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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清朝人眼里的各国形象
乾隆并非第一个将视野远眺至全球的清朝皇帝。康熙年间,比利时籍耶稣会传教士南怀仁就曾用汉语编写地理书《坤舆图说》,已经涉及欧洲和美洲的人文地理。乾隆朝《大清一统志》曾记录了当时国人对欧洲的印象。乾隆时期清朝人的西洋认知主要来自利玛窦和南怀仁等天主教传教士。他们为清人描述的欧洲“共七十馀国”。其中有若干大国,为“以西把尼亚、拂郎察、意大里亚、热尔玛尼亚(大西洋国,其属有合勒未祭亚省)、拂兰地亚、波罗泥亚、翁加里亚、大泥亚、厄勒察亚、莫斯哥未亚诸国”。乍一看简直不知所云,其实主要是当年对外国国名翻译用字的差别。“以西把尼亚”即西班牙(Espa.a),“拂郎察”位于“以西把尼亚东北”,“都城名把理斯”,显然说的就是今天的法兰西和巴黎。一说到法国巴黎,大家自然想到那座时尚的浪漫之都,但要说到“拂郎察把理斯”,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是键盘坏了滚出来的乱码。明代的“佛郎机”源于阿拉伯商人对欧洲的称呼“法兰克”。阿拉伯人见到西欧来的人,一概称为法兰克人,这是欧洲的通称,有点类似日本人见到中国人曾经一概称之为“唐人”。
大西洋国妇人
大西洋国人
欧洲的珐琅彩工艺在明代称“佛郎嵌”,后来改称“珐琅”,两个字加上了斜玉旁,显得精致了不少,凸显了其工艺品属性,表明清朝人们对欧洲的认识有所进步。“意大里亚”即意大利。“热尔玛尼亚”是神圣罗马帝国主要辖境“日耳曼尼亚”(Germania)的音译。“拂兰地亚”是今天比利时的佛兰德地区(Flandre),是南怀仁的家乡,他特别着重向中国人介绍了这里发达的纺织业。“波罗泥亚”是波兰,“翁加里亚”早年被认为是乌克兰,但根据近几年的研究成果,是匈牙利(意大利文Ungheria)的可能性更高。“大泥亚”是丹麦(拉丁文Dania),“厄勒察亚”有可能指瑞典、丹麦一带的厄勒海峡地带,是北德意志地区的海运重地。“莫斯哥未亚”即莫斯哥公国,即日后的沙皇俄国。这一串国名几乎覆盖了从大西洋沿岸的西欧到森林草原地带的东欧所有重要国家。至道光年间的徐继畲《瀛寰志略》,这些国名的翻译已基本与今译无异。《皇清职贡图》对这些国家也多有描绘。
如《皇清职贡图》中的《大西洋国人图》。大西洋国其实是当时中国人对欧洲天主教国家的通称,有时候指葡萄牙,有时候指意大利,清朝人称大西洋国内有两王,一王主管“教化”,一王主管“治世”,前者明显是在说教皇,后者说的是世俗君主。《皇清职贡图》中的大西洋国男人“不畜头发,别编义发”,说的是欧洲人当年戴卷边假发的风俗,至今在一些地区的法庭上,法官还需要戴那种夸张的假发,以示庄重,不过在中国人看来也未必能觉得多庄重,倒是有点滑稽。头上有一顶“黑毡折三角”的帽子,这种三角帽是18世纪欧洲标准的正装帽,同时也是军人的标准戎装,华盛顿的许多戎装像就戴着这种帽子,喜欢这种帽子的还有普鲁士的腓特烈大帝。穿着蓝色与红色搭配的三件套,丝质白色长袜,斜跨佩剑,女性身穿蓝色披风,红色短款上衣与绿色百褶裙,是当年典型的欧洲富人的正装扮相。在介绍民众之后,《皇清职贡图》还有一幅《大西洋国夷僧女尼》,二人身穿黑袍,其实就是修女和修道士,天主教会的这套装束至今也没有大的变化。
《翁加里亚国夷人》图配文称该国在“波罗泥亚国(波兰)南”,所以这个翁加里亚国其实是匈牙利。清人描述,该国人“仿佛蒙古,衣服甚短”。毕竟匈牙利的主体民族马扎尔人曾经就是游牧民族,在天主教国家中该国以弓马娴熟的轻骑兵闻名。图中描绘的就是匈牙利男子戎装形象,服饰华丽,身着左肩垂下的斗篷式短外衣,这种服饰是匈牙利骑兵的典型特征。手拄弯刀,这是轻骑兵的标配。
如果熊是“战斗民族”的好朋友,那么清朝人心中的战斗民族应该是“波罗泥亚”,即波兰。《皇清职贡图》称波兰人民酷爱击剑,家里养熊,而且仅仅为了“以供戏玩”。《皇清职贡图》中的波兰男人右手牵着一头熊,左手边还有一把长刀,穿着和蒙古人很像。那只熊两脚直立,前爪作“作揖”状,一脸人畜无害的样子。当年的波兰也确实盛极一时,一度打进莫斯科城,也曾在维也纳城下打败奥斯曼军,一时成为东欧一大雄邦,这也不枉《皇清职贡图》对波兰人的描绘。
波罗泥亚人(即波兰人)
在那个奴隶贸易盛行的年代,非洲黑奴也进入了清朝人的视野。《皇清职贡图》称非洲黑奴为“黑鬼奴”与“黑鬼奴妇”。清朝人对黑奴的悲惨命运也有所耳闻,听说黑奴在犹如马槽一般的粗糙食器中吃饭,如果遭到主人厌恶,要被终身套着枷锁,并不许其留下后代。《皇清职贡图》提及此事,描写中充满了同情。不过就图像而言,清朝人真正见到的黑人显然是黑奴中的待遇较好的一群,衣着尚属齐整。
对日后挑起战争的英国人,清朝人的认识反而粗陋。相比乾隆朝以前的记载,《皇清职贡图》所描绘的欧洲知识,最主要的源头是多次朝贡的荷兰人与侨居澳门的葡萄牙人。也许因为纵横亚洲大洋上的西方商船主要来自荷兰与葡萄牙,所以中国人对这两国比较熟悉,甚至从英、荷两国服饰相似而认为英吉利是荷兰的属国,并特别记载了英国人对鼻烟壶的热爱,以及女性束腰的时尚。画面中的英国人端着一个蓝色玻璃瓶,是欧洲人在亚洲贸易中的畅销品。其实,此时的中国,鼻烟已经逐渐开始流行。不过,吸烟本已有害健康,更何况把粉碎后的烟草从鼻腔吸入,这闻一口鼻烟不知道要把多少可吸入颗粒物、pm2.5之类的东西吸到肺里。这种习惯虽然看上去不太符合今天的健康标准,但因为不用点火,很快受到中国人的追捧,这恐怕也多少受到了海外时尚的影响。
二、万国来朝图
在2014年11月北京市民享受“APEC蓝”的时候,一组被称为“乾隆朝的APEC”的图片也在网上流传。这幅设色水墨图轴中,各国使臣手搴锦旗,上书各国国名,朝贺宾客穿着艳丽的服装,外貌气质各自不同,带着琳琅满目的贡品云集太和门外,在左右两侧的指定区域内,人头攒动,等候着乾隆皇帝的接见。这幅图就是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的《万国来朝图》轴。这幅图是乾隆辛巳年(1761年)皇太后七十大寿时创作的。
如果仔细观看这幅《万国来朝图》,不难发现其中的外国使臣形象与《皇清职贡图》几乎如出一辙,连配色都没有变过,特别是每个使团都高擎着一面锦旗,上面用工整的正楷书写着该国的国名,这些国家几乎与《皇清职贡图》中的国家完全对照。这幅图中的外国使臣形象正是以《皇清职贡图》为蓝本绘制。可见,《皇清职贡图》不仅是清代对外国认识的集大成者,也是国人了解世界的一扇窗口,更是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清廷对外国世界的认知模板。自《山海经》以来,中国人一向将域外人士想象成非我族类的奇怪人种,不乏人头兽身,一条胳膊(或多条胳膊),一只眼睛,一个鼻孔等似人非人的形象,较之这种认识,历代《职贡图》对域外文明表现了可贵的写实态度,而《皇清职贡图》是其中的顶峰。到了乾隆朝,官修的《四库全书》毫不客气地把《山海经》从地理类移到小说类,反映了清代人对世界整体认知的演进。
纵然远非准确全面,但宫廷高层毕竟保存了对西方世界的有一些吉光片羽的认知。而民间对世界的认知恐怕还不如被今人嘲笑的乾隆。同是乾隆朝,李汝珍写的《镜花缘》里对域外文明的认识还停留在《山海经》水平,虽然对神怪小说写作的真实性不该过分强求,但即使是今天的玄幻小说也很少有《镜花缘》中那样多的人面兽身、器官异常的种族出现。
万国来朝图
乾隆朝绘制《皇清职贡图》的时候,距离1840年战争还有近一百年的光景,而唐太宗李世民的贞观之治距离安史之乱也有一百年。贞观之治时的唐太宗无法预见到百年之后的安史之乱,乾隆也无法预见到百年之后的战争。对于清朝皇帝来说,西洋远在万里,但触手可及的只是西洋的玩物,今天故宫的钟表馆中琳琅满目的西洋自鸣钟,寿康宫中的玻璃风门,手中的鼻烟壶,案上的珐琅彩器,武库中的西洋自来火铳。时至今日,这些玩物也许仅剩下文物自身的保存价值,而这部《皇清职贡图》背后的人文、地理与历史价值则日渐凸显。
《职贡图 : 古代中国人眼中的域外世界》罗山 著/ 广东人民出版社 / 2017-8
不过,《皇清职贡图》虽然有趣、有料,但其文字的信息量实在有限,每个国家一两百字的文字介绍,还是重重转述而来,所以谬误也着实不少,比如《皇清职贡图》信誓旦旦地宣称,英国是荷兰的藩属国。要知道英国当年一度是荷兰的死对头,英语里至今保留着大量黑荷兰人的段子,结果《皇清职贡图》里把两国强行搞成宗藩,实在是开了个国际玩笑。原因嘛,无非是没有足够权威的信息获取渠道,乾隆想知道海外的事情,要差两广总督去搜集,两广总督再差人去澳门寻访海外客商,而澳门的葡萄牙人恐怕对这些国家又抱有自己的成见,比如澳门是当时的天主教传教重镇,而英国、荷兰等国家信奉新教,澳门的葡萄牙人很可能对这两国人都看不上眼。再加上当时的中国没有成系统的外语教育,中外交流仰仗于所谓的“通事”,即翻译官。这个职业可是相当古老,古代从事过这门行当最出名的当属安禄山。这门行当主要靠师傅传帮带,一般学的都是算数、度量衡换算之类的贸易术语,让他们去翻译国际政治和人文地理的信息,那结果就会变得十分诡异。
所以,《皇清职贡图》一方面显示了当时中国人对海外世界认识的水平,同时也闹了不少笑话。这样的乌龙事件还有不少,让人哭笑不得。本书将以《皇清职贡图》画卷为轴,将这些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事件呈现给读者。
本文摘自《职贡图 : 古代中国人眼中的域外世界》罗山 著/ 广东人民出版社 / 2017-8,标题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