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屁惊天地,一屁崩到了意大利。意大利的国王在看戏,闻了这股气,感觉很满意。谁崩得臭,封他当教授;谁崩得响,让他当校长……”这段荒诞诙谐的顺口溜,尽管难登大雅之堂,想必不少人都在童年时期对着讨厌的人大声唱过。而更诗意恬静的童谣,则可能在某个月色温柔的夜晚浮现,“月亮走我也走,我和月亮交朋友”“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南塘。”……
可随着年龄渐长,我们却不曾想过,童谣的定义到底是什么?广为流传,耳熟能详,却带着“屎尿屁”的顺口溜能否算作童谣?“月光光夜光光”一类的字句除了朗朗上口之外,又蕴含着哪些文化内涵、带来了怎样的心灵慰藉?除了为儿童增加些逗趣时光,本土童谣的艺术价值究竟如何?儿时听闻的童谣,长大后我们能想起来的有多少,明确意识到某个作品对自己精神世界建构起了重要影响的又有几多?
儿童文学、性别与当代文学文化研究者王帅乃长期为“新京报小童书”撰写专栏,梳理点评已有中文版的凯迪克金奖绘本。1946年的金奖绘本《公鸡喔喔啼》(The Rooster Crows:A Book of American Rhymes and Jingles)是美国各地经典童谣的合集,王帅乃希望从这一绘本出发,从各个角度出发,比较美国童谣、欧洲“鹅妈妈童谣”以及中国本土童谣的区别,以反思本土童谣选集存在的问题,以及未来可能的发展方向。
左为1945年的英文版本。右为森林鱼引进的中文版。
我们传唱的童谣是否太浅显直白了一些?为什么童谣中的孩子没有姓名,他们的爷爷姥姥、姑姑嫂嫂却总频繁出现?当童谣中的男孩子欢乐玩耍时,女孩子们怎么总有干不完的活儿?曾经口耳相传的诗意童谣,如何在当下重新焕发生机?
正当年节之际,1946年这部金奖之作《公鸡喔喔啼》又是童谣集,便不大想把它写成学院派气息过于浓郁的稿子。完成一篇从头至尾介绍美国童谣背后人类学仪式意义或历史渊源的文章固然不错,却属这一文类批评的“常规操作”,或者我们可以不局限于这一本美国童谣,而是以此为契机在比较中讨论能为本土原创童谣选集的经典化做点什么。
假如这个专栏(点击此处进入专栏)里有部分文章能以闲话而“不那么理论”的、探讨和寻问的方式完成,并可能在文章结束后还能“激发”或延续一些思考和“行动”——那么这本收集自美国民间的老童谣一定是极佳的选择对象——在这隆冬时节的温暖屋内,何妨抱着拥被谈天的安逸、围炉煮茶的散漫与热忱,对着或真实或想象的窗外大雪漫天,邀请读者同来“讲那过去(又或许从未过去)的事情”?
为什么我们没有较高
民众认可度的本土童谣集?
撰文 | 王帅乃
所谓“三国童谣”,在这里大致是指中、英、美三国已籍成“经典”的童谣。说是“大致”,主要是因为虽然“鹅妈妈童谣”的成书版本最早可追溯至1760年英国书商约翰·纽伯瑞出版的《鹅妈妈的旋律或摇篮曲》(已散轶),但其异文变体却遍布欧洲大陆。就连我们今天讨论的“起点”、美国童谣集绘本《公鸡喔喔啼》中也有不少同题篇目,如《围着玫瑰转圈圈》《扬基歌》《杰克·霍纳》《豌豆粥》《杰克和吉尔》《小玛菲特小姐》《矮胖子达姆普蒂》,等等。
《公鸡喔喔啼》英文版内页图。
在凯迪克金奖作品中,也有另一些颇带民间色彩的诗歌体裁文本。但读到《公鸡喔喔啼》这样的被称为“美国版鹅妈妈童谣”的汇集之作时,还是很难不去联想和困惑于这样一个问题:我们好像没有类似的较高民众认可度的本土童谣集,这究竟又是为什么呢?
原创儿童文学的学术研究和民间关注长期保持着状态,对此,国内的研究同行可能已经见怪不怪了,譬如原创儿童小说在各类文体的学术研究文章中收割了半壁以上江山,但排除各类硬性或半硬性的“必读书目”要求的影响后,大部分作品的大众阅读认可度相当一般;而绘本正相反,市场表现如火如荼,但在学术研究领域,即使算上国外引进绘本,相关论文的搜索结果却寥寥,现有的研究大多集中在教育学和心理学而非文学或美术领域;至于童谣,则是两下里都无甚关心。或许只有初为父母的那几年里,人们才会将它们当作语音和识字训练的工具书放进自己的购物车,过后也就不再去注意它们了。
作为儿童文学的研究者,在写这篇文章时,我发现自己对于童谣这一文学体裁,特别是本土童谣,抱有许多“基底”性的困惑:除了为儿童增加些逗趣时光,目前市面上大多数本土童谣选集的艺术价值究竟如何?儿时听闻的童谣,长大后我们能想起来的有多少,明确意识到某个作品对自己精神世界建构起了重要影响的又有几多?如果答案是比较消极的,这是体裁本身的问题,还是编选者水平问题?假如是体裁问题,那么干脆安心地把童谣当作早教工具而丢掉将其作为精神彼岸之一的期许,我们是否会有些不甘和不舍?假如是编选问题,那么想必由审美水准较好的业内人士精心制作和编选一些本子后,前述价值和影响情况会较我们这代更好一些,但什么样的本子才是好的童谣本子?《鹅妈妈童谣》广泛而持久的影响力如果是后一种假设为真的注脚,那么它以及《公鸡喔喔啼》这样的本子可以在哪些方面给予我们一些参考?
这些问题,但求此文能探寻、摸索出一些答案的轮廓。
月光光,夜光光:当月亮成为感受世界的基底构成
前些天翻开朱介凡先生编选的《中国儿歌》(朱先生师承黎锦熙和顾颉刚,这本书收集了1499首遍跨各省的中国童谣,保留了各地方言,五分之一来自各地府志、县志,五分之四为作者田野采录,1977年在台湾出第一版,不久前大陆有了本书的简体版。本书被视为中国童谣全面集成和研究的经典之作)时,读到朱先生在开篇即写“《月光光》的儿歌,是南北各地最普遍流传的”,不觉心念一动。
《中国儿歌》,朱介凡 编著,乐府文化 | 晨光出版社 2022年1月版。
专栏的上一篇文章正巧写的是那个要求国王父亲摘月亮的公主难题(我要摘月亮——如何用父爱解答这道史上最难“考题”?),也正说了“自古以来,不分中外地,人类似乎习惯于将自己千奇百怪的无法排遣的情思都一股脑地向月亮抛掷去”:母亲哄孩子睡觉唱的是“月儿明,风儿轻,树叶儿遮窗棂”;有不得志的兄长思念弟弟时要先问“明月几时有”;有人会在看见圆月时变身成狼释放野性;有长辫子女孩以月亮之名守护“爱和正义”;山地民族跳月祝祷安康幸福;《酉阳杂俎》里那颗不安的头颅必然是飞行于月下而不是一片黑暗之中;更不用说世界影史里那被炮弹击中的著名的月亮之脸(世界第一部科幻电影)。
朱介凡道,初时只以为那是春夏时节孩子们躲在户外游戏,月光下的世界如轻纱笼罩,童谣是为赞美月亮,后来知道它们只是借月起兴。其实,毋宁说“起兴”是更高级别的赞美,只有一种事物已然成为我们理解与感受世界的基底构成时,才会下意识地信手拈来:
月光光,夜光光,船来等,轿来扛。
一扛扛到河中心,虾公老蟹拜观音。
(广东五华)
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南塘。
(台湾)
月光光,海光光,担担水,洗学堂。
(湖南隆回)
月亮月亮光光,牛儿吆到梁上,
梁上没草,打到沟垴。
(宁夏中宁)
另外还有“月光堂堂”“月亮圆圆”之类的变体,以及许多诸如“月奶奶”“月亮哥”“月光公公”“月亮爷”之类的童谣起兴在大江南北皆有流传,甚至我还记得十多年前曾有部《聊斋奇女子》电视剧以“月高高,星寥寥”为片尾曲的起兴开头,其旋律、配器,加上粗犷苍凉的男声演绎,与《聊斋》的“月下生鬼气、江边绕孤魂”十分匹配。到如今,剧情如何以及歌词后文都已经忘了十之八九,唯有这一起句印象最深。
类似的还有“秋雁两行江上雨”,这都是起笔已开气象教“意境全出”的例子,虽然后继乏力,再没有超过开篇的,但能让不少观众因为一个句子记住整个作品许多年,对作者也算是份光荣与慰藉。
“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散步咏凉天,幽人应未眠,在全人类共享的对月遐思经验上,我们更有一份蔓延几千年的古典美学传统。假如有一部能成为经典的《中国童谣》,我想,其中一定要有一些像“月光光”这样近乎“母体结构”般有力量亘穿千年永远鲜活,并散落、融入到山南海北每个中国人肌体和神髓里的意象与句式罢。
《中国儿歌》实拍图。
重新定位“童谣”的范畴:以一中一西两首童谣为例
童谣的定义到底是什么?是否必须为民间流传而非作家创作(哪怕文词既简单又有韵律,且在民间特别是孩子中间已经有一定的传唱度)?这个问题的缘起可以一中一西两首作品为例来讲。
《布里格斯鹅妈妈童谣金典》,[英]雷蒙德·布里格斯 著/绘 李晖 译,乐府文化 |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21年6月版。
其一是1966年获得凯特·格林纳威奖的《布里格斯鹅妈妈童谣金典》内一首《迷失的逗号I》(为方便后文说明,在李晖原译的基础上有微调):
迷失的逗号I
一只孔雀如我所见尾巴像在燃烧,
一颗炽烈的彗星如我所见落下冰雹,
一团云朵如我所见有常春藤卷曲环绕,
一棵坚定的橡树如我所见匍匐在地面,
一只蚂蚁如我所见吞噬一头鲸鱼,
一片狂暴的大海如我所见满溢啤酒的泡沫,
一只威尼斯玻璃杯如我所见十六英尺深,
一口井如我所见盛满人们哭泣的眼泪,
他们的眼睛如我所见在一团火焰之中,
一所房子如我所见像月亮一般高又高,
太阳如我所见在午夜十二点,
看见这奇妙景象的人被我看见。
相应的英文原版:
Missing Commas I
I saw a Peacock(,) with a fiery tail,
I saw a Blazing Comet(,) drop down hail,
I saw a Cloud(,) with Ivy circled round,
I saw a sturdy Oak(,) creep on the ground,
I saw a Pismire(,) swallow up a Whale,
I saw a raging Sea(,) brim full of Ale,
I saw a Venice Glass(,) Sixteen foot deep,
I saw a well(,) full of mens tears that weep,
I saw their eyes(,) all in a flame of fire,
I saw a House(,) as big as the Moon and higher,
I saw the Sun(,) even in the midst of night,
I saw the man(,) that saw this wondrous sight.
这首诗非常有趣。我在原文中打了括号,我们先假设文中的逗号不存在并对照中文版来读,不难发现其遣词不俗,意象风格瑰丽,行文弄句也颇优雅,比起文风质朴的地道的民间文学,它更像是文人诗作;给它分音步后更能看到,这是一首近完美的拟英雄双韵诗——严格遵照每行为五音步抑扬格的韵律,双行对偶押尾韵,两行换韵且全文只间隔重复了一处,就连文风都带着一些英雄诗般的悲情雄壮。
《布里格斯鹅妈妈童谣金典》内页图。
之所以说它是“拟”,主要还是因为本诗既短又显然带着些怪诞和游戏意味,与其说它是严肃崇高的端正史诗,不如说它更像亚历山大·蒲柏对这一文体著名的仿拟、讽刺使用;另外,据《牛津童谣词典》记载,这首诗最早能溯源到1665年的《卡洛琳的摘录本》里(除了其中一句有差异。这类摘录本一般内容混杂,可能有文学段落、俏皮话、素描、字谜等等,主人很可能会将它们携带至社交场合),而最完整的版本可以溯源到1671年的《威斯敏斯特闹剧,或宫廷和剧院最新歌曲和诗的精选集》(Westminster Drollery, or A Choice Collection Of the Newest Songs& Poems both at Court and Theatres),这是一本标注由“ a person of quality”(十七世纪时,一般指上流社会者)收集编写的混杂型诗集。从上述对文体创作的分析和来源看,这首诗确实很有可能是当时的文人或艺术家戏仿“英雄双行体”的游戏佳作。
现在我们把逗号加回来再读,也就是从一行的后半段到下一行的前半段为一句,诗义便有大不同。
“寻回的逗号”版:
一只孔雀如我所见,
尾巴像在燃烧,一颗炽烈的彗星如我所见,
落下冰雹,一团云朵如我所见,
有常春藤卷曲环绕,一棵坚定的橡树如我所见,
匍匐在地面,一只蚂蚁如我所见,
吞噬一头鲸鱼,一片狂暴的大海如我所见,
满溢啤酒的泡沫,一只威尼斯玻璃杯如我所见,
十六英尺深,一口井如我所见,
盛满人们哭泣的眼泪,他们的眼睛如我所见,
在一团火焰之中,一所房子如我所见,
像月亮一般高又高,太阳如我所见,
午夜十二点,看见这奇妙景象的人被我看见。
中国古代有回文诗,文人常以此炫技或游戏,比如著名的“赏花归去马如飞”。上面这首《迷失的逗号 I》可以说是英文版的“叠字回文诗”,或者我们可以像玛格丽特·阿特伍德那样叫它“诡计诗”(a trick poem)。
像这样曲折环复的诡计诗也更像是文人琢磨文字后的设计而不像是民间天然生成。然而,《威斯敏斯特闹剧》是被归入“民谣”书籍类的选集;19世纪的时候它已是女孩们日常文字游戏时的“道具”;在当代,雷蒙德·伯里格斯也将其收入了《鹅妈妈童谣金典》里。凡此种种,似乎可以说明至少在英国,对童谣的创作者/来源身份的规定并不那么严苛,只要孩子们愿意接受,即使其遣词造句比民间口头文学要文雅复杂一些,也完全可能被收入“鹅妈妈童谣”这样我们一般认为是收录“正宗民间口头文学”的文集里。
而这与我阅读国内各类童谣集后的体验非常不同。
不论是朱介凡收集的《中国儿歌》(朱介凡在序言中确实解释过何以将书命名为“中国儿歌”而不选用“童谣”一词,最主要的一点是他定义下的童谣重在政治性,少与儿童生活相关),抑或出版于1996年的郁宁远从全国征集到的数千首童谣中选编的《中国童谣》,还是新近出版的较系统全面的《中国传统童谣书系》或市场反应相对较好、各类以“老童谣”为关键词命名的童谣集,编选者似乎都将目光集中在单一体现语言浅显、文意与结构单纯、方言特征较浓的短作品上。
我想,这很可能是造成我们的“童谣”难以成为深层精神给养的原因之一,一味追求浅显直白易于理解,对浅语背后是否承载值得反刍的意蕴却缺乏要求。我们一再说好的儿童文学是“浅语的艺术”,并非只有“浅语”而无“艺术”。
《布里格斯鹅妈妈童谣金典》内页图。
在童谣中渗入“深层思考”、读来显得余韵悠长这一点上,鹅妈妈童谣在三国作品中确实可拔得头筹,比如《愚人镇的聪明人》《三个快活的威尔士人》《如果愿望是马匹》(此处以及下文引用的英美童谣由于中文版翻译的缘故,未能尽现原文的押韵,只好请读者诸君暂且单看文意了),等等:
如果愿望是马匹,乞丐也会骑。
如果萝卜是手表,我身上
也会戴一块。
而且如果“如果”和“而且”
是各种锅碗瓢盆,
补锅匠就会没活儿干。
这首诗正着读是表达某些超功利追求的珍稀及其实现的艰难,反着读也可以认其为更有意思的启示——一个乞丐也可以拥有愿望并借以飞驰的世界,一个戴着萝卜手表而嘲讽时间刻度乃人造的世界,一个补锅匠从补锅中解放出来的世界,想必是个更少苦难、更多自由闲暇时光的世界吧?
回过头来看,我们目前对童谣的认识与定位,很可能会使得一些词句文雅又不艰涩、能给予儿童长远的美学和哲思给养,同时还韵律优美的好作品无法纳入“童谣”这一框架里,久而久之,这一文体便成为“带有童趣的顺口溜”的代名词。
这里我想举例的是以小河为代表的努力寻找和焕新老童谣的一些当代音乐人以及他们找到的作品。
2018年时,小河开启了“寻谣计划”,采集各地老人记忆中的童谣,从中提取他们认为值得传递给今天以及未来的孩子的作品,为之谱曲,并在北京、杭州、上海等地的公园、书院、小学、四合院里做现场音乐会,带着前来围观的人们跟着老人学唱童谣。
不得不提的是《秋柳》。这首词由杭州站活动中寻访到的梁文海老先生提供,原是时期的学堂乐歌。
B站《寻谣计划·秋柳》视频截图。
上世纪初留洋归来的知识分子为儿童在新式学堂里开设乐歌课教授乐理知识,从西方宗教音乐或日本歌曲集中选择旋律优美或活泼者,填上富有中国美学意味和中国儿童生活情趣的词,这就形成了最初的“学堂乐歌”。
我们几代人所熟知的《送别》可能是其中最著名的一首,由弘一法师李叔同在美国民谣《梦见家和母亲》的旋律基础上重新填词所作。《秋柳》的词一说为李叔同作,一说为其再传弟子陈啸空所作。其从诗义与诗风上来看,确实与《送别》有些“同气连枝”的韵味:
堤边柳,到秋天,叶乱飘
叶落尽,只剩得,细枝条
想当日,绿阴阴,春光好
今日里,冷清清,秋色老
风凄凄,雨凄凄
君不见,眼前景,已全非
眼前景,已全非
一思量,一回首,不胜悲。
这首词所包含的是中国诗文传统里典型的“故地重游”与“悲秋”之绪。顾随在《驼庵诗话》里说,“秋是凄凉,应用纤细文字、声音来写”。长河弱柳本是常见的送别之景,到了秋季,细长柔曲似眉如眼的柳叶平添三分哀伤之情与挽留的绵绵情思。其中“乱、细、老”三字洗练老道,将无形的秋令以物之形态和动景化出,与姜夔的“君若到时秋已半,西风门巷柳萧萧”是同一种季节色境和人生际遇双重意义上的悲戚与孤寂。“阴阴”与“凄凄”均有一种朦胧雾感,是春秋二季依托盛放在飘飞的杨花、扑面的淫雨里的低哀与迷茫底色。假如当日春景尚有一些绿色的融融泄泄,那么目下的秋风秋雨则是凄凄蒙蒙,是已然与“世事两茫茫”的正面遭逢了。
这还是单从文字上看的格调,然而,在小河和朋友们重新配器,与孩子们再次唱响它时,这段上世纪的学堂乐歌恰如枯木破尘,霎时间有了活的和新的灵魂——钟琴的晶莹梦幻、童声的稚嫩与天然乐观是人生的天真和永葆希望,而后长号和男声的加入则为这首学堂乐歌注入了些许悲壮感慨,这样“天真与经验”的重奏使得原词从萧瑟纤瘦的悲秋直接通向了这个民族原初的、也是更混沌浑然的诗歌面目——《采薇》的“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之中,它成了一首会将人丢至大雪满头的苍茫寂寥、“置之死地以后生”而不再停留于黄叶纷坠衰弱凄凉时刻中的歌谣。
这样一段学堂歌谣的演唱,打动了许多人,也成为“寻谣计划”团队“出土与焕新”老童谣的代表作。在我看来,《秋柳》某种角度而言与前文提到的《迷失的逗号I》的性质是十分接近的——专人创作、文质兼美、且成人与孩子都乐于朗读与传唱,甚至连其精神与文体形式上均承载着本民族的经典诗学传统这一点都颇为相似。它不仅让我有了更具体的参照对象,以更进一步思索这一节开头提出的问题,即假如我们不开始重新定位“童谣”的范畴,而仍然以目前默认的观念编辑和创作童谣绘本,那么我们以什么名目和体系去安装像《秋柳》这样的作品并介绍给孩子们呢,是否只能零碎地自行遇见?同时,它也给了我另一个设想。
B站《寻谣计划·秋柳》视频截图。
当童谣遇上音乐,时光就像锦缎一样铺开
“寻谣计划”发掘的另一些童谣如《卢沟桥》《摇摇小铃》《四鸟歌》,也像《秋柳》一样,传播过程中音乐非常有效地强化了文词的美学表现,比如《卢沟桥》:
卢沟桥,卢沟河,卢沟桥上走骆驼。
桥上驼铃叮咚响,桥下芦花一片白。
卢沟桥,卢沟河,卢沟桥上狮子多。
桥上狮子数不清,桥下芦花一片白。
音乐突出了原词中最美的末句,使作品蓦地有了曲终奏雅、由谣入诗的意外之喜,童谣的意境得到了提升。
这使我想起去岁冬季偶然读到的一个“音乐剧绘本”《多杰》,它用童谣的形式写出了藏族男孩的生活日常和藏族文化独特的美学——譬如对太阳、泥土、牛羊饱含着一种泛灵论式的亲近。鲜见的画风让人印象深刻,而最特别的则是许多页面中都巧妙地埋藏着这些童谣演唱版的二维码,读者可以听到藏族孩子的声音从画面深处传来。
绘本艺术的包容性极强,就像《让我们把故事说得更好》里提到的,有些绘本已经可以通过扫描内页将页面上的二维内容以三维立体动画的方式展现在电子产品中,那么为什么我们不能在某些适宜的作品中邀请音乐加入呢?
借用现代科技,带给孩子更多维的艺术体验,也丰富我们对童谣这一文学体裁的认知。如果绘本是文字×图画×书籍设计的综合艺术,或者我们也可以把有些童谣当作“综合艺术”来创造,当加上旋律,配好乐器,找到合适的歌者,这些童谣会像一个小魔盒忽然打开,时光就像锦缎一样飘出来绕着我们的周身铺开,那么这些本子,就像小河说的,不是过去的歌曲,是老去之人的记忆。
本土童谣里的孩子总是生活在一大串“亲眷关系网”中
不论是《公鸡喔喔啼》还是鹅妈妈童谣,读者总能遇见一个又一个有名字的儿童形象:躺在那儿赖床的小姑娘玛丽,去高山上打水结果滚下山的杰克和吉尔,藏在锅底下的是安妮,剪头发的是强尼,小玛菲特小姐永远坐在板凳上吃奶酪,躲在墙角吃派的则是另一个杰克——有名有姓的杰克·霍纳,而中国童谣读本内不大容易看到孩子的“名字”。给一个人物命名会产生意义,那是一种“关系”的建立,虚拟人物一旦有了名字,读者就从茫茫世界模糊的众面目中将他认领了出来,我们的目光会始终跟着这个名字走,他将是一个更具体可感的人,其轮廓更清晰,生命也更鲜活。
与看不见的名字相应的,本土童谣里具体孩子的形象不多,往往是以泛指的形式融入叙事的背景板。而在非绘本版的童谣套书里,现代儿童本位观所倡导的儿童/童年作为独立的生命阶段这一点则被侵蚀得更严重些,儿童属于“个人自我”的精神世界表现严重不足,孩子总是生活在一大串“亲眷关系网”中——爷爷奶奶舅舅姥姥爸爸妈妈姐姐妹妹高频出现,哥哥永远要苦于没有充裕的钱娶妻子,所以小娃娃摘一只南瓜或一只莲藕都会被奶奶评价为“好小子,剃头打辫寻嫂子”;姐姐妹妹的心灵手巧最后也总是逃不脱落脚到“嫁人”一事上。
《公鸡喔喔啼》英文版内页图。
《公鸡喔喔啼》中的儿童似乎更享受独立的游戏,叙事里基本上只有儿童主人公,或者拟儿童的动物,叙述者常常就是孩子自己。叙事基本上围绕着儿童游戏展开,例如“我要去华盛顿太太家,美美喝上一杯茶。还有五块姜饼可以吃,要不我也带上你?”“我有一条狗,名字叫棍棍。棍棍最爱干什么?躺在地上滚啊滚。”他们向往出门看世界或淘气,却较少受到惩罚,即使有,也仅限于口头警告而威力有限:“妈妈我想去游泳,乖女儿,没问题!衣服帽子挂树枝,千万别把脚弄湿”“马爸爸,钉马掌,马妈妈,也钉上。小马宝宝不用钉,光着脚丫跑不停。”
前面说过,相比鹅妈妈童谣,美国童谣集《公鸡喔喔啼》的美学水准并不惊艳、缺少可供长久咀嚼的余韵,但在表现对儿童意志的尊重和平等对话这些方面,还是过关了。
回过头看本土童谣选集里的中国孩子,太劳苦、也太频繁被教训了些。比如懒汉被警告“白饭吃不成,只好苦一生”,导读追加道“这首童谣对懒汉进行了善意的嘲讽,提醒人们要做好每一件事”;比如“我给奶奶嗑瓜子,奶奶嫌我嗑得脏;我给奶奶煮面汤,奶奶嫌我煮得硬;我给奶奶蒸米饭,大米饭,蒸得好,奶奶夸我孝顺小儿”;又比如被选入几个童谣集的《小五儿小六儿》中,主人公淘完气回家喝汤太急被烫了嘴,在《公鸡喔喔啼》和《鹅妈妈童谣》中恰好有一则类似题目的,则言道“有人喜欢豆粥烫,有人喜欢豆粥凉。有人把它锅里放,九天九夜不嫌长”,两下里对比,其中的导向差异便显得愈加微妙,而中国老童谣绘本的导读仿佛害怕读者不能领会诗中的教育之心,又追加了一句:“通过他俩的教训,儿童会懂得爬高、喝热汤之类的事是有危险的”。
呜呼,中国儿童何其辛苦、何其娇嫩也!
再以接力社的整套《中国传统童谣书系》为例,其中囊括了很多旧年间儿童干活或是提示儿童应尽早学会干活、进入生产状态的内容,比如《一母同胞姐妹仨》,一开始是“一母同胞姊妹仨。大姐学绣鸳鸯枕,二姐学绣牡丹花。剩下三姐没啥学,挎起竹篮去种瓜”,几个姑娘的生活被“生产任务”安排得明明白白,中间加了一段顺口溜,最后写“钢刀下去切两瓣,黑籽红瓤甜沙沙。男子吃了会种地,闺女吃了会扎花”,又如“一岁娇,二岁娇,三岁捡柴爹娘烧,四岁学织绩,五岁学耕布,六岁学绣花”。能看得出来,这类书写的根源正是当时的儿童仍被作为成人的预备役来看待,并不是如今我们更认可的将童年当作一个独立的生命阶段来尊重,并重视这一阶段所不可替代的珍贵价值。
同时,本土童谣集里似乎有更多的家长制秩序体现和儿童受惩结局,比如《小巴狗》“小巴狗,上南山。拾大米,捞干饭。爹一碗,娘一碗,气得巴狗白瞪眼”,再如《卖糖的》:
卖糖的,瞎铛铛。
什么糖?官显糖。
给我一个我尝尝。
我上家里拿钱去,
我娘打了我一巴掌。
卖糖的,你走吧,
我娘出来没好话。
这套书在内容简介里说“旨在为儿童提供朗诵和阅读的优秀文本,为家长提供儿童启蒙教育的必备材料,为教师提供儿童语言教学的参考,为研究者和创作者提供有价值的研究资料”,但是看起来其内容表现并不切合前三条推荐用途。儿童观与童年观的表现,考验着我们的童谣编选者的功底,这一条是现代儿童文学从业者应时刻提醒自己的专业底线,而童谣编选的挑战却不止这一点。
本土童谣里的女童更多地与劳动生产关联
性别观是逃不掉的一节。
前面已经提到本土童谣里的孩子总是被分配到更多生产任务、被期待尽早成为为家庭做贡献的劳力,而这其中女童比男童更多地被与劳动生产关联到一起,以《中国传统童谣书系·童趣歌》为例,其中书写儿童劳动篇目的男女性别比为11:37(如果以人物数量统计,比例更为悬殊);婚嫁歌里多有鼓励女性心灵手巧,最后却将“技能优秀”归宿于“找个好夫婿”上。
特别典型的性别不平等文本比如《喝完了汤都来玩儿》:
东家的孩儿,
西家的孩儿,
喝完了汤都来玩儿!
东家的妮儿,
西家的妮儿,
喝完了汤都来纳鞋底!
上面这首童谣里对性别的双重标准无须赘述了。在姐妹叙事中,民间文学里常见的树立两个女性之间的对比与敌意也有所体现,比如这首《棠梨树》:
……
大姐睡的金子床,
二姐睡的银子床,
只有三姐没处睡,
一睡睡个破箩筐。
……
大姐抱的金娃娃,
二姐抱的银娃娃,
只有三姐没啥抱,
一抱抱个气蛤蟆,
抱过来,咯哇哇,
抱过去,咯哇哇,
开开后门摔死它。
再有一些旧时代陋习如童养媳、裹小脚之类,也被选入,这里就不具体举例了。传统的性别修辞还会重点表现在另一个接下来要提到的重要题目里,即爱情主题。
《中国儿歌》实拍图。
本土童谣选集里常见“会干活的女孩嫁得好”
本土童谣选集写到“攒钱娶媳妇”或“会干活的女孩嫁得好”的不少见,却极少正面谈“爱情”,绘本里则更难见爱情主题的篇目。在面向普通读者的选集中,像《皇城根儿》这样某种角度上勉强算反映了女性情欲需求的简单顺口溜已经甚少(但它也只是个顺口溜):
皇城根儿,
一溜门儿,
门口站着个小妞儿,
有个意思儿。
白布汗褡蓝布裤子儿,
耳朵上戴着盘桓坠,
头上梳的是大抓髻,
搽着胭脂抹着粉儿,
谁是我的小女婿儿?
童谣的叙述者是很奇妙的,这个文本既可以视为观察者的调侃,也可以视为女孩的心理活动,但整体而言,在好不容易出现的“爱情”主题篇目里,女孩还是相对处于一个被动的位置,即使是后一种解读,她也始终没有真正出声表达。
在《公鸡喔喔啼》里有个贪睡的小丫头玛丽,母亲怎么叫都不肯起床,直到一句“给你一个小伙子,脸颊红润真帅气”,玛丽立刻就回答:“好的,妈妈,我起床。我起床,我起床。好的,妈妈,我起床。现在马上就起床。”
插画者彼得沙姆将玛丽画为小女孩,很可能是对诗中“重复”这一修辞更像是赌气撒娇的小姑娘而非少女的揣测,文字和画面的组合让读者忍俊不禁。相比较而言,从床上弹起来看帅小伙的小女孩虽也扮演了一个逗趣的角色,却占据了一个主动得多的性别位置。以天真的形象和口吻道出人类天性,一派自然并不可怕,这其实也是儿童文学为性别和性教育的早期引入打开的方便之门,我们完全对这类文体加以智慧利用,大可不必对这个主题讳莫如深。
而在另一首童谣里,我们能看到歌者对“爱情”本身的赞美:
红艳艳的玫瑰花,
蓝盈盈的紫罗兰。
世上最甜要数糖,
你比蜜糖还要甜。
你我爱情比金坚,
刀子斧子砍不断。
只要猫咪长尾巴,
我就爱你永不变。
再比如《丢手绢》这首游戏歌,以小姑娘的口吻写“给我恋人写封信,把它丢在大路边。有个男孩捡起它,放进自己兜里面”;《小小萨丽·沃特斯》里写小女孩为了一个小伙子哭鼻子,歌者最后鼓励她“振作点儿,擦干眼泪站起来。飞到东飞到西,飞到爱人怀抱里”,末句的英文原文更好一些“fly to the one you love best”。也就是说,《公鸡喔喔啼》里赞美的是现代社会里独立个体之间的爱情,这种感情关系显然只与自由选择的相爱者及其深情有关,没有许多复杂的亲戚和辛苦的活计(特别是,这些活计不是嫁妆就是聘礼,指向任务式的婚姻而不是爱情本身,例如前文提到的那一类型文,以小男孩为视角,他努力摘瓜种豆,而末了歌者会提示一桩未来的姻亲关系,他将获得一个嫂嫂,他的努力会被调侃为“好小子,剃头打辫寻嫂子”。即使不论此处有传统民间文学和文化里对叔嫂恋的微讽和对已婚女性“操守”的密切注意,对婚姻之后家庭宗族关系的重视也是明显胜过“爱情”的),而且,女性儿童在这里是主动行为和发声者,或者也是获得了正向温暖鼓励的。
在游戏歌对农民婚后生活的摹拟中,《公鸡喔喔啼》对已经照顾好农田的主人公说的是“接下来,娶妻子,欢迎你的新娘子。打开门快请进。拥抱她,亲一亲。结婚之后要顾家,说话一定要算话。要善良,要和蔼!别让老婆缺了引火柴”。此处,童谣对性别权力结构的上位者提出了要求——这不禁让我想起朱介凡在《中国儿歌》里为“穷追不舍打老婆”的童谣辩护为“玩笑的述说,不可看实了。只是闺房生活之乐,人不察,以为虐苦……怪的是,那妻子并未下堂求去”,朱先生是百年前生人,然而今日我们却须知道彼时妻子不能下堂求去并非不愿,实是因为无路可走,且文学讽刺与嘲谑但凡朝向弱势者须是有悲悯打底的轻度敲打,好的文学(自然包括了讽刺与幽默文学)永远更多地剑指势强者,再没有以力弱者被打得上天入地无处可躲成就流芳百世的笑话的。
而在同一页里,朱介凡先生采辑的一首杭州童谣倒是简短明了又颇得中式伴侣烟火相守、含蓄情长的三味:
脚踏砻糠火,夫妻对面坐,
白酒烫一壶,盐菜卤儿滚豆腐。
对此,朱介凡先生评道“如果是在西湖,室外正飞着雪,那更是天堂世界了。没有第三人,新婚,小孩还未出生”,确实不错。虽然句句写俗,但其实极雅,正属“岂止无是非,甚至无美丑”的自然落成。只这四句,一切外在时令节候、内在情衷读者皆自能补出,中国读者尤能深明其意。这样的短谣算情或是婚姻主题都无不可,私以为大可选入给孩子的童谣集,尚能一补本土选集里相关主题的缺失,不知诸君以为如何?
旧习俗、旧仪式、旧崇拜
我想,编者应该留神将一些明显违背现代科学和价值观的旧习俗、旧仪式、旧崇拜从低幼绘本中剔除,比如“我吃饱了把书念,明年进京考状元”,比如“扯回地菜煮鸡蛋,都说延年去病灵”之类。
屎尿屁可否也能进入童谣里?
最后是一个问题,有些童谣里有屎尿屁,有脏话,同时却也有诙谐、冒犯精神的根芽包含其中,而家长对此的包容度有多少?回想起自己记住的童谣里,有不少竟是此类校园口口相传之作,比如“××的屁惊天地,一屁崩到了意大利。意大利的国王在看戏,闻了这股气,感觉很满意。谁崩得臭封他当教授,谁崩得响让他当校长”等等。如果我们接受它们继续口头流传,是否接受其中某些进入书面系统呢?
写到这里,这九段锦算可以告一段落了,这篇文章断断续续写了将近一星期,无非是“文学爱好者”的一点不甘心,不甘心于承认一种文体只能被当作“工具”使用而无法成为持续的审美长进和深度思考的能量之源。
我曾经以为只有越剧才是戏曲化《红楼梦》的最佳体裁,哪怕同属江南剧种的昆曲也难以超越,听过昆曲版“宝黛初会”以后却发现,越剧红楼得原著之“天然一段风流态度”的真挚,而昆曲红楼虽在戏词上尚可推敲,却显原作的“梦幻、精致与孤独”之所长;“新文学”未降生之时,多少鸿儒耆宿认为以白话作出好文章是没有希望的,但我们却有了《狂人日记》《四世同堂》《呼兰河传》。是以,我深信没有绝望的体裁和器皿,只有不会写不会作的人罢了。某种器物或体裁或许有天赋性格,但人却能超越桎梏,使“不可能”变为可能并终成真实。而《鹅妈妈童谣》广泛与长久的流传也给了我更多的信心。
我想起小河寻谣的现场,因为附近有山泉之声,当他问大家“能听见吗,一直有一个水声”,孩子们纷纷说“我听见了”“我也听见了”,一个小女孩指着远方回答:“我听到大海从那边传过来!”
真妙啊,她不是说她听见“那边有大海的声音”,她说她听到“大海从那边传过来”。也许远处真的有一片大海,巨浪汹涌,滚滚而来。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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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王帅乃
编辑|申婵,肖舒妍
校对|陈荻雁
明朝正德年间,因皇帝要选秀女入宫,民间闹得鸡飞狗跳,害怕女儿进了宫一辈子不能见爹娘,家里适龄姑娘有婚约的急忙成亲,没婚约的拉个未婚男人也成亲。
云城药铺何老板的千金何瑶年方八岁,聪明伶俐,刚裹脚不久,本不在选秀之列,但因为未婚夫陈起十二岁,身材高挑,新考中了秀才,每逢出街,老是被人争抢,要抬去做女婿,不厌其烦。
两家合计,干脆先给他们成亲,长大后再圆房。
陈何两家都是富户,一个在云城东边,一个在云城西边,成亲那天,抬嫁妆的源源不断,新娘子的花轿进了陈家,何家那边还在发嫁妆呢。这般隆重,自然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
按照当地风俗,进门第二天天蒙蒙亮,新娘子要独自去村头大水井拜井神,然后挑一担水回来,做全家的饭,以示主妇当家之意。
何瑶不过八岁,又刚裹脚,陈家早给她准备了两只小小的水桶,只要做做样子,挑一点水回来,拿锅铲在锅里搅动一下就好。
嬷嬷早教导过怎么打水,何家人画了地图示意,还带着一只狗护卫,但人生地不熟,何瑶挑着两只小桶,摇摇晃晃。
好不容易才走到村头大水井边,刚拜了井神,突然被人掩住了口鼻,道:“要活命,悄悄跟我们走!”
一股浓郁的汗臭味袭来,何瑶一斜眼,瞥见旁边还有两个衣衫破烂的赤脚汉子,手里都拿着刀,寒光闪闪。
何瑶年纪虽小,也曾听嬷嬷讲过,山里有土匪会绑人要钱的,一般只要钱不要命,自己现在喊人,反而可能有性命之危,便乖乖跟着土匪走。
她不吵不挣扎,土匪很满意,但毕竟裹脚走得慢,捂着她嘴巴的蓝衫少年土匪受不了,干脆背起她就跑,穿过围村竹林出了村子,跑得更快了。
何瑶在他背上颠得头晕想吐,不由啊一声,蓝衫少年放慢了脚步,似乎明白了她不舒服。
何瑶一看他还有几分同情心,便试探着问能不能放她回去,爹爹会给他钱的。
“不能!”蓝衫少年粗声粗气道。
何瑶不死心,见其他人还没跟上来,又道:“哥哥,我爹爹只有我一个女儿,要是丢了,他会哭的。”
“都嫁人了,还爹爹爹的,不怕别人笑话!”
何瑶一想,也想也是,伤心不已,泪水缺了堤似的,哗啦啦地流。
蓝衫少年感到自己背上湿漉漉的,想安慰几句,又不知如何安慰,只能放慢脚步,让她好过一些。
小新娘出去了很久都没回来,陈家人说糟糕,该不会掉井里去了吧?一家人急急跑去大水井那边,见两只小桶和带钩扁担倒在地上,狗在旁边呼呼大睡,何瑶却不见踪影。
陈老爷喊道:“新娘子掉井里了,快来捞人!”
陈起踢了狗两脚,狗依旧毫无反应,大睡不醒,他摇了摇头,说:“瑶儿不是掉井里,而是被人绑了!”
陈老爷大吃一惊,查看了一下周围的痕迹,果然水井边有几双足印,往村外去了。
事关陈家颜面,陈老爷吩咐不可声张,遣人通知亲家,又找中间人,看看儿媳妇被谁绑去了,要价几何。
何瑶被绑上了鸡公岭,岭上林木茂盛,多野草藤蔓,山路又陡峭弯曲,十分难行,全靠蓝衫少年背上去的,上到山顶,日头也西斜下坠了。
山寨不如她想象中的整齐,只有二十来间破草屋。
阿土将她关进一间草房,拿来黑馒头和一碗水,本以为这个娇滴滴的小姐不肯吃,她却比很多大人都识时务。
她脚痛难忍,满头大汗。阿土拿来剪刀,不顾她挣扎,直接把两只脚缝得密密实实的裹脚布都剪了。
何瑶爹爹怜惜她幼年丧母,四五岁了都不舍得给她裹脚,直到今年与陈家订了亲,才急急吩咐嬷嬷开裹的。
裹脚真痛啊,何瑶痛到每天夜里睡梦都在颤抖,可爹爹说了,陈起已经中了秀才,将来会当大官,官太太若是一双大脚,无脸见人,还会连带夫君都被人瞧不起。
如今,她的裹脚布被阿土剪开了,两脚一松,到时候下山后只能重裹,之前所受过的痛苦要再来一遍,何瑶气得又哭了,恨不得咬阿土几口。
阿土不过十四五岁,怎么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见她大哭,以为剪伤了她,托着脚,逐一检查,却没发现什么伤口,只闻到一阵阵臭气。
为了安慰她,阿土转身拿来一个热乎乎的鸡蛋,剥好了才塞进她手中,说她是大小姐,肯定不会剥鸡蛋。
何瑶想说自己又不是傻子,当然会剥鸡蛋,转过身子,不想跟他说话。
阿土却误以为她不喜欢鸡蛋,想着她是大小姐,山珍海味只是寻常,又把鸡蛋拿走了。
何瑶笃定爹爹会很快来赎自己的,谁知两日过去,其他被绑的人陆续下山了,她家里毫无动静,土匪们不耐烦了,呼呼喝喝,就连阿土看她的眼神都越来越怪。
何瑶想不明白为什么家里还没来接她,问阿土,自己身价多少,什么时候能回家,又问下山有几条路。
“听寨主的!”阿土闷声闷气道,警告她别逃跑,这里山多林密,要是走错了路,只能喂嗷呜了。
何瑶一听还有老虎,赶紧把偷跑的念头取消了,乖乖坐在房中等待。
她并不知道,为了赎她的问题,爹爹和公公两个人差点把屋顶都吵塌了。
按照何老板的意思,赎人当然是越快越好,女儿从小娇生惯养,如何能习惯山上的苦日子?土匪们要多少给他们多少,只要女儿平安归来。
公公陈老爷却不是这么想,何瑶不过八岁,土匪但凡还要点脸面,都不敢伤害一个小姑娘。
何老板气得半死,说这是赎人不是做生意,赎人才是最要紧的,若是他们陈家给不起钱,行,何家给。
陈老爷却说她是陈家的媳妇,应由陈家做主,亲家且耐心等待两日。
何老板心急火燎的,急得嘴角全是血泡,见亲家慢悠悠的模样就心里有气,决定双管齐下,一面筹钱赎女儿,一面报官抓土匪。
他被陈老爷拦住了,说小不忍则乱大谋,就算他是亲家,也不能坏了陈家的谋划,更不能伤了陈家颜面。
何老板直接去找女婿陈起,陈起也说为了两家体面着想,劝他稍安勿躁,说这时候就比谁心定,越心急,何瑶反而越危险,土匪求财,拿不到钱,肯定比他们还焦急。
何老板见他年纪不大,冷静得可怕,想起山上受苦受罪的女儿,女儿受的折磨抵不过陈家的脸面,不由唉声叹气,暗暗后悔把女儿许给这样的人家。
陈家本已找中间人与土匪商定赎金三千两,怕何老板出去找土匪搅和,借口等何瑶最新消息,留他在府中。何老板烦闷,多喝了几杯酒,睡得死沉死沉的。
不知怎的,那夜陈家起了火灾,一烧连片,烧了数十间房子。
父子侥幸逃脱性命,事后一清点,才知道何瑶的嫁妆化为乌有,陈家家产也损失大半,更可怕的是亲家何老板不见了踪影,剩两个仆人在外头嚎叫。
陈老爷暗暗叫苦,遣人挖瓦砾,刨出了何老板的骨骸。
何家接回骨骸办丧事,与陈家几乎反目成仇,说何瑶既然嫁入陈家,生便是他们陈家的人,死是他们陈家的鬼,往后种种,都不管了。
陈老爷先是一惊,继而一喜,跟儿子说,他们娘家不管,陈家也不管了,反正何瑶被绑一事乃是秘密,只当何瑶也死于火灾,替她操办一番,往后再娶一个好的,谁又知道其中曲折?
陈起坚决反对为何瑶办丧事,原因有三:
一来岳父死于陈家,本是陈家理亏,何家兄弟一时激愤说不管何瑶,日后可能借机发作大闹。
二来自己死了妻子服丧一年,便会耽误了今年八月的乡试,从而错过明年的会试,一算起来耽搁四五年。
三来自己走的是仕途,何瑶又没真死,若是将来闹出个什么秦香莲告状的,被上司削职事小,若是碰上个类似包青天的,只怕要砍自己脑袋。
陈老爷最紧张儿子前程,发梦都梦见儿子做状元的,立刻连连点头,说随你随你,只是何家已经不认亲戚,嫁妆又烧光光,要想土匪们降价,只能让那丫头吃点苦头。
陈起嗯了一声,并不反对。
陈老爷通过中间人对鸡公岭土匪说,陈家被火烧了,付不起三千两银子,只能给三百两。
土匪们气得半死,令中间人去寻何家,谁知何家兄弟更狠,直接说何瑶生是陈家人,死是陈家鬼,何家一钱银子都不会出。
再问陈家,陈老爷哭丧着脸诉苦,说一家老小,都吃不起饭了,给一百两行不行。
中间人回禀寨主,寨主气得半死:“一百两,打发叫花子呢!”
中间人看了看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就这一百两,陈老爷还说得夏粮收了,卖了粮食才凑得出来。”
“他怎么不说等生了孙子卖了才凑得整齐!”寨主笑道,“去,把那个臭丫头给我拖来——算了,直接推下山崖,免得浪费我的米!”
这几日,何瑶瘦了一大圈,她等了又等,始终等不来家人的讯息。
她很少想到陈家,“夫君”陈起对她来说,除了害得自己裹脚外,不过是个有点熟悉的陌生人。
送聘礼那天,他在花园里问了自己一句“瑶妹也爱吃白糖罂荔枝啊”,她因为害羞,一个字都没答。
成亲那天,两人像牵线木偶一样,跟随大人的指令,一一完成了仪式,累得半死,他还献宝似的端出一碟荔枝,说是白糖罂。
她累到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哪里还有力气吃荔枝,直接倒床上呼呼大睡。
她不明白,爹爹为什么还没来赎自己,难道真的像嬷嬷她们平时说的那样,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她越想越心焦,吃不下,睡不好,偶尔睡着,梦见爹爹就在前面不远处,自己追着跑,却怎么也追不上,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远方。
醒来后,她默默流泪,爹爹不可能扔下自己不管的,难道爹爹出事了?该不会也被绑来了吧?
天亮后,阿土见她瘦到小小的脸大大的眼睛,眼睛里还含着两包泪水,实在可怜,便说要带她去看杜鹃花,黄牛岭背的杜鹃花可漂亮了,山下看不到的。
何瑶想问问爹爹的事情,来了一个凶神恶煞的土匪,要拖她出去,说扔她下山崖。
何瑶吓得拼命尖叫,阿土听说是寨主下的命令,立刻去求寨主,说何瑶小小身子,能吃多少,自己省两口也就够她吃了。
寨主斜眼看了看他,忽然嘎嘎笑了:“你小子想让她当童养媳?”
阿土咬咬牙,说:“我娶她,我从小流落街头,多亏半年前寨主捡我回来,给我吃穿,求寨主恩赐,我一辈子给寨主做牛做马……”
寨主念及阿土一向办事勤勉,挥了挥手,准了。
何瑶从此随阿土住在山寨里,像童养媳一样,捡柴烧火,洗衣缝补,脚放开了,走着走着也就习惯了。
她很少说话,遇到其他土匪逗她,也一言不发。大家都说她可怜,千金小姐,没人赎,没人要,灰头灰脸的。
“阿土不是要她吗!”有人喊道,“阿土可疼媳妇啰!”
其实阿土对她,就像哥哥对妹妹一般,或者说觉得她像受伤没人要的小猫小狗一样可怜。
他从小流落街头,知道那种凄凉和孤独,关心她,爱护她,有什么好吃的,先送到她面前。
何瑶吃得很少,睡觉也常常发噩梦。好几次,阿土听见她夜里偷偷哭泣,自己一动,她便忍住了哭声。
阿土心中不忍,暗暗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第二天,阿土拉着何瑶的手,说带她去看杜鹃花。何瑶麻木了,阿土是她唯一的依靠,阿土说走,便跟着他走。
她放脚没几日,走多了脚痛,咬着牙不出声,尽量紧跟着阿土。
阿土见状,反手将她背起来。
何瑶初时不觉,见他左弯右绕,避过山寨的岗哨,一路向下,心跳渐快,问:“阿土哥,你带我回去找我爹爹好不好?我真的真的好想见他!”
“好!”阿土只说了一个字,加快了脚步。
眼看逃脱有望,何瑶不由又欢喜又害怕,生怕遇到不该遇到的人。
谁知怕什么来什么,两人居然遇到暗哨,被抓回了山寨。
阿土被打得遍体鳞伤,始终不承认要送何瑶回家,只说去看杜鹃花。
任寨主怎么威逼,何瑶也一口咬定,阿土背自己去黄牛岭看杜鹃花,是自己任性,要追一只大蝴蝶,才跑到了那里。
寨主啪的往她脸上扇了一耳光:
“你们小小年纪,跟我玩花招!呵呵,什么杜鹃花、大蝴蝶!你爹在陈家被烧死了,除了阿土,没人要你,你好好在山上呆着吧。”
阿土被扔回草房,何瑶给他擦拭血痕,一面擦一面掉泪,说都是自己害了他。阿土努力挤出一点笑容,说别哭了,泪水掉进伤口,腌肉呢。
何瑶连忙转过头,赶紧擦拭脸上的泪水。
“别哭,我保证,你一定可以回家的。”阿土安慰她。
何瑶望着他,问道:“阿土哥,请你告诉我,我爹爹是不是真像寨主说的那样被烧死了?”
阿土心里一震,勉强道:“寨主说的你也信?他之前还说要扔你下山崖呢。少胡思乱想了,再过几天,你肯定能回家,骗你是小狗。”
何瑶失望太久了,半信半疑,问几天到底是几天,三天,五天还是很多很多天。
阿土敷衍了两句,说伤口疼,想喝点粥,总算把她哄走了。
再说云头镇陈家,收拾了五六日,总算收拾出个样子来。
陈起对父亲说,家里乱糟糟的,要提早去省城温书,陈老爷一口答应了,嘱咐两个仆人好生服侍,一路早起早歇,晌午热别赶路,住店挑好的住,千万别累着少爷。
谁知三人一马车走了四日,其中一名仆人突然跑回家禀告,大少爷不见了。
陈老爷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问大少爷怎么不见的,在哪里不见的。
据仆人禀告,三人一路走得很慢,大少爷前两日还好好的,晚上还请他们喝了两杯小酒,第三天早上起来便不见了人影。
陈老爷想起鸡公岭的土匪们,糟糕,该不会是他们怀恨在心绑了儿子吧!
“老爷,当时枕头上留下一张纸条!”仆人道。
陈老爷一看纸条,整个人颓然坐下,叹道:“起儿,你糊涂,你好糊涂啊!”
原来,在陈起心目中,何瑶是他妻子,不能离弃,理由正如他告诉父亲的一样。当官,名声很重要,若是背了弃妻的不义罪名,将来如何步步向上?
他觉得,与鸡公岭土匪拖延的理想时间是三日,只要土匪急了,便好拿捏他们,却没想到岳父因此而死,父亲又不肯赎回妻子。
熟知父亲脾性的他知道多说无益,便借口上省城提前备考,在经过鸡公岭附近时跑了,要上鸡公岭,和何瑶一起,有自己在,不怕父亲不赎人。
纸条中,他给了父亲两条路,联络中间人,把自己和何瑶一起赎回,或者报官剿匪。
儿媳可以不要,儿子不可不要,时间过去了两天,儿子危急得很,陈老爷只能打点精神,让管家联络中间人,自己直奔官府求救。
知县大人让他稍安勿躁,说早有安排,令公子与贤媳安然无恙,不出三日,自会平安归来。
陈老爷知道自己儿子一向少年老成,以为他离开前已经跟知县大人商议好计谋,儿子以身涉险,是为了做诱饵,暗暗叹息儿子糊涂。
又过了一日,夜色茫茫,陈起和何瑶被一起送回了陈家。
原来,陈起的确不满父亲把何瑶当弃子,心知很难说服父亲拿钱,便借口上省城,有意上鸡公岭,逼父亲出手。
他刚到岭下,被几个衙役拦住了,说山上正剿匪,上山不安全。
陈起一听更急,说自己有个亲戚被绑上了山,一定要去。
“放心,很快他们就下来的。”
无论陈起如何说,对方都不让路,过了小半天,山上忽然射出一枚烟花,砰的一声炸响。
“哈,得手了,阿土办得好!”衙役们纷纷拍掌叫好,陈起也对这个阿土充满了敬意,好奇他是怎样的彪形大汉,才能对付山寨中的土匪。
又过了半天,一大群衙役抬着鸡公岭土匪们下来了,最后面有个一身血迹斑斑的少年,一瘸一拐,背着一个小孩,慢慢走着。
通过衙役们的招呼,陈起这时候才知道,这岁数和差不多的少年,便是立了大功的阿土。
他潜入山寨已经半年,将地形通道摸得烂熟,借口向寨主认错,煮了一大锅解暑茶请大家喝,锅里下了令人昏睡的草药。
为了令土匪信服,阿土也当场让何瑶喝了加料的解暑茶,从而将土匪一网打尽。
何瑶醒来时,天色昏沉,屋内亮着绛红色的海棠灯笼。她眨眨眼,才发现自己不在山寨,而是在一个陌生的房间。
“你醒了?”
旁边响起的声音似曾相识,再一看,脸也似曾相识,何瑶眨了眨眼睛,确定面前的是陈起。
她问起阿土,陈起说他立了大功,已经回县衙去了。
何瑶不禁想起当初他一再保证自己能回来,原来早有计划,而不是随口说说的。
陈起从其他土匪口中得知妻子曾被寨主赐给阿土做童养媳,他内心其实十分恼怒,只是理智告诉他,妻子刚刚回来,不宜发作。
他让何瑶放心,说东西都准备好了,嬷嬷一会就替她重新裹上脚,松了这些天,得抓紧了。
何瑶问起爹,得知爹真的死了,大哭一场,换上孝服,回娘家吊唁。
儿子儿媳安然无恙,又不用出银子,陈老爷很满意,但没想到的是,知县大人以剿匪为理由,要了他四千两银子,痛得他撕心裂肺。
十年过去,陈起终于中了进士,外放西南安县做知县,带着妻子赴任。
夫人太太们往来应酬,知县夫人做得尽善尽美,一双小脚更是深得各位夫人太太的赞叹。
一次品莲会,宴席间言笑晏晏,知县夫人谈起大脚婆娘的笑话,说鞋子大到能装下一家子一天食用的米粮,其他太太纷纷对她使眼色。
她茫然不解,旁边一位太太告诉她,身居首席的守备夫人便是一双半大脚。
知县夫人这样开玩笑,岂非指着和尚骂秃驴?她吓得面如土色,向守备夫人请罪。
守备夫人笑笑,说:“夫人何罪之有?我这双大脚,陪我走了不少地方,也算小有功劳。”
宴席既罢,夫人太太们纷纷告辞离去,知县夫人特意和守备夫人一起走出去,听口音,守备夫人竟是老乡,如能得她在守备大人耳边吹几下枕头风,丈夫日子可容易多了。
两人出到门口,高壮的守备大人守在马车旁边,笑着道:“我来接你。”
另一辆马车也恰好来到门前停下,车厢内的陈起撩起帘子,惊讶地发现,守备夫人竟是何瑶,再仔细看看微笑的守备大人,越看越熟悉,竟又是一位故人。
何瑶也没想到,会在两千里之外遇上陈起。
当年,她从鸡公岭回陈家后,陈起对她关怀备至。她慢慢也习惯了他的好,以为他是自己一辈子的夫君,自己也要一辈子对她好。
当她无论怎样都裹不出一双小脚时,陈起急了,说一双大脚成何体统,往后如何与其他夫人往来应酬?
她撒娇说裹脚太痛时,陈起变得一点也不像平时的他,说:“天下女子都裹脚,别人四五岁便开始裹脚了,你怎么就吃不了这一点点苦呢?”
也许曾经放开过双脚,她享受过放脚的轻松,很难适应重新裹脚的疼痛。嬷嬷们裹一次,她便偷偷用剪刀剪一次,嬷嬷们叫苦连天,在陈老爷和陈起面前告状。
陈起能为她不顾性命之危冲向鸡公岭,却不能忍受她一双大脚到老,给了她两个选择,要么不惜一切代价裹出一双三寸金莲,要么和离,离开陈家。
何瑶两条路都不想选,想绞了头发当姑子去。
原本对父亲死在陈家耿耿于怀的何家兄弟闻讯,跑来大闹一场,最终陈家付出一千两,何瑶也签下了和离书。
她原本真的想绞了头发当姑子的,庵堂师太说她尘缘未尽,带发修行就好。
一年前,听闻陈起风风光光再娶,新妻是县内出了名的小脚,何瑶内心毫无波澜。
半年前,大哥亲到庵堂来迎她回家,回到家才知道,有人来提亲,对方是个武官,姓周,正五品的守备,从未娶妻,性格和善好相处。
何瑶拒绝,要回庵堂。
谁知大哥不许,说对方的聘礼很有诚意,黄牛岭杜鹃一十八盆。
黄牛岭的杜鹃?何瑶心中一动,抬起头,看着一个高壮的汉子慢慢走过来,络腮胡子,一脸沧桑,看上去倒有三四十岁。
从他微笑的双眼,何瑶一眼认出了,面前的正是阿土。
原来,这十年他投军去了,拼死拼活,挣了一个守备,尚未娶妻,回京述职路过云头镇,偶然想起鸡公岭一事,打听了一下陈起他们的情况,听说何瑶和离进了庵堂,他立刻去了何家。
当时,她只问了一句,“你来干嘛”,他也只答了一句,“我来接媳妇回家。”
何瑶望着眼前的丈夫,心一下子定了,笑盈盈走向马车,每一步,迈得踏实而有力。
十年如一梦,陈起说不清心底里是什么滋味,与周守备彼此拱了拱手,车声辘辘,两辆马车各自驶向不同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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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男子平时经常在山林间行走,种果树,给树木施肥除草,隔三差五要到山上干活。顺便回家的时候,还要捡一些柴火回家烧,用柴烧水做饭,既省钱做出来的饭菜也更好吃。
这天,男子像往常一样在山里给树木除草,傍晚了,准备捡一些树枝回家当柴烧。突然看到一个干的木头,样子有点奇怪,弯弯曲曲的,上面还有很多半圆状的鳞片,男子拿起来,感觉很轻,不像一般木头的重量。男子也没多想,就拿回家,准备当柴火烧掉。
晚上睡觉,男子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这树根居然开口说话,说自己不是树根。男子醒来,被吓出一身冷汗。难道是内心希望这是个宝贝。于是男子决定叫做木头行业的朋友来查看。
朋友们经过一番认真考究,大家纷纷说男子发财啦,原来这不是木头,这是灵芝,一个被晒干了的灵芝,平时很难看到这么大的灵芝,所以一般人都以为是木头。消息很快传开了,也有人说上门要收购,愿意出十万元买下,男子拒绝了。男子觉得,自己并不知道这个行情,不能轻易卖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