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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调歌头
辛弃疾 〔宋代〕
赵昌父七月望日用东坡韵叙太白、东坡事见寄,过相褒借,且有秋水之约。八月十四日,余卧病博山寺中,因用韵为谢,兼寄吴子似。
我志在寥廓,畴[chóu]昔梦登天。
摩挲[suō]素月,人世俯仰已千年。
有客骖鸾[cān luán]并凤,云遇青山赤壁,
相约上高寒。
酌酒援北斗,我亦虱其间。
少歌曰:“神甚放,形如眠。
鸿鹄[hóng hú]一再高举,天地睹方圆。”
欲重歌兮梦觉,推枕惘然独念,
人事底亏全?
有美人可语,秋水隔婵娟。
· 背景
赵蕃,字昌父,号章泉,中年以后绝意仕途,归隐于玉山章泉。由玉山西南而行百余里,可进入铅山境内,那是辛弃疾隐居的地方。赵蕃与辛弃疾年纪相仿,经历相似,又都是“清高绝俗”之人,因而交游频繁,不乏诗词唱和。
七月十五(“望日”)月圆之夜,赵昌父用苏轼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韵,填了一首词,内容大概是关于太白、东坡饮酒邀月,梦游月宫之事;最后还把辛弃疾大肆褒扬了一番,并定下中秋泛舟之约。
中秋前一日,辛弃疾在博山寺中养病,读到赵昌父的词大为感动,便依其韵填了这首《水调歌头·我志在寥阔》作为答谢,并顺带把此词寄给了吴子似(吴绍古,铅山县尉)。
· 简析
既然赵昌父的原词就是关于梦天、月亮的,和词自然也应依此主题。所以,词一开始就写道:“我志在寥廓,畴昔梦登天。”我志在辽阔无际的宇宙,从前就做梦登上了天宫。这两句化用了屈原《九章》“昔余梦登天兮,魂中道而无航”句意,重在表现其高远的志向、广阔的胸襟。
接着“摩挲素月,人世俯仰已千年”二句,写登天后玩赏明月之事。“摩挲”,用手抚摩之意,这里指玩味欣赏。他沉浸在美好的幻境中,才不过俯仰之间,却发现人世已过了千年。还没来得及感喟,他就看到更加奇幻的一幕:“有客骖鸾并凤,云遇青山赤壁,相约上高寒。”好友赵昌父正驾驭着鸾凤云游呢,还在彩云间遇到了李白和苏轼,他们相约飞升到更高的苍穹中去。当然,“我”辛弃疾也有幸忝列其中,跟“三贤”一起拿北斗勺舀酒畅饮。“酌酒援北斗,我亦虱其间”,以“虱”为喻,是自谦之辞,也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慨叹。
古语云:“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所以,过片开始写咏歌。
“神甚放,形如眠。鸿鹄一再高举,天地睹方圆。”这是辛弃疾的心曲,是他闲居生活中积极用世的自白。“神甚放,形如眠”这安闲自在的生活,从来不是他想要的,他心中的“鸿鹄”之志,一刻也不曾磨灭。一曲终了,心事依旧难解,就在他准备再歌时,梦醒了。梦里他可以“摩挲素月”,可以与先贤“酌酒援北斗”,可以
高举鸿鹄,睹天地方圆,尽情地挥洒豪情壮志,可一旦坠入现实,他能做的只有“推枕惘然独念、人事底亏全”而已。
“惘然”,失意彷徨,不知所措的样子,这是对现实的无声抗议。“人事底亏全”的质问,写尽报国无门的悲愤。
最后二句“有美人可语,秋水隔婵娟”,化用杜甫《寄韩谏议》“美人娟娟隔秋水”之意,一方面表达了对好友吴子似的思念,另一方面则寄寓了渴望用世的政治情怀。
全词充满了瑰丽丰富的想象,具有极强的浪漫主义色彩。现代词学家吴则虞评曰:“稼轩此等词有意学步眉山,不粘不脱,别有机杼。”辛弃疾有意学习苏轼填词,你觉得像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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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任安书》是司马迁回给好友任安的一封书信,信中陈述了他为完成《史记》的编撰,而不得不忍辱负重、坚持活下去的心境。文章情感浓郁,司马迁矢志不渝的形象跃然纸上。
他心怀正义之情,仗义执言,虽祸及自身,却无怨无悔。司马迁和李陵同朝为官,并没有多少私交。但他通过日常观察,认定李陵是一个有品德的人。因此,当传来李陵战败投降奏书时,司马迁不像其他大臣那样见风使舵、明哲保身,而是仗义执言,极力陈述李陵投降是权宜之计,遭来罪祸。“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凄怛悼,诚欲效其款款之愚”,司马迁并非不知道直言进谏的危险,只是他要坚守做人的原则和底线。
他怀揣理想,重新认识生死,死得其所,生而有为。“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司马迁的理想是收集天下散失的历史传闻,考订事实综述本末,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遭受宫刑,对司马迁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他被乡里之人、被朋友羞辱和嘲笑,连为先人上坟祭扫都觉得没有脸面。但是他一想到父亲的遗志还没有完成,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扑在创作上,广泛收罗历史资料,去伪存真,对黄帝至汉武帝3000年左右的史实进行整理,成为历代修史的典范和遵循。
因有未竟之理想和事业,所以司马迁在身体和精神上都受到极大创伤的情况下,凭着执着的信念,顽强地活了下去,前后历经14年,终于写成《史记》这部辉煌巨著,实现了毕生的理想。
今天,再次拜读《报任安书》,细细体味人生,刚正不阿,一身正气,想与大家共赏这部名篇杰作。
汉文·报任安书
司马迁
【题解】
任安,字少卿,荥阳(今河南省)人,曾任北军使者护军、益州刺史等职。司马迁任中书令时,任安写信希望他“推贤进士”。时隔不久,任安因事下狱,已判死刑,于是司马迁写了这封回信。司马迁在信中阐明他无法“推贤进士”的原因是自己已身受宫刑的奇耻大辱。信中还特别描述了李陵深陷匈奴的壮烈战斗场面,不仅说明了李陵降匈奴的不得已,更强调自己受宫刑乃是千古奇冤,从而揭露了汉武帝的喜怒无常、是非不明,并提出了进步的生死观,表现了其为实现理想而坚韧不拔的战斗精神。
【一段】
太史公牛马走①司马迁再拜言。少卿足下:曩②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意气勤勤恳恳,若望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此也。仆虽罢驽③,亦尝侧闻④长者之遗风矣。顾自以为身残处秽⑤,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独抑郁而谁与语?谚曰:“谁为为之,孰令听之?”盖钟子期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⑥。何则?士为知己者用,女为说己者容⑦。若仆大质⑧已亏缺矣,虽才怀随、和,行若由、夷⑨,终不可以为荣,适足以见笑而自点耳。书辞宜答,会东从上来,又迫贱事,相见日浅,卒卒无须臾之闲,得竭志意。今少卿抱不测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从上雍,恐卒然不可为讳,是仆终已不得舒愤懑以晓左右,则长逝者魂魄,私恨无穷。请略陈固陋。阙然久不报,幸勿为过。
【注释】
①牛马走:像牛马般的供驱使。②曩(nǎnɡ):从前。③罢驽:才能低劣。罢,同“疲”。驽,劣马。④侧闻:侧身倾听。⑤身残处秽:指受宫刑。⑥“盖钟子期”二句:钟子期、伯牙均为春秋楚国人。伯牙鼓琴,钟子期为知音。钟子期死后,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再弹琴。⑦“士为”二句:见《战国策·赵策》。⑧大质:此处指身体。⑨随、和:指随侯珠、和氏璧。此处喻杰出才能。点:污辱。东从上来:随汉武帝从东方归来。卒卒:匆忙、仓促。不测之罪:死罪之婉称。雍:地名,在今陕西省凤翔县南,乃武帝祭祀五帝之所。不可为讳:处死的婉称。固陋:鄙陋。阙:间隔。
【译文】
太史公,愿为您效犬马之劳的司马迁再拜陈述。少卿足下:前些时承蒙您给我写信,教导我要谨慎地待人接物,应把推荐贤良人才做为己任。词意与语言殷勤恳切,好像抱怨我没有听从您的教诲,却将您的话当做世俗的偏见,我是不敢这样做的。我的才能虽然低下,但也曾经听闻德高望重的长者风范。只是我感到自己身体残缺、处于污秽耻辱的境地,稍有行动就要受到指责,想要做有益的事情,反而会导致不良后果,因此我独自愁闷,没处去诉说自己的情怀。谚语说:“为谁去做事?谁来听从你?”钟子期死了之后,伯牙就终身不再弹琴。这是为什么呢?士人为知己的人效力,女子都为喜爱自己的人打扮。像我这样的人,身体已经残缺不全,即便自己的才能像随侯珠和卞和玉那样宝贵,品德像许由、伯夷那样高尚,也终不能以此为荣,只足以被人耻笑、自取侮辱罢了。您给我写信,本来早应答复,正赶上我侍从皇帝东巡归来,又忙了一些琐碎事务,与您见面既少,匆忙间又无一点空暇尽抒胸怀。如今您蒙受不测之罪,再过一个月就到了处决的日子了,那时我必须跟着皇帝到雍地去,恐怕您的不幸突然降临,那样,使我最终不能向您抒发愤懑的感情,而您在九泉之下,也一定会抱无穷的遗憾。请让我简略陈述鄙陋的见解。时隔较久没有给您写回信,请您不要责怪我。
【二段】
仆闻之:修身者,智之符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表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而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祸莫僭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刑余之人,无所比数,非一世也,所从来远矣。昔卫灵公与雍渠同载,孔子适陈;商鞅因景监见,赵良寒心;同子参乘,袁丝变色;自古而耻之。夫中材之人,事有关于宦竖,莫不伤气,而况于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之豪俊哉?仆赖先人绪业,得待罪辇毂下,二十余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纳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誉,自结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遗补阙,招贤进能,显岩穴之士;外之,不能备行伍,攻城野战,有斩将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积日累劳,取尊官厚禄,以为宗族交游光宠。四者无一遂,苟合取容,无所短长之效,可见于此矣。向者仆亦尝厕下大夫之列,陪奉外廷末议,不以此时引纲维,尽思虑,今已亏形为扫除之隶,在阘茸之中,乃欲仰首伸眉,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注释】
端:开端。卫灵公:春秋时卫国的君主。雍渠:卫国的宦官。商鞅:战国时卫人,入秦后帮助秦孝公变法。景监:秦孝公宠幸的宦官。赵良:秦国的贤臣。同子:即汉文帝的宦官赵谈。由于司马迁的父亲名谈,此处避文讳。袁丝:即袁盎,汉文帝时任郎中,丝乃他的别号。竖:供役使之小臣。刀锯之余:此处指受宫刑的人。绪业:余业。指太史令的官职。这是司马迁的父亲留下来的。待罪辇毂下:在皇帝身边任职。辇毂下,皇帝车驾左右。拾遗补阙:补正小的疏漏过失。岩穴之士:指隐居在山林岩穴的隐士。搴(qiān):拔。厕:忝列。外廷:本指皇帝与大臣议事的朝堂,这里指外朝官。纲维:国家法令。阘茸(lǘrónɡ):卑贱。
【译文】
我听说:修身,是智慧的表现;乐于施舍财物帮助别人,是仁的开端;知道如何对待取舍,是正义的表现;懂得耻辱,是勇敢的先决条件;树立美名,是品行的最高标志。士人有这五种品德,然后才可以立身于世,列入君子之林。所以说灾祸没有比贪利更悲惨的了,悲哀没有比伤心更痛苦的了,行为没有比侮辱祖先更加难堪的了,耻辱没有比受宫刑最为严重的了。受宫刑而后得到余生的人,是无法和一般人相提并论的,这种观点已经不是一世一代,长期以来便是如此。从前卫灵公和宦官雍渠同坐在一辆车子上,孔子就离开卫国,到了陈国;商鞅靠景监的引见见到秦孝公,赵良便因此而寒心;宦官赵谈陪文帝乘车出去,袁丝感到可耻,因而发怒;这说明自古以来都是鄙视宦官的。即便是中等才能的人,事情如果与宦官有关系,就没有不垂头丧气的,更何况那些慷慨激昂之士呢?现在朝廷尽管缺乏人才,又哪里用得着受过宫刑的人来推荐天下的英雄豪杰呢?我依靠先辈的事业,能在皇帝左右做官,已经有二十多年。所以我想:对上,不能进献忠信,获得奇计才高的美誉,以取得英明君主的赏识;其次,又不能为皇帝拾遗补阙,推荐贤能,使隐居的贤人显贵;对外,不能参加军队,攻城野战,建立斩将夺旗的功勋;对下,不能通过长年的功劳积累,取得高官厚禄,为宗族亲友争光。这四方面没有一条实现,只是勉强容身,并无尺寸之功,便由此可知了。从前我也曾置身于下大夫的行列,陪外廷官员,发表过一些微不足道的议论,没有借那个时机根据朝廷法令,竭尽自己的才思,如今身体残废,成为被扫除的奴隶,处于卑下之中,还想昂首扬眉,评论是非,岂不是轻视朝廷官员,羞辱当今的贤士吗?唉!唉!像我这样的人还能说什么呢?还能说什么呢?
【三段】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负不羁之才,长无乡曲之誉。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奏薄伎,出入周卫之中。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知,亡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谬不然者!
【注释】
乡曲:乡里。周卫:皇帝身边周密的护卫。戴盆、望天:指无法同时实现的一对矛盾,既然专心公职,就没有闲暇私交。
【译文】
况且事情的本末是不容易说清楚的。我少年时自恃有超凡的才华,成年之后却并没有得到乡里的赞誉。幸而皇上由于我父亲的缘故,使我得以奉献微薄的技艺,出入于宫廷之中。我以为头上顶着盆怎能同时望见天?所以我谢绝了与宾客的交往,忘记了家庭的事情,日夜考虑竭尽自己低劣的才能,努力专心尽职,以求得皇帝的好感,然而事情却截然不同!
【四段】
夫仆与李陵俱居门下,素非能相善也。趣舍异路,未尝衔杯酒,接殷勤之余欢。然仆观其为人,自守奇士。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与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殉国家之急。其素所蓄积也,仆以为有国士之风。夫人臣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赴公家之难,斯已奇矣。今举事一不当,而全躯保妻子之臣,随而媒蘖其短,仆诚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满五千,深践戎马之地,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强胡,仰亿万之师,与单于连战十有余日,所杀过当。虏救死扶伤不给,旃裘之君长咸震怖,乃悉征其左右贤王,举引弓之人,一国共攻而围之。转斗千里,矢尽道穷,救兵不至,士卒死伤如积。然陵一呼劳军,士无不起,躬自流涕,沫血饮泣,更张空誊,冒白刃,北向争死敌者。陵未没时,使有来报,汉公卿王侯,皆奉觞上寿。后数日,陵败书闻,主上为之食不甘味,听朝不怡,大臣忧惧,不知所出。仆窃不自料其卑贱,见主上惨怆怛悼。诚欲效其款款之愚。以为李陵素与士大夫绝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虽古之名将,不能过也。身虽陷败,彼观其意,且欲得其当而报于汉。事已无可奈何,其所摧败,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仆怀欲陈之而未有路,适会召问,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欲以广主上之意,塞睚眦之辞。未能尽明,明主不晓,以为仆沮贰师,而为李陵游说,遂下于理。拳拳之忠,终不能自列。因为诬上,卒从吏议。家贫,货赂不足以自赎,交游莫救视,左右亲近,不为一言。身非木石,独与法吏为伍,深幽囹圄之中,谁可告诉者!此真少卿所亲见,仆行事岂不然乎?李陵既生降,颓其家声,而仆又佴之蚕室,重为天下观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为俗人言也。
【注释】
李陵:字少卿。原为汉将,后降匈奴。趣舍:趋向废弃。趣,同“趋”。国士:国内推重的人才。媒蘖:亦作“媒孽”,酿酒药,此处指夸大其事。单(chán)于:匈奴君主的称呼。当:相当于己方的兵员数。旃裘之君长:匈奴君主、官员。旃,同“毡”。左右贤王:仅次于单于的匈奴军事首领。上寿:祝捷。款款:恳切忠实。绝甘分少:有美食推让给别人,分财物自己得最少一份。睚眦(yázì):怒目而视,喻愤怒。沮:诋毁。贰师:指李广利,时任贰师将军。他是汉武帝宠妃李夫人的哥哥,对李陵陷围兵败,负有直接责任。理:即大理,亦即廷尉,掌刑狱诉讼的官。拳拳:忠谨貌。囹圄(línɡyǔ):监牢。
【译文】
我和李陵都在宫中任职,但平时相处并不亲密。志向各不相同,不曾在一起饮过酒互相表示殷勤的情谊。然而我观察这个人,能以奇士的节操自守。侍奉双亲讲孝道,与士人交往重诚信,在钱财问题上廉洁,获取和给予均合乎礼义,懂得尊卑而能礼让,对人谦虚自甘人下,常常考虑奋不顾身,勇赴国家的急难。从他平日修养品德来看,我认为他颇具国士的风范。作为臣子能冒着万死而不顾自己的性命,去奔赴国家的急难,这已经是很出众了。如今行事稍有不当,那些平时只顾保全自己和家小的臣子,马上就夸大他的过失,我的确感到痛心。况且李陵率步兵不满五千人,深入敌方阵营,到达单于的驻地,如在虎口垂挂诱饵,强行向劲敌挑战,仰攻匈奴大军,与单于连续作战十余日,所杀死的敌人超过了自己军队的数目。敌人已顾不上对他们的士兵进行救死扶伤,匈奴的君臣都震惊恐怖,于是征集了左、右贤王的全部军队,出动了所有能战斗的人员,全国总动员来围攻李陵。李陵率兵转战千里,箭射完了,路走绝了,援兵不到,死伤的士兵堆积如山。然而李陵振臂一呼,勉励士卒,士兵没有不奋起的,个个流泪,以泪洗面,血流入口,拉着没有箭的弓,冒着敌人锋利的刀剑,往北与敌人拼命。当李陵的军队没有覆没时,使臣曾向朝廷报告战况,朝中公卿王候都举杯祝捷。几天后李陵兵败的消息传来,皇上为此食不甘味,上朝听政也心怀忧愁,大臣们忧愁畏惧,拿不出什么主意来。我不自量自己的职位卑贱,见皇上那样悲伤,真诚地想献上一点心意。我认为李陵平时与士大夫相处,总是先人后己,能获得他们的以死相报。即便是古代的名将也无法超过他。他虽然失败陷身于匈奴,但看他的意图,是想要等到合适的时机报效汉朝。兵败的事已无可挽救,但在这次战争中他摧毁敌军的功劳,已经清清楚楚地显示在天下人的眼前。我想把这些想法向皇帝陈述,却没有机会;恰好碰上皇帝召问,我就把上述想法说了出来,称赞李陵的功劳,来宽慰皇上的胸怀,堵塞怨恨李陵的言论。我没能彻底表达清楚我的想法,圣明君主亦未能深入了解,反而认为我诋毁贰师将军李广利,而替李陵辩护,于是我被交给大理问罪。我诚恳的忠心,始终不能一一陈述。于是根据欺君的罪名,皇帝同意狱吏的判决。我家境贫困,钱财远不能用来赎罪,朋友没人出面援救,皇帝左右的近臣,也没有谁来替我说句好话。人并非无情的木石,只身与执法官在一起,被囚在牢狱之中,所受冤屈有谁可以告诉呢!这些都是您亲眼所见到的事,我的情况难道不是这样吗?李陵已经活着投降匈奴,败坏了家声,而我又受刑被关进蚕室,深为天下人所嘲笑。可悲啊!可悲啊!这样的事不容易向俗人一一讲清楚。
【五段】
仆之先,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流俗之所轻也。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而世俗又不能与死节者次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树立使然也。人固有一死。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棰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传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励也。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在槛阱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可人;削木为吏,议不可对,定计于鲜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棰,幽于圜墙之中。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抢地,视徒隶则心惕息。何者?积威约之势也。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且西伯,伯也,拘于牖里;李斯,相也,具于五刑;淮阴,王也,受械于陈;彭越、张敖,南面称孤,系狱抵罪;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魏其,大将也,衣赭衣,关三木;季布为朱家钳奴;灌夫受辱于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裁,在尘埃之中。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势也;强弱,形也。审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自裁绳墨之外,以稍陵迟,至于鞭棰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
【注释】
剖符:剖分开的信符,上写誓词,君臣各执一半,作为凭证。丹书:用朱砂写在铁器上的誓词,说明功臣子孙可以免罪。文史星历:太史令掌管的文史历算之学。卜祝:职掌卜筮祭祀的小官。死节:因坚持气节而死。所趋:趋向。理色:道理颜面。易服:换上囚服。关木索:戴枷锁。被棰楚:受刑杖。楚,荆木。刑不上大夫:刑罚不对大夫以上的人施用。积威约之渐:长期的威力制约,逐渐使人驯服。定计于鲜:一旦得罪,就决定自杀。鲜,明,态度鲜明,即自杀。圜墙:指监狱。圜同“圆”。惕息:胆战心惊。“且西伯”三句:西伯,周文王,殷商时为西伯。伯,一方之长。牖(yǒu)里,地名,又作“蓑里”,在今河南省汤阴。“李斯”三句:李斯,秦始皇时的丞相,被秦二世腰斩。具于五刑,指先后受五种刑罚,即黥劓、斩左右趾、笞杀、枭首、剁其肉为酱五种刑罚。淮阴:指韩信,封为淮阴侯。“彭越”二句:彭越,汉初功臣,封梁王。后被囚至洛阳。张敖,汉初袭父张耳封赵王,也曾被拘于蓑。“绛侯”三句:绛侯,周勃,汉初功臣。诛诸吕,指平定吕后族人吕禄、吕产之乱。请室,官署名,大臣犯罪等候审判的处所。“魏其”三句:魏其,窦婴,封魏其侯。衣赭,穿着囚衣。关三木,颈、手、足三处均上刑具。季布:项羽部将,曾多次困辱刘邦。项羽被刘邦打败后,刘邦悬赏捉拿季布,季布改名卖身给鲁国使客朱家为奴。灌夫:汉景帝时的将领,因得罪丞相田蚧而被拘杀。
【译文】
我的先辈并没有建立可以得到免罪的剖符与丹书的功绩,太史公职掌文史星历,其地位与卜祝的官近似,本来就是被皇上所戏弄,像乐工、伶人一般被豢养,而为世人所轻视。假如我伏法而死,就像九头牛失去一根毛,和死去一只蝼蚁有什么不同呢?而世人也不会把我和那些死于气节的人相提并论,只不过认为我智力缺乏,罪大恶极,不能自脱,最后只得一死罢了。为什么呢?这是平时从事的职业使他们产生此种想法。人本来就有一死,有的人死得重于泰山,有的人死得轻如鸿毛,这是因为死的原因和目的不同。最重要的是不能侮辱祖先,其次是不使身体受辱,其次不在道理和颜面上受辱,其次不在言辞上受辱,其次是被捆绑受辱,其次是穿上囚服受辱,其次是戴上多种刑具、被抽打受辱,其次是剃光头发、套上铁链受辱,其次是毁坏肌肤、断残肢体受辱,而最下等的就是宫刑,受侮到顶点了!传书上说:“刑罚不能施于大夫以上的人。”这是说士大夫的节操不可不磨砺而使他们受到尊重。猛虎在深山中,百兽都震惊害怕;等到它落入陷阱,关进牢笼,就得摇着尾巴乞求食物,这是长期使用威力制约它而逐渐产生的结果。因此,一个士大夫,有人在地上画圆圈当作牢狱,他也绝对不进去;有人用木头削成狱吏,他也绝不肯受审,而是态度鲜明地决定不可受辱,宁可自杀。现在手脚被捆绑,戴上木枷,暴露皮肤,受着鞭抽杖打,关在监狱之中。在这个时候,看见狱吏就磕头触地,看见狱卒就心惊胆战。为什么呢?这是长期受威力制约而造成的。到了这种地步,还说自己不受侮辱,这是厚着脸皮罢了,有什么可赞扬的呢?况且周文王乃是一方的霸主,却被囚禁在牖里;李斯是丞相,却备受五刑;淮阴侯韩信,贵为楚王,在陈地被捕就戴上了枷锁;彭越、张敖曾南面称王,都被关进监狱里判罪;绛侯周勃,有平定诸吕叛乱之功,权势超过了春秋五霸,却被关进请室;魏其侯是大将军,却穿上赭色囚衣,戴上木枷、手铐和脚镣;季布卖身给朱家为奴;灌夫在居室中受辱。这些人都是身至王侯将相,名声闻于邻国,等到犯罪受到法律制裁时,不能自杀,结果落入尘埃之中。古今均是一样的,哪里有不受辱的呢?由此说来,勇敢与怯懦,强大与弱小都是权势造成的,明白了这个道理,还有什么可奇怪的呢?况且,人不能早在法律制裁之前自杀,到了身受刑罚的时候,才想到自杀来保全气节,这不是已经晚了吗!古人之所以对施刑于士大夫的事十分慎重,大概是因为这一点。人的常情都是贪生怕死,思念父母,顾念妻子。至于那些被义理所激发起来的人则不然,那是由于不得已的形势造成的。如今我很不幸,父母早死了,又无同胞兄弟,独自一人孤苦零丁,你看我对妻子儿女又会怎么样呢?况且勇敢的人不必以死殉节,懦夫如果仰慕节义,哪一处没有榜样勉励我为名节而死呢?我虽然怯懦,想苟活下去,但也很懂得该做不该做的界限,怎么会走到自甘忍受牢狱之辱的地步呢?那些奴才与婢妾,犹能挺身而自杀,何况我屈辱得已到了痛不欲生的境地呢?我之所以甘受苟活下来,被关在污秽的牢房里而不肯去死,就是因为还有心愿不遂的遗憾,如果在屈辱中死去,我的著作便不能流传于后世了。
【六段】
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地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已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难为俗人言也。
【注释】
倜傥(tìtǎnɡ):卓越豪迈。演《周易》:指周文王曾经被囚拘在牖里,推演古代八卦为六十四卦,形成《周易》一书的框架。仲尼厄:指孔子曾被围困在陈国、蔡国之后,句作出《春秋》一书。“屈原”二句:屈原,楚国人,他被放逐写出代表作《离骚》。“左丘”二句:左丘,春秋时代的鲁国史官。《国语》,分国记言,反映春秋时代史实的著作。“孙子”二句:孙子,即孙膑。膑脚,古代断足的刑罚。兵法,即《孙膑兵法》,久已失传,1974年4月在临沂银雀山的汉墓出土竹筒中重新发现。“不韦”二句:不韦,吕不韦,秦始皇初年任相国。《吕览》,即《吕氏春秋》,乃吕不韦组织其门客所著。“韩非”二句:韩非,战国末年韩国贵族公子。囚秦,指被李斯谗害,下狱死。《说难》《孤愤》,乃《韩非子》一书中的两篇。轩辕:即黄帝,轩辕氏。
【译文】
古代生前富贵而死后姓名埋没不传的人,多得数不胜数,只有卓越豪迈、不同凡响的人,才能名传后世。周文王被拘,却推演出了《周易》;孔子被围困回来,始作《春秋》;屈原被流放了,才写了《离骚》;左丘明双目失明,才有《国语》的问世;孙子被剔去膝盖骨,才著了《孙膑兵法》;吕不韦被贬官迁徙到蜀地,世上才传出了他组织编写的《吕氏春秋》;韩非被囚禁在秦国,才著述了《说难》《孤愤》;《诗经》三百篇,大都是圣人、贤人的发愤之作。这些人均为郁愤满怀,得不到排解抒泄,所以记述以往史事,启发后来的人。就像左丘明视力全无,孙膑断了双脚,终于无法被君主重用,便退而著书立说来抒发内心的愤懑,想留下文章显明于后世。我私下里不自量力,近来用笨拙的文辞,收集天下散逸的遗文旧说,对史实略加考证,综合叙述它的始终,总结历史上成败兴衰的规律,上自黄帝轩辕氏开始,下到当代为止,写成表十篇,本纪十二篇,书八章,世家三十篇,列传七十篇,总共一百三十篇。这是想以此探究天道与人事之间的关系,揭示古今变化规律,立一家之说。草稿还未完成,就遭到李陵之祸,我为此书未能完成而惋惜,因此面对宫刑而毫无怨怒之色。如果我能著成此书,就要把它珍藏在名山之中,传授给理解它的人,让它在通都大邑之间流传,那么我可以偿还以前那耻辱的债,即便死一万次也没有什么值得后悔的了!然而这些话只能向智者倾诉,却难以向俗人说。
【七段】
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所戮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虽累百世,垢弥甚耳!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往。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身直为闺阁之臣,宁得自引深藏岩穴邪?故且从俗浮沉,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私心刺谬乎?今虽欲自雕琢曼辞以自饰,无益,于俗不信,适足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书不能悉意,略陈固陋。谨再拜。
【注释】
负下:负污辱之名。闺阁:此处指宦官。闺阁,宫中小门。深藏岩穴:指隐居。雕琢:刻镂,琢磨。
【译文】
况且背负污辱之名的人不容易立身处世,地位卑贱的人会招来更多的诽谤。我由于替李陵讲了几句公道话,就遭此大祸,深为家乡人所耻笑,也使先人受辱,还有什么脸面再到父母的坟墓上去呢?即使百世之后,此种耻辱也会越来越深啊!因此,我整天愁肠百结,在家里恍恍惚惚若有所失,出门则不知要到哪里去。每想到这种耻辱,没有哪一次不大汗淋漓沾湿了衣裳。我只不过是一个宦官,哪能到山林里去过隐士生活?因此姑且混同时俗,随波逐流,俯仰上下,以求从狂惑中自拔。如今您却让我推荐人才,岂不是与我的思想相违背吗?现在我即使要修饰一番,用美妙的言辞为自己开脱,也是无济于事的,不仅不会为世俗的人相信,而且只能自取侮辱罢了。总之,到死后才能论定一个人的是非功过。一封信不能充分表达我的心意,只是粗浅陈述一下我的看法。再次恭敬地向您致意。
【评析】
本文的内容表现了作者的无辜之冤、愤激之情、生死之观、著书之志,显示了司马迁的伟大人格,这就是:有伟大的理想、伟大的意志、伟大的毅力、有为伟大事业而甘愿“就极刑”、“万被戮”的非凡勇气。这奇冤、奇志以及由此激荡而成的奇气,构成了《报任安书》的崇高思想感情,构成了深厚的内在底蕴。而这思想感情,又由于司马迁的奇才而具有了最完美的艺术形式,得到了最准确、鲜明、生动的表现。
本文作者的写作才能,主要表现在炉火纯青的结构艺术和语言艺术两个方面:
其一,高超的结构艺术:线索清晰、层次严谨、首尾相应,更为突出地表现为曲折的结构方式。
其二,高超的语言艺术:《报任安书》充分显示出作者深厚的语言功底和高超的文字技巧。词语丰富,句式灵活,辞格多样,淋漓酣畅地表达了作者的思想感情。从词意方面看,同义词、反义词、褒义词、贬义词、书面语、口头语,应用得得心应手,例如仅获罪进监狱的说法便有十多种。文中还大量使用语气词,构成了一种周回反复的强烈抒情节奏。从句式方面看,陈述句、判断句、疑问句、反诘句、感叹句、主动句、被动句、肯定句、否定句、长句、短句、散句,运用自如,恰当而鲜明地表达了作者复杂纷纭的思想感情。从辞格方面看,比喻、借代、引用、夸张、映衬、对偶、反复、层递、避讳、婉曲等交互使用,各显其能。其中最突出的是排比辞格的运用,套路多样,如极为雄壮的“四不辱,六受辱”四句一套和六句一套组合成十句一套的大排比句。文中的串串排比,辞情滚滚,波澜壮阔,节奏鲜明,音调铿锵,形成了一股令人折服的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