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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室96小时

时间:2024-01-02 19:39:50 作者:作茧自缚 来源:用户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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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西礼泉文化界有两纲(岗)即阎纲和石岗。石岗写阎纲文

​石岗:明月何曾是两乡

公元2019年,农历己亥年,阎纲先生回到故乡,回到位于关中平原腹地的家乡陕西省礼泉县。这在先生的生命历程中,是一件大事。

甘河清水日夜流,九嵕奇峰云绕头。我不知道先生来到甘河水岸,望着碧水蓝天白鹭飞;登上九嵕山巅,俯瞰秦川大地雾苍茫。他的眼里是不是饱含热泪,心中是不是翻滚。特别是当他听到那永远在梦中回荡的乡音,他心里是不是一阵酥麻。而所有这些感觉,对于同样是身处异域的游子我来说,是常常能体验到的。正是“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先生回来了。离开的时候,先生是青春懵懂的翩翩少年,回来的时候,是形容消瘦的九旬老翁。先生把自己的青春、、心智、才华,奉献给文化,奉献给一个国家新时期的文化繁荣与创造,奉献给为一代代文化人甘做人梯的事业,奉献给捍卫一个民族文化尊严的事业。而留给先生自己的,是风烛下的残年,是失去至爱的心痛,是几次大手术后的伤痕,是皮包骨头般的瘦削,是历经过屈辱后的坚毅。一个行走了九十年的老迈躯体和脆弱心灵,在生命的黄昏时分,是最需要寻找安宁的,这时候,先生回来了。休道异乡花似锦,此心安处是吾乡。于是,先生对问他归期的人大声说:“老汉不走了。”

先生曾经担任过京城大报刊《文艺报》《小说选刊》《评论选刊》和《中国文化报》的编辑,那些过去常挂在人们嘴边的大文人的名字,多多少少都与先生有过交集。他写过许多名动文坛的精彩文章,也见识过文坛上演的各种闹剧,先生在京城那个翻云覆雨的文化圈漂浮半个世纪,见过了宠辱无常,经历了花开花落。然后,毅然决然回到这片朴实无华,安葬着自己父母的桑梓之地上。

先生回来了,在永康颐养中心居住并休养。先生租住二楼一间斗室,楼上是九十六岁的大哥。先生每天毕恭毕敬上楼,给哥哥请安,这叫做“晨昏省定”,是古人对待父母的大礼。长兄如父,先生恪守着礼仪。老态龙钟却思维敏捷的哥哥指着先生说:“阎纲,回到家乡一要说礼泉话,不要撇京腔;二要遵守纪律,不要特殊化。”先生像一个小学生那样站直腰板,点头应承。于是,先生就一字一板,字正腔圆地用方言说话。在颐养中心的大食堂吃饭,先生也是端着碗排在打饭的人群中。有人看见先生瘦弱的身躯站在队列里,就招呼他到前面去打饭。但是,先生谨守规矩,谢绝别人好意,认真排队,绝不僭越。

我从小就对先生的名字有所耳闻。先生的家离我家近在咫尺,先生的名字也是家门前老人们闲聊时常常提起的。在我出生前的十多年,先生已经远赴京城。我在文化启蒙时期,常常读到先生写的文章,而且知道他是我的乡党,所以就特别关注。读到先生文章的精彩处,甚至对先生颇为神往。十多年前,我在京城办杂志,就住在离先生的家一站路的地方。很多次路过,我的心中都闪过一个念头,阎纲先生就住在这里,不知先生安好否?有时候甚至想,不知道今生与先生可否有相见之缘?

去年初,突然接到高建群先生电话,说阎纲先生回来了。他提议,一起去看看先生。我顺嘴答应了,但是心里想,先生是名人,我是凡夫,麻雀凤凰不同架,我去,会不会招惹先生不快?现在世人都喜欢热脸去贴名人的冷臀,常遭冷遇。我去,会不会让自己不爽?幸好高建群只是说了,再没有下文。

今年春天,我回家乡办事,办事的地方就在先生住的颐养中心对门。我的好兄弟刘建新对我说:“哥,我们去看看阎纲老师。”我素来敬重建新,那天听建新那么一说,我就答应了。建新买了鲜花和水果,我就跟随着他,进了先生的房间。

那天,先生的房间依然有许多人。在人群中,我一眼就能认出先生。瘦弱,笔直,高挺。稀疏的头发下,是两条蚕眉,瘦长的脸上白里泛黄。先生鼻直唇薄,眼睛适中,颇有流光。我心里说,如果拂去岁月给先生涂抹的苍老色,先生真是中国传统审美中一介书生长相的典型代表。先生待人,谦谦有礼,彬彬有貌。我不由得吃惊,先生已经是年近九旬的耄耋之躯,却依然有这般神采。

先生看见建新,喜出望外,伸手一把拉住,直道相思之苦。我听着先生和建新叙旧,就环视了一下先生的居所。简单的家具,朴素的被褥。但是床头案上却堆满了书。建新问先生说:“回来还带这么多书?”先生摇头说:“都是本地作家们写的书,看不过来,但是喜欢看。”

先生的话让我心里一阵局促,因为我也是带了两本自己的文集来的,我都打算不把书拿出来,给先生添乱。建新却说:“我石哥也是给你送书的。”于是,我只好把书交给先生。先生随手接过去,看了几眼,连声道谢,说:“石岗我早知道,谢谢你送书给我。”

离开礼泉,我又开始在西安的人海中奔波,渐渐地也就把先生忘记了。庄子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不料,几个月后,先生给我发来微信,对我的文章赞叹夸奖一番,还约我有空再见。于是,我就在几天后又去了礼泉。那天,还是建新带着我,我们到养老院的房间里,先生却不在屋里。一打听,原来在住院部住院。

我们到住院部的病房里,只见先生皱着眉头,很痛苦的躺在床上。我走近先生,先生很虚弱地对我说:“你来了,我很高兴,很想见你。”我说:“我应该早点来。”先生给我叙述了他住院的过程。原来,先生这几年始终插着尿管,由于整天会客,忙碌中没太注意,尿管脱落了。有几个医生想给他帮忙插尿管,不料却忙了半天,插不进去。最后转院到咸阳急诊,才解决了问题。先生又说:“来的人太多了,我应付不了,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握着先生冰凉的手说:“您别说话,静心养着。”于是,先生躺倒身子,似乎是喃喃自语地说:“不知不觉,一下子老了,八十八了,米寿,离死亡不远了,恐惧啊!我不怕死,但又想活着。忙忙碌碌,死呀活呀的不去想它,死神便不来找了。”说完先生脸上竟然出现了笑容。

又过了一个多月,突然接到先生发来微信,说他想到西安看我。看见这条微信,我的手猛抖一下,手机差点掉在地上,我太吃惊了。先生身体如此虚弱,又年近九旬,怎么可以车马劳顿来看我呢?我急忙回复:“如有什么事要做,我马上回礼泉。”先生答道:“没有别的事,就是想看看您。”我回道:“您别跑,坐车太辛苦,还是我回去。”先生写道:“你如果不欢迎我,我就不去了。”我顿时被架到二梁上,不知所措。先生年高,如果跑西安出了什么事,我该怎么交代?我感到惶恐,但是先生态度决绝,我只好答应了。先生马上回复说:“我明天一大早就来了,还有许多苦水要倒给你。”

第二天一早,先生来了。由收藏家杨琼钰和医生孙晔陪着。先生下了车,我见他的身体有活力,走路也直挺挺地。

我搀着先生上楼,在我的茶桌前坐定,先生惊喜地看见,他给我题写的“风骨”两个字,悬挂在我客厅的正中。

那是此前,我写文章批评文坛乱象,先生看到我的文章,就写了“风骨”书法一幅,通过快递寄来赠我。先生还在风骨两个大字之后,用小階题写了先秦名句“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明明上天,烂然星陈。日月光华,弘于一人。”

先生一再自谦,说他的字不好,只当是友情演出,说:“心里还揣着六个字——‘思想、风骨、 文采’,怕有吹捧之嫌,没有写出来。”

从此,我和先生开始了近距离的交往。先生先后来西安几次,我也抽空回礼泉看望先生。每次,我们都闲聊甚欢。

我很渴望和先生聊天。先生长我30岁,我很想知道,一个人活到九十岁,他对于人生和世界是怎样的看法。一个见识了中国文坛高层内幕的人,在经历了人生无数次的起落之后,他对社会是怎样的态度。一个人在经历了父母辞世、痛失妻女、癌症不死、批斗之后,他对于生命会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当然,我不会直截了当地去问这些问题。我没有权利让一位老人顺着我的思路去聊天。我喜欢听先生信马由缰地闲聊,我好从中去感悟。

先生给我讲述了他的父母。特别是讲述母亲的时候,先生很动情,说:“我妈是一个非常非常可怜的女人。”注意,先生在读“妈”这个字时,他的发音是“麻”,平声。这是陕西人在呼唤母亲时才会发出的声音,这个声音从一位耄耋老人的双唇间发出来,最让人动容。

先生说:“我妈嫁到我们阎家,受了一辈子罪。先是受我婆虐待,她对我爷不满打我妈出气,后来因为饥荒,我妈带着我小妹和我留在家里的长女到乡下我舅家避难,大舅一碗黑面,二舅一碗包谷榛子,三舅一碗麸子,我妈挖野菜,吃树皮,瘦得没个人形,把娃们养育大了。我妈临殁时呼唤我的小名‘运生!运生!’,几次给我单位打电话,那时候,我胃大出血住院,单位瞞着我,又对我妈说我出差未回。生死两茫茫,儿有罪!”先生说到这里,泪光在眼里含着。

先生深情的讲述自己的爷爷如何“在新文化面前败下阵来”,自豪地介绍父亲和张寒晖把话剧艺术引进陕西,从小教他兄弟看戏、读鲁迅、郭沫若和田汉。父亲抚着先生的头对人说:“运生这娃,忧国忧民。”

在先生身上,我感到人的最可贵品质,就是“真”。庄子说“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先生一生所守的就是赤子之心。先生在讲母亲的时候,他的语气和情感,就是一个依恋娘的孩子。我想,如果不是现代社会导致母子分离,那么先生一定是娘膝下最孝顺的孩子。

前段时间,先生的儿子回来看望先生,先生对他的儿子、建新和我说:“我死后,骨灰一半撒在北京住所的护城河里,另一半撒在礼泉九嵕山的柏树林里。”我们听了,都没有说话。我知道,先生要把一半灵魂留在京城,看国家运势,看民族未来,另一半灵魂回家,守望祖宗和父母,尽自己缺失的孝道。

先生也喜欢讲中所受的磨难,,批斗,挨打,受辱。先生可以绘声绘色地讲出审问他的场面。一群人,男男女女坐在炕上抽着烟审他,要他一个人站在地下,低着头,弯着腰。审问他的人轮番上阵,几天几夜,不许他睡觉。先生苦笑着说:“陕西楞娃嘛,开始挺硬,死不承认,打得受不了,自己就给自己编。”先生笑出了泪说:“招了更受罪,本来就没有的事,我怕牵连别人,又是一顿饱打。”

先生笑着讲,我流着泪听。先生说:“现在的年轻人不懂历史,很可怜。”先生对未来忧心忡忡。

先生讲文学,讲自己的文章。他的座右铭是“生前有血气,死后有骨头。”他写作,思想上学鲁迅“忧愤深广”,语言文字学形象生动,散文学孙犁情深意切。先生的文章也像他的长相一样,铁骨铮铮,不巧言令色,不哗众取宠,不奴颜婢膝。他的句子短而有力,铿锵郎朗。

先生也询问我对未来文学的看法。我说:“未来没有传统意义上的文学了,文学是中世纪贵族阶层的奢侈品。未来世界,统治世界的是资本。所有人都是资本的奴隶。资本通过高科技控制人类,通过娱乐来麻痹人类的精神。所以,未来只有科技的享受和娱乐。未来的人,一生下来就会被编入一个身份号码,植入一个芯片。等上完学就背上沉重的贷款债务,一生都会为还债而努力,没有喘息的机会。精神压力太大的时候,就去看娱乐短片,甚至嗑药。有直观的短片,谁还去到文字中感受真实的描写?有嗑药就能达到的快感,谁还有去男欢女爱?没有男欢女爱,哪里还有文学?”

我的话,说得先生连声叹息。先生问:“有没有办法阻止这种趋势?”我说:“老子早就说过自然而然的话,一切顺从自然和天性,不为天下先,不搞创造发明。但是,人类偷吃了禁果,欲望的魔鬼被释放出来,就会走上不归路。”先生吃惊地望着我,继而叹息道:“朝闻道,夕死可矣!”

先生回乡的两年里,亲自去看望礼泉很多作家,他把所有作家的资料收集起来,加上自己的评论,编成一本《醴泉作家名录》的书,我知道先生是想回报桑梓,鼓励后进者创作出好的文学作品。我读着先生名录中收录的从清末宋伯鲁到今天礼泉籍作家的资料和精彩点评,心中感慨万千。先生九旬高龄,又是患病之躯,有应付不完的事,他收集资料,逐个点评,这得要多么坚强的意志和毅力呀!在这个自私的年代,先生竟然做出这样一心唯公的事情来,不由得让人赞佩。

我不由得想起唐人孟郊的诗句:“大贤秉高鉴,公烛无私光”。

先生,大贤也!

2021年4月17日星期六于西安含光书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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