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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代,立冬与立春、立夏、立秋合称四立,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节气。在这一天,天子要率领大臣到北郊迎冬,还要赐寒衣给大臣,而北方的民间,也会在这一天吃饺子,祈求未来漫漫冬日的平安。不过,立冬毕竟才是冬天的开始,即使在北方,也是“水始冰,地始冻”。草固然枯了,但天还不太冷,天空澄明,远山召唤,正是打猎的好时候。所以,这个时节,我来跟大家分享卢纶的《塞下曲》第二首。
塞下曲 卢纶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
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
惊风:突然被风吹动。
平明:天刚亮的时候。
白羽:箭杆后部的白色羽毛,这里指箭。
没:陷入,这里是钻进的意思。
石棱:石头的棱角。也指多棱的山石。
《塞下曲》属于唐乐府,出自汉乐府的《出塞》《入塞》,一般写军旅生活和边塞风光。唐朝写过《塞下曲》的诗人不少,最著名的有三位。一位是李白,写过《塞下曲》六首,都是五言律诗,我们最熟悉的,应当是“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和“骏马似风飙,鸣鞭出渭桥”这两首。还有一位是王昌龄,写过四首《塞下曲》,我们比较熟悉的是“蝉鸣空桑林,八月萧关道”以及“饮马渡秋水,水寒风似刀”这两首,也是五言律诗。
再有就是卢纶,也写过六首《塞下曲》,只不过他这六首不是五言律诗,而是五言绝句。他也有两首最著名,一首是我们要讲的这个第二首,还有一首,是《塞下曲》组诗中的第三首:“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既然三位诗人都写过塞下曲,我们为什么不选更加有名的李白或者王昌龄,一定要选卢纶呢?
首先,李白和王昌龄都是盛唐诗人,大家本来关注就多,而卢纶是大历十才子之一,是中唐诗人,大家了解相对少,理应多说几句;其次,一般人都认为,中唐诗作柔弱,但是,卢纶这几首《塞下曲》,却写得音调铿锵,骨气昂扬,有盛唐风采,即使放在盛唐也算好诗;最后,李白和王昌龄的《塞下曲》都是五言律诗,而卢纶的《塞下曲》却是五言绝句。其实五言绝句最不好写,为什么呢?一共四句话,二十个字,按照古人的说法是“离首即尾,离尾即首”,刚开了头,就到结尾,回旋余地小,很难写好。可是,卢纶这六首诗,却写得精彩纷呈,真正做到了小而能大,促而能缓,值得好好品味。所以我们不选李白,不选王昌龄,就选卢纶。
醉看墨花月白,恍疑雪满前村。
那可能还有人会说,既然《塞下曲》有六首,为什么不选别的,单选这一首呢?因为这一首还是改写的范文。我们上小学、中学的时候,写作文都有改写课,把记叙文改成议论文,把说明文改成记叙文,或者把长篇改成短篇,等等,个人认为,没有哪一篇范文能比卢纶这首改写得更好。为什么这么说?要知道,这首诗可不是从一般的素材改写过来,而是改写《史记·李将军列传》中的一小段,讲汉朝飞将军李广射虎的故事。《史记》的原文是这么写的:“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视之石也。因复更射之,终不能复入石矣。”众所周知,《史记》的文字最见功力,既言简意赅,又栩栩如生,被鲁迅先生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把“无韵之离骚”改成“有韵之绝句”,这个难度可想而知。但是,卢纶做到了。怎么做的呢?
先看前两句:“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十个字,有时间,有地点,有人物,有事件,还有氛围。时间在哪里?在第一句的“暗”字上,也在第二句的“夜”字上。这不是晨曦微露,更不是艳阳高照,而是天色已晚,四处一片漆黑。地点在哪儿?在“林”字上。这个地方,既不是肃穆的宫廷,也不是热闹的街巷,而是茂密的树林。山高林密,本身就给人幽暗之感,何况又是在暗沉沉的夜里!人物在哪儿?在“将军”两个字上。月黑风高之夜,谁会出现在密林之中呢?不是赶路的客商,也不是醉醺醺的流浪汉,原来是外出打猎的将军,正要回营。
那事件又在哪儿呢?在“引弓”两个字上。所谓引弓,就是开弓射箭。暗夜里,密林中,将军为什么忽然开弓射箭呢?因为“草惊风”。想象一下,月黑之夜,将军在密林中穿行,忽然间,一阵风来,草丛摇晃,露出一个模糊的影子,仿佛什么东西伏在那里,这会是什么东西?第一个想到的,当然是老虎。古代生态环境好,山林中往往有老虎,而老虎作为百兽之王,又惯于在夜间出没。俗话说:“云从龙,风从虎。”“林暗草惊风”,不正是老虎出现的信号吗?饶是身经百战的将军,也暗暗吃了一惊。可是,将军毕竟是将军,无论何时都不会乱了方寸,只听“嗖”的一声,箭镞已经射向草丛。这就是“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
短短十个字,要气氛有气氛,要故事有故事,是不是紧张激烈,虎虎生威,有如大片的开场镜头?写得真精彩。回过头来再看,《史记》原文是怎么写的呢?“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一比之下,就知道诗人改写的精彩之处了吧?原文之中,并没有说明李广射虎的时间和地点,但是,到了诗中,这两个因素就分外突出了,山高林密,月黑风高,草丛俯仰,一下子气氛就紧张起来,这才能诱发出将军的一箭,也才能凸显出将军的镇定和勇猛。
箭射出去了,接下来呢?看后两句:“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等到第二天早晨,将军记挂着昨晚那次惊魂事件,也想看看自己那支箭到底有没有射中老虎,于是又回到原地寻找,这才吃惊地发现,哪里有什么老虎,只是一块大石头卧在草丛之中。那箭呢?一支白羽箭,直插在巨石的棱角之中,不仅仅是箭头,而且整个箭身都深深地插了进去,外面只露出箭尾的羽毛。
这两句诗,和前两句一样精彩。精彩在哪里?第一在“平明”,第二在“石棱”。所谓“平明”,就是天亮。如果说暗夜造成了神秘,进而造成了误会,那么,“平明”就意味着清晰,也意味着揭晓。昨天夜里,那幽暗阴森的环境制造出太多的紧张感,也让将军放出了那一箭;那么天亮之后呢,一切都清晰起来,谜底也随之揭晓:将军那箭,射中了吗?射中了,但射中的不是老虎,而是一块巨石,虚惊一场,这是多大的误会呀。看到这个场景,将军也会哈哈大笑吧。前两句紧张,后两句松弛,前两句惊,后两句喜。一紧一松,一惊一喜,这样巨大的反差和对比,正是平明才能造成的效果。
那石棱精彩在哪里呢?所谓“石棱”,既不是石缝,也不是石面,而是巨石尖尖的棱角,这根本不是射箭的地方,将军却能把箭射进去,而且射得那么深,只剩下箭尾的白羽毛露在外面,这是何等的神力啊。想想看,将军这一箭固然是射错了,但是,如果真的是老虎,又会如何?如果换成敌人,又会如何呢?诗人什么也没说,但是,看到这里,谁心里都会涌起无限的钦佩和信任。有这样的将军在,边疆就没事了!一首绝句,戛然而止,但是余音袅袅,回味悠长。写得既刚健又蕴藉,真是妙不可言。
《史记》原文是怎么写的呢?“中石没镞,视之石也。因复更射之,终不能复入石矣。”跟诗相比,有什么差别?第一,按照原文,应该是随后就发现箭射在了石头上,而不是第二天早晨。第二,是射中了石头,而不是石棱。第三,李广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接着又去射,却再也射不进去。两相对比,诗人为什么要改动这三处呢?第一处和第二处,无非是想增加这件事的戏剧性,让将军的形象更鲜明。那第三处为什么要删掉?因为这个事情,对诗而言,是无用信息。想想看,《史记》原文为什么会写这一笔?可能因为事实正是如此,也可能是在渲染这件事的不可思议,如有神助。
《塞下曲》为什么要删去这一笔呢?恰恰是想说,这不是不可思议的奇迹,而是将军的真本事。有真本事的将军,才是我们心目中的真将军。说到这里,可能有人会问,你这样比,是不是意味着《史记》写得不如《塞下曲》好呢?绝不是这个意思。史家有史笔,诗家有诗笔。所谓史笔,就是实事求是,不夸张,不渲染,力求形象准确,反映事实。而所谓诗笔,恰恰是要夸张渲染,力求形象鲜明,高于事实。《史记》原文有原文的妙处,卢纶改写有卢纶的妙处,不能相互替代。
但是,无论如何,作为改写,这首《塞下曲》还是相当精彩的。本来,五言绝句只有二十个字,而原文却有三十三个字,这个改写,应该是做减法。可是,诗人并没有一味地减信息,而是有增有减,或者说,该增则增,该减则减。这样一来,一位盘马弯弓、为国柱石的将军形象才能跃然纸上,栩栩如生。这正如郑板桥写的那副对联:“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卢纶号称大历十才子之首,从这首诗看来,真是实至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