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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六(一九八六年余华)

时间:2024-02-05 03:08:10 作者:君心似我心 来源:用户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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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年代的一盘磁带,带出多少人的青春过往

\r\r\r\r\r \r \r \r/**/\r \r\r\r\r 第二十七章\r\r

严晓东的蓝色“大篷车”已经好几天没开张了,他也有半个多月没到他的回民饭馆去视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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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他是这样打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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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点钟起床,懒得刷牙洗脸,懒得吃饭,拥被坐在床上,欣赏日本女歌星岩崎宏美一吟三叹的歌声。当代青年似乎越来越不够仁义了,崇拜起一位什么人物便如痴如狂,冷落起一位什么人物则一言以蔽之曰“过时货”,这就叫“潮流”。昨天是邓丽君红得发紫,今天是岩崎宏美盖世无双,明天将是谁取而代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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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时髦是件很累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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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是严晓东。严晓东可不能欣赏“过时货”,所以他买了十几盒岩崎宏美的原声带。在黑市高价买的,卖的人说是原声带,他听不出究竟是不是,反正当原声带听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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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丽君在别人那儿怎么过时的,他不得而知,在他这儿过时了,却相当简单明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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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小赵——就是电业局负责这一带民用线路的那个小青工来玩,见他在听邓丽君,不屑地说:“大哥,你怎么还恋着邓丽君哪?她早过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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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过时了?”他不禁大惭,红了脸追问,“那么现在听谁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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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台歌星的早没味了,流行歌曲还得听岩崎宏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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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信了。不由他不信。小赵没来由地骗他干什么呢?于是他的十几盒“邓丽君”就都成了“过时货”,从此没再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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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去别人家,见别人在听邓丽君,也不屑地说:“你怎么还恋着邓丽君哪?她早过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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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经他提醒,“邓丽君”在别人那儿也成了“过时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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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赵引导他的“潮流”,他引导别人的“潮流”。耻于听“邓丽君”的人多起来,听岩崎宏美的也便多起来。细想想他常觉得可笑,好像不管什么人都足以引导个“潮流”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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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认为当今某些时髦其实就是这么形成的。不过这不关他什么事,他关心的只是自己有没有被时髦甩下。不,他关心的也并不是这个。归根到底,他所关心的是,在别人眼里,能不能长久维持住一个不概念化也就不一般化的“倒爷”的形象。他不能忍受在这一点上,自己也堕落到了概念化一般化一块堆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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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父亲既不欣赏台湾小姐邓丽君,对小日本娘们“哼哼叽叽”更反感,所以组合音响从客厅转移到了他的卧室。他不在家的时候,父亲也会待在他的卧室,往组合音响里塞一盘京剧磁带,摇头晃脑听“斩五雄”或“文昭关”什么的。而且必定将门插上。有一次他回家,在门外明明是听到了大花脸哇呀呀的叫板,可等母亲给他开了门,进屋之后,却见父亲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戴着老花镜,聚精会神地看《人民日报》,连瞧也不瞧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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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问:“爸,你刚才听京剧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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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父亲矢口否认:“你小子眼瞎?没见我正坐这儿看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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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响还没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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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问谁?问你自己!我有志气,不动你那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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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从旁作证:“你爸是没动,你爸可有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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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未禁止过父亲动。但父亲那几盒京剧磁带,不是买的便宜货,就是买的旧货,质量低劣。他是怕父亲那几盒磁带磨损了价值五千余元的高级组合音响的娇贵磁头。他给父亲买了十几盒新的京剧磁带。因为是他买的,父亲拒绝欣赏。没奈何,他给了母亲八百多元,让母亲又买了一台中档的“夏普”,并且对父亲说是用她自己的“贴己钱”给父亲买的,父亲才受之无愧地领了母亲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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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文化信息在威胁着他——据说越是流行的,则必然越是大众化的;而越是大众化的,则必然越是没文化的。真正有文化的人士又要欣赏曾经非常之大众化而现如今非常之不流行的京剧了。因为那是中华民族的四大艺术瑰宝之一,是绝对民族性的高档次的东西。有文化的外国人都在研究中国的京剧了,并且在这个国家那个国家兴起一阵阵京剧热。在普遍的大众乐于欣赏中国之京剧的年头,京剧并未被普遍的真正有文化的人士视为多么了不起的一档子事儿。而普遍的大众冷落中国之京剧的现如今,普遍的真正有文化的人士重新引导其潮流,可见中国之真正有文化的人士们永远比普遍的中国之大众们有文化,并且非常之明白在什么时候表现出有什么样的文化之“窍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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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怪怕这个“潮流”一朝果真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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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能将就邓丽君,却实难培养起对京剧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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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十点钟的时候,父亲充当义务交通管理员去了,母亲上街买菜去了。小赵跟着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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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赵终于知道了他不过是“倒爷”而非什么文化局的“主管艺术”的干部之后,不但没有瞧不起他,反而更亲近他了。个中原因,他不甚了了,也不打算问个明白。不过他不讨厌这个硬往他身上贴的“小哥们儿”。真的没谁往他身上贴了,他会觉得活得更加索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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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赵坐在床边儿,将音响组合的音量调小了些,用充满反省意味的口吻说:“大哥,我今天彻底觉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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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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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左侧是维纳斯,床右侧是雄赳赳的猫头鹰标本,他那拥被而坐的样子,仿佛被哼哈二将保护着的一位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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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受教育了!”小赵从床头柜上拿起他的烟盒(到他家里来小赵一向是不带烟的),心安理得地吸着一支,往他跟前凑了凑,推心置腹地说:“大哥我那辆破自行车不是因为没闸叫警察给扣了吗?我也没工夫去取,今天是坐公共汽车来的。我在车上给一个老头儿让了座,他就和我聊起家常嗑来。那老头儿,话多着哪!他说他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都是知识分子。大儿子是讲师,二儿子是写诗的,三儿子当编辑。也不知是不是吹牛,反正谁有这么三个儿子够让人羡慕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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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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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他:‘您老是当教授的吧?’其实他那样儿,土头土脑的,给教授拎包儿教授也不会要!我故意逗他。他说:‘我哪有当教授的命!教授,那都是天上的文曲星!’我又问:‘那您老是干什么的呀?’他嘿嘿一笑,怪腼腆地说:‘我开个私人小杂货铺子!’周围的人全乐了。等周围的人乐过了,那老头又说:‘买卖虽然不算红火,可也够贴补三个知识分子儿子的家了!’我旁边站着一个男的,四十多岁,顶数他笑得开心。可老头儿一说完那话,他的脸马上绷起来了。你猜怎么着?他胸前戴着红底儿白字的一枚大学校徽哪!周围的人可就开始瞅着他乐了。车一到站,他就下车了,准是尴尬不过,提前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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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晓东听了很受用。表面儿上却丝毫不流露,庄重地说:“是啊,要不现如今怎么讲一等智商经商,二等智商从政,三等智商才从文呢?知识分子嘛,也就是说起来还有点体面罢了!观念在变嘛,时代在前进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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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对!大哥,你说我还能不觉悟吗?大哥,电工我是不想再当了,我给你做个小伙计吧!我的智商那是没问题的,总不至于低到三等去吧?啊?”小赵迫切地期待着他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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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这我得考虑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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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赵的脸立时就失望地抹搭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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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归得对你进行点必要的测验啊!你以为谁都有资格给我当小伙计?”他不忍见到小赵那种失望的样子,又补充了一句活络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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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那是……”小赵连连点头,“大哥我随时准备接受你的测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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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仿佛都沉浸到岩崎宏美的歌声中去了,相对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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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赵续了支烟,吸几口,搭讪着又问:“大哥,你今天怎么没去开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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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不在焉地反问:“干吗非开张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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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赚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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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赚了钱又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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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您问的,赚钱扩展店面,好发大财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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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了大财又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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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怎么样?逍遥自在地享清福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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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以为我现在干什么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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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倒不想抬杠。恰恰相反,他挺欣赏小赵的勇气。简单明了地说出人生的目的在于享受人生,需要很大的勇气。许多人有这么想的勇气,没这么说的勇气,更没这么做的勇气。他连续几天不开张,也不去视察自己的回民饭馆,正是为了考验考验自己有没有点儿享受人生的勇气。又得赶时髦,又得顾全买卖,近来他是感到活得累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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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赵很想讨他一份儿欢心,可一时间却捕捉不到什么更能激越情绪的话题接着侃。两人各怀心事,又陷入一阵不咸不淡的都怪不自在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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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床上探身调大了些组合音响的音量,岩崎宏美一吟三叹的歌声,仿佛非要把他们唱得哭泣起来才肯罢休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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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而小赵又将岩崎宏美的歌声调小,神神秘秘地问:“大哥,你知道十亿元是多少钱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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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他懒洋洋地回答。闭着眼睛,觉得自己不是拥着被子,而是偎在一个温温柔柔的日本少妇的怀里。她用她的歌声抚慰他疲惫的心灵,尽管他根本听不懂她在唱些什么。她的歌声对于他仿佛是摇篮曲,是专唱给心灵疲惫的男子汉大丈夫们听的摇篮曲。他的心灵仿佛正从他的躯体里云游出来,像一条轻纱,飘飘荡荡地被她带往极远的地方。那儿没有别人,只有她和他。不,和他的心灵,疲惫的,对任何事物都丧失了兴趣的心灵。一大片绿草地,一大片树林,一条河,静静地流淌着的一条河。他想睡,不敢睡。怕一旦在她的歌声中睡着了,就永远不能再苏醒。那仿佛是哀婉的美貌女妖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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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说有一个阔佬,找了个情妇,嫌他太太整天监视着他,盯他的梢,行动不自由,就给了他太太一百万元,叫她去旅游,每天花一千元。他太太照办了,三年后才花光了钱回来。于是他又给了他太太十亿元,叫她继续去旅游,还是规定太太每天花一千元。结果他太太三千年后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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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赵的话,不像说的,倒像唱的。像某些歌星们一手攥着话筒,嘴皮子贴在话筒上,一边溜溜达达一边梦呓般地嘟嘟哝哝的那种唱法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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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亿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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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十亿元,人整天和钱这个魔鬼打交道也是值得的。为了一亿元也值得。为了一千万一百万元也值得。可是为了十几万呢?值得的么?每天花一千元,三千年后才花光……一个人一辈子能挣那么多钱,和当总统当国家主席当党总书记的相比,无疑是同样伟大的。现如今个体户多了,简直他妈的太多了!竞争激烈了。他已渐渐感到,钱这东西对他而言,不如头几年那么好挣了!他在心里暗暗盘算了一番,盘算出自己每个月能挣千儿八百的就不错了。以这样的收益进一步盘算,到自己六十多岁的时候,兴许能挣到五十万?这一辈子的生活也就全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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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况他现在就已经感到很疲惫了,人也累,心也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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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的,咱哥儿俩要是每人都有十亿元多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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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赵自暴自弃地叹了一口长气。他觉得在这一口长气中,包含着小赵对他这位拥有十四万元的“财神爷”的重新认识——他也不过是个穷光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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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趁钱你就老是年轻!你不漂亮也漂亮了!你没有气质也有气质了!你没有风度也有风度了!你没有文化也有文化了!你不是知识分子也是知识分子了!你唱的歌儿不好听也好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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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是梦话。我们只能年轻一次。”他打断了小赵的话,却仍闭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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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是啊,可不是梦话咋的呢!大哥,有时候我走在马路上,看到一座十几层的大宾馆,心里边就不由得不想——它要是我的多好!它咋就不能是我姓赵的呢!看见一个漂亮妞,也想,那座大宾馆要是我的,这漂亮妞也是我的了!大哥你说那她不是我的还有跑么?可惜连那大宾馆也不是我的。走过市银行,也想,什么时候它成了我的呢?我就不信我不是当银行家那块料!我要是当了银行家,职员都要女的,年轻的,漂亮的,十八岁到二十五岁之间的。超过二十五岁的咱们不要她!二十五岁以前结婚了的咱们也把她解雇!得教她们懂礼貌,见了咱们得鞠躬,说‘总经理先生您好’!不许说同志,现如今什么年月了还说同志?总经理和女职员能是同志关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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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见小赵不知何时也闭上了眼睛,像边打瞌睡边念经的虔婆子似的,穿着鞋盘腿打坐在他床上,身子一前一后晃着,夹在指间的烟触在床上,烟头已烧了床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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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他妈的不能见什么想要什么!世界上的好东西你受用得过来么!”他大吼,将小赵一下子从床上推到了地上,摔了个重重的屁股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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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你他妈的烧了我的床!”他骂着,双手就赶快揉搓床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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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赵也慌慌忙忙帮着揉搓,床单已然烧了个窟窿。幸亏及早发现,否则连床垫子也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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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小子有没有正经事儿?没正经事儿趁早给老子滚!别在这儿穷侃!”他心中生起一股无名火——绝对不是因为惋惜床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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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滚,我滚……大哥您别生气……”小赵逃出房间,又探进头问,“我给您当小伙计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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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立在床上恶狠狠地跺了下脚。他忘了他的床不是硬板床,而是“席梦思”,弹簧相当之好。他那只脚被高高地弹了起来,结果他的身体失去平衡,朝一旁倒了下去,恰恰倒在维纳斯身上,他和美神一块儿栽倒了。幸亏有地毯,否则美神早就身首两处了。他自己只不过摔疼了,却哪儿也没摔伤;而维纳斯就惨点了,磕在组合柜的柜角上,左被磕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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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扶起美神,肺几乎气炸了。小赵却早已逃之夭夭,对这一切不负身后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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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觉得对不起“她”,和“她”那原本好端端的美轮美奂的一只。他从地毯上小心翼翼地捡起那些石膏碎片,翻找出父亲补自行车胎的万能胶,如同一位进行整形的外科医生,一小块儿一小片儿地往她身上粘。这时他万分后悔,倒宁愿摔伤了磕破了自己,保全维纳斯的左。皮肉之损是完全可以长好的,只不过会流点儿血;美神的一只却难以再复原如初,尽管没有一滴血流出来。他倾注了一个多小时的耐心在“她”身上,然而事倍功半,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一只已然破碎了的拼对为一只完整的,总是缺少那么一点点儿。仔仔细细在地上寻找,却又找不到。哪儿去了呢?那么一点点儿东西哪去了呢?再看看维纳斯,“她”的身体被他弄脏了。这儿那儿,胶水将他的指印留在了她洁白无瑕的身体上。她那只,好像被孩子的肮脏小手剥了皮的半个橘子。胶水放得太久了,变质了,不是无色透明的了,是橘黄色的了。怎么刚开始就没发现这一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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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头鹰恶毒地瞪着他,仿佛随时会像人一样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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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儿的一个原本独自享受着的无烦无恼的上午,就这样转瞬之间被完全彻底的破坏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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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恨死那个王八蛋小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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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小赵这会儿兴许又找别人“侃”去了,又对别人去讲十亿元是多少钱的故事去了,以及看见十二层的大宾馆经过市银行梦想着占为己有的可怜而可怕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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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隔着床朝猫头鹰扑将过去,将它抓在手里,摔在地上,狠狠地跺,他一边跺一边咬牙切齿地说:“我再叫你瞪我!我再叫你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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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头鹰干了的骨骼在他脚下发出裂断的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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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不叫。它不挣扎。哪怕它痛苦地叫一声,挣扎一下,他的怒火和仇恨也会消除许多。然而它是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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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的东西不在乎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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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在他脚下扁了,支离破碎了,羽毛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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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它不叫,不挣扎,不在乎毁灭,所以他的怒火和对它的仇恨丝毫也没有得到宣泄。他似乎觉得,自己从未欣赏过它,一直都在仇恨它。在自由市场上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就已经在仇恨它了,而它对他也是。他忘不了它当时曾怎样仇恨地瞪着他,仿佛要用它那双锐利的爪子将他带上万米高空,抛下来活活摔死。摔得脑浆迸射肝胆涂地。它的那种仇恨的目光当时和现在都根本没有改变过。一想到每天夜里,他睡熟之后,它怎样在黑暗之中仇恨地瞪着他,一阵悸怖从他心头掠过。难道自己当时买下它正是由于某种仇恨心理的需要?花六百多元高价买下一种仇恨?为了每天夜里被一种仇恨陪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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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不是!”他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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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虽然扁了,支离破碎了,但它那双眼睛,仍瞪着他,充满了更大的仇恨。一只眼睛已从眼窝中被踏了出来,粘在一根羽毛上,朝他投射着一种宁死不屈的目光。一只眼睛所表达的仇恨要比两只眼睛要比整个一种生命所表达的仇恨更加令人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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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瞪着我!你还瞪着我!”他继续跺踏,跺踏那只粘在羽毛上仇恨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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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他抓起它的赤铜底座,猛转身朝美神砸去。赤铜击在石膏上,一声钝响,维纳斯的腰断了,她的一丝不挂的上半身栽在地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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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扑向她,挥起沉重的赤铜底座,继续砸。顷刻将美神砸成遍地石膏片。宛如遍地惨白的骨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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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住了手,抬起头,却见母亲站在门口,正忐忑不安地呆呆地瞧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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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轻轻放下赤铜底座,缓缓地默默地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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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儿,你怎么了?”母亲赔着十二万分的小心低声问。从母亲的眼里,他也发现了父亲有时候瞧着他的那种特殊的目光。那种老牧羊犬瞧着一只狼狗崽子似的目光,那意味着一种本能的怀疑,一种企图隐藏住而无法隐藏的不信任。他顶忍受不了父亲那种目光,而今天母亲也开始以这种目光瞧着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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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里好不是滋味儿,好难过啊!难道我不是你们的亲儿子么?难道我还不能孝敬你们么?难道你们不知道我心里有多么爱你们么?就像我小的时候你们爱我一样啊!只因为我有了十四万元存款,只因为我成了“新潮服装店”的店主和一个小小私营回民饭馆的经理,只因为我能够大把大把地赚钱也养成了大把大把地花钱的习惯,而不像你们原先所一心期望的那样是个有正经八百的职业的人,便不是你们的好儿子了么?可那样这么宽敞这么讲究的楼房你们这辈子住得上么?你们能像现在一样无忧无虑地享受晚年的清福么?爸爸兴许还是会去当什么义务交通管理员,而妈妈你所喜爱的那一盆盆花又怎么会存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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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儿,东儿?”母亲见他发怔,用手在他脸颊上抚摸了一下。不,那简直就是触摸,手指尖的触摸。好像他是一个糖浆吹起来的儿子,怕他粘手,亦怕触破了他。然而母亲从前很粗糙的指尖现在是那么的滑润了。家中早已没有许多容易使女人的手变得粗糙的活儿了,家中的一切都是细致的了,母亲的手便也细腻了。母亲也早已不再往手上擦“蛤蜊油”了,而是擦“奶液”了。他心中立时又感到很大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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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他笑了笑,讷讷地说,“我没怎么……你们不是总看不惯这些东西么?所以我就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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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说:“可只要不往客厅摆,摆你屋我和你爸没什么大意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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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也嫌它们碍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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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着,就到厨房里取了笤帚和撮箕,开始收拾残碴,之后用吸尘器吸地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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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来吧!”母亲从他手中夺下了吸尘器。看着母亲像大宾馆的年轻女服务员们一样熟练地在家里使用吸尘器,他内心的烦乱隐退了些,又被一种更大的安慰温存着。一九八六年,有几个当儿子的能够让自己的老母亲在家里使用吸尘器呢?他认为自己看到的是那么动人甚至那么富有诗意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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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我出去散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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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吧,兆麟公园有耍飞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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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到楼外,忽然想起兜里还有一张票—— 一张今天下午一点开庭的市法院大法庭的旁听票,是一个当警察的哥们儿送给他的。据说今天将要被押上被告席的,有好几位是本市的体面人物。他还没领略过法庭气氛的威严。他想,兴许比打斗片更富有刺激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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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判的场面的确值得感受一次,法庭气氛无比庄严肃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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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被宣判的是一位贪污四万多元的副局长兼什么什么开发公司的总经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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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判结果——神圣的法律念被告在二十余年的领导岗位上,做过不少确确实实于人民有益的工作且认罪态度良好,从轻发落,有期徒刑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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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无虚席的大法庭一片嗡嗡议论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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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才判八年啊?真便宜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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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罪态度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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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小子从哪儿请了一位能言善辩的律师?法官们被说迷糊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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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糊?那是因为有大人物保!这桩案子牵扯到的大人物们不少呢!那小子都一股脑儿揽在自己身上了,不保着点,那些大人物们的日子还好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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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是判八年,三四年就会逍遥法外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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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晓东的前后左右,一些人们这么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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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法警走过来,指向他低声喝道:“你,不许嗑瓜子。要嗑出去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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慌得他赶紧将口中正嗑着的瓜子吐在手上。法庭的威严气氛使他更加意识到自己其实不过是一个非常之渺小的人物,这儿可没谁认他严晓东“哥们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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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位被带上法庭的人西装革履,气宇轩昂,其从容镇定,简直使严晓东心里暗暗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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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告龚士敏,一九年毕业于建筑工程学院。原系某建筑公司副工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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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是一位正宗知识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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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晓东精神为之一振,坐得更端,侧耳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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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告龚某,于一九八五年,辞去原职,钻改革之空隙,将户口迁往农村。其后,以发展农村联营企业名义,采取请客送礼,拉拢贿赂之手段,两次共从银行贷款三十万元,从此大过资产阶级享乐腐化之生活,却没花一元钱在正当经营方面。三十万元于今挥霍尽净……被告龚某,你承认罪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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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儿不错,正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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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不出丝毫悔罪的意思。出言铿锵,一字一句,落地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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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晓东极想看到被告脸上是一副什么表情。无奈这知识分子“龚某”似乎并不把千余听众放在眼里,始终面对法庭,背对听众,也不高也不矮也不胖也不瘦也不驼也不弯的身体,顺条笔直地站在那儿。整个儿是一条知识分子好汉似的。严晓东忽然感到:“这个人的身影怎么这么熟啊!”他急切想看看这位被告的面容,于是,就贸然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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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坐下!”又是刚才那一位法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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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马上坐下,心里却有些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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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两三年的犯罪率还真不低,他想。不过和前些年比,成色大不相同了。前些年,一张宣判布告贴出来,勾红一串儿,流氓犯多,犯多。近两三年,经济犯多起来了。贪污、、行贿受贿,非法牟利……几千元是小数,动辄几万十几万几十万。罪犯也不再往往是二十多岁的小青年了,国家干部多起来了。官小的是科长、处长,官大的则是局长、厅长、县长、市长,甚至省长一级。岂不是应了“上梁不正下梁歪”那句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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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官威严的声音震击着他的耳鼓:“根据我国刑法一百五十二条和一百五十五条的规定,本法庭判处大犯、贪污犯龚士敏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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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犯,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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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可说的。人唯一命,宁享乐百日,不穷酸百年!但请速死,何必缓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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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龚犯押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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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那龚某不卑不亢地就被押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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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引起一阵嗡嗡议论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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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样的趁早枪毙算了,为什么还缓期两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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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瞧他那副蔑视法庭的傲慢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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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因为他还有十几万元没挥霍,不知藏在什么地方,打算留给老婆孩子。得在枪毙他之前,把国家这笔钱追问出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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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希望他交代啊?我看他是不会交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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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没听他说嘛,人唯一命,宁享乐百日,不穷酸百年!他那是把人生看得透透的啦,早有一死的思想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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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对。他不是还说但请速死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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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叫心甘情愿地以身试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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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下面将罪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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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晓东站起来匆匆离开了法庭。龚某被押下去时将脸转向了听众一次。他认出了龚某,他们曾一块儿吃过几次饭。可在场的“哥们儿”为他们互相介绍时,龚某不叫龚士敏,而叫龚冰啊!那顿饭本是以他的名义请的,他忘了带钱,结果是龚某替他付的账,四百多元。龚某给他的印象豪爽仗义。他总想着要当面还龚某钱,却再也没机会见到。他曾托一个“哥们儿”代转,可那“哥们儿”说:“干什么呀!你这不等于埋汰人家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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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谁退出法庭,只他一个人往外走。他的表情很不正常,不少人将猜测的目光投射到他身上,大概以为他是龚某的亲属。那位法警不知何时转移到了门口,迎面盯着他,好似盯着一个同案犯,盯得他心怦怦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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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走出市法院大法庭,他就在高高的台阶上坐下了,迫不及待地掏烟吸。万万想不到龚某是个如此这般的大犯!他严晓东欠一个大犯四百多元!妈的这世道也变得太凶险了!他宁愿事情反过来,是自己被龚某了四百多元!他觉得自己胃里消化过极不干净的东西似的,一阵阵地翻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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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个人怎么回事?法庭门口是你坐着吸烟的地方么!”又是那位法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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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句话也不敢多说,掐灭烟,起身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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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出现在他的回民饭馆里的时候,他所雇用的两位大师傅和三个跑堂伙计围住他,指着街对面向他诉苦。才半个多月没来查看,街对面竟又出现了一家回民饭馆的门脸儿,比他的饭馆的门脸儿更体面,使他的生意受到严峻的竞争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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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家的,他们不地道,偷了咱们一份菜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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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在咱们对面开门脸儿,这不是成心想挤垮咱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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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家的,咱们干脆扩建吧!你甩出几万元起个二层三层的!要不我们还在你这儿干个什么劲儿?冷冷清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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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大师傅不干,那我们也不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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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吵什么?乱吵吵什么!”他大发脾气,“我不是还没因为生意冷清减你们的工钱吗?扩建不扩建,用不着你们操心,我自有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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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管账的手里要出五百元钱,接着就抓起电话,想问一个“哥们儿”,那龚某家住哪儿。刚抓起电话,见大师傅和伙计们都在默默地瞧着他,又放下了。他不能当着他们的面打这个电话。如果他们知道了他跟一个大犯有瓜葛,那他是没法儿继续挽留住他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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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待你们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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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家的,那还用问吗?你待我们是不薄呀!要不我们为你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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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为你待我们不薄,我们眼见生意被人挤了才发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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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大师傅说着知近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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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你们每个人的工钱,都不算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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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低,不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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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家的,我们可没有再让你加钱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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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伙计立刻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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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个门脸儿,从一开张起就仰仗着你们,我严晓东是个有良心的人,你们若也讲良心,别背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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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能呢,哪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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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家的,你不蹬我们,我们是决不背弃你的!只是咱们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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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放心,我严晓东绝不是个甘于被谁挤对垮了的人!不就是竞争么?没个隔街竞争的,我还觉着太缺少刺激呢!你们让我好好考虑两天!”他说完这话,就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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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门口,他冷眼望着对面饭馆顾客络绎不绝的兴隆情形,一种近乎仇恨的竞争心理顿然而起。在某些日子里,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实际上并非是为赚钱做买卖,其实是为竞争做买卖,刺激他的已不是钱,而是“争”。也不唯是与具体的对手竞争,其实是与“竞争”这种促使人无比亢奋的心理竞争。那只能说是亢奋,绝不能说是兴奋更不能说是昂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心理统治了他的潜意识。他总想要在潜意识领域战胜它一次,然而每次较量他必败无疑。他成了它既不甘心驯服又无可奈何的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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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晓东的潜意识一旦活跃,必定是因为感到了威胁。贫穷早已不能对他造成威胁,对他造成威胁的是同行强过于自己的事实。或者更直接地阐明是他自己桀骜的竞争心理。十四万元像十四万层锡纸包裹着它,故而它是很娇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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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山不容二虎。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他赌口恶气,犹豫一阵,大步跨过街,以一副不可一世的派头迈入了竞争对手的回民饭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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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方成员”——跑堂的伙计们(二女一男,也都是年轻人)显然并不认识他。尽管他有点来者不善的样子,却未被当成个特殊顾客对待。已经没座位了,十几个顾客这儿那儿站着,等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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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老板,您这儿坐!”几个以往常在他的饭馆里吃饭的工人发现了他,客客气气地和他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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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靠边儿站,别碍事!”伙计们猜测到了他是谁,对他反而更不客气了,甚至可以说怀着某种敌对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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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不欢迎吗?我又不是来偷菜谱的!”他偏不靠边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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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话掂量点儿!谁偷谁的菜谱啦?”那个二十六七岁的男伙计,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凶狠地瞪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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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打架?在这儿打架,吃亏的可不会是我。我不过豁出这身儿衣服,你们的损失可就大了!”他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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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成心找茬儿是不是?老子不怕你这个!”对方瞪着双牛眼向他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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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哎哎,二位别这样,别这样!有话好说嘛!”那几个认识他的工人,慌忙起身相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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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瞧你这把门狗似的德性!你们老板要是到我那儿吃饭,我的伙计不会这么对待他!”他在一个工人让出的座位上坐下,又冷冷地问在座的顾客,“我的两位厨师都是退休二级,难道做的菜不如这儿味道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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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哪里,这儿新开张,不是更需要我们照顾照顾情绪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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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老板,别误会,千万别误会!你那儿他这儿,菜是做得都不错,价钱是都挺便宜的。我们一三五在你那儿,二四六在他这儿,你看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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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必!我严晓东只照顾别人的情绪,不需要什么人照顾我的情绪!”用手一指那个瞪着双血性牛眼的伙计,“听着,一瓶啤酒,一盘儿牛肚儿,一盘羊肝儿。啤酒要青岛筒装的,不是青岛筒装的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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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侍候你这份儿,你立刻给我出去!”对方好大的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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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些火了,腾地站起。正欲发作,这儿的老板露面了,却是三十四五岁一位“阿庆嫂”式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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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庆嫂”不像那些他所熟悉的工人们似的称他“严老板”(与其说这种称呼中多的是敬意,莫如说多的是戏意),而称他“严大哥”,使他听来多出几许亲热。他心里很是受用,火气顿减。“严大哥,您担待点儿,您千万担待点儿!那是我大妹夫,他不懂事!您请后头坐吧!我亲自为您服务。啊!”“阿庆嫂”的殷勤和微笑使他发窘:“我不是到你这儿来吃饭的,我到你这儿来吃饭干吗?我也不是来找茬的。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严晓东找你的茬儿干吗?你说我找你的茬儿干吗?我不过就是来看看,既然不欢迎,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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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大哥,您别走啊,您不能走!您大驾光临,憋着一肚子气走了,倒显得我做得太不合适了!您无论如何得给我个台阶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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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不得他自己,他被“阿庆嫂”请到“后头”去了。他以为“后头”还有单间,还有雅座,却没有。“后头”分明是家,十三四米的屋,火炕之上搭着二层铺,家具摆得挤挤插插,火炕上还悬着摇篮,摇篮绳系在二层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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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庆嫂”陪他进屋后,先推了一下摇篮,然后支开一张小圆桌和一把折叠椅,用衣袖擦了擦椅子,笑盈盈地说:“严大哥,您请坐,别见外。”接着,蹲下身从柜底下拖出一个纸盒箱,连带着拖出了一双旧鞋几只袜子。她打开纸盒箱,从中取出瓶白酒,往桌上一放,难为情地又说:“我这家也造得太不像样了,您别见笑!这是起执照时送礼剩下的一瓶‘五粮液’。啤酒嘛……没进到筒装的青岛啤酒,您将就着喝瓶装的吧!我先给您沏杯茶……”一边说着话儿,一边用脚将那双旧鞋和那几只袜子往柜底下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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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这我太打扰了,我得走!”他站起身就欲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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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大哥,您看得起我,您就坐着别动!您就这么走了,我心里会不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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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好又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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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亲前年去世了。我父亲是正阳街那家饭馆儿的大师傅,去年退休了。跑堂儿的是我俩妹妹和一个妹夫。我主管全面儿!我原先在民办厂干活儿,工资低。日子可是真够难过的!全家一合计,干脆,腾出住的地方开饭馆吧!如今谁不想富起来,甘心过穷日子?这也叫穷则思变嘛,大哥您说是不是?”“阿庆嫂”一边涮着茶杯,沏茶,斟茶,一边同他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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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们全家如今就挤在这一间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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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时没法子啊!创业阶段,住得窝囊点儿就窝囊点儿呗!”“阿庆嫂”乐观地笑笑,抽身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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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见她说:“小妹,叫爸炒几样拿手菜,你送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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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眼瞥见摇篮在往火炕上滴水,起身看,见孩子醒了,便将孩子从摇篮中抱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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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庆嫂”这时又回到了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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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她说:“孩子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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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弄脏了你衣服!”她急忙接过孩子,一边换尿布,一边说,“严大哥,同行是冤家这话不对。我大妹夫是去偷了你们的菜谱,我骂过他好几遭了,还想当面去向你赔罪来着。可人家告诉我,你这人火暴脾气,我没敢主动找你。以后我们的生意,还得请您方方面面的多关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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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丈夫在什么单位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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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呀,远着呢!在杭州。返城那年,我俩就各奔南北了!他那边儿也一大家子人口,生活也不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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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不往一块儿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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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呀!咱们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人家,说往一块儿调就能调到一块儿呀?他总写信抱怨我,怕耽误了给他生儿育女。这不,去年他来住了一阵子,今年开春我就多了这么个累赘!等我赚下笔大钱,买了房子,就让他来!如今只要有钱,户口算什么?大哥你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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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给孩子换好了尿布,就半坐在炕沿上,当着他的面,解开衣扣,敞开衣襟,暴露出一只丰满的奶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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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好意思再看着她,转移目光四处打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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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便扭转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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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妹妹端着一盘儿菜迈了进来。白了他一眼,使劲儿把盘子往桌上一放,“哼”了一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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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时无话可说,搭讪着问:“你当年是兵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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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瞄了他一眼,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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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他站了起来,“我看你也真够不容易的。坦白对你说,我来,是想探探你的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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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瞄了他一眼,目光中流露出几分疑惑,几分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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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放心。”他笑了一下,第一次觉得找到了那种良好的感觉,那种在别人面前仿佛真正是一个强者的良好感觉,他的语气也就随之变得相当豪爽,“我是不会把你当成冤家的。如果我想要和你竞争,就一定能挤垮你,你是根本竞争不过我的。我有十四万元,十四万元你知道是多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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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默默地点了点头,又换一只奶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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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万元……”他思考地说,“我豁出几万元把我那饭馆扩展成二层,三层,布置得宽宽敞敞的,这条街上的生意还有你做的份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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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低了头,不吭声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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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我不会那么做的。”他又笑了一下,“我得多多关照你!谁叫我们有过共同的经历呢?牛羊肉加工厂,我有关系;副食供销总社,我也有关系。找张纸来,我给你留下人名和电话号码。你有了这些关系,生意做得才有保障。今后遇到什么困难,求我!你求我比求别人可靠,我不收你的礼,我会全心全意帮你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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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拉开抽屉,取出一个小本递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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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记下几个她少不了要麻烦到并且绝对会看在他的份儿上给予她帮助的人的姓名和电话号码,对她说:“孩子已经睡着了。”就走了。碰到她那个“愣头青”妹夫,他在他肩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对方满腹狐疑,不知意味着什么,托着一摞空盘子,瞠目看着他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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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跨过马路,走回自己的饭馆门前,不禁回首一望,见她亦站在她的饭馆门前望着他,怀中仍抱着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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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她挥了挥手,意思是让她回去。她显然是误解了这意思,抱着孩子就要跨过马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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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过来!用不着过来!”他对她喊。苦笑着摇一下头,走入了自己的饭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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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的饭馆里,依旧冷冷清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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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对方的地盘宽绰些,相比之下,自己的地盘太狭窄了。对方那儿干净些,相比之下,自己这儿的卫生就差得多了。他在一张靠窗的桌子旁缓缓坐下,心想,如今的人们,不只是要吃得便宜,还希望在一个宽敞些干净些的地方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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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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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伙计又围了上来,一人从他的烟盒里取出一支烟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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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家的,你到他们那边干什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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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家的,动员起你那些关系,掐断他们的货源,给他们点儿厉害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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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给他们点厉害瞧瞧!就凭你,还挤不垮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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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心耿耿的伙计们怂恿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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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闲着没事儿的大师傅也从厨房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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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说:“当家的,事不宜迟,要下什么决心就趁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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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们的便宜,就占在地盘比咱们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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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对三个伙计吼:“你们闲着没事儿,就不能搞搞卫生吗?瞧这地板,多少日子没好好拖了?快成黑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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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伙计面面相觑,同时退开,默默地就开始搞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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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吸了几口烟,问两位大师傅:“常言道,一山不养二虎,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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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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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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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递给他们一人一支烟,恭而敬之地替他们点着,用讨教的语气问:“好男不和女斗,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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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是对……不过,该斗还得斗。你不斗,它就不倒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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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如今讲的是男女平等,讲的是竞争。竞争就是斗呗!谁斗胜了谁英雄,谁斗败了谁狗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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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心甘情愿当狗熊。”他站了起来,“这个饭馆我是决定不开下去了!你们大家对得起我严晓东,我严晓东永世不忘。我也要对得起你们,本月的工资你们照拿!另外,我给你们两位师傅每人一千元解雇费。你们三位伙计,每人五百。我这地盘,重打锣鼓另开张,再谋哪方面的生意我还没想好……当然,高兴继续留下扶持我的,我将感激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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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伙计都停止了搞卫生,与两位大师傅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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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们大惑不解的注视之下,他羞愧而内疚地垂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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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他大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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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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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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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师傅在背后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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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却没有停止脚步,越走越快。走到街口,他的脚步放慢了。终于,他站住了。他侧转身朝他的小饭馆望去——他们在锁门,在窗上安装栅板,用竹竿搭取下营业的幌子,他们将那营业幌子扔进了垃圾箱。他们先后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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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他们去远,他又折了回来,走得很慢,很慢,很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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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垃圾箱前站住了。五颜六色的营业幌子,宛如一朵大丽花开放在垃圾箱里。他掏出打火机,接着,点燃了它。他瞧着它升腾起一片火焰,渐渐化为黑色的灰烬,余烟袅袅。他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地,呆呆地站在那里,仿佛在向一个亡友的灵柩志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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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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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起头,见“阿庆嫂”站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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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又何必如此呢?难道你心里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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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关你什么事。祝你早日赚下一笔大钱,买房子,把你丈夫接来!”他冲她笑笑,呆望着垃圾箱内的黑色灰烬愣了片刻,缓缓举起右臂,捻指打了个很响的榧子,彻底完成了一桩挺难于完成但终于完成了的工作一般,一脸满意的神情。他对她深施一礼,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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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街上有些盲目地走着,走着。他心情复杂,如同丧失了某种重要的东西,亦感到获得了某种重要的东西。直至路过公用电话亭,他才想起了自己今天必须办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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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我是谁?是你二大爷!严晓东!告诉我那个姓龚的家住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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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他……他坑你钱了么?”对方谨慎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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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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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没坑你,你打听他家的住址干什么?大哥你不知道他今天都被宣判了吗?这种时候你还往他身上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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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你妈的屁!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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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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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多小时后,他出现在一幢漂亮的苏式住宅小花园般的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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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踏上木板台阶,轻轻敲门,敲了半天,无人应声。他推了一下,门却没关,虚掩着,便走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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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幢房间很多的住宅,所以他看到的封条也很多。盖着法院和公安局大红印章的封条,交叉贴在一扇扇房间门上。地毯已经卷起,好几卷,立在过道墙角,也贴着封条。遍地纸张,地中间有只敞盖的皮箱,衣物里里外外散乱一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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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步跨过它,脚下被什么能够滚动的东西垫了一下,差点摔倒。站稳后,低头一瞧,是一颗图章,他抓起图章看看,扔到皮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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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发现地上有许多硬币。不知究竟出于什么心理,他开始捡。结果越捡发现的越多,捡到一只手放满了,他只得揣入兜里,接着捡。他发现了破碎的猫形的储蓄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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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他听到了一个女人的低低的哭泣,他循声望去,总算发现了一扇没有贴封条的门。他扔掉白瓷猫头,攥着一把硬币站起来,轻轻走到了那扇门前,问:“可以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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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低低的哭泣立刻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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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问:“可以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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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久,没得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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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缓缓将门推开一半,那是一个很小的房间,除了一张床,一张无抽屉的长方桌,别无他物。一个四十余岁的女人坐在床上,搂着一个站在她跟前的少年,从身材判断,那少年十二三岁。虽然并未被允许,他还是走进了这个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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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人泪流满面,神色惶惶,目光忐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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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士敏是你丈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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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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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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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仍不说话,脸转向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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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朝他扭过头,替那女人回答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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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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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的神色也是惊慌的,目光也是忐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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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为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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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人猛地将脸转向了他:“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把剩下那笔钱藏在什么地方!我一直相信他是在办公司!一切事他都瞒着我,欺骗我……”她的话说得十分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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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相信她说的无疑是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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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解释:“我不是法院的,也不是公安局的。我……我是他朋友……来还他一笔钱……”他从内衣兜里掏出那一沓四百元钱递给她,她不接,瞪着他。他默默地退后一步,将钱放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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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猛地推开少年,扑向了他,一手紧紧抓住他的衣领,一手狠狠扇他耳光,并且高声叫嚷:“他没朋友!他的朋友都不是好东西!我恨他!我恨你们!是你们陪着他吃喝玩乐,花天酒地!公安局怎么不把你们也一个个抓起来!法院怎么不也判你们的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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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他挣脱了身子,已挨了几记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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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人又抓起他放在桌上的钱,咬牙切齿地撕着,劈头盖脸地抛向他,一时间残钞遍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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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滚!你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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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怜悯地望着她,将攥在手里那把硬币放在桌上,又从兜里掏出所有的硬币,也放在桌上,嗫嚅地说:“过道地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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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从桌上抓起硬币,像抓起一把石子似的,仇恨万端地投在他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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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几乎是抱头鼠窜着逃离了房间。在过道里,他被那只敞盖的皮箱绊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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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狼狈地逃到外面时,听到了那女人的号啕大哭,夹杂着那少年的哭叫:“妈妈!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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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抻了抻被那女人扯歪的领带,双手衣兜,一步步踏下了台阶。他的手在兜里摸到了没掏尽的一枚硬币,掏出来看了看,是五分。他不知该如何处理,想了想,弯下腰,将它放在了台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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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矮小的板凳狗从房后蹿出来,凶猛地向他狂吠,却又不敢真咬他。他狠狠地踢了狗一脚,将狗踢得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汪汪叫着,瘸着一条腿,朝房后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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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和少年的哭声,还有留恋在花丛中的一只又大又漂亮的玉蝴蝶,一直将他送出院外,并且追随了他一段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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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声终于渐渐地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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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四点多钟的时候,他出现在最近开放不久的市体育俱乐部。他对新兴的体育项目——壁球产生了一些爱好,同二十多岁的收票员混得挺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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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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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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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剩下这一副拍子了,估计你今天会来,特意给你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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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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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他接过拍子就走入了球室。一走入球室,就脱了西服和衬衣裤子,连皮鞋也脱了,只穿着背心裤衩袜子,挥拍抛球,对着三面墙壁,砰砰嘭嘭,一通儿猛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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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爱好上了这种新兴的体育项目,乃因为它是一个人同自己较量的方式。他仿佛总企图在这样一种没有窗子的房间里,在没有另外一个人观看的情况下,自己击败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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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胜对手不值得骄傲,能击败自己却很不容易。某些人之所以懦弱,恰恰由于常败给自己。而我们的严晓东却那么与众不同,他要在击败自己的时候显示出一种刚强,寻找到一种自信,因为他没有一个明确的对手。但他却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在哪些方面彻底战胜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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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父亲是越来越觉得他不可救药地变坏下去了。甚至像密探似的跟踪他,怀疑他经常在某些堕落的地方与某些堕落之徒鬼混。有一次跟踪他来到这儿,见他独自在连扇窗子都没有的房间里发疯般地对着墙壁打球,认为他是空虚已极,怒不可遏地将他拖出球室,在大厅里当众痛斥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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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在西方,最文明的人也爱打壁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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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父亲说:“那是花花世界的文明!吃饱了撑得没正经事儿干的资产阶级才会一个人对着墙壁打球玩!连你买卖都不想好好做下去了么?像你这样的,就得彻底清除清除你头脑里的污染!要不你是没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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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了一个多小时的球,出了一身透体大汗,内心轻松多了,终于像顽强地击败了一个对手那么舒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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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体育俱乐部,不想回家,不想看到父亲那副正经八百的煞有介事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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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还不到工厂下班的时间,他给小婉挂电话,邀她晚上看电影。出乎他意料,她爽爽快快地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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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见到他的第一句话是:“我连晚饭都没顾上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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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我也没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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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饿。但小婉那句话的意思等于告诉他——她是为了他没顾上吃晚饭的。尽管他在电话里已对她讲过,时间很富裕,她可以不慌不忙地在厂里吃了晚饭再来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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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非常憎恨她,又非常爱她。在这件事上他最想战胜自己,却根本无法战胜。爱是一种病。每一种病都有它的领域;疯狂发生于脑,腰疼来自椎骨。爱的痛苦则源于自由神经系统,由结膜纤维构成的网,情欲的根本奥秘,就隐藏在这看不见的网状组织里。这个神经系统发生故障或有缺陷就必然导致爱的痛苦。这里全是化学物质的冲击和波浪式的冲动。这里织着渴慕和热情,自尊和嫉恨。直觉在这里主宰一切,完全信赖于肉体。因为它将人的生命的原始本能老老实实地表达出来。理性在这里不过是闯入者,“第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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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憎恨她如同憎恨使自己得痢疾的大肠杆菌。他爱她的程度和憎恨她的程度不相上下。他吃得再饱也乐于陪着她继续吃遍全市的中西餐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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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到哪儿去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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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吃烧小牛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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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咱们到老地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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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地方是“俄罗斯餐厅”,也是高消费者们光顾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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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们穿过一处地下桥洞,小婉鬼鬼祟祟地说:“你转过身去挡着我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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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在一条印刷标语前。那条标语写的是——“这里也属于你,请保持清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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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她想搞什么名堂,他不愿问,像一个忠实的贴身保镖,默默地服从地转过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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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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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奇怪地朝那条标语看了一眼,见多了一行碳素笔写的字——“本人的股份愿廉价出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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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今往后不许在我面前摆出阔佬的神气了啊,我也是有资产的女性嘛!”她咯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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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的时候,她没头没脑地告诉他:“我和那小子分道扬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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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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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舞厅差点儿和他打起来的那小子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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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你今天这么痛快就答应和我看电影!”他恨恨地想,讥讽地问:“感到孤独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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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倒没有!又不是他和我‘掰’了,是我和他‘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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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这使他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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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他在一起,我觉得他是全世界最聪明的人。所以我其实更愿意和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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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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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你在一起我觉得我自己是全世界最聪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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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食欲旺盛,吃得津津有味,将一碗俄罗斯风味的咖喱汤喝了个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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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婉……和我结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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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为什么”从她嘴里问出总是充满天真意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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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三十七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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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才二十一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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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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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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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你和我结婚,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都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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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闰年多出的那一天你爱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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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你为什么要自甘堕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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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堕落?你不堕落跟我这样的女孩子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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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小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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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大大的男子汉,连堕落的时候都胆小如鼠。”她笑了,笑得又可爱又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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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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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想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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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动肝火,千万别动肝火。别人告诉我,外国有一个小镇的牧师死了,镇上的居民纷纷给教会写信,请求赶快再派一个牧师来。可是等到新委任的牧师正准备动身前往时,教会又接到了小镇上的居民们的联名信。信中说,别派牧师来了,我们发现生活在罪恶里更有趣味。如果派来,我们一定将他赶跑,或者杀了他!大哥,你别在我面前装牧师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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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最后一小块面包蘸尽了红烧牛排的汤汁,塞入口中,吞咽下去,像小孩儿似的嘬着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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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阴沉着脸问:“你觉得我配不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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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笑了,笑得仍那么可爱,亦那么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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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倒不是。我不想结婚,我早把你们男人研究透了。男人结婚前对女人的好处很多,看电影为我们买票,乘车为我们占座,进屋为我们开门,在饭店吃饭为我们付账,写情书供我们解闷儿,表演‘此情不渝’的连续剧供我们观赏……可结了婚以后呢?使我们成为烹饪名家!‘那天在外边吃的一道菜好吃极了,哪天你也学着做做!’还锻炼我们的生活能力!‘怎么连电视机插头也不会修?怎么连保险丝也不会接?怎么连路也不记着?怎么连……’最后我们女人什么都会了,成了你们男人的优秀女仆。你们男人还善于培养我们各种美德,控制我们花钱教我们节俭,用‘结了婚的女人还打扮什么’这句话教我们保持‘朴实’本色。用纠缠别的女人来教我们‘容忍’,用‘别臭美啦’来教我们‘谦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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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来心里又开始憎恨她,听了她这一番话,竟忍不住笑了。他喜欢听她胡说八道,更爱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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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告诉我你最近常到体育俱乐部去,想在体育方面出点儿什么风头吗?”她放下刀叉,推开被自己吃得一无所剩的盘子,的手臂贴着桌面向他伸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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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误以为她是想主动接受他的抚爱,肆无忌惮地用自己的双手攥住了她那只手。她却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从他的双手中抽出,眼睛在望着他,就用那只手默默地将他的那份儿面包和汤拖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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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是想减肥。”他非常奇怪于她的胃口如此之大,却仍能保持窈窕的体态,完全看不出要发胖的趋势,真使人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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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减肥还有更好的途径嘛!一次普通的热吻大约消耗九卡热量,亲三百八十五次嘴儿可以减轻半公斤体重。”说完,她继续津津有味儿地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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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你这么能吃也不发胖!”他恶毒地讥讽,“你就不怕得‘爱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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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老杆’。艾滋病——滋。滋味儿的滋!”她吞咽了一口,对他加以纠正。优雅地用小瓷勺舀了一口汤,又说:“我不发胖因为我是劳动女性,日本投资商在厂里搞了生产流水线,你想偷懒儿都没法偷懒儿,许多女工被累得哭。你若和我们一样,每天紧张地劳动八个小时也就不必到体育俱乐部去减肥了!谈恋爱对我来说不过是八小时之外的一种游戏,一种娱乐,一种有益的运动,是自我调节精神的方法,是养身之道,我喜欢这一运动。关键在于要‘多、快、好、省’,今后你虚心跟我学着点儿,我免费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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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终于放下瓷勺,用餐纸擦嘴,擦手,然后对他做一个应该走了的手势,率先站起来朝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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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便也一声不响地站起来跟在她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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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派儿……”有人在他们背后似褒又似贬地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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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由得回过头。她也回过头。见说话的是两个年轻女服务员中的一个,她们被看得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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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她装出受到赞美的天真而礼貌的小女孩儿那种可爱样子,挎起他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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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看的电影是《超人》,散场天已经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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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对男演员的英俊形象和健美体魄大大地动了情怀,一边挎着他的胳膊走,一边和他喋喋不休地谈论:“瞧人家外国人,男人长得像个男人,女人长得像个女人!这电影是怎么拍的呢?咱们中国电影——闲扯淡!闲扯淡还扯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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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正穿过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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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高悬在他们头顶。月光下,一对对情侣的剪影,或立在角亭,或偎在长椅,或坐在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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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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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触景生情,联想到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关于保尔与冬妮娅的爱情描写——保尔提议和冬妮娅赛跑一段。保尔让冬妮娅先跑,保尔追。当保尔终于追上了冬妮娅后,冬妮娅喘息着靠在保尔的胸膛上,使保尔第一次对一个美丽的姑娘产生了亲近之感。保尔就是从那一时刻开始深深地爱上了冬妮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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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希望体验到保尔当时所体验到的那一种圣洁的情感。尽管小婉不是冬妮娅,尽管小婉早已将他对爱对女人的圣洁之感彻底打破。正因为那种圣洁之感早已被彻底打破,他更加希望补偿地体验到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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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山后响起了手风琴声,奏的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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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园里夜色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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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主人公叫什么名字来?”小婉站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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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叫超人。”他醋意大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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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的是演超人那个演员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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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没记住……咱们赛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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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跑?……”她微微仰起了脸,莫名其妙地望着他。月光下,她的脸那么洁白,那么俊,眼睛那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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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你先跑,我追……看谁先跑出公园的前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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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穿的是高跟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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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妮娅当时穿的也是高跟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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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妮娅?冬妮娅是哪个臭婊子?老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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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问这么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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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给我什么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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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你买一辆自行车。你不是早想买一辆‘飞鱼’牌的自行车么?包在我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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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不白跑就行!”她笑了。于是她向前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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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她跑出二十几米远,他开始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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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她一边飞跑一边喊:“来人啊!有歹徒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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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地从假山石后跃出一个蛮小伙子,拦腰抱住他,将他摔倒在地,随即扑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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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又从假山石后出现一位姑娘,也喊:“来人啊!抓歹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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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婉停止飞跑,转身见状,咯咯大笑,直笑得弯下了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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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间不知从哪儿又冒出几个人,团团围住在地上搏斗的他和那个蛮小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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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婉笑着跑了回来,对那些人说:“别认真,别认真,我们闹着玩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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拼命压住他的那个蛮小伙子,慢慢从他身上爬起来,瞪着小婉吼:“有你们这么闹着玩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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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谁叫你多管闲事?真不像话!”那姑娘挽着小伙子气忿忿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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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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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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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教育教育他们,再别这么闹着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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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啦,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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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议论纷纷地散了。四周归复了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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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婉瞧着他狼狈地爬起来,忍不住又用一只手捂住嘴扑哧笑了,还说:“这下我那辆‘飞鱼’牌自行车吹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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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给予她的回答是着着实实的一记耳光。他顺着原路朝公园后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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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捂着火辣辣的面颊,柳眉倒竖,望着他的背影像望着一个抢走了她钱包的凶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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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背影在一些巨大的老树之间显得那么孤独。他一手捂着腹部——其实是攥着在搏斗时因运气过猛绷断了的窄皮带的两端。他迈的是那种仿佛被捅了一刀的人踉踉跄跄的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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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垂落捂着面颊的手,有些不安地喊:“哎!……你没事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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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孤独的背影渐渐被那些老树扯开的黑暗之网笼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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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父亲用威严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凛凛地问:“你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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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我的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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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立刻躲进自己房间,可父亲把守在他房间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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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你的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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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能有什么事?买进,卖出,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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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撒谎!你以为我没去侦察过么?你那货车的锁头都快生锈啦!那个饭馆的窗子上了栅板!连营业的幌子都不知被大风刮到哪儿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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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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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天怎么回事,非向老子交代清楚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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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哪儿惹您发脾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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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皮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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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腰里扎的是他的鞋带儿。他不知如何回答,欲言又止,觉得没法儿解释,也解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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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父亲盛怒,脸色铁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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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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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了?……我叫你不走正道!”父亲扇了他一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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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打吧,我跟你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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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怒不可遏,又扇了他一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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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招架,如果他躲避,父亲的愤怒也许会小些。可是他不招架,也不躲避。他十分倔强地站立在父亲面前,十分倔强地注视着父亲。这使当父亲对儿子的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怒达到了顶点。身材虽然瘦小看去却相当硬朗的退了休的老工人,踮起脚尖,抡胳膊,左右开弓扇他那“不走正道”的儿子的耳光。他仍十分倔强地站立在父亲面前,仍十分倔强地注视着父亲,不招架,不躲避。挨一记耳光,挺一下身体,梗一下脖子。像“武士道”精神十足的日本兵在暴怒的长官面前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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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亏去收户口本的母亲及时赶回来了。母亲慌忙扑到父子之间,将儿子推入客厅,将丈夫推入儿子的房间,自己也跟进了儿子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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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价一天天涨,哪儿你都能听到老百姓抱怨,哪儿哪儿你都能听到老百姓咒骂‘二道贩子’!偏偏咱们就有这么一个没出息的儿子!我这老脸都觉得没处藏没处搁,一听到别人咒骂‘二道贩子’我就低了头赶快走远点儿!他……他还不学好……连扎裤子的皮带都丢了。”父亲在他的房间里对母亲倾诉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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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听得出来父亲说着说着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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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从他的房间走出来,走入客厅,见他呆呆地坐在沙发上望着电视机发愣,低声说:“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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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仿佛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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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又说:“儿啊……”声音更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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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回答,也不看母亲,他脸上毫无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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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开了电视,像言行谨慎的老仆妇似的,悄没声儿地退出客厅,掩上了客厅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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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屏幕出现电影《英雄儿女》的战斗场面——头缠绷带的王成,双手紧握冒烟的爆破筒,纵身跃入敌群。敌人一片胆战心惊,抱头鼠窜……浓烟烈火滚滚升起……却没有音乐,好像无声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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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慢慢站起身,慢慢走到电视机前调音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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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主义的音乐声渐大,渐大,渐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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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缓缓将音量调钮调到了头,强大的英雄主义的音乐几乎使整个客厅都随之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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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猛跳出战壕,一道电光裂长空,裂长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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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陷进去独身挡,天塌下来只手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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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脚熊熊趟烈火,浑身闪闪披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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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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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越煽情的女高音插曲,使人听了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仿佛要将人推入到屏幕中去,代英雄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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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却骤然觉得,一根联系自己和某种旧东西的韧性很强的脐带断了。他原是习惯于从那旧东西吸收精神的营养的,而它如今什么也不能够再供给他了。它本身稀释了,淡化了,像水晶般的冰块溶解成了一汪清水一样。脐带一断,婴儿落在接生婆血淋淋的双手中或早已为婴儿预备好的温柔的襁褓中。此时此刻,他却感到自己那一根“脐带”不是被剪断的,它分明是被扭扯断的,是被拽断的,是打了个死结之后被磨断的。他感到自己是由万米高空下坠,没有地面,没有海洋,更没有一双手向他伸过来,哪怕是一双血淋淋的肮脏的接生婆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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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已不是婴儿。是一个男人,一个长成了男人的当代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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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虽已长成了一个男人,可还不善于吸收和消化生活供给他的新“食物”。他牙齿习惯于咬碎一切坚硬的带壳的东西,而生活供给他的新“食物”既不坚硬也不带壳。它是软的,黏的,粘牙,容易消化却难以吸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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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感到他是一个自由落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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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他双臂搂抱住电视机放声恸哭,那情形如同一个不招人喜爱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招人喜爱,怎么才能招人喜爱的孩子搂抱住母亲放声恸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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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哭得悲哀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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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作死啊!……”父亲撞开门,见他那种样子,慑住了,在门口站立片刻,退出去,复掩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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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大的英雄主义的音乐继续震撼着客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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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谁走到他身旁,将音量渐渐调小,终于丝毫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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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哭声也渐低,终于完全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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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起头,身旁是姚守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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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大的人,什么事儿想不开,哭得这么吓人?”守义关上了电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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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手胡乱抹了一下眼泪,见守义在奇怪地瞧着他腰间,赶紧扣上西服的扣子,坐到沙发上去,习惯地架起“二郎腿”,吸着了一支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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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行里存着十四万,腰间却扎根鞋带儿,哪一派?”守义瞅着他笑,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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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予理睬,只是大口大口地吸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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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难为情,我如今从电视里看《英雄儿女》《上甘岭》《在烈火中永生》什么的,也往往大受感动,却从没感动到你这么个份儿上!”守义继续调侃,“人间英雄主义的因子如果太多了,会阻碍人的正常呼吸的!还是听段轻松点的流行歌曲吧!”说着,顺手从磁带架上取下一盒磁带,塞入了他为父亲买的那台录音机,接着也坐在沙发上吸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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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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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色的脸孔有红色的污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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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眼珠有白色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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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在东方唱着悲伤的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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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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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男歌星用沙哑的低沉的声音,倾诉着心中冷漠的、寂寥的、忧郁的、孤独的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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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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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要和你玩平等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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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想要你心爱的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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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孩子你为何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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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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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站起身去关上了录音机,退出了磁带。可是姚守义却从他手中夺下了磁带,又塞入了录音机里,往回倒磁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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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生气地吼:“你他妈的还想让我哭一通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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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这么一首歌你都不能平平静静地欣赏,心理也太脆弱了吧?”姚守义反唇相讥,按了一下放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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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歌星那沙哑低沉的歌声又在客厅中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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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次起身退出了磁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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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守义说:“那就换一盘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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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另一盘磁带塞入了录音机,复坐在沙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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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想换个活法儿……我穷得只剩下钱了!”他忧郁地凝视着姚守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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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守义亲密地拍了他的肩一下,理解地说:“刚返城的时候,我们寻找的是生存地点。如今,我们不愁吃,不愁穿,不愁住,不愁没钱花了,我们又要寻找什么生活的起点了,寻找一种活法。人他妈的真是永远没个满足的时候!寻找到一种我们完全适应的活法不容易,只怕老了还没有寻找到,所以我们眼珠里都免不了隐藏着点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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录音机突然播放出一句京剧唱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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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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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守义立刻起身关上录音机,安慰他也安慰自己地说:“每个人突然都会老的!别当回事儿,别钻牛角尖儿去想。哪一种活法都有可取之处。一钻牛角尖儿去想,连英国女王和日本天皇也肯定活得没情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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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瞪了姚守义一眼,说:“我用不着你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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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守义掀起罩住“伟大的女奴”那块花布看了看,转过身望着他说:“我不是来安慰你的。你以为我那么稀罕你?我是为宁宁的事儿来的。咱们王哥们儿在晚报上登的那篇文章,你拜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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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后少对我提他,他的事与我有什么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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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他的事!是宁宁的事!你我都发过誓,要作宁宁的好叔叔!可现在上海来了人,说是宁宁的亲生父母,要把宁宁从吴茵身边夺走!吴茵她连家都不敢回了,带着宁宁住在徐淑芳那儿呢!咱们有义务帮着吴茵想想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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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愣愣地望着姚守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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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一男一女两位晚报的年轻记者,在“民众旅馆”的一个房间里,对一对儿来自大上海的夫妻进行着神秘的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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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众旅馆”是小小的私营旅馆,只有十来个简陋的房间,却有三四块大而醒目的招牌,分别立在几个路口。靠了这些招牌上的红色箭头指引,想找到它的人才能走过几条热闹的街道在一条僻静的胡同里发现它。那一对儿来自大上海的夫妻住在这么一个小小的旅馆,想必自有他们的种种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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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丈夫,四十来岁;那妻子,三十七八岁。他们穿得都挺体面,气质也都不俗,他们包了一个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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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晚报记者比他们年轻得多。男的,二十五六岁;女的,二十三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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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破旧的桌子摆在两张单人床之间。那对儿夫妻并肩坐在一张床上,两位晚报记者并肩坐在另一张床上,桌上放着一台小型录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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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似乎刚开始不久。那当丈夫的向男记者敬烟。男记者并不推拒,吸了两口,问:“那么事实应该是这样的啰——孩子根本不是被你们抛弃的,是求人照看,因为当时火车站混乱,你们找不到替你们照看孩子的那位解放军了,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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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丈夫赶紧附和:“对,对!就是这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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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记者对视一眼。男记者又问:“那么,为什么不让车站的广播处广播一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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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当时火车站那种混乱情形,你们是想象不到的!广播处关着窗,关着门,广播员早不知躲到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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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丈夫说起话来,表情丰富,绘声绘色。相比之下,那妻子沉默多了,倒好像孩子不是她生的,是她丈夫生的。而男记者感兴趣的,分明是那丈夫;女记者感兴趣的,分明是那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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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记者问她:“请您再详细说一遍当时的某些细节,比如您将孩子交给那位解放军同志时,是要去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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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记者说:“对,细节很重要。那就请您再详细说一遍吧!这有助于我们帮助你们,使孩子顺利回到你们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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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上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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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当时在不在你妻子身边?”女记者突然将脸转向那丈夫,出其不意地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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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不在我妻子身边还能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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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你为什么不将孩子交给你丈夫呢?”女记者的脸又迅速转向了那妻子,目光盯得对方低下了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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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你为什么不将孩子交给你丈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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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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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妻子抬头看了两位记者一眼,继而看看她的丈夫,似有难言之隐,复低下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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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她需要上厕所,我就不需要上厕所啦?我当时也急着要上厕所嘛!”那丈夫站了起来,感情冲动地在所余有限的空间来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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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记者说:“别冲动。这不过是一些细节问题,无关紧要,想询问清楚是我们的职业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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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记者对那丈夫笑了笑,继续问:“我还想知道那孩子属什么的?以及出生年月日。那孩子胸前有片痣您记得吗?手掌一般大,是这种形状的。”女记者说着,用笔在小本上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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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丈夫瞅着,说:“当然记得。我当然记得!我的儿子嘛,连这么明显的标记我还能不记得!可你们为什么总纠缠这些细节?我们是孩子的生身父母,我们当年不是抛弃了孩子,是失去了孩子!你们如果真有诚意帮助我们,就敦促收养孩子的人来见见我们好了,其他的一切事不劳你们费心……”说着又坐到妻子身边,用一条手臂搂住妻子的肩,在两位记者面前摆出一副“恩爱夫妻”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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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记者又对视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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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他的妻子将他的手从肩头上推下去了,说:“你满口胡言乱语。孩子胸前根本没有什么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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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她伏在桌上哭了:“我不来你非逼我来!不是你的骨肉,即使归我们了,你能爱他吗?……”她难以抑制地哭着,再也不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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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记者和那当丈夫的,三双眼睛久久地互相凝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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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不是那孩子的父亲。”那丈夫相当镇定地承认道。随即又站了起来,又在有限的空间走着,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挥舞着,“但我现在是她的合法丈夫!”一指他的妻子,“你哭什么?有什么可哭的!孩子,我们也是可以不要的。但我们不能在没有任何条件的情况下不要!人性必将站在我们的立场上!生身母亲的权利必将站在我们的立场上!你们总不至于怀疑她冒充那孩子的母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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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妻子哭得更悲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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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记者默默地瞧着那丈夫,目光中都流露出了鄙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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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抚养了别人的孩子,他们获得了社会的赞美。这对他们已经是一种补偿了!可我们呢?我们失去了孩子,却什么也没有得到,这公平吗?我的妻子,她肚子里怀了那孩子十个月!她为那孩子经受过生育的痛苦,难道她无权获得某种补偿吗?”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有人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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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脸上那种既坦白且无赖的表情,他眼中那种既贪婪且无耻的眼神,倏忽间便全部消失了,消失得非常快。一种仿佛具有良好教养的气质,又归复到了他身上;一种仿佛高尚的表情,又归复到了他脸上;一种仿佛磊落的眼神,又归复到了他眼中。归复得非常快,他整个地倏忽间变了,彻底变成了一位正人君子。他犹豫片刻,从容不迫地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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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站着一男一女两位中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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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的问:“您贵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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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贵姓韩。”他矜持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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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上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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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你们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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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晚报的记者,你们的信我们收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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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的说:“我们晚报对这次采访很重视。这是我们记者部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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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感谢!”他将他们请了进来,望着已先到一步的两位“记者”,冷笑道:“他们也是晚报的记者,你们不需要我互相介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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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冒充的“记者”不禁缓缓站了起来,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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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分钟后,一位附近派出所的民警被服务员诚惶诚恐地引入了这个房间,早有一些住客拥挤在房间门口看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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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妻子似乎比两位冒充的“记者”更加尴尬,身体朝向一隅,低低地垂着她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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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多分钟后,姚玉慧出现在附近的派出所,见她的妹妹和未来的妹夫规规矩矩地贴墙站着。妹妹对她做了个鬼脸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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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主任,您请坐。”那位民警对她相当客气,“咱们见过一面。您忘了上次您陪夏律师来了解过一桩民事纠纷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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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点点头,表示没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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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俩冒充记者,进行非法的所谓采访。”对方指了指她的妹妹和未来的妹夫,“还说他们是离休的姚市长的女儿和女婿。我不敢相信,也不敢不信,更不敢贸然惊动姚老,所以呢,就用电话把您给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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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无惭愧地说:“他们确实是我的妹妹和我妹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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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简单多啰!”对方拉开抽屉,取出录音机放在桌上,轻描淡写地笑道,“这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过错,姚主任您看,是不是就带他们回去吧?您工作也挺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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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我替他们向您保证,今后再也不做这样的事情,给您添不必要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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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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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方也站了起来,客客气气地送她,从上衣兜掏出“记者证”欲还给她妹妹,想了想又揣进了衣兜,说:“伪造得还真不错。你们就别要了,留在我这儿吧。啊?”并且拍了拍她那未来的妹夫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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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派出所,她不理两位“记者”,径直向自己坐来的小汽车走去,他们逍逍遥遥地跟随她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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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车旁站住,转身瞪着他们,声色俱厉地说:“你们怎么不冒充市长和市长夫人玩?哪一天把你们逮捕起来我才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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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你别生气嘛!”妹妹满脸功大于过的得意,将录音机朝她一递,笑模笑样地说,“我们也是为你那位兵团战友吴茵摸摸对方的底牌嘛,你这两天不是一直在为她的事儿分心么?又要替她请律师又要帮她打官司的!带回去听听,有大大的参考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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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表情有所缓和,夺过录音机,喝道:“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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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车内,她迫不及待地听起了录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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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车后座的她的妹妹和未来的妹夫更加得意,她在他脸上啪地亲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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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姚玉慧、夏律师、姚守义、严晓东、吴茵和徐淑芳,聚在徐淑芳的客厅,一个个侧耳聆听那盘录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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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无耻了!”姚守义拍案而起,“宁宁明明是被遗弃的,如今他们倒说是丢失!早知如此,当初王志松就不该将宁宁抱回家,而应该让那位解放军往失物招领处送!”又一步迈到夏律师跟前大声说,“夏律师,您一定得帮我们打赢这场官司!这不是吴茵一个人的事!这是我们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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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律师“嘘”了一声。他只好忍气回到他的座位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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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晓东坐在他旁边,似听非听,吸着烟,翻着《大众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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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守义劈手夺过,将它从敞开的房门扔进了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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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录音,几个当年的兵团战友面面相觑,最后都将目光射到了夏律师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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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玉慧说:“老夏,这种事儿你经验丰富,你认为我们……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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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律师却望着吴茵问:“你丈夫怎么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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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工作忙……”吴茵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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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淑芳替她解释:“她丈夫最近当了局党委秘书处处长,工作很忙很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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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律师望着吴茵追问:“那,他是怎么想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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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茵不得已抬起头,忧心忡忡地说:“他和我一样,也是很爱宁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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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门被无声地推开了一道缝,宁宁正欲挤进来。一只手将宁宁拽开了,曲秀娟的声音在门外说:“宁宁,你再跟几个小阿姨到院里去玩会儿,啊?你妈妈正和大家谈重要的事儿呢!”随即自己进来,将宁宁关在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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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找了个地方坐下后,环视着众人,最后盯着严晓东问:“刘大文搬你们家里去住,两位老人没不高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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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始终闷声不响地吸烟的严晓东抬起了头,莫名其妙地问,“干吗往我家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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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觉得和大家相比,他是个说话最没意义的人,所以他不愿发言。如果不是曲秀娟那句话使他莫名其妙,他很可能从始至终不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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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守义赶忙接过话茬:“我昨天晚上不是在你家对你讲了么?刘大文家是拆迁户,暂时先住你家一段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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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昨天晚上根本就没对我讲这件事!”严晓东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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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么?我真没讲?那也许是我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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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小子还也许!”严晓东怒冲冲地站了起来,跨到电话跟前,抓起来就往家里拨电话,“妈……我是晓东……我知道,我知道,忘了跟你和我爸打声招呼了……让他们住客厅里吧,客厅宽敞些……东西不少?那就随便他堆,随便他摆吧!是我当年的兵团战友……好人!妈你千万相信我,是绝对的好人!跟我爸爸好好解释……千万压住他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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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放下电话,狠狠地瞪着姚守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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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守义抱歉地挠挠头说:“要是又惹你老头子不高兴了,你也别太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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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一卡车东西都卸下来了!诸位失陪,我得立刻回家照应照应!”说着往外便走,走出门外又返身对吴茵说,“他们都是比我高明的人,让他们给你出主意吧。有用得着我这个低下人物的地方,告诉我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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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我派车送你!……”徐淑芳起身阻拦,但他已噔噔噔跑下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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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秀娟对姚守义责怪道:“你看你办的什么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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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守义红了脸笑笑:“没关系,随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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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玉慧说:“咱们还谈正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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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在这种情形下,她的身份依然是办公室主任或教导员,是在由她主持召开一次特别会议似的。而奇怪的是,不唯姚守义他们,连夏律师在内,也都分明受着某种习惯心理的约束,不言而喻地认同了她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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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律师默默地向姚守义讨了一支烟,吸几口后,深思熟虑地说:“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诉诸法律。因为一位生身母亲希望儿子回到自己怀抱的要求,无论孩子当年是被她丢失的或遗弃的,无论是在中国或外国,都将受到普遍的同情。对方的丈夫说得一点儿没错,人道,人性和法律,不可能不站在生身母亲的立场上。谁都有权严厉地谴责一位生身母亲遗弃儿子的做法,却谁都无权阻止一位生身母亲希望儿子回到自己怀抱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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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茵打断夏律师的话,急切地说:“我绝不奉陪对方上法庭!我绝不让宁宁站在法庭上,面对两位母亲进行选择,那太伤害孩子的心灵了,他才六岁!如果真把我逼到了这一步,我……我就让他们把宁宁带走好啦。”她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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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淑芳便起身坐到她旁边,搂着她肩膀,用无言的亲密安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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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姚守义忽然大声说,“我有一个高招了!明摆着,他们来认孩子是假,来敲诈才是真正目的!吴茵辛辛苦苦将孩子抚养到六岁,还要受敲诈,如果让对方的目的实现,这世道也太他妈的不公平了!干脆,吴茵你明天就把宁宁给他们送去,把球踢给他们,看他们如何?!这叫反‘将’一‘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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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秀娟点点头道:“这也不失为一个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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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律师也表示赞同地说:“在迫不得已的时候,可以考虑这一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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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宁不是球!”吴茵却坚决反对。她抬起头,泪流满面地望着大家,“你们谁也不必替我考虑了!我什么都能忍受,可你们得一心一意为宁宁着想啊!那样做了,受害的还不是宁宁吗?……我求求你们再为宁宁想出一个不受伤害的好办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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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茵,别急,守义他不过是快人快语,你别见怪。”徐淑芳掏出手绢替她擦泪,一边说,“我也认为这不是一个什么方案,根本不值得考虑。我们明明知道对方的目的不在于孩子,怎么能把宁宁推给他们呢?万一这一‘军’把他们‘将’得别无选择,不得不把宁宁带走,宁宁从此摊上那么一位继父,今后不是太不幸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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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守义发窘地嘟哝:“是啊,这的确不是一个好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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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律师又说:“依我看,应该和对方进一步接触接触。吴茵先不要出面接触,因为你必然会感情用事……”他将目光落到了姚玉慧身上:“小姚,你出面最合适。你处事冷静,当年又是一位教导员,你会知道有些话怎么说才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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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玉慧用征询的目光一一望着大家,见包括吴茵在内,都默默地对她表示着一种莫大的信任,便不无几分自信地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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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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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晚上,他们又聚在了一起。只有夏律师因为爱人生病了没来。严晓东仍一言不发地坐在一个角落闷头吸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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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玉慧“出师不利”,对方根本不对她这位当年兵团的教导员怀有任何敬意,几句不礼貌的话就将她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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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守义发了一通事后诸葛亮的言论,认为推选姚玉慧去接触对方,是极大的策略上的失误—— 一位当年的兵团教导员,不引起两个当年的北大荒知青的逆反心理才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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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玉慧自尊心受损害,默默坐了一会儿,借口有事讪讪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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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推选徐淑芳作吴茵的代理人,扳着手指列举了徐淑芳作代理人有利的几个方面,其中一条就是:她也抚养过宁宁,同时具有当事人的双重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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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淑芳表示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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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毛遂自荐,说可以陪同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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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秀娟说:“算了吧,多一个你莫如多一个我。你去了,还不三句话后就捋胳膊挽袖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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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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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天晚上,他们又全体聚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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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淑芳和曲秀娟也同样“出师不利”。对方根本不屑于看在什么兵团战友的情分上跟她们谈,连房间都没让她们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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跻身另一代人之内的夏律师激愤起来,他本是由于姚玉慧求他才来的。职业导致他是一个非常之理性的人,即使在法庭上慷慨陈词滔滔不绝能言善辩的时候,他也是一个非常之理性的人。如果让他选择,他倒宁愿站在对方的立场上,替一个当年抛弃了儿子而如今又想要夺回儿子的母亲辩护。他认为“物归原主”这句话用在母子关系方面天经地义合情合理。当姚玉慧第一次向他讲述这件事时,他的同情就给予了那位从上海远道而来的母亲,留给吴茵的只是理解。他甚至打算在必要的时候,对吴茵晓以大义,同意宁宁的生身母亲将宁宁带走。但在几次接触中,吴茵对宁宁那种无私的爱深深打动了他,对方另有所图的可耻目的使他产生了鄙夷。亲眼见这些比他小十来岁的男人和女人被对方逼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他倒决定要替他们打一场胜负难测的官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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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太岂有此理!”他说,“现在我主张诉诸法律。吴茵,你要正式请我作你的律师。至于孩子,我一定竭力避免法律伤害他幼小心灵的事情发生。我一定要在这场官司中,让那两个男女一无所获,狼狈而归。否则我不当律师了!那一盘磁带呢?从今天起由我保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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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守义一拍大腿:“对!有夏律师帮咱们打这场官司,准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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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茵却低头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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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玉慧、曲秀娟、徐淑芳无言地期待着吴茵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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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一时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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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磁带呢?磁带放在哪儿了?”姚守义到处翻找那盘录音磁带,见严晓东正拿着它摆弄,夺下生气地说,“瞎摆弄什么!你哑巴了?这事儿与你无关啊?连个屁都没听你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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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晓东站起来说:“你们当厂长的,当主任的,都被人家碰得鼻青脸肿的,我一个‘二道贩子’还能帮上什么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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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他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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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秀娟便责备姚守义道:“你怎么可以对晓东那样?他根本不是那种袖手旁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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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守义不认错儿地说:“正因为他不是那种人,我见他连个屁都不放才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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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淑芳劝解道:“刘大文带着两个女儿搬到他那儿住去了,准把他麻烦得够呛。我们也实在不能指望他帮多大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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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玩具厂的院子里,严晓东看见宁宁独自和一只小狗玩耍,走过去,蹲下身问:“宁宁,你认识叔叔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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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宁望着他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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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徐阿姨这儿住得快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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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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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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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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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没见着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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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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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没见着就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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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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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爱你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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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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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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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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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狗跑走了,宁宁也转身跑走了,去追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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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起身,看着宁宁追上小狗,继续和小狗玩耍。突然他一脚将一根围花的篱笆条踢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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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小小的“民众旅馆”的那一对儿上海夫妻,这几天内争吵不休。女的经常在房间里呜呜哭泣,男的经常对她进行粗暴的训斥,或者对服务员和别的住客进行游说,争取同情。而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同情并非百分之百地属于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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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淑芳和曲秀娟被他们,更正确地说是被那当丈夫的拒之门外的第二天上午,他从街上买了毛笔、墨水和几张大白纸回来,铺开在桌上,正准备写吁请全市人民给予他们公道和同情的“呼吁书”的时候,有人敲他们房间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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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放下刚刚写了几行字的毛笔,打开门,见门外站着一位身着西服,颈系领带,气宇轩昂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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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问:“你姓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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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傲慢地回答:“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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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互相审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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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吴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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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代理人!少来这一套!我们和你没什么可谈的,让姓吴的亲自出面跟我们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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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吴茵的丈夫王志松。她来跟你们谈也代表我,我来跟你们谈也代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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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傲慢地从门口闪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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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镇定地走入房间,扫了一眼写在大白纸上的几行字,说:“用不着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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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那得看我们谈的结果如何了?”语气中隐含着要挟的意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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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令你们满意的。”来人在床上坐下,“我喜欢开门见山。你们如果真想要孩子,明天我就将孩子送来,车票已经替你们买好了,后天的,软卧。两张大人的票,一张孩子的半票。”说着从兜里掏出三张票放在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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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人十分意外地看着来人,看了半天,又仰起脸看自己的丈夫。表情与其说是喜悦,莫如说是惊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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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她丈夫脸上的傲慢立刻被沮丧抻扯得现出了俗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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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你们好像并不太高兴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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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丈夫从桌上拿起了火车票,一张一张仔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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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心,绝不会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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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妻俩一时瞠目而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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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二位的真正目的是勒索报酬的话……”来人拉开了黑色的手提包,取出一捆钱放在桌上,不慌不忙地说,“这是一千。不必点,刚从银行提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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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取出了第二捆,第三捆。最后索性将提包兜底儿往桌上一倒,桌面顿时堆满钱。他一捆一捆将钱摆整齐,摆了四摞两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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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这种人,我打过交道。选择吧,要孩子,还是要这些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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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对儿男女眼神儿直勾勾地瞪着钱发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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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又从兜里掏出一张折叠的白纸,展开,双手抚平了折痕,说:“给你们吸一支烟的时间考虑考虑。超过了时间不行,我没那么好的耐性。要孩子,我在这张纸上给你们写字据,保证以后绝不为孩子和你们纠缠。要钱,你们在这张纸上给我写字据,保证以后绝不为孩子和我纠缠。八千,补偿怀孕和生育时的痛苦,不算少吧?”说完就吸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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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写!我们给您写!”那当丈夫的慌忙从上衣兜取下笔,顾不得坐下,伏在桌上就要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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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边去!”来人将一只手放在那张纸上,“孩子又不是从你肚子里生出来的,你和孩子一点儿血缘关系也没有,你算老几?得她写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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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人仍眼神儿直勾勾地瞪着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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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她写,她写。”那当丈夫的就将笔硬塞在妻子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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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什么啊?……”她怔怔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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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写明收下了我们八千元钱。第二,写明永远不再为孩子的事纠缠。”来人突然发火,一拍桌子吼道,“写什么你们他妈的还用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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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对男女被吓了一大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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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笨!连个字据都不会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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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丈夫的也对自己的妻子吼起来,握着她的一只手,着急忙慌地写。写了几行字,签上他们的名,赔着小心双手将那张纸呈送给来人看:“您瞧这样写行不行?不行我们重写,或者你起草我们抄,纸我们有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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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认真审阅一番,将字据一折,揣入了衣兜:“提包也奉送了。”来人立刻站起。于是那当丈夫的便往提包里塞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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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看也不看他们,往外便走。走到门口时,那女人怯怯地问:“能……允许我……看看我儿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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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转过身道:“你这还是句有人味儿的话,我替你想到了这一点。”他从兜里取出一个塑料夹子,抽出一张儿童照片,走回来放在桌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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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人扑向桌角,拿起照片凑近眼睛细看。那不是宁宁的照片,分明是从什么画报上剪下来的。“这……这不是演过电影那个……你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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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将就着看吧!”他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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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背后,房间里传出了哭声。同时传出了那个男人的呵斥:“哭什么哭!有什么可哭的?咱们今天就离开!一会儿我就去退票!买站台票今天就混上火车,说不定他们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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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走回来,推开了房门。那男人忐忑不安地望着他。他说:“你可以再占我两张软卧票的便宜,但把孩子那张半票还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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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人扑在床上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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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人赶紧挑出半票还给他,堆下满脸笑容说:“我们都是通情达理的人,事情才能解决得这般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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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你妈的!”他将那张半票撕碎,掷在那男人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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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当年的北大荒返城知青这一天又聚在一起时,已经是在夏律师的指教下,逐字逐句地推敲“起诉书”了。如此重要的决策,严晓东竟没来,使姚守义大为不满,嘟嘟哝哝的,开口闭口尽说些谴责严晓东“不仗义”的话。“起诉书”终于写好,徐淑芳念了一遍,众人都认为有理有据,无懈可击,吴茵却动摇了。她说她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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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怕什么?你究竟怕什么?你不是那种前怕狼后怕虎的女人嘛!你不是因为离婚上过一次法庭的嘛!”姚守义不客气地数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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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怕伤害了宁宁。夏律师,您真能保证我的宁宁丝毫也不至于受到伤害吗?”这一点,只有这一点,使她下不了最后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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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尽力而为。当然,如果非需要孩子出庭不可的话,那……只有尊重法律。”夏律师理智地不肯说出太绝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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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严晓东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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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知道来啊?今天更没你什么事儿了!”姚守义又对他发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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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两句话就走,我父亲病了。”他并不介意姚守义的无礼,转向吴茵低声说,“事情已经了结,你放心吧。宁宁是你的儿子,永远是你的儿子。上海来的那一对夫妻,明天就离开,也很可能已经在火车上了。今后他们不会来找你什么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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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听了他的话,一时都有几分怀疑,像瞧着一个安慰大人的孩子似的瞧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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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说:“我严晓东说话算数。当年我说过要做宁宁的好叔叔的话,我说到做到。”他一说完,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回头看了吴茵一眼,犹豫片刻,又说:“宁宁他想……想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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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待大家对他的话有所反应,他已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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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父亲看去似乎身体健健朗朗的,却突然就病倒了。仿佛一台老式的车床,正常地运转着,突然发生了闹不清楚弄不明白的故障一样。昨天午饭后,开始呕吐不止,躺在床上再没有起来过。好像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用一支看不见的针管,将力气从身体内抽尽了,包括一家之主的威严和一位老“员”的种种“政治热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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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从那一时刻起,他意识到了他是多么爱自己的老父亲。也看出来了老父亲内心里也是多么的爱他这个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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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夜里,老父亲要求他睡在父母那个房间的地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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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父亲说:“这几天你多陪陪我吧,我怕……我怕我挺不过这一关,走了的时候见不着你个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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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哭了。他像一条眷恋主人的狗似的,和衣在父母床前的地毯上躺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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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无论如何得安排父亲住上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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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多小时后,几经周折,他终于办妥了父亲的一切住院手续,心情较为落实较为轻松地从医院里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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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亚细亚”电影院,他不由得一边走一边抬头看“亚细亚”三个朱红色的立体大字。它们被阳光照耀得如同抹了一层鲜血。在它们下方,广告板上,预告着电影《峨嵋飞盗》《少林小子》《刁拳鹰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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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青年拦住他,向他兜售电影票:“嘿,哥们儿,《逃往雅典娜》,有的精彩片断,还有不少床上镜头,黄、惊、打混合。错过不看你这辈子算亏大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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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逃往雅典娜》 ?那得有出国护照!”他粗鲁地推开了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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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边走边哼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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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细亚的孤儿在风中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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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色的脸孔有红色的污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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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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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茵当天晚上和宁宁回到了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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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志松却十点多钟才回家。他回来时,宁宁已经在小屋睡熟了,而她正坐在桌前看他誊写得清清楚楚的一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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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的题目是《我为什么又割舍了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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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堆着几十封信,每一封信都是写给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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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问:“你带着宁宁这几天住到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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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问:“你还要到大学去作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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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办法,推脱不了。你以为我心里就真愿意吗?”他走到桌旁,将文章从她手中抽出,和那些信一齐收在夹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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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起来,说:“题目和内容都得改变了,事情已经彻底过去了。他们根本不是为宁宁而来的,他们最迟后天将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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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那太好了!”他要搂抱她,“我们不是什么也没有损失吗?你知道我收到多少封信?近二百封!几乎每一封信中都有对你的赞美之词啊!报告文稿不难改,换另一个角度谈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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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挣脱他朝小房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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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抢前一步拦住她,低声问:“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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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答:“我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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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你心里明明还在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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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恨不起来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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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自己不是刚才还说,事情已经彻底过去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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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是彻底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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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继续跟我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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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我是跟你怄气的样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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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帮我参谋参谋报告文稿怎么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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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自己会改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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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注视着她,忽然狠狠打了她一记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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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淡淡一笑:“连这我也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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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他的心理倾斜了,他的脸扭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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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无声地走入了小房间。他扑过去推门,门从里边插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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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路上,传来几个小青年阴阳怪气儿的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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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说认识你是命运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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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说离开你是命运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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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说这一切都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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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情愿一错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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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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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一头豹子似的扑到窗前,探身窗外,大吼一声:“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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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错》的是垃圾清除工们。他遭到了他们的一顿怒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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沽名者大抵总要付出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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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作报告的日子,他托词生病,结果还是被小车接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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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有讲稿,他的口才也没得到正常发挥。因为严晓东和姚守义混进了大学礼堂,而且坐在第一排。使他感到那礼堂仿佛大法庭,自己是被告,两个昔日的好伙伴是坐在法官席上的法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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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生们并不那么容易感动。递条子提出一个又一个尖刻的问题。诸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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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尚者是不屑于自我标榜高尚的,你认为你自己高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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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过就是抚养了一个弃儿,这值得让全社会都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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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不是想借此达到什么不可告人之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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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怀疑他被请来,其实是要当众解剖他。类似的问题他一个也不回答,将那些条子悄悄惴入衣兜。像个穿上了教服的偷儿,偷圣坛上的银烛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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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使他如坐针毡的是严晓东和姚守义的目光——透视着他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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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始至终,与其说他受到欢迎,莫若说他受到审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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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赤身地离开了用小汽车接他的这一所大学。也许唯一感到满意的是学生会主席——他毕竟组织了一次活动。意义何在是另外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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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他的报告并未怎样受欢迎,因而也就未受欢送。小汽车接去的,自己走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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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家那幢楼前,严晓东和姚守义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将他拦在楼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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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晓东扔掉烟,问姚守义:“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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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守义说:“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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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们开始狠狠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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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东,别捣他肋骨。踢他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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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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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将他打倒在地,两个人四只脚,猛踢他的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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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手!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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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民警从路口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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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踢得一时爬不起来,一手撑地,一手抹了下鼻子——满手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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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民警说:“他们……是我兄弟……放他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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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兄弟之间也不能大打出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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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警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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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守义埋怨严晓东:“你干吗往他脸上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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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晓东看了他一眼,嘟哝:“你就那么肯定是我打的吗?”掏出手绢往他上衣兜一掖,警告道:“擦干净了血再回家,要是叫吴茵看出你挨揍了,我俩还会堵住你,教训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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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守义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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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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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互不说话,互不相视,大踏步地直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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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路口,他们同时站住,一个往左转身,一个往右转身,都回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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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志松仍蜷坐在地上,似乎还爬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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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踢得太狠了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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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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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晓东和姚守义泪流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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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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