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安县的杨铁衣是个镖师,护送一车镖到云州的时候,遇到了一个算命先生,开口就说才二十岁的杨铁衣有个死劫。
那个算命先生和杨铁衣差不多的年纪,一脸的菜色,卦旗上面有个洞,衣服上面有补丁,一看就是穷困潦倒不得志的人。
杨铁衣觉得这个算命先生肯定是个骗子,扭头就走。尽管算命先生在他身后扯着喉咙喊着“破解不要钱”,杨铁衣也没有回一下头。
从云州回到家,杨铁衣掏出给妻子余氏买的簪子,喜滋滋地要给余氏戴上,却发现余氏眉头紧锁,在强颜欢笑。
“娘子怎么啦?”杨铁衣赶紧问余氏。
余氏犹豫了半晌,才满脸通红地把封信拿给杨铁衣看。
杨铁衣粗通文墨,虽然信写得文绉绉的,但他连猜带蒙地也看明白了。
信是一个叫曾江林的男子写给余氏的。上面先是把余氏好好地夸赞了一通;接着便说余氏知书达礼,杨铁衣乃一介武夫,配不上余氏;最后告诉余氏,会在某日某时,他租赁的小院子里,等着余氏去和他相会。还强调说,余氏不来,他绝不会离开。
杨铁衣勃然大怒,正想一把把信撕烂,转念一想,万一把曾江林打出一个好歹来,这封信也能证明自己无错。谁叫那个曾江林觊觎有夫之妇。
见余氏还是郁郁不乐,杨铁衣连忙安慰余氏。
余氏担忧道:“相公不会怪罪我吧?”
杨铁衣笑道:“是那曾江林不对,怎么会怪罪到娘子头上?”说着,把余氏搂在怀里,好好地抚慰了一番。
杨铁衣能娶到余氏,完全是靠运气。
余氏是溪南县人,父亲是个秀才。余氏长得千娇百媚,从小读书习字,诗词歌赋,随口吟来;琴棋书画,无不精通。还未及笄,求娶的人就差点踏破了门槛。
余氏满十五岁那年,某日去寺庙上香,被人劫持,杨铁衣恰巧路过,救了余氏。
为了报答相救之恩,余氏嫁给了杨铁衣。
杨铁衣从小父母双亡,孤苦伶仃,余氏嫁给他后,才有了一个家。因此对余氏爱如珍宝,百般呵护;余氏对杨铁衣也是温柔体贴,敬重有加,夫妻俩十分恩爱。
现在这个叫曾江林的家伙竟然敢趁自己不在家,写信调戏余氏,杨铁衣怎么也忍不了,决定到时候替余氏去会会那个登徒子,给他一个教训。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曾江林约定要和余氏相会的日子,杨铁衣如约来到了一个虽然僻静,却比较破旧的院子前。
杨铁衣觉得很是奇怪,那个曾江林为何会租赁这么一处地方约余氏相会,还以为自己弄错了地方。掏出信来仔细看了看,的确是这儿,便上前敲门。
谁知杨铁衣敲了一会儿门,一直无人回应。
这时一个衣着华丽,长相俊美的年轻男子,押着一个二人抬的小轿匆匆而来。
来到小院门口,年轻男子四处张望,似乎在找人。
杨铁衣估计男子就是曾江林,压抑住怒火,上前问了一声那人是不是曾江林。
年轻男子错愕道:“我便是曾江林,你是谁,为何对我大呼小叫的?咦,余小姐呢?我请了轿子来接她,她为何不在?”
杨铁衣这才明白,曾江林并没有打算在这儿和余氏相会,请了轿子,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余氏带走,简直火冒三丈:“狗东西,我便是余氏的相公杨铁衣。”
没想到曾江林没有一点害怕的样子,还斜睨着杨铁衣,摇头道:“果然配不上余小姐!”语气里满满的都是鄙夷。
杨铁衣的拳头捏得“格格”作响,再也忍不住了,朝着曾江林的脸就打了过去。
曾江林早有防备,头一偏,肩膀被杨铁衣的拳头擦到,立即隐隐作痛,大呼小叫地逃到了两个轿夫身后,直喊“救命”。
两个轿夫连忙上前来拉架,也挨了盛怒的杨铁衣几拳,疼得“嗷嗷”直叫,拉着曾江林就跑,连轿子都不要了。
杨铁衣一边嚷着要打死曾江林,一边追了上去。奈何巷子多,路不熟,追了一会儿就不见了曾江林和轿夫的身影,只得气呼呼地回去了。
没想到第二天,竟然有衙役上了门,说曾江林在他租赁的院子里被人砍死后,还被焚了尸,怀疑是杨铁衣干的。
杨铁衣连忙喊冤,说自己就只是和曾江林打了一架,根本没有杀他,更没有去焚尸灭迹。
可衙役们哪里会听杨铁衣的,抓着杨铁衣就走。
余氏吓得瑟瑟发抖,一路哭泣着,跌跌撞撞地跟在杨铁衣的后面。杨铁衣心疼极了,连忙叫余氏回去。
余氏不肯,还是跟在后面,可是走得不快,渐渐地跟不上了,急得放声大哭。
等余氏好不容易赶到县衙时,就听见县令大人在命令衙役去杨家寻找物证。
过了一段时间,衙役们来了,竟然拿来了一件血衣,和杨铁衣的身材一比对,正合身。
杨铁衣惊讶不已,余氏也是目瞪口呆。
杨铁衣连忙喊冤,说他从来没有那么一件衣服,余氏也赶紧上前作证,说那件衣服她也从来没有见到过。
可县令大人却道,有两个轿夫作人证,如今除了从杨铁衣身上搜出的信,又有了衣服为物证,容不得杨铁衣狡辩,不由分说就要杨铁衣招认,因气恼曾江林调戏余氏,杀了曾江林,还焚尸灭迹。
杨铁衣知道,只要自己画了押,就再也没有机会翻案了,抵死不招,被打得血肉模糊地扔进了大牢里,和一个叫刘岩的人关在一起。
坐在大牢里,杨铁衣突然回想起那个算命先生说的,自己有个死劫,既后悔没有理会那个算命先生,又心如死灰,觉得自己活不成了。
杨铁衣暗暗打定了主意,如果县令大人再给自己上刑,逼自己认罪,就把押画了,免得白白受些皮肉之苦。
没想到县令大人竟再也没有审问过杨铁衣,就那么把杨铁衣关在牢里,不闻也不问。
贵安县的捕头也姓杨。为人比较正直,心也细,觉得杨铁衣杀曾江林一案疑点重重,加上和杨铁衣又是本家,对杨铁衣便比较照顾。
见杨铁衣因为案件的事忧心忡忡,寝食不安,便偷偷地告诉杨铁衣,那曾江林不是本县人,没有苦主揪着杨铁衣不放。加上杨铁衣大刑之下都不肯招认,县令大人又被另外一个劫财杀人的大案子牵绊着,这个案子就被暂时搁置了下来。
杨铁衣这才稍微放了点心。
有了杨捕头的照应,余氏每天都能进牢里来给杨铁衣送饭。还偷偷地告诉杨铁衣,她打听到县令大人就要调任了,等新的县令大人一来,她就会写了状子去给杨铁衣鸣冤。
于是杨铁衣天天盼着现在的县令能赶紧调走,新的县令大人会是个明察秋毫的好官。
转眼杨铁衣已经坐了十几天的牢了。随着伤势的逐渐好转,杨铁衣的心情也好了许多。
这天余氏送了一些肉包子来给杨铁衣吃。
见那个从来不理自己的刘岩看了几眼肉包子,杨铁衣便热情地邀请刘岩一起吃包子。
谁知刘岩理都没理杨铁衣,把头扭到了一边。
杨铁衣讨了一个没趣,不免有些讪讪的。
不过杨铁衣想着刘岩有钱,从来不缺吃的,还能不时孝敬一下狱卒,想来是看不上这肉包子的,也就释然了,自己高高兴兴地吃包子。
余氏见状,有些好奇,便小声地问杨铁衣,那人叫什么名字,为何会被关起来。
杨铁衣告诉余氏,他叫刘岩,是因为偷牛被关进来的。
余氏差点惊呼出声。偷牛?那个刘岩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像个读书人,怎么会去偷牛?
转眼又是十来天过去了,杨铁衣算了一下,自己已经被关了二十四天了。这时他的伤在余氏的精心照顾下,已经差不多好了。
这天,天快黑的时候,牢房里突然又被关进来了一个人。
那个人穿得破破烂烂的,进了牢房后就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唉,避死劫还真难啊!”
杨铁衣一听“避死劫”,立刻来了兴趣,翻身爬了起来,一看,不禁目瞪口呆,被关进来的竟然是云州的那个算命先生!
那个算命先生很是疲惫的样子,没有细看杨铁衣和刘岩,而是四处寻找着可以睡觉的地方。
杨铁衣身形高大健壮,刘岩却显得斯文许多,算命先生立刻选择和刘岩挤一挤。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月亮躲进了云层里,牢房里面没有灯火,显得黑魆魆的。
算命先生十分礼貌地拍了拍刘岩,请他让点地方给自己。
这时月亮从云层里钻了出来,清冽的月光洒进了牢房。刘岩和算命先生都借着月光看清楚了对方的模样。
刘岩一愣,接着便露出了阴狠的笑容,用看死人一样的眼神盯着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看清楚了刘岩的眼睛,也是一愣,接着便如同看到鬼一般凄厉地大喊起来:“我不要住这里,救命啊!”
狱卒走了过来,极不耐烦地呵斥道:“你想关哪个牢房?关进死囚房去行不行?”
算命先生嘴唇抖动了几下,想了想,不嚷了,哆哆嗦嗦地走到了杨铁衣这边,蹲在杨铁衣身旁,浑身直抖。
杨铁衣好奇极了。那刘岩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算命先生为何那么怕他?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呢?
半夜的时候,睡得正香的杨铁衣突然被踢了一脚,一下子就惊醒了。爬起来一看,吓得心都要跳出喉咙眼了,那个算命先生正被刘岩骑在身上,掐着脖子,眼看就要没命了。
算命先生拼命地挣扎,两腿乱蹬,这才把杨铁衣踢醒的。
杨铁衣赶紧去拉刘岩。
没想到刘岩竟然有功夫,一脚就把毫无防备的杨铁衣给踢翻在地。
杨铁衣这才知道,刘岩不简单,难怪算命先生那么怕他。
杨铁衣一边大喊着“杀人啦”,一边扑上来推刘岩,希望能把狱卒叫来,一起救算命先生。
谁知守夜的两个狱卒喝多了酒,睡得像死猪一样,根本没有听到杨铁衣的呼救声。
而其他牢房里的人不知道这个牢房里发生了什么事,都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不约而同地装起了聋子。
杨铁衣推了刘岩一下,刘岩不耐烦地瞪了杨铁衣一眼,威胁道:“滚一边去,不然连你一块弄死。”
杨铁衣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再一看,算命先生已经翻了白眼,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见情况危急,杨铁衣一时慌了神,捏起拳头,狠命地把刘岩的太阳穴敲了一下。
刘岩没想到杨铁衣会下狠手,指着杨铁衣说了一声:“你……”话未说完,就昏倒在了地上。
算命先生差点没了命,喘息了好一会才慢慢地坐了起来。
见刘岩就倒在自己身旁,算命先生突然扑到刘岩身上,死死地掐住了刘岩的脖子。
杨铁衣傻了眼,这俩人是有多大的仇啊,不是你掐我的脖子,就是我掐你的脖子。
杨铁衣正要上前阻止算命先生,算命先生一边狠命地掐着刘岩,一边低声道:“他是个劫匪!”
杨铁衣惊讶极了,刘岩竟然是劫匪?等他回过神来时,刘岩已经没气了。
算命先生给杨铁衣深深地行了一礼,感谢杨铁衣的救命之恩。
杨铁衣有些郁闷地问算命先生:“你真的不记得我啦?”
算命先生这才借着月光细细地打量杨铁衣,一看,惊喜得跳了起来:“天不亡我,我终于能避过死劫了!”
杨铁衣莫名其妙地看着算命先生,觉得自己遇到疯子了。
算命先生整理整理破衣服,再次给杨铁衣行了一个大礼,告诉杨铁衣,他叫管明阳,上次在云州遇到杨铁衣,之所以说杨铁衣会有个死劫,是这么一回事……
原来半年前,管明阳在四处做生意的时候,突然撞到了蒙着面的刘岩在杀人劫财。
刘岩杀的人,是给林尚书搬运钱财回去的管家。
杀了人后,刘岩去才知道自己惹的是林尚书,十分害怕官府追究,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在场的所有人都灭了口,唯独管明阳机灵,逃跑了。
刘岩着了急,把劫得的财物埋藏好后,立即四处寻访管明阳的下落。
刘岩害怕,虽然自己蒙着面,可还是担心,万一自己露出了什么破绽,被管明阳发现了,那就万劫不复了。
其实刘岩还真不是白担心的。管明阳是算命先生,他看人,看的是眼睛和骨相,因此刘岩虽然蒙着面,可管明阳还是记住了他。
管明阳东躲西藏,不敢告诉任何人他看到过刘岩杀人劫财,怕走漏风声,被刘岩寻上门来杀掉。也不敢去衙门告官,一来自己说不清楚刘岩的相貌。让官府凭借眼神和骨相去抓人,是不可能的;二来也怕还没到衙门就被刘岩给杀了。
躲了好长一段时间,管明阳见刘岩一直没有找到自己,又给自己算了一卦,卦象显示,逢凶化吉。于是放了心,就想着出去找点生意做,不然就要饿死了。
寻思着走大路怕遇到刘岩,管明阳特地选择走人迹稀少的山路去集市。
谁知走到半道上时,管明阳突然肚子疼得受不了 ,连忙进林子里去方便。
方便完后,管明阳见前面有棵野梨树,结的梨子黄澄澄的,口水直流,便爬到梨子树上去摘梨子吃。
梨子还没吃上一个,管明阳愣住了,吓得紧紧地抱住了树枝,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他竟又看到了刘岩。
不远处,刘岩正在一棵枫树下挖着什么,一会儿,他从地下掏出一些金银出来,又把土盖好,做好伪装,四处张望了一下,迅速离开了。
管明阳把刘岩藏金银的地方看得清清楚楚,见刘岩走得远远的了,才从野梨树上爬下来,向着家里飞跑。
谁知刚走出林子,就遇到了折返回来的刘岩。
刘岩取了银子,正要到酒楼烟花之地去快活,路上见到有大队的官兵经过,心虚了,把脸一蒙,决定进林子里去躲一躲,等官兵走了再出去。
迎面遇到管明阳,刘岩顿时狞笑起来。
管明阳一看刘岩的眼睛,就认出了是那个劫匪。大惊失色,连忙转身就跑,谁知一脚踏空,掉到了深沟里。
管明阳命大,没有摔死,在刘岩找过来之前,逃了出去。
管明阳回去后,再给自己卜了一卦,这时卦象显示——死劫!
管明阳悲伤了一晚上,突然想起了师父教的“解死劫以避死劫”。如果找到一个有死劫的人,替他解开死劫,那么善行得善报,自己也就能避过死劫了。
为了解开自己的死劫,管明阳冒险来到了大街上,一下子就看到了面带死相的杨铁衣,不禁大喜,连忙告诉杨铁衣有死劫。
谁知道杨铁衣根本不相信管明阳,跑得飞快。
管明阳只好又给自己卜了一卦,卦象显示利东方,于是管明阳来到了贵安县。
在贵安县管明阳没有任何生意,眼看就要饿死了。管明阳想着,还不如进牢房去,这样既不会被饿死,又能躲过刘岩的追杀,这才去偷牛的……
没想到刘岩一直没有找到管明阳,想着自己虽然蒙着面,但管明阳也见过自己两次了。官府对林尚书的案子,一直追得很紧。万一管明阳去告了官,自己难逃官府的追捕。就自作聪明,离开了云州,来到了贵安县,也去犯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偷牛未遂罪,躲进了牢房里。
刘岩的算盘打得挺好,反正自己有钱,又有功夫,在牢里不会受罪,随时想出牢房去,也不是什么难事……
还得意地想着,官府做梦也想不到,要抓的劫匪就在牢房里,等风头一过,自己就又可以去逍遥快活了……但万万没想到,管明阳也进了牢房……
听了管明阳的述说,杨铁衣也高兴起来,有了管明阳的帮助,自己应该会没事了。两人小声地嘀咕了半个晚上……
第二天一早,狱卒听到杨铁衣和管明阳大喊:“牢房里有人死了!”连忙过来看。
见是偷牛贼刘岩死了,狱卒只是把刘岩的尸体拖了出去,把他身上的银子搜刮干净,其余的什么都没有问。
杨铁衣紧张了一阵,见事情就这么过去了,觉得十分奇怪。
管明阳见多识广,告诉杨铁衣,像刘岩这样的人,死在大牢里一般是没有人会去追究的。因为他无亲无故的,没有谁替他喊冤,官府也乐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要不是被逼无奈,我怎么也不会躲到这里面来的。”管明阳有些伤感地道,“这里面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啊!”
杨铁衣安慰管明阳:“不是还有我嘛,等会儿你弟媳送吃的来了,咱俩一人一半。”
中午的时候,杨铁衣伸长了脖子等着余氏送饭来,谁知一等等到快晚上了,还没看到人影。
杨铁衣不由得心急如焚。这一个月来,余氏每天都会给自己送一餐午饭,从来没有缺过一次,今天却没来,不由得他不着急。
这时杨捕头过来询问刘岩的事,杨铁衣和管明阳按照商量好的话,把杨捕头糊弄了过去。
杨捕头明知道两人说的有许多漏洞,但也没心思去戳穿他们。林尚书财物被劫案一直没有破,周边的几个县都收到了通告,一定要把林尚书的钱财找回来,把杀人劫财的匪徒抓到……杨捕头忙着那个大案子,哪里有心思去管那个偷牛贼是怎么死的。
见杨捕头问完话就要走,杨铁衣连忙恳求杨捕头帮忙去问一问,余氏怎么没有来送饭。
杨捕头随口应了一声。
过了几天,杨铁衣急得嘴巴里都是燎泡了,杨捕头才来告诉他,余氏失踪了。
杨铁衣当即就呆住了……
得知余氏失踪,杨铁衣既悲痛又焦急,既难过又担忧,一下子就病倒了。
管明阳细心地照顾杨铁衣,又给杨铁衣卜卦。告诉杨铁衣,卦象显示否极泰来。要杨铁衣别着急,他面上的死相正在逐渐褪去,从今以后,事情就会开始好转了。
果然,三个月后,新皇登基,大赦天下,新的县令就任,杨铁衣和管明阳都被放了出来。
杨铁衣一出大牢,就要去找余氏。
管明阳让杨铁衣别着急,等他卜一卦再说。
管明阳问清楚了余氏的生辰八字,卜了一卦,告诉杨铁衣,如要寻人,要走南方。
第二天一早,管明阳就要跟着杨铁衣一起往南方走。
杨铁衣不解地问管明阳:“刘岩已经死了,你的死劫不是已经解了吗?”
管明阳摇头叹气道:“你帮我解了死劫,但你的死劫还在。不帮你避过死劫,我于心不安啊!”
听了管明阳的话,杨铁衣很是有些不安。但为了把余氏找回来,他也顾不得许多了。
杨铁衣听从管明阳的指点,两人一路向南,一边找活干,一边寻找余氏,走走停停的,三个月后来到了西柳县。
因为一直没有找到余氏,杨铁衣心中十分焦虑,想着去求一求菩萨,就来到了寺庙里烧香拜佛。
管明阳在寺庙旁摆摊,顺便做生意。
杨铁衣诚心诚意地给菩萨祷告了一番,就出来找管明阳。
还没走到摊子边,杨铁衣不禁惊喜万分,那个站在管明阳算命摊子旁的不就是余氏吗?
杨铁衣正要分开人群,挤过去找余氏,这时,几个丫鬟模样的人走了过来,扶着余氏就走,一会儿几个人就淹没在了人群中。
杨铁衣急得大喊起来,可四周太嘈杂了,余氏根本听不到杨铁衣的喊声。
近在咫尺,却不得相见,杨铁衣难过得想大哭一场。
管明阳知道后,高兴地安慰杨铁衣别急,刚才他听到有人和余氏打招呼,说明这里的人认识余氏,他们应该不难打听到余氏在哪里。
果然,有人知道余氏住在哪里,还知道余氏是林刺史的庶子林江曾的小妾。因为生了个儿子,刚出月子,今天是到寺庙里来点长明灯的。
杨铁衣听了,如同五雷轰顶。他在牢里住了五个月,找了余氏三个月,一共才八个月……余氏生的孩子已经满月了……这说明了什么?余氏还在杨家的时候,就已经怀孕了……
管明阳十分同情地看着杨铁衣,不知道如何劝慰他。
杨铁衣默默地流了一会泪,哀伤地告诉管明阳:“我……去看看她……远远地看一眼……她过得好就行了……”
管明阳拍了拍杨铁衣的肩膀,长叹了一声。
杨铁衣和管明阳找到了林家,见到了林家高门大户的样子,不禁傻了眼,不知如何才能进去看余氏一眼。
杨铁衣更加难过了,和管明阳正要离开,突然,一个他至死都不会忘记的人从林家走了出来。那个人竟然是已经死了的曾江林!
杨铁衣呆呆地看着曾江林,愣住了。
曾江林也看到了杨铁衣,眼睛也是瞪得老大,神情慌乱极了,还差点摔了一跤……
管明阳不知所以,见杨铁衣盯着一个贵公子模样的人看,生怕人家怪罪,连忙拉着杨铁衣就走。
这时曾江林已经回过神来了,目光阴狠地看着杨铁衣和管明阳离去的方向,回头低声吩咐了身旁的一个下人几声,才匆匆地离去。
再说杨铁衣,被管明阳拉着走了一段路,也回过神来了,连忙要回去找曾江林。
管明阳问杨铁衣怎么啦。
杨铁衣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管明阳。
管明阳一听,脸色都变了:“坏了,咱们有危险了。”
杨铁衣捏紧了拳头,不解地道:“那曾江林诈死,我要去告官,他才有坐牢的危险。我们会有什么危险?”
管明阳急得直跺脚:“你可真傻,还不知道那个曾江林是谁呀!他就是余氏现在的相公林江曾,林刺史的儿子,林尚书的孙子!”
杨铁衣一拍脑袋:“曾江林,倒过来就是林江曾!他用的是假名字。”
“现在是纠结假名字的时候吗?我们得赶快跑路啊!”管明阳急道。
“为何要跑路?”杨铁衣气恼道,“他还敢来找我不成!”
“他是不敢来找你,可他能派人来杀你,以绝后患!”管明阳冷笑道。
杨铁衣还是不太相信管明阳的话,不情不愿地和管明阳回到了住处,收拾了东西,朝着城外走去。
两人走到了一个比较僻静的地方,突然,好几个黑衣蒙面人蹿了出来,二话不说,拿着刀就朝着两人砍了过来。
管明阳吓得魂飞魄散,惊叫连连。
杨铁衣连忙抵挡。可他赤手空拳,又要护着管明阳,一会儿就负了伤,鲜血直流。
管明阳也挨了两下,衣服都被血染红了。一边躲闪,一边和杨铁衣苦笑道:“想方设法避死劫,结果还是避不过去!”
正在这时,一群官差突然跑了过来,把众人团团围住,把大家都抓到了一个大官模样的人面前,责问为何聚众斗殴。
管明阳心思灵活,见状,连忙拉着杨铁衣给大官磕头,拜谢救命之恩。
一旁有个随从模样的人告诉两人:“这是我们的王巡按王大人,代天巡视,你们有何情由,可属实道来。”
管明阳一听,喜不自胜,杨铁衣的死劫终于可以化解了。
管明阳听说过王大人,为人刚直,清正廉明,深得皇帝信任。
管明阳把林江曾和余氏有,设计了杨铁衣的案子绘声绘色地讲给了王大人听。
王大人像听评书一般,连连称奇,立即吩咐随从去把林江曾和余氏传唤来。
却说林江曾,下午的时候匆匆出门,就是想去拜见王大人的。
谁知出门的时候竟然见到了杨铁衣。连忙吩咐下人悄悄地把杨铁衣杀了,以绝后患,这才来到了王大人的下榻之处。
可王大人谁都不肯见,林江曾吃了一个闭门羹,悻悻地回去了。
这会儿听到王大人有请,还要带上余氏,还以为王大人愿意以世交的礼节见他,高兴不已,兴冲冲地带着余氏出了门。
进了门,林江曾一眼就看到了杨铁衣和管明阳,大惊失色。
余氏跟在林江曾的身后,突然见到了杨铁衣,惊喜万分,泪如泉涌,抱着杨铁衣放声大哭。
管明阳和王大人都有些傻眼,这是什么情况,不是说余氏和林江曾有,设计了杨铁衣吗?
其实杨铁衣也搞不清楚状况,一只手伸着,想抱一下余氏,又觉得不合适。
经过王大人的审问,大家才弄明白了是这么回事。
事情还要从余氏及笄那年去寺庙上香说起。
那年林江曾到溪南县去有事,在路上遇到了余氏,惊为天人,立刻打起了余氏的主意,派了身边的人装成劫匪,想把余氏抢回去给自己做妾。
谁知遇到了杨铁衣英雄救美。
过了一段时间,林江曾打听到余氏嫁给了杨铁衣,又气又恼,于是设了一条毒计,在杨铁衣快回来的时候,故意化名为曾江林,写了一封信给余氏,约余氏相会。
如果余氏真的来相会,就把余氏带走;如果来的是杨铁衣,就故意和他打起来。
那天杨铁衣来了之后,林江曾故意激起杨铁衣的怒气,让两个轿夫看到杨铁衣打他。
等晚上的时候,林江曾便指使手下杀了一个乞丐,并放火焚尸灭迹。然后让手下去告官,自己则躲了起来。
为了坐实杨铁衣的罪名,林江曾还趁着杨家没人,让手下把早就准备好的血衣放到了杨家……
过了快一个月的样子,见事情没有变化了,林江曾便把余氏劫走了,带到了西柳县。
余氏当时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了。
开始余氏是不能确定自己是否有孕,后来确定了又不想让杨铁衣担忧。谁知还来不及告诉杨铁衣这个消息,余氏就被林江曾给劫走了。
为了给杨铁衣留下一条根,余氏以死相逼,要林江曾等她生了孩子后再给他做妾。
林江曾非常喜欢余氏,想着杨铁衣反正活不成了,余氏迟早是自己的人,就答应了余氏。
余氏生下了孩子,孩子刚满了月,林江曾就要余氏嫁给自己。
余氏推脱要去寺庙里给杨铁衣点一盏长明灯,然后要林江曾举行一个仪式才行。
其实余氏这时是想找个合适的人托付孩子,然后和林江曾同归于尽……
事情真相大白,林江曾被关进了大牢里,等待处决。杨铁衣抱着儿子,带着余氏,管明阳同行,几个人一起回去,乐得眉开眼笑。
杨铁衣和管明阳终于一起避过了死劫,两人年纪差不多,索性结为了兄弟。余氏还把自己的堂妹介绍给了管明阳。
这年,某地涨大水,难民到处都是,管明阳和杨铁衣商量了,把刘岩抢劫的钱财都弄了出来,用来救济难民。
官府虽然有所怀疑就是林家丢失的钱财,但这时林家已经倒台了,谁也不想再去追究了。
救济了难民后,也许是善有善报,杨铁衣和管明阳两家日子过得特别顺,两人都活到了八十多岁才寿终正寝。
(图片来自网络,侵删)
苍东陵远离众人,再加上,真元被禁制无法反抗,很快发现了其中关键。
“啊…….”
“安敢!”
女子临死的惨叫声,老者惊恐声,几乎同时响起,终于打破了黑暗中的杀戮。
祝同士心里一惊,女子正是他的道侣,而老者的声音,他同样很熟悉,二人相交多年。祝同士感觉到了不对劲,强行压下心头的恐惧,一咬舌尖,一声长啸。
“啊……江兄,住手!这是幻阵。”
话音未落,异变再起,十数道光束射进了宫殿,刺得所有人都睁不开眼。接连的轰鸣声,好似有无数的光门,不断地旋转,数十息之后,渐渐平静了下来。
四周情景大变,不知何时,出现了十二个高速旋转的大门,一片金光,晃得人眼花缭乱。
他们自是不知,幻阵历经万年时光,威能消耗怠尽,要不然,焉是他们可以抵抗的。
江羽的怒吼,“怎么回事?一切都变了,可恶......”
祝同士同样脸色铁青,他一向以阵法师自居,但终只是学了点皮毛,内心大受打击。真正的阵法师,哪一个不被大宗门当宝供着,他一个没有根脚的散修,何德何能?
就在此时,一声惊呼,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狐媚女子短剑刺穿了黄姓老者的胸膛,而黄姓老者临死反扑,右手扭断了狐媚女子的脖子。谁也想不到,两个先天后期、顶巅的高手,竟然同归于尽了。
祝同士望着二人的尸体,一脸阴沉,邪剑妖异的脸上,也无半点血色,原来在黑暗中,不知谁砍掉了他左臂。
“祝兄节哀!邪剑贤弟,你……”
祝同士摆摆手,“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江羽扫了眼幸存者,一场自相残杀,原本近四十人,现在活下来的,不足十个。死士只活下了三个,那名触动禁制的俘虏,不知被谁斩了头颅。
另一名俘虏,可能是被禁制的缘故,与苍东陵一样,幸存了下来,满脸地恐惧。
江羽一指苍东陵,一声厉喝,“你,给我过来......”
苍东陵无奈地走向江羽,暗道,终是死劫难逃?
“是不是你,还有他……故意触动禁制?”
“前辈说笑了,我二人能活下来,不过是被禁制了真元。”
在先天高手杀机笼罩下,苍东陵全身发冷,不得不强作镇定。
江羽的杀意没有一丝削减,似要将他生吞活剥了。
苍东陵只得再次辩解,“我等被俘,除非抱必死之心,若有生机,决不会自寻死路。”
那名惊恐万状的俘虏,慌忙点头,他早已六神无主。
“江兄,两名俘虏暂时还有用,我等要赶快破禁,等安全了,再将他们杀了便是。”
祝同士传音,江羽收敛杀机,阴森森地,“你二人最好老实点,否则,江某不介意提前送你们去见阎王爷。”
苍东陵暗恨,勉强压下心中的怒火。
忍,现在只能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悲哀再次涌上心头,他不由想起十三岁那年,死在破庙的老杀手,说过的话。
“苍,哪怕是像条狗一样地活着,你要学会忍,人死了,那就什么都没有了,记住了......”
“如果有一天,你能逃离这种命运,那就尽全力去逃,逃得越远越好……”
江羽转身之际,苍东陵那冰冷的双眼,如同利芒一般,如果有机会,他一定会杀了玄月门这些人。
过了一盏茶工夫,几人查探了宫殿,五条通道全部消失了,不安的情绪再次蔓延。
“祝兄可看出门道,这十二门到底是何玩意?想不到,被那俘虏坏了大事。四殿之内的宝物,估计也全是幻影,一旦动了,立即会触动禁制,真如祝兄预料的一般。”
祝同士盯着高速旋转的十二门,心头没来由一阵发寒,“应该是传闻中的‘生杀十二门’,通过此阵,必须找出生门,原理虽然简单,但是一旦进错,必死无疑。”
“生杀十二门,哪里是生门?”
祝同士,“你看,每一门上方,都有一斗大的黑字,分别生、死、玄、关、休、克、天、地、阴、阳、灭、杀,十二门起于生门,终于杀门。”
“这么说,从生门进就能存活吗?”
祝同士苦笑,不知不觉,变得谦虚了。
“哪有那么简单,十二座门,哪一座都有可能是生门,也有可能是死门,生门下一刻,又变成死门。上古修士的手段,真是了得,祝某虽然在阵法上有一点成就,但与古修士比,那是天差地别”
江羽,“这可如何是好?”
“没有办法了,只有拿活人去试,多试几次,祝某不信找不出其中的关窍,从生门开始吧。”
江羽阴森一笑,走向那名幸存的俘虏,突然出手,将他提起,扔向生门。
“啊……”
俘虏根本没有反抗能力,一声惨叫,生门之上,爆出满天血光,直接化作血雨,看得几人心惊肉跳。
祝同士,“真正的生门是随机的,随便一门,再试……”
江羽冷笑着走向苍东陵,右手一探,苍东陵同样没有反抗能力,直接被捏住了脖子。
“你也去死吧……”他右手一抛,苍东陵直撞向了休门。
“我命休矣……”
但奇迹出现了,休门只是一闪,苍东陵便穿门而过,消失在所有人眼前。
祝同士,“休门是生门的起点,再试……”
……
江羽,“休门又变成死门,麻烦了。”
很快,三名死士也阵亡了,发现了第二道生门。
江羽,“祝兄,现在没有活人了,怎办?”
“这里不是还有很多死尸吗?试一下……”
结果,三人大惊,死尸竟然毫无效果。
“祝兄,已经找出二座生门了,难道你不能推算?”
祝同士只能硬着头皮,“嗯,应该可以,只是希望把握更大一点,现在起,我要花点时间,好好推演,你们不可打扰。”
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其实,祝同士一点把握也没有,只不过,他是唯一的阵法师,后路消失,若是他也乱了,那真是死路一条。
……
“哗啦......”苍东陵坠入一处乳白色的池水中。
“好香......”
苍东陵心中暗道,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没入乳白色池水中,他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在欢快地跳动,身上的真元,一点点地恢复。
意外的发现,让苍东陵大喜,只要恢复了真元,就有机会逃出去,不然,别说先天境的高手,随便一个凡人都能杀死他。
乳白色的液体,疯狂地进入苍东陵的身体,不停地冲刷着,而江羽所下的禁制,半盏茶工夫,就被冲开了。
“太累了 ……”
最近一段时间,连番的磨难,以苍东陵的意志,也是心力交瘁。实在是太舒服了,苍东陵整个身心,处在奇妙的状态,人飘飘欲仙,舒爽到了极点。
身上不停地排出黑色的杂质,而乳白色液体精华,不停地被身体吸收,慢慢地在减少,颜色越来越淡。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苍东陵浑然不知,自行运转着真元,一周天、两周天……十二周天。
渐渐地,身上冒起了丝丝白气,体内一阵“啪啪”作响,经脉中的关窍,一个接一个地被冲开,以往所受的暗伤,在乳白色的液体滋养下,慢慢地消失。
突然,真元饱满,身体再也容纳不下,舒爽到了极点的苍东陵,根本没有防备。
“啊……”一声惨叫,他直接晕了过去。
真心英雄,钗公叶小钗,我的最爱
《苍心鉴》真正英雄流小说,与目前网上大多数的小说不同,反正我发出来的,很少有读者来骂我。喜欢我的小说可以加我,当然,你也可以在头条的小说频道打入书名,搜一下就有了;还可以下载番茄的APP,搜一下书名,同样可以看,完全免费的。
写书真的不容易,现在是赚不到钱了,若能得到读者的认同,那便是最大的成就,我们最多赚一点广告费的钱,说难听点,几毛钱,这是真实的情况,哎!
浙江金华艾青故居
1950年出版的胡风诗歌《欢乐颂》,封面系由艾青设计
1955年出版的《艾青诗选》,封面选用的是艾青自己的画
青年时代的艾青
艾青生前的最后一张照片
艾青(1910—1996)是“五四”以来我国最具代表性的诗人之一。他是“自由体”诗歌最有影响的倡导者和实践者,以现代诗歌技法抒发革命情怀。他在抗战初期对“土地”“太阳”的想象与描绘记录了中华民族最最沉郁的心声,也宣示了中华儿女最最坚定的信心。如果说“土地”凝聚了艾青对国家、对民众深沉、痛切的爱,那么“太阳”则闪耀着艾青所向往的光明、胜利以及美好生活的光华。作为大诗人,艾青极具性格魅力,热烈,叛逆而倔强,百炼成钢而又矢志不渝,在追求艺术、追求解放的过程中,他始终保持着坚定的信念、充沛的感情和顽强的斗志。无论是从曲折的经历本身来看,还是从广泛的牵涉面来看,艾青的人生堪称传奇,满怀诗意。
从“地主的儿子”到“土地的儿子”
“我摸着红漆雕花的家具,/我摸着父母的睡床上金色的花纹”,这是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里的一句诗。金华的艾青故居里也摆着这样一张中式的架子床,红漆金花,两边束着深蓝色的床帏。许多人接触艾青可能都是从中学阶段学习《大堰河——我的保姆》开始的,这首诗也许不是艾青最优秀的作品,但却可能是他最有知名度的一首诗。通过艾青细致的描述和夹杂着忏悔的怀念,大堰河含辛茹苦却又命运多舛的人物形象已经深入人心。但《大堰河——我的保姆》这首诗的意义并不止于此。1941年艾青在延安还写过一首《我的父亲》,把这两首诗合在一起就相当于得到了进入艾青成长过程的一道虎符。在《大堰河——我的保姆》里,艾青说“我是地主的儿子”,一百多年前故居中的情景正如诗中描述的那样,“红漆雕花的家具”“睡床上金色的花纹”“‘天伦叙乐’的匾”“新换上的衣服的丝的和贝壳的纽扣”“油漆过的安了火钵的炕凳”“碾了三番的白米的饭”,《我的父亲》进一步补充道“镇上有曾祖父遗下的店铺”“村上又有几百亩田,/几十个佃户围绕在他的身边,/家里每年有四个雇农”,可见艾青成长的环境是富足而殷实的。和赵树理的父亲相似,艾青的父亲也是一个半新半旧的知识分子,一方面他像是一个彻底丧失“上进之心”的高觉新(巴金《家》中的人物),“过着平凡而庸碌的日子”,因为笃信算命,认定艾青是一个“克父母”的孩子,所以从小让艾青管自己的父母叫叔叔婶婶;但另一方面他又接受过现代教育,在社会思想方面比较开明、进步,在子女的教育上可谓不遗余力,管教起艾青来也非常严厉。艾青后来和父母关系不算太亲密、融洽,视自己为“父母家里的新客”,对自己的乳母大堰河却报以拳拳的眷恋和愧疚,这些同他的童年经验不无关系。
大堰河是穷苦农民的代表,为了哺养艾青她不得不把自己新诞的女儿投到尿桶里溺死,艾青在诗歌里大段大段、饱含深情地忆述了大堰河卑微穷苦的生活。艾青是吃了大堰河的奶水长大的,所以虽然是地主的儿子,但是他却自幼了解农民、疼惜农民,甚至对以大堰河为代表的、像土地一样淳朴、沉默的农民群体报以一种悔过般的深情。艾青自己也谈到是大堰河促使他“长久地成了一个人道主义者”。
抗战初期艾青不得不四处逃难,农民流离失所的惨境更是可想而知,“烽火连三月”“国破山河在”,在这样的语境下,艾青创作了许多以“土地”“农民”为核心意象的作品,比如《复活的土地》《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手推车》《北方》《补衣妇》《我爱这土地》等。在延安曾经和斯诺谈到“我继续读中国旧小说和故事,有一天我忽然想到,这些小说有一件事情很特别,就是里面没有种田的农民。所有的人物都是武将、文官、书生,从来没有一个农民做主人公。对于这件事,我纳闷了两年之久,后来我就分析小说的内容。我发现它们颂扬的全都是武将,人民的统治者,而这些人是不必种田的,因为土地归他们所有和控制,显然让农民替他们种田。”这段话可以做多重阐释,而其中涉及的问题之一便是新文学对农民和农村的重新“发现”,由此也就决定了表现农村、农民的文学作品在20世纪中国文学当中具有重要的地位和价值。艾青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始终保持和农民从情感到利益上的血肉联系,只因为“我是吃了你的奶而长大的”。由大堰河的奶水浇灌成的朴素的人道主义立场实际上成为艾青早期思想的重要线索:1938年冬,艾青噙着泪水写下了“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对农民和土地的热爱与对国家命运前途的忧虑交融在了一起;几个月之后艾青完成了《他死在第二次》,为那些“爱土地而又不得不离开土地”英勇牺牲的“拿过锄头”的人们而默默忧伤,向战争提出“要求答复与保证的疑问”;在1939年冬完稿的《诗人论》里,艾青郑重地将诗人定义为“自己所亲近的人群的代言人”。由此是否可以说,大堰河的乳汁不仅哺育了艾青的身体,更哺育了一位伟大诗人的悲悯的灵魂?
合而为一的艺术追求和社会理想
艾青从小学开始起就阅读蔡元培、梁启超、的文章,他的成长受到“五四”新文化的滋养,在中学作文中他还曾援引胡适、鲁迅的观点而受到冬烘先生的批评,艾青回忆说,“老师的批语并没有错,我却在他的批语上打了一个‘大八叉’”,叛逆的性格可见一斑。及至弱冠之年,“少年人的幻想和热情,/常常鼓动我离开家庭”,受到启蒙精神的感召,他不满于父亲“无力地期待‘进步’,/漠然地迎接‘革命’”,在众多师长、亲友的帮助下终于说服父亲“取出了一千元鹰洋,/两手抖索,脸色阴沉”资助艾青留学。艾青故居里便展出了这样一枚鹰洋。
艾青是怀着美术的梦想到法国去的,从绘画当中他受到革命精神的熏陶,“我爱上‘后期印象派’莫内、马内、雷诺尔、德加、莫第格里阿尼、丢飞、毕加索、尤脱里俄等等。强烈排斥‘学院派’的思想和反封建、反保守的意识结合起来了”。同时,在学习法语的过程中,艾青开始广泛地接触欧美文学与俄苏作品,惠特曼、凡尔哈伦、马雅可夫斯基都令艾青为之倾倒。1933年在的监狱里,艾青除了《大堰河——我的保姆》还写下了《芦笛——纪念故诗人阿波利内尔》,艾青也因为后者而被称为“吹芦笛的诗人”。所以艾青艺术思想的背景是非常丰富、驳杂的。从观念上,他将绘画与写诗连通,“学习用语言捕捉美的光,美的色彩,美的形体,美的运动”;从方法上,他坦然领受了象征主义、自然主义、感伤主义以及知识分子气质的影响;从艺术观念延展到政治立场上,艾青则坚定地认为“诗的前途和政治的前途结合在一起”。以这些思考感悟为基础,当艾青系统地总结自己的《诗论》时,一开篇便迫不及待地把诗歌定义为一种表达真善美、承担真善美的文体。由此也就不难理解是什么信念驱使艾青在归国之后很快就投身左翼文艺运动,又是什么追求吸引着艾青在险象环生的逃难路中最终把延安作为目的地。
由苦难淬炼而成的诗歌艺术
真正让艾青得到淬炼的还是国土沦丧、山河泣血的现实。让我们先把视线拉回到历史的角落中去……
1938年1月27日,一列由汉口开往潼关的五等铁皮卧车进入河南渑池境内,望着远处山峦苍茫、河川封冻的景色,“国破山河在”“烽火连三月”的复杂情感笼罩着整节车厢,趴在窗边的端木蕻良不禁失声叹息道:“北方是悲哀的。”抵达潼关之后,艾青提笔写道:“一天/那个科尔沁草原上的诗人/对我说:‘北方是悲哀的。’……”应该感谢艾青的这首《北方》,车厢里那个令人动容的瞬间得以从历史无数的切片当中保留下来。电影《黄金时代》也特意再现了这一场景,镜头扫过端木,扫过萧红、萧军以及聂绀弩,而对端木的哀叹反应最强烈的艾青却没有出场。如此处理想必是因为艾青和萧红关系不算密切,倒也无可厚非。
在颠沛流离中艾青目睹了侵略战争造成的苦难与死亡,而长久以来人道主义与革命精神对他的熏陶则激发了他昂扬的斗志和金灿灿的必胜信心,从而创作了一大批以“土地”和“太阳”为核心意象的作品。如果说“土地”凝聚了艾青对国家、对民众深沉、痛切的爱,那么“太阳”则闪耀着艾青所向往的光明、胜利以及美好生活的光华。艾青自己也谈到“无论生活与艺术都促使我走上革命的道路”。
但是,不能因为艾青的作品表现了抗战而把他看作是一个单纯的写实主义诗人,这样的限定太狭隘了,而且也模糊了诗歌与小说、散文不同的文体属性。事实上,艾青那些最优秀、最成功的作品都不是直接描摹现实的,甚至是与实际情况不尽相符的。比如他的《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有人曾质疑艾青,“中国没有戴皮帽、冒着大雪赶马车的”,而艾青也承认自己“确没见过那个场景,而是面对欲雪的天气想象出来的”。而像《吴满有》《雪里钻》《藏枪记》那些纯写实的作品反倒都不成功。
艾青的诗和那些醉心于锤炼情绪、色彩、图案,“小处敏感、大处茫然”的现代主义诗歌也不一样,艾青为之注入了饱满的现实素材、社会理想。比如同样受到艾略特的影响,戴望舒、卞之琳等更偏重于捕捉寂寞、悲凉的情绪,对普遍的精神麻木、堕落施以冷眼,而在《死地》里艾青则把痛苦和绝望浇筑在灾馑过后“地之子”们的饥饿与哀泣上,“大地已死了!/——躺开着的那万顷的荒原/是它的尸体”。
艾青的诗歌表达了乐观、明快、昂扬的抗战信心,但他的创作绝非主题先行式的、宣传化抒情所能比拟的。艾青曾经明确表示:“我最不喜欢浪漫主义的诗人们的作品。雨果的,谢尼哀的,拜伦的那些大部分,把感情完全表露在文字上的作品,我常常是没有耐心看完的。” 他的诗歌克服了早期白话诗的浮泛与直白,通过色彩、意象、暗喻、拟态、象征、对话、感觉以及诗形的综合,为情感寻找到一副沉重的肉身。比如《太阳》,诗人以创世纪的气魄描摹了太阳肇始时间、点亮黑暗、孕育生命的伟力,同时也暗示了民族更生的必然趋势,完全可以视作一首赞颂文明和生命的作品;稍后的《向太阳》《火把》等则是气势更加宏阔的组曲,而且艾青始终关注着普通人的思想与情感、生活与命运。所以,在“以最高的热度赞美着光明”的同时,艾青还写下了“以最真挚的歌献给了战斗,献给牺牲”的《吹号者》《他死在第二次》等诗篇。
艾青的创作提振了现代诗歌的境界和力度,将现代诗歌的胸襟和气度推进到一个新的历史层次上。20世纪50年代,宗璞在小说《红豆》里还特意提到艾青的诗歌,“万马奔腾的鼓声兴奋得透不过气来。她读着艾青、田间的诗”,“红五月里,真是热闹非凡。每天晚上都有晚会。五月五日,是诗歌朗诵会。最后一个朗诵节目是艾青的《火把》”。足见艾青的作品入人之深,这种持久的影响力和感染力是艾青和他的作品应得的礼赞。
色彩斑斓的人生与大气磅礴的格局
值得一提的是,作为诗人的艾青一直对绘画保有浓烈的兴趣,他曾回忆说:“从前我是画画的,用色彩表示我对世界的感情。”如果不是被投进的大牢,也许20世纪中国会多一位大画家。在监牢当中,艾青想象着将来“但愿在色彩的领域里/不要有家邦和种族的嗤笑”。20世纪30年代末,艾青厉声批评“嚣薄的与低级趣味的追随充塞了整个的绘画界”,号召画家们“和旧的传统搏斗,和市侩的艺术倾向搏斗,而献身于服役广大民众,服役觉醒人类的斗争意志之强化”。新中国的成立使艾青“又一次燃烧起对重新搞美术工作的希望。这个希望是很强烈的”。他在讲话和文章中多次提到改造中国画的问题,希望画家们多“注意现实社会的生活”“和劳动人民接近”。谈及艾青,人们往往会引用他在《诗与时代》中的一句话,“最伟大的诗人,永远是他所生活的时代的最忠实的代言人”,其实在这后面还有半句,“最高的艺术品,永远是产生它的时代的情感、风尚、趣味等等之最真实的记录”。不光作为诗人,作为画家艾青也是忠实于时代的;不光他的诗歌,他的美术作品也是时代情感、风尚、趣味的记录。新中国成立之际,艾青参加了国旗的设计,在金华的艾青故居,我曾看到了两幅艾青参与设计的“国旗”草案,“复字十九号”是由吴玉章设计、由艾青绘制的;“复字第二十一号”则是由艾青自己设计、绘制的。1950年元旦,胡风的长诗《时间开始了》的第一部分《欢乐颂》由上海的海燕书店出版了,据老诗人牛汉回忆,诗集的封面乃是由艾青设计的,书名和落款均是胡风亲笔,正中央书名上方有四面五星红旗,简洁利落而又呼应主题。1955年1月,《艾青诗选》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封面是两棵树,选用的乃是艾青自己的一幅画,比起《时间开始了》封面上的四面红旗要显得更有文艺气息。
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艾青曾身陷逆境,被下放到北大荒和新疆的农场中劳动,复杂的心情恐怕非亲历不能体会万一。在北大荒,艾青欣然领命为农场工人亲手酿造的白酒设计酒瓶上的装贴画,远景是晴空映照下的完达山,近景是一望无际的金色麦海,左侧一台翠绿色的斯大林80式拖拉机缓缓驶来,中间是红笔横题的行书“军川白”三个字,沉稳遒劲、停匀秀美。红、绿、黄、蓝,几种鲜艳的颜色搭配在一起,显得舒展而明快。在新疆,艾青创作了《年轻的城》,记述了当年石河子市“到处是建筑工地/劳动的声音在沸腾”的建设场景和“因为它永远在前进/时时刻刻改变模样”的奋进精神,已经成为当地的一张文化名片,时至今日仍时常被人提及。这一诗一画都是艾青落难期间难得的作品,逆境之中能有如此表达,顽强豁达的一面也可窥一斑吧。
“故国八千里,风云三十年”,20世纪70年代末,在“”中蒙冤受难的知识分子陆续归来。谈起噩梦一样的过去,艾青也很感慨,“真像穿过一条漫长的、黑暗而又潮湿的隧道,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活过来。”然而既然已经走出“隧道”,艾青依然是那个高擎着“火把”的艾青。人们大多称赞巴金晚年倡导“说真话”的精神,在诗人当中,艾青可能是最早提出“说真话”的。而关于他自己过去的遭遇,艾青却说“俱往矣”。有出版社计划出一本诗集,“专门收集受到迫害的诗人的诗”,找到艾青,艾青明确表示反对。他觉得“那样做,好像又是一个营垒,一种挑战”。再度拾笔,艾青把自己比作“一个从垃圾堆里捡起来的、被压得变了形的铅制的茶缸,最多也只能用来舀水浇花而已”。而这不过是自谦,实际上,因为人老觉少,他索性每天早上两三点就起床开始工作,“我还必须把那些被朱红笔勾销了的岁月,像捡云母片似的一片一片捡回来。”有人问他:“年纪大了还能不能写诗?”艾青显得有些没好气,答曰:“问得怪。”
在创作上,艾青依然是颇为自负的。早在1954年艾青就认为“那种非常严峻地批判着人和社会的史诗式的巨大的诗篇,我以为只有人生经验比较丰富的年老的诗人能完成”。复出后艾青至少在创作数量上又迎来一个高峰,而其中最让人难忘的就是那些充满人生沧桑感的诗篇,慨叹生命戛然而止的《鱼化石》,有感于受人摆布、以怪相畸形为美的《盆景》,聆听历史、赞颂自由的《古罗马的大斗技场》,这些作品也是对他当初写作抱负久违的兑现。
“活着就是胜利!”
艾青一生走南闯北、行迹甚广,然而除了北京和故乡金华之外,恐怕没有什么可专供纪念的建筑了。20世纪80年代末,艾青原本居住的丰收胡同面临拆迁,在北京市的帮助之下,艾青用安置房置换来了东四十三条的97号院。2011年我带着学生到东四一带进行社会考察,寻访艾青故居,还曾意外地被艾青的夫人高瑛老师请进客厅。白色的门窗使得院子里看起来朴素而又整洁,中庭的东北角种着一棵郁郁葱葱的玉兰树。艾青当初对这里也很满意,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说“还是个四合院,在城市中心”。艾青去世之后,这里就成了“艾青故居”,想必也有不少像我一样的心怀崇敬者慕名而来吧。但其实住在这里时,作为诗人的艾青已经老去,他和大多数老人已经没有什么差别了。1990年艾青外出时意外摔倒导致右臂骨折。2014年我在“孔夫子”网上买到一套《艾青全集》,扉页上居然有1992年艾青签赠的亲笔题字,字写得歪歪扭扭,看得出来运笔时非常吃力。然而回想艾青的一生,这垂暮之年的笔迹或许就是他与命运搏斗的象征?遭受打击,却又抗争不屈——
一个浪,一个浪,
无休止地扑过来,
每一个浪都在它脚下
被打成碎沫、散开……
它的脸上和身上
像被刀砍过一样
但它依然站在那里
含着微笑,看着海洋……
(艾青:《礁石》)
2016年我也曾有幸参观过金华的艾青故居。故居里,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张从未见过的照片。与常见的艾青形象不同,照片里的艾青坐在轮椅上,花白头发长而不乱背向脑后,眼窝、嘴角有些塌陷,神情萧索,但左手竖起大拇指像旗杆一样稳稳地立在胸前。那是艾青生前最后一张照片,同行的高瑛老师告诉我,艾青当时是在说“活着就是胜利!”“活着就是胜利”,这是中国老百姓每逢劫难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它既是调侃与自嘲,又包含着自勉与自励,它陈述了老百姓最朴素的生存底线和生活希望。回顾艾青的人生和创作也正给我们这样的启示:活下去,勇敢而不屈地活下去,追求自由,迎接希望!
(作者:冯雷,系北方工业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日本东京大学JSPS外国人特别研究员)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纪念艾青诞辰110周年
作者:冯雷(北方工业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日本东京大学JSPS外国人特别研究员)
艾青(1910—1996)是“五四”以来我国最具代表性的诗人之一。他是“自由体”诗歌最有影响的倡导者和实践者,以现代诗歌技法抒发革命情怀。他在抗战初期对“土地”“太阳”的想象与描绘记录了中华民族最最沉郁的心声,也宣示了中华儿女最最坚定的信心。如果说“土地”凝聚了艾青对国家、对民众深沉、痛切的爱,那么“太阳”则闪耀着艾青所向往的光明、胜利以及美好生活的光华。作为大诗人,艾青极具性格魅力,热烈,叛逆而倔强,百炼成钢而又矢志不渝,在追求艺术、追求解放的过程中,他始终保持着坚定的信念、充沛的感情和顽强的斗志。无论是从曲折的经历本身来看,还是从广泛的牵涉面来看,艾青的人生堪称传奇,满怀诗意。
从“地主的儿子”到“土地的儿子”
“我摸着红漆雕花的家具,/我摸着父母的睡床上金色的花纹”,这是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里的一句诗。金华的艾青故居里也摆着这样一张中式的架子床,红漆金花,两边束着深蓝色的床帏。许多人接触艾青可能都是从中学阶段学习《大堰河——我的保姆》开始的,这首诗也许不是艾青最优秀的作品,但却可能是他最有知名度的一首诗。通过艾青细致的描述和夹杂着忏悔的怀念,大堰河含辛茹苦却又命运多舛的人物形象已经深入人心。但《大堰河——我的保姆》这首诗的意义并不止于此。1941年艾青在延安还写过一首《我的父亲》,把这两首诗合在一起就相当于得到了进入艾青成长过程的一道虎符。在《大堰河——我的保姆》里,艾青说“我是地主的儿子”,一百多年前故居中的情景正如诗中描述的那样,“红漆雕花的家具”“睡床上金色的花纹”“‘天伦叙乐’的匾”“新换上的衣服的丝的和贝壳的纽扣”“油漆过的安了火钵的炕凳”“碾了三番的白米的饭”,《我的父亲》进一步补充道“镇上有曾祖父遗下的店铺”“村上又有几百亩田,/几十个佃户围绕在他的身边,/家里每年有四个雇农”,可见艾青成长的环境是富足而殷实的。和赵树理的父亲相似,艾青的父亲也是一个半新半旧的知识分子,一方面他像是一个彻底丧失“上进之心”的高觉新(巴金《家》中的人物),“过着平凡而庸碌的日子”,因为笃信算命,认定艾青是一个“克父母”的孩子,所以从小让艾青管自己的父母叫叔叔婶婶;但另一方面他又接受过现代教育,在社会思想方面比较开明、进步,在子女的教育上可谓不遗余力,管教起艾青来也非常严厉。艾青后来和父母关系不算太亲密、融洽,视自己为“父母家里的新客”,对自己的乳母大堰河却报以拳拳的眷恋和愧疚,这些同他的童年经验不无关系。
浙江金华艾青故居
大堰河是穷苦农民的代表,为了哺养艾青她不得不把自己新诞的女儿投到尿桶里溺死,艾青在诗歌里大段大段、饱含深情地忆述了大堰河卑微穷苦的生活。艾青是吃了大堰河的奶水长大的,所以虽然是地主的儿子,但是他却自幼了解农民、疼惜农民,甚至对以大堰河为代表的、像土地一样淳朴、沉默的农民群体报以一种悔过般的深情。艾青自己也谈到是大堰河促使他“长久地成了一个人道主义者”。
抗战初期艾青不得不四处逃难,农民流离失所的惨境更是可想而知,“烽火连三月”“国破山河在”,在这样的语境下,艾青创作了许多以“土地”“农民”为核心意象的作品,比如《复活的土地》《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手推车》《北方》《补衣妇》《我爱这土地》等。在延安曾经和斯诺谈到“我继续读中国旧小说和故事,有一天我忽然想到,这些小说有一件事情很特别,就是里面没有种田的农民。所有的人物都是武将、文官、书生,从来没有一个农民做主人公。对于这件事,我纳闷了两年之久,后来我就分析小说的内容。我发现它们颂扬的全都是武将,人民的统治者,而这些人是不必种田的,因为土地归他们所有和控制,显然让农民替他们种田。”这段话可以做多重阐释,而其中涉及的问题之一便是新文学对农民和农村的重新“发现”,由此也就决定了表现农村、农民的文学作品在20世纪中国文学当中具有重要的地位和价值。艾青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始终保持和农民从情感到利益上的血肉联系,只因为“我是吃了你的奶而长大的”。由大堰河的奶水浇灌成的朴素的人道主义立场实际上成为艾青早期思想的重要线索:1938年冬,艾青噙着泪水写下了“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对农民和土地的热爱与对国家命运前途的忧虑交融在了一起;几个月之后艾青完成了《他死在第二次》,为那些“爱土地而又不得不离开土地”英勇牺牲的“拿过锄头”的人们而默默忧伤,向战争提出“要求答复与保证的疑问”;在1939年冬完稿的《诗人论》里,艾青郑重地将诗人定义为“自己所亲近的人群的代言人”。由此是否可以说,大堰河的乳汁不仅哺育了艾青的身体,更哺育了一位伟大诗人的悲悯的灵魂?
合而为一的艺术追求和社会理想
艾青从小学开始起就阅读蔡元培、梁启超、的文章,他的成长受到“五四”新文化的滋养,在中学作文中他还曾援引胡适、鲁迅的观点而受到冬烘先生的批评,艾青回忆说,“老师的批语并没有错,我却在他的批语上打了一个‘大八叉’”,叛逆的性格可见一斑。及至弱冠之年,“少年人的幻想和热情,/常常鼓动我离开家庭”,受到启蒙精神的感召,他不满于父亲“无力地期待‘进步’,/漠然地迎接‘革命’”,在众多师长、亲友的帮助下终于说服父亲“取出了一千元鹰洋,/两手抖索,脸色阴沉”资助艾青留学。艾青故居里便展出了这样一枚鹰洋。
1950年出版的胡风诗歌《欢乐颂》,封面系由艾青设计
艾青是怀着美术的梦想到法国去的,从绘画当中他受到革命精神的熏陶,“我爱上‘后期印象派’莫内、马内、雷诺尔、德加、莫第格里阿尼、丢飞、毕加索、尤脱里俄等等。强烈排斥‘学院派’的思想和反封建、反保守的意识结合起来了”。同时,在学习法语的过程中,艾青开始广泛地接触欧美文学与俄苏作品,惠特曼、凡尔哈伦、马雅可夫斯基都令艾青为之倾倒。1933年在的监狱里,艾青除了《大堰河——我的保姆》还写下了《芦笛——纪念故诗人阿波利内尔》,艾青也因为后者而被称为“吹芦笛的诗人”。所以艾青艺术思想的背景是非常丰富、驳杂的。从观念上,他将绘画与写诗连通,“学习用语言捕捉美的光,美的色彩,美的形体,美的运动”;从方法上,他坦然领受了象征主义、自然主义、感伤主义以及知识分子气质的影响;从艺术观念延展到政治立场上,艾青则坚定地认为“诗的前途和政治的前途结合在一起”。以这些思考感悟为基础,当艾青系统地总结自己的《诗论》时,一开篇便迫不及待地把诗歌定义为一种表达真善美、承担真善美的文体。由此也就不难理解是什么信念驱使艾青在归国之后很快就投身左翼文艺运动,又是什么追求吸引着艾青在险象环生的逃难路中最终把延安作为目的地。
由苦难淬炼而成的诗歌艺术
真正让艾青得到淬炼的还是国土沦丧、山河泣血的现实。让我们先把视线拉回到历史的角落中去……
1938年1月27日,一列由汉口开往潼关的五等铁皮卧车进入河南渑池境内,望着远处山峦苍茫、河川封冻的景色,“国破山河在”“烽火连三月”的复杂情感笼罩着整节车厢,趴在窗边的端木蕻良不禁失声叹息道:“北方是悲哀的。”抵达潼关之后,艾青提笔写道:“一天/那个科尔沁草原上的诗人/对我说:‘北方是悲哀的。’……”应该感谢艾青的这首《北方》,车厢里那个令人动容的瞬间得以从历史无数的切片当中保留下来。电影《黄金时代》也特意再现了这一场景,镜头扫过端木,扫过萧红、萧军以及聂绀弩,而对端木的哀叹反应最强烈的艾青却没有出场。如此处理想必是因为艾青和萧红关系不算密切,倒也无可厚非。
1955年出版的《艾青诗选》,封面选用的是艾青自己的画
在颠沛流离中艾青目睹了侵略战争造成的苦难与死亡,而长久以来人道主义与革命精神对他的熏陶则激发了他昂扬的斗志和金灿灿的必胜信心,从而创作了一大批以“土地”和“太阳”为核心意象的作品。如果说“土地”凝聚了艾青对国家、对民众深沉、痛切的爱,那么“太阳”则闪耀着艾青所向往的光明、胜利以及美好生活的光华。艾青自己也谈到“无论生活与艺术都促使我走上革命的道路”。
但是,不能因为艾青的作品表现了抗战而把他看作是一个单纯的写实主义诗人,这样的限定太狭隘了,而且也模糊了诗歌与小说、散文不同的文体属性。事实上,艾青那些最优秀、最成功的作品都不是直接描摹现实的,甚至是与实际情况不尽相符的。比如他的《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有人曾质疑艾青,“中国没有戴皮帽、冒着大雪赶马车的”,而艾青也承认自己“确没见过那个场景,而是面对欲雪的天气想象出来的”。而像《吴满有》《雪里钻》《藏枪记》那些纯写实的作品反倒都不成功。
艾青的诗和那些醉心于锤炼情绪、色彩、图案,“小处敏感、大处茫然”的现代主义诗歌也不一样,艾青为之注入了饱满的现实素材、社会理想。比如同样受到艾略特的影响,戴望舒、卞之琳等更偏重于捕捉寂寞、悲凉的情绪,对普遍的精神麻木、堕落施以冷眼,而在《死地》里艾青则把痛苦和绝望浇筑在灾馑过后“地之子”们的饥饿与哀泣上,“大地已死了!/——躺开着的那万顷的荒原/是它的尸体”。
艾青的诗歌表达了乐观、明快、昂扬的抗战信心,但他的创作绝非主题先行式的、宣传化抒情所能比拟的。艾青曾经明确表示:“我最不喜欢浪漫主义的诗人们的作品。雨果的,谢尼哀的,拜伦的那些大部分,把感情完全表露在文字上的作品,我常常是没有耐心看完的。”他的诗歌克服了早期白话诗的浮泛与直白,通过色彩、意象、暗喻、拟态、象征、对话、感觉以及诗形的综合,为情感寻找到一副沉重的肉身。比如《太阳》,诗人以创世纪的气魄描摹了太阳肇始时间、点亮黑暗、孕育生命的伟力,同时也暗示了民族更生的必然趋势,完全可以视作一首赞颂文明和生命的作品;稍后的《向太阳》《火把》等则是气势更加宏阔的组曲,而且艾青始终关注着普通人的思想与情感、生活与命运。所以,在“以最高的热度赞美着光明”的同时,艾青还写下了“以最真挚的歌献给了战斗,献给牺牲”的《吹号者》《他死在第二次》等诗篇。
青年时代的艾青
艾青的创作提振了现代诗歌的境界和力度,将现代诗歌的胸襟和气度推进到一个新的历史层次上。20世纪50年代,宗璞在小说《红豆》里还特意提到艾青的诗歌,“万马奔腾的鼓声兴奋得透不过气来。她读着艾青、田间的诗”,“红五月里,真是热闹非凡。每天晚上都有晚会。五月五日,是诗歌朗诵会。最后一个朗诵节目是艾青的《火把》”。足见艾青的作品入人之深,这种持久的影响力和感染力是艾青和他的作品应得的礼赞。
色彩斑斓的人生与大气磅礴的格局
值得一提的是,作为诗人的艾青一直对绘画保有浓烈的兴趣,他曾回忆说:“从前我是画画的,用色彩表示我对世界的感情。”如果不是被投进的大牢,也许20世纪中国会多一位大画家。在监牢当中,艾青想象着将来“但愿在色彩的领域里/不要有家邦和种族的嗤笑”。20世纪30年代末,艾青厉声批评“嚣薄的与低级趣味的追随充塞了整个的绘画界”,号召画家们“和旧的传统搏斗,和市侩的艺术倾向搏斗,而献身于服役广大民众,服役觉醒人类的斗争意志之强化”。新中国的成立使艾青“又一次燃烧起对重新搞美术工作的希望。这个希望是很强烈的”。他在讲话和文章中多次提到改造中国画的问题,希望画家们多“注意现实社会的生活”“和劳动人民接近”。谈及艾青,人们往往会引用他在《诗与时代》中的一句话,“最伟大的诗人,永远是他所生活的时代的最忠实的代言人”,其实在这后面还有半句,“最高的艺术品,永远是产生它的时代的情感、风尚、趣味等等之最真实的记录”。不光作为诗人,作为画家艾青也是忠实于时代的;不光他的诗歌,他的美术作品也是时代情感、风尚、趣味的记录。新中国成立之际,艾青参加了国旗的设计,在金华的艾青故居,我曾看到了两幅艾青参与设计的“国旗”草案,“复字十九号”是由吴玉章设计、由艾青绘制的;“复字第二十一号”则是由艾青自己设计、绘制的。1950年元旦,胡风的长诗《时间开始了》的第一部分《欢乐颂》由上海的海燕书店出版了,据老诗人牛汉回忆,诗集的封面乃是由艾青设计的,书名和落款均是胡风亲笔,正中央书名上方有四面五星红旗,简洁利落而又呼应主题。1955年1月,《艾青诗选》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封面是两棵树,选用的乃是艾青自己的一幅画,比起《时间开始了》封面上的四面红旗要显得更有文艺气息。
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艾青曾身陷逆境,被下放到北大荒和新疆的农场中劳动,复杂的心情恐怕非亲历不能体会万一。在北大荒,艾青欣然领命为农场工人亲手酿造的白酒设计酒瓶上的装贴画,远景是晴空映照下的完达山,近景是一望无际的金色麦海,左侧一台翠绿色的斯大林80式拖拉机缓缓驶来,中间是红笔横题的行书“军川白”三个字,沉稳遒劲、停匀秀美。红、绿、黄、蓝,几种鲜艳的颜色搭配在一起,显得舒展而明快。在新疆,艾青创作了《年轻的城》,记述了当年石河子市“到处是建筑工地/劳动的声音在沸腾”的建设场景和“因为它永远在前进/时时刻刻改变模样”的奋进精神,已经成为当地的一张文化名片,时至今日仍时常被人提及。这一诗一画都是艾青落难期间难得的作品,逆境之中能有如此表达,顽强豁达的一面也可窥一斑吧。
艾青生前的最后一张照片
“故国八千里,风云三十年”,20世纪70年代末,在“”中蒙冤受难的知识分子陆续归来。谈起噩梦一样的过去,艾青也很感慨,“真像穿过一条漫长的、黑暗而又潮湿的隧道,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活过来。”然而既然已经走出“隧道”,艾青依然是那个高擎着“火把”的艾青。人们大多称赞巴金晚年倡导“说真话”的精神,在诗人当中,艾青可能是最早提出“说真话”的。而关于他自己过去的遭遇,艾青却说“俱往矣”。有出版社计划出一本诗集,“专门收集受到迫害的诗人的诗”,找到艾青,艾青明确表示反对。他觉得“那样做,好像又是一个营垒,一种挑战”。再度拾笔,艾青把自己比作“一个从垃圾堆里捡起来的、被压得变了形的铅制的茶缸,最多也只能用来舀水浇花而已”。而这不过是自谦,实际上,因为人老觉少,他索性每天早上两三点就起床开始工作,“我还必须把那些被朱红笔勾销了的岁月,像捡云母片似的一片一片捡回来。”有人问他:“年纪大了还能不能写诗?”艾青显得有些没好气,答曰:“问得怪。”
在创作上,艾青依然是颇为自负的。早在1954年艾青就认为“那种非常严峻地批判着人和社会的史诗式的巨大的诗篇,我以为只有人生经验比较丰富的年老的诗人能完成”。复出后艾青至少在创作数量上又迎来一个高峰,而其中最让人难忘的就是那些充满人生沧桑感的诗篇,慨叹生命戛然而止的《鱼化石》,有感于受人摆布、以怪相畸形为美的《盆景》,聆听历史、赞颂自由的《古罗马的大斗技场》,这些作品也是对他当初写作抱负久违的兑现。
“活着就是胜利!”
艾青一生走南闯北、行迹甚广,然而除了北京和故乡金华之外,恐怕没有什么可专供纪念的建筑了。20世纪80年代末,艾青原本居住的丰收胡同面临拆迁,在北京市的帮助之下,艾青用安置房置换来了东四十三条的97号院。2011年我带着学生到东四一带进行社会考察,寻访艾青故居,还曾意外地被艾青的夫人高瑛老师请进客厅。白色的门窗使得院子里看起来朴素而又整洁,中庭的东北角种着一棵郁郁葱葱的玉兰树。艾青当初对这里也很满意,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说“还是个四合院,在城市中心”。艾青去世之后,这里就成了“艾青故居”,想必也有不少像我一样的心怀崇敬者慕名而来吧。但其实住在这里时,作为诗人的艾青已经老去,他和大多数老人已经没有什么差别了。1990年艾青外出时意外摔倒导致右臂骨折。2014年我在“孔夫子”网上买到一套《艾青全集》,扉页上居然有1992年艾青签赠的亲笔题字,字写得歪歪扭扭,看得出来运笔时非常吃力。然而回想艾青的一生,这垂暮之年的笔迹或许就是他与命运搏斗的象征?遭受打击,却又抗争不屈——
一个浪,一个浪,
无休止地扑过来,
每一个浪都在它脚下
被打成碎沫、散开……
它的脸上和身上
像被刀砍过一样
但它依然站在那里
含着微笑,看着海洋……
(艾青:《礁石》)
2016年我也曾有幸参观过金华的艾青故居。故居里,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张从未见过的照片。与常见的艾青形象不同,照片里的艾青坐在轮椅上,花白头发长而不乱背向脑后,眼窝、嘴角有些塌陷,神情萧索,但左手竖起大拇指像旗杆一样稳稳地立在胸前。那是艾青生前最后一张照片,同行的高瑛老师告诉我,艾青当时是在说“活着就是胜利!”“活着就是胜利”,这是中国老百姓每逢劫难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它既是调侃与自嘲,又包含着自勉与自励,它陈述了老百姓最朴素的生存底线和生活希望。回顾艾青的人生和创作也正给我们这样的启示:活下去,勇敢而不屈地活下去,追求自由,迎接希望!
《光明日报》( 2020年07月03日1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