说话,你们能不能把我的话再告诉给他?
草莓叶子微微摇曳着。
一连三天,他都没到园子里来。彩霞便去问父亲:他呢?
谁啊?
还能有谁?
啊,你是说他。我今年没请他了。去年全村草莓大丰收,没请他的,一样长得旺,生得多。何必再花那冤枉钱?我这种了好几年,路子也都熟了。再说,农技站也能请到人。还有,也免得你整天丢了魂儿似的。
我怎么丢了魂儿?彩霞说,这跟请不请他有啥关系?去年要不是他,中间那次虫灾,我们家的园子就整个没了。
不可能。我有把握。还有,他提出要在园子里搞什么莓艺。这是啥玩意儿?能提高产量?我看他是想在园子里做花,拖着你。这事万万不成。
父亲性子倔,他定了的事,除了合作社的老社长外,没人能干涉得了。
彩霞便去请老社长。老社长正在家里带着小孙子,听她一说,便道:他这人就这样,接受不了新事物。当年,我要是像他这样,这四十万亩的草莓从哪来?他种草莓,还是我连哄带骗地给拉上的。他总说在外打工赚钱,可是,赚了多少?楼都盖了好几年,还是个一层半拉子。我给了他苗子,又承诺收购,还天天去园子里帮他看虫害。这不,才几年,二层楼给盖上了。话说回来,这小伙子搞的什么莓艺,到底是啥?
我也不太懂。他说是艺术,能让草莓长得好。还有,园子里有了艺术,来摘草莓的人就喜欢看。
老社长说,我回头找他谈谈。
彩霞回来时,顺道去了他的草莓医院。她没进门,只是远远地站着,看他在里面跟人说话。这是下午,他难得清闲。她希望他能转头看见她。但没有。她走近了一些。他正送人出门,玻璃窗将他脸的轮廓照得有些模糊。就在她转身要离开时,他喊道:彩霞!
进了屋子,就他一个人。彩霞问:真不去了?
你父亲说了,不要我去了。
我没说。
可你们家,你父亲说了算。
你……彩霞脸上绯红,说:我就问你,还愿不愿意去搞那什么莓艺?
当然想。我都计划好了,有些基础工作,都做了。
都做了?我怎么看不出来?
你当然看不出来。等到全做好了,你就看出来了。他有些神秘地望着她,说:那可是个好看的秘密。真的好看!
老社长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晚上,父亲吃饭时对彩霞道:明天,让他再过来吧。不过有前提:你得到城里打工去,等腊月回来就办婚事。
草莓季节盛大而丰厚。彩霞天天在微信里看着收草莓的图片,虽然她在城里,可是,她每天早晨起来,还是觉得自己又进了莓园,在露珠里照着。她总能闻见草莓的香气,乳嫩的,半熟的,成熟的,萦绕着她。她让正在园子里劳作的他给她每天发图片。可是,发着发着,他不发了。他说:再发,我的秘密就全暴露了。
果子销得最旺的时候,彩霞回来了。父亲很是惊讶,说:怎么就回来了?不是说好腊月底的吗?
单位放假了。
啊。那你就在家待着吧。园子里,有人。
彩霞心想:我是有腿的,我当然知道园子里有人。
彩霞跑到园子里,却被他给挡住了。他说:再过两天。再过两天!马上就好了。
彩霞朝里面望着,说:我怎么什么也没看见?
他笑着,有些调皮,又有些羞涩。他说:如果今年成功了,明年,我会在全村推广。到时候,外来摘莓子的人,可就不仅仅是摘莓子了,还能……
还能什么?
啊,差一点说漏了。过两天你就知道了。
她心里像亮着无数的草莓果儿,一丝丝的,一寸寸的,甜,不安,兴奋,焦急。可是,草莓园里,除了草莓,还能弄出什么秘密来?
父亲晚上开始喝两杯小酒。每年莓季,太忙了。每天忙完,父亲就得喝上一点,说是放松放松。其实,彩霞知道,那是父亲心里因为收成而积攒的高兴,他得借着酒劲儿好好挥发。父亲说:明年,给你买台车子,再过两年,你弟弟大学毕业,给他在城里买套房子。
城里一套房子要好多钱,哪有那么容易?彩霞说。
像这样的年成,也要不了几年。父亲抿了口酒:你结婚后还来这园子,明年再租个十亩二十亩地。
我不结婚。彩霞想了想,终于说道。
父亲“嚯”地站了起来,望着彩霞:要悔婚?我丢不起那人!
我已经跟那男孩子说好了,他也同意。你就是去把事情说明了就行。彩霞拉着父亲坐下,父亲不坐,气冲冲地说:好端端的婚事,怎么就……要退了?我看还是园子里那个他给搅的。是不是,你说?
是。彩霞不知怎的,一下子勇敢了。她觉得心里藏着他要给的秘密,因此有底气了。
父亲颓然坐下,喝酒,叹气,不说话。
过了两天,到了揭晓秘密的时候。彩霞一大早就到了园子,他和父亲正在讨论草莓明年的品种问题。这两天,父女两个,就像陌生人一样,彼此躲闪着。这会儿,父亲见她来了,闷声闷气地问:来干啥?回去。
不回去。她越过父亲的肩头,看着他。
他说:是我请彩霞来的。
你?
是的。我请她来看我的秘密。他的眼神兴奋而清澈。他指着园子里一些高高的架子,说:你们到上面去看看。
那上面?父亲说,搞啥名堂?不去。
彩霞往上爬。他攥着手,有些不安地看着她,仿佛她正一步步地走近他的小心思。她登上了架子,放眼一望,都是草莓,都是架子……她问:有啥?没啥啊!
你再定下眼神来,朝草莓架子上看。他喊道。
……啊,彩霞看着,心就像早晨那颗迫不及待要跃出来的草莓果,她只想把目光定在那莓架上。然后,她任着自己的目光,从莓架上,慢慢地,定在了他的身上。
父亲问:都看见啥啦?
彩霞说:你也上来看看,太……太好了,太好了!
有啥好?不都是草莓?父亲边说边上了架子。彩霞说:你定下眼神儿,慢慢看。
这回,父亲张着嘴,好一会儿,才说:没想到,还能弄出这玩意儿。到处都是呢。我怎么没见你弄?
我是每天弄一点。弄着弄着,草莓熟了,这也成了。他说。
彩霞用手机拍了一组图片。下了架子,父亲看着彩霞和他,突然冒出句话:明天,我就去把亲给退了。
很快,草莓论坛上发出了一组彩霞拍的莓艺图片——大片的莓架上,那些成熟的草莓,组成了无数个心形。红红的,正在像梦一般地跳动……
《光明日报》( 2022年11月18日14版)
来源: 光明网-《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