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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的复杂性和挑战性经常在人们生活中显露无遗。15年的婚姻旅程,对于老刘流毅和知名脱口秀达人傅首尔而言,也不例外。他们的婚姻曲折多端,曾有一次离婚经历,然而,这一切似乎只是他们长久婚姻中的一个插曲。
重新审视婚姻在一次采访中,主持人高美琳提出了一个深刻的问题:“在这15年的岁月中,有没有因为也好,感情也好退却,而产生想要分开的念头?”傅首尔坦率地回答:“我们其实也离过一次婚。” 这个惊人的事实让大家大开眼界。原来,在这段婚姻中,两人并不是一直风平浪静,而是曾在七年之痒时期经历了一次离婚。
这一段婚姻的短暂分离让他们认识到了彼此的重要性。傅首尔解释道,那时的她们年轻冲动,争吵不断,想要改变对方的心意。然而,分开的时间也为他们提供了机会去反思,去解决生活中的问题和矛盾。这段时间的冷静让他们明白,他们还爱着对方,还有改善的空间。
两种不同的生活理念老刘补充说:“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就是两个不同类型的人。” 他承认,他和傅首尔在生活理念上存在差异。傅首尔一直充满和奋斗,而老刘则更加安于现状,平和淡定。这种差异导致了他们之间的隔阂,难以满足对方的需求。婚姻需要相互的理解和支持,但在某些情况下,不同的理念可能成为分开的原因。
渴望被需要的感觉导演深刻地指出:“其实你是渴望被她需要的。” 老刘坦言,作为丈夫,他希望在婚姻中扮演被需要的角色。这也是他提出复合的原因。然而,他们的婚姻并没有变得更加平等和令人满意。
傅首尔解释了这一点,她说:“主要那时候也是刚刚,事业上面发生变化,很多东西需要去平衡。” 傅首尔的职业生涯一直非常繁忙,而老刘则在家相对悠闲。这种不平衡导致了精神层面的落差,老刘感到自己对于傅首尔是不被需要的。然而,傅首尔也认识到老刘的好,他一直在尽力扮演一个好丈夫和父亲的角色。
婚姻的挑战和复杂性这对夫妻的故事反映了婚姻中的常见问题。不同的生活理念、职业压力、经济不平等以及需要与被需要的问题都可以成为婚姻的挑战。在婚姻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期望和需求,理解和沟通至关重要。
为了解决问题,这对夫妻可能需要冷静一段时间,重新审视彼此的需求和感情。也许,他们可以请个保姆来照顾孩子,让老刘有机会去工作和社交,同时也让傅首尔专注于自己的事业。这个冷静期可能会帮助他们决定是否还需要继续在一起,以及如何改善他们的关系。
总的来说,婚姻是一段充满挑战和机会的旅程。它需要双方的努力,理解和支持。对于老刘和傅首尔来说,他们的婚姻或许会迎来一个新的转折点,一个更加成熟和平等的婚姻关系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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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点多,王雷从家里走出来,头没回,门也没带,径直走出小巷。顺着水泥路,盲目地快步向前。他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地,他只想走,走快点,一步紧接一步,走路需要的注意力,能减轻和分散他此刻内心的痛苦,沮丧和无望。
转过两条小巷,他走到了村子中间那棵榕树下。村子之所以叫榕树村,就是因为这棵至今屹立不倒的百年榕树,它枝叶繁茂,主干三个成年人抱不拢。粗壮的枝丫上垂吊着一根根气生根。远看,就像一位长寿智者的胡须。夏天的时候,榕树遮挡炎阳,树荫有三间房子宽大。树下围着主干,有一圈石质的靠背长椅和三个石桌,成了村里人聚集闲聊的去处之一。他记得他刚到榕树村不久,关于他上族谱的事儿,就是在这里议论,在祠堂里完成的。
榕树下有一家商店,就叫榕树下商店。他经常在这里买烟,夏天的时候外加一瓶百事可乐,和老板老板娘已经熟识。有时忘了带钱带手机,就欠着下次一起给。他还在这里拿快递,榕树成了地标,快递小哥很容易找到。树下坐着几个老人,抽着烟,在一起泡茶,八块钱一包的熟茶铁观音,他熟悉那种味道,老丈人经常泡,说是养胃。但他还是喜欢从小喝到大的茉莉花茶。
走进商店,要了两包蓝狼。老板从里屋出来,带着熟人见面的笑脸问他,今天晚班吗?他摇摇头,苦笑一下,接过烟,准备付钱,他突然想喝可乐了,让老板拿瓶冰的可乐。老板笑着说,没有冰的,只有常温的,百事也没有了,只有可口可乐。他叹气苦笑,心里不断地咒骂着,老板站在冰柜旁看着他,眼光像是询问到底要不要。他改了主意说,拿一打啤酒。老板打开冰柜,取出一打六罐的百威啤酒。草他妈的,啤酒总算是冰的,王雷心说。
掏出手机扫码,准备付钱时,他才发现手机里一分钱没有了。他点击查看了账户,又看了看短信,卡里仅剩的一万多块钱,刚刚被转走,余额显示0.44元,应该是在他出门到商店的路上,被凌华转走了,余额0.44元,就是让我死死死呗,死透呗,王雷内心的气愤,积聚在胸前,就像要冲破血肉,喷射而出。他长吁一口气,又深吸一口,尽量让自己平静,镇定,尽量不要在外人面前丢脸出丑。他抬头微笑,看着老板,像平时那样说道,钱不够了,明天过来再给。说完,自己扯过来一张塑料便袋,装了东西,提了,转身走人。
走出商店,他举步不定,不知道去哪里,像一只无头苍蝇,没了平日的主张。望着眼前的石桌和石质长椅,他走了过去,把手中的便袋放在石桌上,拿出一瓶啤酒开了,猛灌一大口,冰冷的啤酒,如同干冰灭火器,将他心中块垒,浇下一半。他给自己点了一根烟,烟能使他平静镇定,能刺激他思考,呼出烟雾的那一刹那,也能带走心中的些许愤懑。刚才出门时,他只有气愤,被欺辱被蔑视被打击的气愤,而此刻的心里,不仅仅气愤,更有一种悲凉,一种透顶的失望,失望就像头顶上顶着一块永远消不尽的冰块。此刻,他的心里像一座坟,坟里埋着一段感情和两具尸体。
他并在乎那一万块钱,他在乎的是尊重和信任,以及平等互爱的关系。凌华的举动,让他觉得可笑,过分,同时又像大冬天里溺水,使他觉得寒意重重,被冰冷包裹。人心真的隔着一层肚皮呀!他感慨道。他已经拿出了三十万,几乎掏空了他远在北方的那个家的全部积蓄,就为了能在南方这个海边的小渔村里,和爱的女人过一辈子。他甚至都没打算再回去北方那个家,不想给凌华造成心理负担,留下他舍不得老家的印象,有朝一日还要回去的误会。为了有个家,他愿意背井离乡,当个上门女婿,远离父母和兄弟姐妹,就像他曾经想过的,哪里黄土不埋人。他只想有个家,他今年已经三十七岁了。他有错吗?他要得多吗?如果说四十岁是中年人的门槛,他的一只脚显然已经迈了进来。他甚至假想过,如果自己是女的,都快到绝经的年龄了。
烟雾上升,在路灯的昏暗灯光下,像迷雾一般,消失在榕树的枝叶间。
他想起刚才凌华和他吵架时的嘴脸,陌生的似乎从未见过。他过分吗?结婚已经半年了,他至今还和老丈人睡在老屋。他只不过就是想要和她睡在一起,顺便同房,都半年了,除了几次牵手之外,他连凌华的胴体,都未曾爱抚过。她胸前此起彼伏,高耸的两座山峰,他也未曾攀上过。夏日里,她穿着T恤,牛仔短裤,在他的身边来回走动,那一对丰乳,和一双长腿,让他觉得躁得慌。可是,凌华不让他碰。这让他觉得难堪,羞愤,窝囊而又无能为力。他像一头猎下了一只鹿的狮子,想要吃它,却要录来点头同意。
八点半左右,路上的行人开始增加,都是下晚班的人,他怕碰见熟人,重新装好东西,提着,准备换个地方。去哪里呢!想了想,他决定去海边!此时的海边,应该很少人。他现在只想清静清静,被微凉的海风吹吹。日子过得糊里糊涂,乱七八糟,一地鸡毛,最可恨的是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沿着柏油路,他走过菜市场,走过油罐区,走过派出所大门,走过进出口检验检疫大楼,走到了海边。他所住的村子,距离海边不到一里路,走路不到几分钟。这里是厦门市重点打造的进出口自贸区。传言这一片要被拆迁,包括榕树村,这个传言由来已久,已经好几年了,但却总不见动静。他已经习惯了希望每次转向失望的颓丧。
他找了临海一块僻静少有人来往的地方,坐在海堤上,眼前五十米开外就是沙滩,黑蓝色的海水,像小时候用的碳素墨水,一波一波冲上沙滩,退却,往返重复着。右手边是一座小山,一座小小的海岬上竖着一座灯塔。左手是码头,现在已经关闭,轮渡晚上七点半停航。他重新拿出啤酒,打开一罐,喝了两口,点了一根烟。深吸一口,恨不能一口气抽完。烟对喉咙的刺激,能缓解郁闷沉重的心情。不远处的对面灯火辉煌,霓虹闪烁的就是厦门岛内,和榕树村一海之隔。从这边的码头坐轮渡,三块钱,十分钟到对岸。水性好的人,可以游到对岸。他曾经觉得他这个来自西北的农村娃,极有可能住进这个繁华的特区城市里,像一个真正的城市人一样生活其中。他甚至想象过,他衣锦还乡,荣归故里时,如何向家人和朋友描述厦门的繁华和独特,它像海上的一颗明珠,闪耀着最美的光辉。而他,一个来自陕西农村的愣娃,愣是住进了南方带,四季常青如春,有着长长的海岸线和柔软沙滩,有厦门大学,有名寺南普陀,美其名曰鹭岛的城市。他的孩子,将来可能要读厦大的。
当凌华跟他提出倒插门的时候,他考虑许久,最终答应,无不以上的想法在作祟,可以说是虚荣心,是争强好胜。但在他想来,这的确是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年轻人自嘲时说的,少奋斗二十年的机会。从一个偏僻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子,到一个二线特区大城市的跨越,对很多人来说,是天与地的距离,可遇不可求。他19岁来厦门打工,一直干到如今的三十八岁,习惯了厦门的一切。他现在吃米饭的次数多过了面条,习惯了天天冲澡,对海鲜也不过敏了。
几十年混成这幅模样,只能怪怨自己没有学历,文化程度低,虽然爱看书,但现实并不是喜欢看书,多看两本书就能解决的,何况他喜欢看的是小说。他来自西北的农村,姊妹三个,母亲手有残疾,父亲老实木讷,只会务农,哥哥沉默寡言,比他更加内向,少与人交流,说话结巴,因为说话结巴,更加不愿意开口,到今天还未结婚,注定了一辈子打光棍。妹妹矮小,可怜,也不喜欢开口说话,嫁给了邻村的一个和他家境差不多的家庭。农村也讲究门当户对,尤其对穷苦人家来说。
他从小自卑内向,不爱与人打交道,离开老家去往厦门,是他十九岁第一次出省。性格决定了他一半的命运,另一半的不甘不服,不肯轻易认怂,是生活教会他的。在农村生活,你一旦松了心劲,不肯拼命,日子会快速地滑向最低端,老家人说的日子过烂了。只要坚持不肯低头,不认输,哪怕走两步退一步,最起码是在往前走,而不是后退。人生的路,对他来说,从出生那天开始,就没有平坦和下坡可言,它是一条一直上坡,直到终点的人生路,所以他不断地折腾,厂里干过流水线,开过洗衣店,摆过烧烤摊,当过空压机的推销员,学过面点,烤过面包,开过奶茶店,卖过早点,甚至混了一段黑社会,胸前的狼头纹身还在。可就是没干成过一件事,但他依旧不服输,也不怕输。本来就在最底层,折腾输了,大不了还回底层,就像他自嘲时说的,连适应都不用。万一折腾成了,他这一辈子也就成了,跟着他的家也就起来了,不再贫穷寒酸,被人躲着,父母出门也不用被人瞧不起看不上,别人连话都不愿意搭。他想让父亲昂头挺胸的在村里走,让母亲的手不再做任何重活,让哥哥有个家,让妹妹在夫家说话管用。
想起老家以及家里人,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恶棍,一个吸血鬼,一个寄生虫,不到一年时间,他就掏空了家里三个成年人几十年的辛苦积蓄。和凌华结婚前,他最后一次折腾,是在云霄养殖螃蟹。他在厂里上班的时候认识了一个来自福建云霄的人,两人很谈得来,一来二去,就成了好友。朋友家在海边,那里的人家家户户搞海产养殖,一年下来收入不菲。朋友辞职打算回去养螃蟹,邀请他入伙。王雷没有多想,就决定入伙,他身上攒的钱够折腾一次了。他拿出积蓄一万块钱,给家里要了两万,撒谎说找到了一个好生意,和别人一起投资,风险小,收益高,一年下来能赚好几万。父母常年在家,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家里最有见识的人也就属他了,他的要求家人从不怀疑,母亲很快将钱打给了他。
朋友确实没有骗他,实打实的在干事。他俩住在海边的简易房里,轮流上班。螃蟹从下苗开始到出苗,慢慢长大,一切都很顺利,这让两人信心大增。他为了行动方便起见,跟家里再次开口要了两万多,作为首付买了一辆二手越野车,剩下的慢慢还。日子一天天的流逝,螃蟹一天天的长大,他好像看见一张张的百元大钞在水中游弋。那段日子虽然辛苦,艰难,被太阳晒得脱皮,脚被海水泡得发白,肿胀,但他从来不觉得累。每天早起晚睡,但精神抖擞,活力满满。人生翻盘的日子就在眼前。他忍不住内心的窃喜,终于有了底气,给家里打了好几个电话报平安,顺便聊了聊他养殖的螃蟹。父母虽然听不懂,但也觉得高兴,替他高兴。全家人沉浸在他的快乐里。就在剩下不到一月,要打捞卖掉螃蟹,只剩数钱的时候,一场台风袭来,所有的劳动成果,一夜之间,化为乌有。他和朋友蹲在台风过后的狼藉残骸里,看着眼前的一切,欲哭无泪。狗咬尿泡一场空,到嘴的肉不翼而飞。辛辛苦苦几个月的劳动打了水漂,那种无奈和悲催,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到。他觉得深深的憋屈,一种无力感贯穿全身,瘫坐在海边。朋友安慰他说,大不了从头再来。他看着朋友,欲说还休,人祸的话,他还能怪怨他,打上一架,把淤积在心里的苦闷和憋屈发泄出去,可天灾面前,他无力抗争。损失的人一大片,不止他一个。可是,直到那时他才知道,十几万的损失对朋友来说,就像一两万块钱,海边养殖的风险,跟一样,他们早就习惯了,而且他们赔得起。但是他赔不起。虽然只有三万,但是这三万,得哥哥在工地上干一年,靠父母养羊卖羊奶,得两年。这就是区别。最后他才知道,他在别人眼里就是一个陪衬。不能怪怨朋友,他好心带自己发财,可惜自己没那命,这种以小博大的事,他玩不起。当晚,他就告别了朋友,开车回厦门,准备找个厂子上班挣钱,车子还在月供中。
回厦门的路上,深深的沮丧感,让他灰心丧气,让他觉得愤懑不公。老天似乎从来没有站在过他这一边,好运气从来没有降临过。哪怕没有好运气,没有老天垂怜,可以呀!但你也别欺辱人,玩我呀!倒霉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的发送给我呀!世界上他妈的就没其他人了,就盯着我一个啦!妈的,见怂人压不住火,往死里欺负吗?他像是疯了一样,在车里怒骂着。唾沫星子飞溅在前挡风玻璃上。脚下的油门越来越深,车子像是脱缰的野马,要腾空飞起。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失控时,果断阻止了自己,将车子停在了下一个服务区。他扳倒座椅,平躺着,眼泪终究还是流了下来,像决堤的大坝,肆无忌惮地顺着两颊,流过鬓发,灌进耳朵。悲愤难过的情绪,在心里像是淤泥一样积了太多,情绪像是自己找到了突破口,决定要清空。从无声的流泪开始,他终于不再压抑自我,哇哇地嚎啕大哭。哭声里充满了痛苦,憋闷,委屈,不解,可怜,像是一场对不公的控诉,对自我的怜悯,对生活的怀疑,对日子的无望。
凌晨一点多的服务区里,停着好几辆车,人们听到哭声纷纷下车,慢慢地围了过来,就在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开始哽咽时,听见有人在敲窗,他坐直身子,有一个女孩递进一包纸巾,小心翼翼的问他,你没事吧!需要帮助吗?他接过纸巾,缓了缓,抿着嘴唇说,没事,没事,太累了。围观的人确定了他没事,才渐渐散开。他拿出一张纸,擦了擦鼻涕和眼泪,纸巾淡淡的香味,让他安定了许多。
等稍稍平静,他点了一根烟,烟雾在车内缭绕,像是寻找缝隙,顺着挡风玻璃,顺着内饰游走,就像一条游走的小蛇,又像一条正在形成的裂缝。想到裂缝,就像看见裂缝,让他想到了老家那座他前年才新盖的房子,那座现在已经被定性为危房的二层楼房。那是他最值得骄傲和高光的一刻。当房子拨地而起,白亮亮的瓷砖,在阳光下闪耀着润润的光泽。明亮的铝质小门。鲜艳的红漆双开大门,门上两个黄铜的大福字。全部的铝合金大窗,磨砂玻璃,还有屋顶两侧的那两只活灵活现的白瓷鸽子。气派,庄严,醒目,让村里多少人艳羡,他们在他父母面前,不断地夸赞着他。他亲眼看见父亲脸上的荣光,母亲眼里被人高看一眼的兴奋,哥哥一脸扬眉吐气地傻笑。那是他在厦门打工十年的积蓄,加上父母的赞助,盖起的一座属于他自己的房子。房子盖好后,他迫不及待地将它装修一新。新的沙发,床,灯具,热水器,一米多高的镜子,陶瓷盥洗盆,桌椅板凳,油烟机,煤气灶,净水器,冰箱,洗衣机,雪白的墙,锃亮的地板。房子盖好后不久,以前请也请不来的媒人们,开始主动上门说亲。在那栋新楼里,他相亲了两次,那感觉很不一样。之前他被安排相亲时,老感觉自己猥琐,没有底气,胆小而又害羞,总觉得四肢僵硬,不能舒展。可在自己的房子里相亲,他发现自己不仅挺能说的,而且不卑不亢,腰背挺得很直。他不得不感叹,人的背能不能挺直,得看腰里有没有铜,关中人说的铜即钱。
可好景不长。老天爷像是见不得他过顺心的日子。他们一家人住在老屋,新房盖好后,偶尔才去一两回。有一次父亲去了新盖好的房子,用了一次水,走的时候忘了关阀门。水表接头处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漏水,还是邻居发现了自家的墙开始出现裂纹,才通知的他,他当时人还在厦门,等他赶去查看,开门时,就感觉不对,门已经推不开了。他只能用肩膀将其生生撞开,走进屋内,才发现墙体上两指宽的裂纹,歪歪扭扭的,就像一条丑恶有毒的蛇。厨房里的油烟机因为墙体开裂掉了下来,新砌的锅灶也变了形。地板开裂,有的已经被挤碎了,一条歪歪扭扭的裂缝,像是人白净的脸被砍了一刀,触目惊心。外墙上的裂纹,比室内更加惨不忍睹,裂纹有四指宽。现场就跟经历了一次地震似的。在邻居的协助下,他最后搬开水表井的井盖才找到问题。从水表的数字上看,整栋房子已经渗下去了将近三十吨水。
就像天塌了,山崩了,辛辛苦苦十年攒的积蓄,二十多万元盖起的房子,忽然间成了不能住人的危房。曾经给他长脸,长他志气,让他腰杆挺直的房子,突然就这么废了。找谁说理去!找父亲吗?痛骂他一顿吗?不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剩下的只能祈求老天爷开眼,保佑它最好不要塌了。还是算了吧!老天爷在他这里,从来就没睁过眼。他抬头看天,天灰蒙蒙的就像他的心,低头看着水表井,积水像一面镜子,映着一张人鬼难辨,惨白惨白,欲哭无泪的脸。邻居没说一句话,默默转身走了。
事后,他直接逃去了厦门。那年的春节他没在家过。
扔掉第三根烟头,他的心情已经恢复。不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下次记得冬天再打。他重新发动车子,驶向公路,那晚就回到了厦门。
人就是这样,苦难经历得多了,心就慢慢起茧了。起了茧的心,据说就像脚后跟的死肉,用刀子揦下来一小块,不会流血。
但这次和凌华吵架,不是刀剑往来,而是一枪致命,即使有再厚的茧子,也抵挡不住。凌华早已经不是以前的凌华了,而他还是原来的他。他重新打开一瓶啤酒,缓缓喝了一口,继续点燃一根烟。和凌华初次相遇的情景,像电影镜头,一帧一帧地闪现眼前。
凌华是他在高明电子厂上班认识的,他来到厦门进的第五个厂子。当时凌华和他一条线,是线长,是凌华带他认识了线上的每一个人,熟悉了他的工作岗位。当晚,凌华就决定全线人员聚餐,吃了一顿火锅,像是为了欢迎他。凌华的举动,让他感动,心里满满的好感。两人互不讨厌,处得来,还天天见面,日子长了,就有了恋爱的味道,加上线上其他人天天开玩笑,起哄,喊着喊着,两人就顺其自然地走在了一起。
那段恋爱的日子,就像喝着清甜的蜂蜜水,从嘴里一直蔓延到心里。虽然两人没有同居,但每天晚上下班时,王雷都要骑着电动车送凌华到榕树村村口,有时甚至送到榕树下。在榕树下商店里买两瓶百事可乐,在石质长椅上坐一会儿。手拉着手,小声地说着最甜的话儿。那些话儿,榕树听了都觉得甜腻,不断地摇晃着枝叶,就像人在抖掉一身的鸡皮疙瘩。就连远处的大海都觉得嫉妒,送来微微的海风,想吹散那股浓浓的甜腻味。那时的他们简单,纯粹,一顿十几块钱的路边摊,就可以吃得心满意足,幸福的温度,就像烫嘴的肉丸。在他的出租屋吃一次火锅,就像过节一样让人期待而又满足。凌华抽空给他洗衣服,晒被子。他在凌华来事痛经时,为她冲泡网上买的红糖水,在出租房的天台为她冲洗头发。调休时,两人光脚坐在地板上,靠着床,吃着零食一起看剧,听凌华喜欢的闽南语歌曲《身骑白马》。那时的他们年轻无忧,青春且长,有的是时间挥霍,很少考虑将来,也就没有那么多烦恼和忧虑。
人不可能一辈子只谈恋爱不结婚。当他们两个真正开始聊起结婚时,才发现问题重重,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原来有那么多坎。首先,凌华是独生女,不可能远嫁外地,更何况是跨越了好几个省份的西北。在凌华的印象里,西北还是初中地理课本上介绍的那样。黄土高原,沟壑纵横,贫瘠苦寒,风起尘扬,经济落后,信息闭塞,女人的脸蛋上都有两块被晒成的红斑。无论王雷怎么解释,她都觉得是狡辩,骗她外嫁。起初,王雷还想带着凌华回老家,好让父母高兴一下,给老两口长长脸,让村里人看看,他王雷也能谈一个来自南方大城市的女朋友。看着凌华一次比一次厌烦且拒绝的表情,他只能暂且放着,缓一缓再看。再有,他当初坚持不当上门女婿,在凌华第一次小心翼翼提起的时候,他用理智压制着自己不要生气,先听她讲完。凌华说她肯定习惯不了北方的冬天,她从小就怕冷,虽然她喜欢下雪,世界一片雪白的样子让她觉得浪漫,小住可以,常住没戏。再有,她从小吃米饭长大,最不爱吃面条。还有,凌华认为厦门更适合他们生活。从大城市的角度去考虑工作,就业,机会,竞争,资源,人脉,经济,教育,医疗,发展前途等等,北方肯定不如南方,农村肯定不如城市。最后,凌华认真而又真诚地跟他说,榕树村有可能拆迁,如果他们结婚了,将来至少可以分到一套房子,先不管房子有多大,她所在片区的孩子,小学就可以上北大附小,初中可以上外国语中学。他不得不承认凌华说得有道理,但是当时的他还年轻,能耐着性子听完凌华讲完,已经是底线了。他一旦想到要远离父母,就觉得自己不孝。尤其母亲,她是用一双残疾的双手,一把尿一把屎将他拉扯长大。家虽然穷,可父母尽了最大努力,让他和其他孩子一样,健康长大。她一想到母亲,就想到她那双手,给他缝缝补补,洗洗涮涮,给他做饭,风风雨雨养活了他十几年。父母早就不指望大哥了,从小就指着他将来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替他们养老送终。而他呢?母亲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最后却替别人家的父母养老送终,这不扯淡吗?再说,上门女婿,永远低人一等,一辈子看人脸色生活,没有尊严,人和人的关系在根上就不平等。虽然在厦门这个比较开放的城市来说,歧视的观念没有那么严重,但还是有的。既然有,肯定就有受气的日子。
第一次聊起,最后不欢而散。两人冷战了一阵子。后来又和好,再次谈起时,虽然没有不悦,但彼此还是及时将话题制止,免得最后又分道扬镳。如此反复,第四次还没来得及谈的时候,凌华出事了。
那天晚上本来王雷要送凌华回去的,出了厂门,一个老乡有事叫他帮忙,他便让凌华一个人回家。凌华虽不情愿,但也没办法,怏怏地走了。那是他们第三次两人试图说服对方,但终究还是不了了之,当时两人都觉得彼此需要冷静和理智,就暂时分开了。王雷打算那天晚上在送凌华回家的路上,跟她认个错,服个软,先和好再说。他准备鼓起勇气跟家里说说这件事,先试探一下父母的口气和态度。为了凌华,王雷准备一搏。当凌华走路回家,快到村子的时候,碰到了飞车党抢包,被重重地摔在了柏油路面上,头部被磕伤,脸上被划破了皮肉,当晚就住进了医院。
当王雷第二天赶到医院时,所有事情的轨迹开始在慢慢转变中。凌华父母以孩子需要休养,将王雷挡在了病房门口。后来,凌华父亲彻底跟他摊牌了,说凌华和他是不可能的。见王雷还不罢手,凌华父亲终究还是说出了他心里曾经设想过的那些话,而且当着众人的面,说他骗他女儿感情,就是等着分拆迁款和房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外地人想当他的上门女婿,凌华嫁人肯定要嫁本地人的,怎么可能嫁给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外地打工仔呢!你真要喜欢凌华,想娶她,按照本地风俗,拿彩礼三十万。说完,凌华父亲伸出双手,像是等着接王雷递来的彩礼钱。王雷傻子一样看着凌华父母,不能说那是一幅势力的嘴脸,只能说是现实。都什么年代和社会了,还想什么公主和王子的桥段,祝英台和梁山伯的情节呢!这是个金钱社会!何况,这是沿海城市厦门。三十万,凌华父亲一分钱没多要,他本地一个同事曾经聊过,三十万是最低的,就像拍卖的起拍价,算是最好说话的。
王雷像是大彻大悟似的明白了,他和凌华的恋爱,仅仅是两人的一厢情愿,各自生命中的一个浪漫的小插曲,年轻人的一时冲动,终究抵不过现实社会和真实生活的。就像那句流行语说的,只谈感情不谈钱等于。人不能一辈子活在喜欢和恋爱里。没有房子,哪里容得下那些甜蜜呢?没有钱,靠什么支撑起生活呢?榕树下再美再甜再清凉,也不能支个蚊帐就生活呀!现实的打击,最容易让人清醒,从幻觉和梦中醒来,认清眼前和自身。
当一个人看清了现实和自身,也就成长了一步。所谓的成长,就是认清现实后,自觉地妥协一步,而不是靠着鲁莽冲上前去,磕个你死我活。厦门还是厦门人的,与我无关。王雷回到出租房后,熬了凌华最喜欢喝的玉米排骨汤,托一个同事转手送给了凌华后,就辞职离开了厦门,去了漳州。
失恋像受伤,需要疗愈。他在漳州的出租房里白天睡觉,晚上在对面的影碟店里租碟子,买两瓶百事可乐,边喝边看电影,连续看了一个月。花完了身上的全部积蓄之后,才找了一个厂子进去打工,算是自我疗伤,对此前的恋情做了一个了结。他就是在漳州的厂子里认识来自云霄的那个朋友,那已经是两年多后的事情了。
当他从台风造成的损失里走出来,回到厦门一年后的某一天,在一家连锁超市的门口,突然碰到了凌华,像是前缘未尽,又像是电影情节,更像一个玩笑。凌华看着他,他看着凌华,两人像是要在对方的眼里寻找失去的东西,搜寻出各自命运的轨迹似的。凌华慢慢的开始笑,他也笑了。慢慢的走近对方,都没有开口,都在等着对方开口,其实都不知道第一句要说什么。时间像是停滞了,所有的声音自动隐去,只剩彼此的心跳和呼吸。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十秒,但就像过去逝去的几年时间。终究还是王雷开了口,买东西吗?凌华点点头,抬起头的一瞬,眼睛上方一缕头发的后面,露出了一道浅浅的伤疤,应该是那次抢劫后留下的吧!王雷看着心里难受,眼睛顿时潮潮的,但他克制自己不要轻易流露,让凌华误解。
凌华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爽朗地一笑说,跟你没关系,在哪里上班。凌华尽量说得自然,反而显得刻意。
王磊说,在新安上班。
凌华说,听同事说,你去了漳州。
王雷说,嗯,在漳州混了几年,感觉不如厦门,就回来了,回来一年多了。
凌华顿了顿,看着他说,为什么不找我。
王雷抬起头,又低下,像是思考答案,又像是积聚能量和勇气说,嗯,还是不打扰你了,咱俩不合适,我配不上你。我在家盖房子了,再干几年,回家相亲结婚生孩子,我农村的,还是找个农村的女孩合适。那时年轻,瞎想,跟闹着玩一样。现在年龄大了,不瞎想了,想实实在在的。你还上班吗?
凌华说,不上班了,开了一间茶叶店,你呢,找到你的乡下女孩了吗?
王雷看着凌华,凌华的眼神不像是开玩笑,很认真的样子,他想了想说,还没有,才相了两回亲,人家都没看上我。年龄都太小,没看出我这老男孩的潜力。王雷有点得意自己的最后一句自嘲。
凌华没笑,继续说,我也没有,要不咱俩继续凑合过,还是那个条件,倒插门,当上门女婿,你买一辆车,彩礼二十万,结完婚,给你上族谱,咱俩办一张户口本,和我父母分开过,孩子跟你姓。
王雷,为什么?
凌华说,我都三十二了,没人要,脸上还有个疤。
王雷看着凌华,想到那道疤,跟他有一定的关系,有点愧疚地说,我们下次再谈好吗?
凌华瞪着眼睛,有点凶狠地说,你那天晚上送我回家就没事了,说完,看着王雷越来越愧疚的脸色,像是出了一口恶气,脸上的表情缓和了许多,继续说,好,我等你。
两人分开,一个往左走,一个往右走。
他跟凌华说的下次再谈,也就是不再谈的意思。还有什么可谈的呢?他现在早已经不是当初的年轻小伙子,而是一个三十六岁的成年人了。曾经想过的那些美事,再也不想了。过去的就像风吹过的灰烬一样,就那样吧!厦门终究还是厦门人的,而不是他这个临时过客的。他在老家盖了房子,房子挺气派,不过就年龄大了,娶个头婚女人不现实,娶个二婚女人还是可以的,他甚至跟老妈说过,哪怕带个女孩都行。现实就是现实,不是童话和电影情节,成年人的一个标志,就是学会跟生活和现实妥协。
他刚点燃一根烟,电话就响了起来,接过电话,父亲在电话里嗫喏了半天没讲清楚,还是老妈接过电话,语气里充满着慌不择路,带着点哭腔的说完了水表漏水,房子地基下陷,墙壁开裂的事。他正在想和凌华的事,接着又来了一件比这个更让人觉得糟心,甚至是剜心痛的糟糕事。挂了电话,他立时愣在当场,不知作何感想,脑子乱哄哄的,嗡嗡的一直响。他这是怎么了,哪根香没烧到呢?祸事一件接着一件,老天爷像是纠集了一群人,故意出难题给他,就想看他倒霉催的,活得跟三孙子似的。
他第二天就请了假往家赶。到家后,来不及放下行李,就去了新房查看。看了一圈后,心如死灰,他记得他是停停走走,走走停停,一会儿想东,一会儿想西,不到一路的路,愣是走了将近一个钟头,像一个游魂野鬼飘荡在田间小路上,又像是迷路的小孩。等他返回家,看着父母年老的面容上愁云惨淡,束手无策,像待宰的羔羊,任其命运无常的捉弄。看他时,都不知安防何种表情在脸上面对他。他提着行李,出了门,直奔火车站,又回了厦门。
回到厦门后,他又请了两天假。在出租屋里,像是受伤的野兽,自我疗愈,他想了很多很多,像是要把自己的前半生做一个盘点,清算,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像是侦探破案,想要从细枝末节里,找出自我人生的漏洞,说白了,就是像搞清自己为什么一直这么悲催。
两天后,上晚班,他打电话给凌华,说自己愿意倒插门,她说的条件他都答应。唯一的条件就是不举行婚礼,不设宴,他们俩去民政局登记领证就算完婚。
晚上十点多的海边,十一月的厦门的晚上,已经有点凉了,老家都应该穿羽绒服了,他想。他打开最后一瓶啤酒,喝了一大口,重新点燃一根烟,猛吸一口,吐出烟雾,烟雾瞬间被海风吹散。他笑了笑,日子里的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就不能像这烟雾一样,瞬间被吹散,该多好。人的记忆跟鱼一样又多好,上一句还在吵架,下一句的狠话却忘了,而变成了我爱你。
他和凌华说定了之后。当天晚上,就给家里打了电话,将他倒插门的事情跟父母亲讲了。虽然很难开口,但令他意外的是,开口之后,他却讲了挺长时间,他自觉把所有的好处和坏处都讲清楚了。随即跟父母开口要三十万。母亲在电话里沉默了一阵,隐隐约约能听到她呼吸的声音。随后,母亲说了一句好好过日子,就挂了电话。他记得他流泪了。他觉得他卑鄙,龌龊和猥琐,虽然嘴上没有怪罪父亲忘了关水阀,但心里还是怨恨他的,不然,他没有这么足的底气跟家里开口要三十万。可事实真的如此,他唯一可以拿得出手,唯一能让自己挺直背,唯一的结婚的资本,就那么没了,变成了一堆立在那里的垃圾。他知道三十万意味着全家这几十年的全部积蓄,他像是报复一般地反咬他们一口。他还记得那天转身回厦门,在火车上喝了一瓶小二,回想父亲的一生,一辈子没有话语权,家里是母亲拿事。一辈子没有主张,全听母亲安排。一辈子没跟人说过一句硬气的话,没跟人吵过一句嘴,更没打过一架。老老实实,本本分分,沉默无语,有他不多,没他不少,像是透明人一般活了一辈子。在他醉醺醺的意识里,他觉得父亲辜负了他这一辈子的光阴,他的人生一直匍匐在尘土里,从未站立起来。既然老家没了希望,他想在南方有个遮风避雨的家,这次去了,再不回来。
可他想站立起来。凌华又给了他一次机会,他不想再错过了。再错过的话,自己的一生或许就注定了像父亲那样匍匐在尘土里,一辈子也别想站立起来,更不要说昂头挺胸走着的机会了。
他对婚后的日子,虽然不抱二十几岁时稚嫩的狂想了,也没有抱甜蜜恩爱的奢望,只想和凌华平平淡淡,安安稳稳地过好每一天。他明知赘婿的难处,可他没有料到赘婿的难处有多难。他想,就把那些难处,只当弥补给凌华了。仅仅半年多的时间,日子就像把他当做佐料一样在锅里煎熬。他还是当初的他,可凌华已经不是当初的凌华了。
一开始,凌华为了让他上族谱,和族里以及村里大闹一场,只有上了族谱,才算被榕树村接纳,才有分红的权力和分房的资格,那是他第一次见识凌华的另一面。她完全不顾及自己女孩子的身份,在地上撒泼打滚,在族里管事人的家门口闹事,在父母面前撒泼,争取另立门户,从户口本上脱离出来。他一个外省人,没人理会他,他想和凌华商量商量,可凌华不理会他。他脸皮薄,不愿意跟在凌华身后闹事。凌华就当着榕树村众人的面骂他窝囊废,没本事,就会上班打工,什么事都靠女人。他只好跟在凌华后面,凌华在前,像是冲锋陷阵的将军,他像后勤供给。事情在榕树村传得沸沸扬扬,他成了别人眼里的笑话,茶余饭后的消遣,成了夜市上众人酒后的谈资。他觉得脸面和尊严,碎了一地。每当走在榕树村的巷子里,他总像是能听到墙的那边传来议论和嘲笑他的话语。最关键的问题是,凌华闹了又闹,终究还是没有办成。最后还是她父母出面,在中间不断的托人找人斡旋,最后才办成。他多说了几句老丈人和老丈母的好话,被凌华听到,说他没有骨气,就知道低三下四的巴结人,就知道忍让,难倒那些不是我们应得的吗?
他是真不知道凌华和她父母的关系怎么会闹得这么僵。原来她只是讨厌父母想把她介绍给隔壁村一个大胖子中年人,再就是他和凌华分手,凌华认为是父母的过错。可现在不是已经结婚了吗?这坎不是应该迈过去了。那些吵架后和老丈人睡一个房间的日子里,老丈人跟他说了些心里的大实话,像他们这种独生女家庭,没有一个儿子,就像少了一根柱子,在这个村子里势单力薄,只能抱大腿,靠大树,不然的话,很多东西轮都轮不到咱。以前给凌华介绍的那个对象,虽然年龄大了点,可人家家境好,有势力,能给咱带来好处,没人敢随便欺负咱。
老丈人说的,王雷能理解,毕竟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了。
他之前以为,榕树村拆迁应该不远了。可惜,像之前听到的那样,说是拆迁,却一直没动。他和凌华的好日子,就像看得见,但摸不着的海市蜃楼。慢慢的,连凌华也渐渐失去了耐心。尤其在她的茶叶生意越来越不好,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她就像身上被泼了汽油,谁跟她搭话,就能点着她,招来一顿谩骂。王雷觉得凌华确实变了,仅仅几年的时间,不仅变得浮躁,没有耐心,还变得虚荣,喜欢与人攀比,别人有的,她也要有。别人没有的,她也想要。王雷带来的三十万,被她几天时间就花了个精光,买了一辆红旗轿车,花去了十几万,王雷虽然心疼,但也能理解,榕树村里已经找不出家里没有车的人家了,有的人家甚至有两辆三辆。但是给茶叶店补贴十几万,是他不能接受的,因为在他看来,凌华的茶叶店迟早要关门的,她根本不是做这个的料,只是眼红别人赚钱,而不知道别人赚钱的道道。但凌华把茶叶店看做了她的事业,根本不顾及王雷的反对。再说,钱已经在凌华手里了。
茶叶店关门的那天晚上,凌华在家里就像一个定时炸弹,人人都不敢正眼看他,就怕他发火,可王雷终究逃不过。两人吵架了,吵着吵着,之前过去的事情,被一件一件地翻了出来,像是清算。两个人都像是失控了,数落着彼此的过错。言语像是不能表达彼此的愤恨,两人开始摔东西,像是打家劫舍,摔东西撒气比赛。乒乒乓乓的摔打声,甚至引来了邻居的报案。从那以后,王雷就被赶出了卧室,和老丈人睡一个房间。他之前的计划,母亲告诉他的,尽快生个孩子,有了孩子,就像扎了根,家里就像有了定海神针,你才能站住脚。打出一片立脚之地的计划,就此搁浅了。
王雷又像是回到了单身生活。每天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和老丈人一个房间。有一次,凌华再次骂他窝囊,没本事,说村里的谁谁谁做生意,谁谁谁跑船,谁谁谁跟了渔船,两年就翻身发财,买了房子车子,给老婆买了钻石项链,金镯子等等。说王雷这样的北方人,木头脑袋,一辈子就知道打工,一点拼命的精神没有,当个上门女婿就安逸了,就等着拆迁款,这一辈子不拆,难道就等一辈子吗?王雷一下子发了狠,辞去了厂里的工作,面试了一家捕鱼公司,跟着上了船,可惜,还没出海,就因为海鲜过敏,在医院连着打了三天点滴,差点被折腾死了。吃鱼不过敏和捕鱼不是一回事。
他记得那天晚上回到榕树村,没敢进家门,转身来到海边,站在海堤上,想着凌华生气发怒的样子,丈人丈母娘躲避不管,邻居的笑话和议论,他真的想一跳而下,结束这悲催的人生。他觉得自己在南方的这个城市,像一个可怜的孤儿,没人在意他吃饱了没,穿暖了没,生病了没,没人在意他的喜怒哀乐,没人关心他想要什么。而他呢!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看每一个人的眼色行事,活得比他的长相还猥琐。那一刻,他真不想活了,想着一跳而下,世间所有的痛苦就此打住,从此再也不用在意任何人的脸色和眼色,就连从来都没睁眼的老天爷,老子也不放在眼里,而能痛骂你一句,你个睁眼瞎的老天爷,你娘的,要你何用,快去死吧你!
当他抬起一只脚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了远在北方小村子的父母,那通电话里的那最后一个哀求,有了孩子,抱回来给爸妈看看,我们就看看。
就看看,就看看而已的声音,像是从北方的天空,被风裹着,被云托着,翻过秦岭,飘过万千树木的森林,穿越了黄河和长江,抵达了他的耳边。人啊人!终究不是木头,终究不是动物,活过了三十多年,心里积攒了太多的牵挂和羁绊,就像一棵树上的枝枝叉叉,没那么容易放下和丢弃!
他再一次妥协,忍让,退下海堤,瘫坐原地,抽着烟,像是跟自己谈心,骂着心里的另一个自己,同时也像是在劝说另一个自己。千万不要做傻事,好死不如赖活着,哪怕像狗一样活着,那总算还活着,只要活着就有一线希望,就有任何可能,可能中五百万,可能人生翻盘,可能霉运去了,好运连连,可能凌华变了,可能他和凌华有了孩子,可能他带着凌华回老家了,可能真的要拆迁了……等抽完最后一根烟,他站了起来,趿拉着鞋子,一步一步走回了家。没出意外,又和凌华吵了一架。吵完架后,他自觉地退到了老屋住下。这一住,就是两三个月。
今天晚上下班,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刚回到家,凌华就因为他没有把袜子扔在洗衣间内,而是搁在了鞋里,他是汗脚,一股臭味,让正在吃饭的凌华发火了。其实真正的原因是村里有人传言,榕树村大概二十年之内不会拆了。这个消息让凌华有点发蒙,继而陷入到了一种绝望里,二十年后,她都五十几了,拆不拆跟她还有什么关系和意义。王雷觉得的无所谓,拆不拆的对他来说,意义不大。反正在凌华眼里,他就是在等着拆迁款,那就是吧!不拆的话,更好,似乎还能说明他不是图这份拆迁款。不拆的话,他还能在榕树下乘凉,在凉椅上休息,喝瓶百事可乐。当凌华喊出离婚两个字的时候,王雷被彻底惊到了。自结婚之后,两人从来没说过这个词,因为两个人都知道,这个词一旦出口,就很难挽回了,是不可轻易触碰的底线,是原则,比摔东西更可怕。可凌华就像是挑衅似的,还是说出了这个词。
当他夺门而出时,他的内心里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痛苦,彻底绝望了,就像此时,他再次回味刚才的吵架。他真觉得是自己咎由自取,作茧自缚,自己挖坑自己跳。同时他又觉得这一切都像是凌华的阴谋,报复他让她脸上留下那条疤痕。更是他贪婪这座城市的华美,贪婪它将带给自己的美好未来,贪婪城市的虚荣,贪婪这一世可以翻身的妄想。
轻生的念头,在他刚才的思绪里,像是孤魂野鬼,一会儿飘荡过来一会儿飘荡过去,就像看着黑蓝色的海水,水里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召唤他,告诉他跳下来,一点痛苦都没有,这是妈妈的怀抱,曾经十月怀胎时你待过的地方,这里即温暖又宁静,即舒服又安全,再也没有人跟你有任何冲突,牵绊和联系,这里你可以睡得很好很好。
王雷一次次地挪动脚步,半只脚都在海堤外时,突然一艘渔船归航,捕鱼时的黄色暗光,远看就像眼前吹来一阵沙尘暴,就像老家二三月份时偶尔刮起的灰蒙蒙的沙尘暴。甲板上的人,就像抵着沙尘向前走。他突然弯下腰,像父亲那样,顶着沙尘向前走,风越来越大,那个人跪倒了,但还是面向沙尘,像一个坚定的勇士。最后,他甚至趴下了,匍匐着,像是等待沙尘暴的结束,但他终究还是没有调转方向,而退却逃走。他像一具雕塑,定格了在那里,庄严的如同殉道者一般。
无疑,那是父亲。
他激动地大哭,像是疯子一样大喊着爸爸,爸爸……
就像一个梦,王雷被清洁工人叫醒时,发现自己睡在刚好能睡下一个人,翻个身就有可能掉下去的海堤上时,他坐了起来,还特意向海堤里侧看了看,海水昨夜里涨潮了,已经淹没了大部分沙滩,淹过了一半的海堤,如果掉下去,对他这个旱鸭子来说,必死无疑。他确定没有做梦。下了海堤往回走。
到家后,没见到一个人。他走进厨房,掀开罩着菜的罩子,给自己在电饭煲里盛了一碗饭,开始大口地吃喝起来。呼啦呼啦的扒饭声,嚼菜的咔嚓声,像是吃着一顿美食大餐。饭毕,他点了一根烟,等烟抽完,他换了工作服,认真地系好鞋带,还特意打了鞋油,这才出了门,大步地走向上班的地方。
生活还要继续!如果它真要自己倒下,那他就倒下,如果真要自己跪下,那他就跪下,最后大不了低到尘埃里,大不了,在灰尘里匍匐一辈子。最重要的是活着,哪怕只能活一天。只有活着,一切才都有意义,就像父亲的一辈子,哪怕没有站立起来,它依旧有没有站立起来的意义,那个努力奋斗站起来的过程,他看见了。
就在昨天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