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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别(雨别龙尊)

时间:2023-10-01 03:54:54 作者:凉话刺骨 来源:网友分享

本文目录一览:

林如朗诵:雨别

雨 别

作者:舒婷 朗诵:林如

我真想甩开车门,向你奔去

在你的肩膀上失声痛哭:

“我忍不住,我真忍不住!”

我真想拉起你的手

逃向初晴的天空和田野

不萎缩也不回顾

我真想凝聚全部柔情

以一个无法申诉的眼神

使你终于醒悟

我真想,真想……

我的痛苦变为忧伤

想也想不够,说也说不出

【作者简介】

舒婷,女,1952年出生于福建石码镇,中国当代女诗人,朦胧诗派的代表人物。著有诗集《双桅船》《会唱歌的鸢尾花》《始祖鸟》,散文集《心烟》《秋天的情绪》《硬骨凌霄》《露珠里的 “诗想”》、《舒婷文集》(3卷)等。

【朗诵简介】

林如(1935年-2019年8月15日),天津人,高中学历,党员。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著名播音员、播音指导。曾任莫斯科广播电台华语部播音员,中国传媒大学播音主持艺术学院兼职教授,中央电视台国际部《正大综艺》节目制片人。曾在日本电视连续剧《阿信》中担任旁白,在大型系列专题片《让历史告诉未来》、《共和国之恋》、《长征·生命之歌》、《长征·英雄的诗》、大型电视艺术系列片《百年恩来》中担任解说,曾翻译和发表过许多优秀的论文专著,如《创造性地探索和工作》、《怎样播好电视专题片的解说》等。

来源:微信公众号▷四季诵读(songdu365)

林如朗诵:雨别

雨 别

作者:舒婷 朗诵:林如

我真想甩开车门,向你奔去

在你的肩膀上失声痛哭:

“我忍不住,我真忍不住!”

我真想拉起你的手

逃向初晴的天空和田野

不萎缩也不回顾

我真想凝聚全部柔情

以一个无法申诉的眼神

使你终于醒悟

我真想,真想……

我的痛苦变为忧伤

想也想不够,说也说不出

【作者简介】

舒婷,女,1952年出生于福建石码镇,中国当代女诗人,朦胧诗派的代表人物。著有诗集《双桅船》《会唱歌的鸢尾花》《始祖鸟》,散文集《心烟》《秋天的情绪》《硬骨凌霄》《露珠里的 “诗想”》、《舒婷文集》(3卷)等。

【朗诵简介】

林如(1935年-2019年8月15日),天津人,高中学历,党员。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著名播音员、播音指导。曾任莫斯科广播电台华语部播音员,中国传媒大学播音主持艺术学院兼职教授,中央电视台国际部《正大综艺》节目制片人。曾在日本电视连续剧《阿信》中担任旁白,在大型系列专题片《让历史告诉未来》、《共和国之恋》、《长征·生命之歌》、《长征·英雄的诗》、大型电视艺术系列片《百年恩来》中担任解说,曾翻译和发表过许多优秀的论文专著,如《创造性地探索和工作》、《怎样播好电视专题片的解说》等。

来源:微信公众号▷四季诵读(songdu365)

就当是为了我(五)

前情回顾:我爸答应把房子给我儿子,我妈说还是等一等。

我姐找到家里来,质问我爸。我爸说,我是把房子给了孙子,没错。

我姐发了一通脾气,走了。

奇怪的是,我弟那里却没有动静。

我姐冲动地来找我爸要说法,我觉得可以理解。毕竟,她在家里强势惯了。这一次,我爸没跟她商量,就自作主张,要把房子给我儿子,她会觉得受不了。

而一向行事冲动的我弟,却没有露面,这就让人费解了。不是有那句话吗?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我弟改了本性,这说明要出大招啊!

就凭他那点智商,不是我看不起他,估计比我也强不了多少。

大招他肯定是想不出来的,他能如此行事,这背后应该是有高人指点。

这个高人是谁呢?又会有怎样的大招等着我呢?

我倒是也没有过多的纠结,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反正我原本就一无所有,这个房子可以说是意外之财。不过是,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很快,我就见识到了我弟的大招。

第 三天晚上,我弟来了。不是他一个人,而是一家四口,大包小包地拖着行李都一起来了。

我爸,我妈,我,都被惊住了。

我弟拎着两个大旅行包,身后还背着一个双肩背,身后跟着他小女儿,手里拎着两只毛绒玩具。。

我大侄女也背着书包,手里提着一个购物袋。

紧后面是我弟妹,推着两个行李箱。

我已经有几年没见过她了,虽然我们住的不算远,但是我们之间没有来往,也就没什么机会见面。

她的长相比前些年有了很大的变化。比以前更瘦,肤色泛黑,眼睛上带着镜片很厚的金属框眼镜。

就我的观感来说,她真的算不上美。

我觉得女人上了一点年纪,身上多少还是要有一点肉比较好看。瘦骨嶙嶙的女人,只适合年轻人,或是肤色比较白的人。

不过,我喜不喜欢无所谓,只要我弟喜欢就好了。

一家四口加上一堆行李进门,像是蝗虫入境,顷刻间,客厅里就被占满了。

“你们这是干嘛呀?你家也闹水灾了?”

这几天,我们这里下大雨,到处都在报受灾的情况。

我爸一向没有幽默感,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他明知道我弟住的是高层,还这么问,明摆着是在调侃。

我弟把双肩背从身上卸下来,扔到地上,然后一屁股坐到沙发上。

“爸,妈,你们都年纪大了,身边没个人不行。老是麻烦我俩姐跑来跑去的,也不是个事儿。我是儿子,照顾你们是我的责任。”

我心里暗暗点头,嗯,这一番说辞,还真是得有高人指点。

我爸:“还是别了,回头指不定谁照顾谁呢!又不是没在你那儿住过,我跟你妈能活着回来,那都是我们命大。”

我弟:“爸,你说得什么话啊?我那儿不是地方窄吗?统共就两间屋子。您这儿就不一样了,光卧室就有三间,咱们一起住正合适。”

我爸:“不合适,你们四口子能住一间房?”

我弟:“住一间肯定不行,那不是长久之计。我们肯定得住两间才住的开。爸,要不您就委屈点儿,跟我妈住一起。”

我爸还没说话呢,我妈先不干了。

“我可不跟他住一起,我怕被他身上的臭味儿给熏死。你闻闻他身上的味儿,我跟你说,蚊子都怕他。昨天,他跟院里坐了半宿,身上连一个蚊子包都没有。”

这要搁在往日,听见我妈这么损他,我爸就会跟我妈呛呛起来。但是,今天,没有,我爸一直用眼睛盯着我弟。

“你一家子要来住,我不反对。我说过,这个家人人有份,谁有难处都可以来。”

“当初,二丫头带着孩子回来,是因为她离婚了,没地方去,这里是她的家,我就得让她回来。”

“你今天拖家带口地来,是遇到了啥困难?你跟我说道说道,要是在理,那你们就住下。你也别拿什么,来照顾我跟你妈当借口,你是个什么德行,我清楚的很。你说,说吧。”

我弟难得地露出一点不好意思来。

“爸,我说我来照顾你跟我妈,你偏不信。这有什么可不信的?你们就我这一个儿子,俗话说得好,养儿防老,我来照顾你们,那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我爸顿了一下拐杖,刚要骂人,我弟急忙又说:“当然了,我也确实遇到了难处,不来这儿住,我就过不下去了。”

大家都看着他,等着他说重点。

“这不是小Z(我弟妹)的身体一直不好吗?也没出去工作,一家四口,就指着我挣得那点工资过日子。”

“爸,我能挣多少钱,您还不知道吗?一个月也就几千块钱。”

他开始掰着手指头数,“又得交物业费,暖气费,停车费,给汽车加油,还有小丫头的托儿费,大丫头的补课费,明年大丫头就小升初了,这个钱实在不能省。”

“我这连吃饭的钱都没了,您说,我能不着急吗?我这也是实在没辙了,就想出来这么个办法,把我那个房子租出去,每个月收点租金,对付着把日子过下去。”

我爸点头,“嗯,你说得也是。”

我妈这时候插嘴:“我每个月都给你二千了,还不够?你要不够,我再给你一千。就只有这么多了,你爸每个月就六千,给你一半,我们花一半。”

我弟飞速地看了我一眼,赶紧跟我妈说:“妈,您那不是给小丫头的托儿费吗?孩子本来就应该爷爷奶奶给带,你们带不了,给钱还不是应该的?”

我妈:~

我爸:“放屁,哪条法律规定,爷爷奶奶给看孩子了?还不给看就得给钱,也亏你说得出口。”

又转头跟我妈说:“以后不许给他钱了!他能挣多少,他就花多少。他钱不够花还有理了?那是他没本事。”

我弟低下头,没敢说话。

我妈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没帮到儿子,还给儿子埋了一颗雷。

“反正我不管,我已经把房子收拾完,挂到网上了,只要有人租,我就租出去。以后,咱们就一块过。”

我爸看了看被占的满满当当的客厅,叹了口气。

“儿子,你说,我跟你妈都快九十的人了,还能活多少年?你就一点儿也不心疼我们?”

我弟:“爸,我心里怎么没你们了?我这不就是来照顾你们的吗?我跟我媳妇两个人,怎么也比我姐一个人强。”

“您看啊,我大姐指不上,我二姐白天还要上班,总有疏忽的时候不是?我们就不一样了,我上班的时候,有小Z在家里盯着。”

我爸举起手,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

“行吧,你要非这样,我跟你妈就同意你们暂时住进来。”

我弟:“干嘛还暂时啊?爸,以后我们就不走了,咱们一家长长久久的在一起。”

我爸:“你先别说长久不长久的话。我答应你,你们先在这儿住一个月,只要这一个月你们住的满意,我跟你妈也满意,以后,咱们就在一起过。”

我弟有点心虚,“那要是不满意呢?”

我爸:“不满意,你们就搬走。所以我劝你,你那个房子先别往出租,等一个月以后,咱们能相安无事,你再租也不晚。”

我弟:“爸,我都把房子挂网上了。”

我爸:“你说的那个我不懂,我也不管。你是我儿子,我愿意给你个机会。只要你们两口子做得好,啊,你们是俩人,那起码得比二丫头一个人在这儿做得好,你们就在这儿住。相反的,你们就搬走。你要是到时候敢跟我耍无赖,小心我大耳刮子抽你。”

我弟一脸悻悻,看了看自己的媳妇。

“行了,行了,还在那儿傻站着干嘛呀?快点收拾,把东西都放进屋里去。”

我弟妹自从进了屋,也没跟任何人打招呼,按理说,这屋里的人都比她年长,即使不说话,给个笑脸也能不让人尴尬。

但她没有。她也不自己找地方坐,就那么直不楞登地站在客厅里,面无表情地听着其他人说话。

这是在暑伏天,我家因为有两个老人,很少开空调,屋子里的气温着实不低。

她外面穿了一件防晒服,头上还戴着一顶渔夫帽,到现在还没有脱下来。

不说别人,我都替她热的慌。她却像没事人一样,很淡定。

我弟跟我弟妹开始收拾屋子,把大包小包都提进了屋,客厅里空出来不少地方。

我看没我什么事儿了,就跟我爸妈说:“那以后~”

我爸说:“这里有他们俩在,你就先回去,不用来了,等有事我再让你妈给你打电话。”

我妈不干了,“她不来不行,回头我洗澡怎么办啊?”

又用下巴指了指我弟在的那间屋子,“我可不用他们。再说,他们做的饭我也吃不惯,天天糊弄我,我还想多活两天呢!”

我爸:“用不惯,也得用,那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我妈:“他再不好,也是你家的种。”

我爸:“是你养的。”

我妈:“我一个人养的出来吗?”

我趁着他们正聚精会神的吵架,赶紧从家里溜了出来。

太好了,我自由了。或者说,暂时自由了。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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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孑楼诗词话全集》花片落空尊,春寒镇掩门

孑楼诗词话 林庚白尝读《全唐诗》,载有《观邻人演昭君变》一首。《昭君变》者,当时剧名也。使逊清同、光以来诗人,执笔为之,必什九不敢用“昭君变”三字。观于《范伯子诗集》,偶涉及电报,辄以“电语”二字代之,特电话及有声电影犹未传播中国也。若在今日,直不知电话之类当作何语矣。揣其意,殆以电报二字非古,易以电语,则典雅近古。抑知“杂报”、“邸报”,皆古人所常用之语,仅更一字,即期期以为不可,毋乃泥古!古人于人名、地名,以迄事、物,苟其为前代所无者,往往举其实以入诗词。晚近伧夫,不解此意,如是而犹腼颜自侪于诗人、词客之列,虽欲不谓之不通,岂可得哉?试以隅反。如陆放翁之“公卿有党排宗泽,帷幄无人用岳飞”,宗泽、岳飞,皆当时人名。刘后村之“檀水归来边奏少,熙河捷后战功无”,檀水、熙河,皆当时地名。又后村诗“可怜白发宗留守,力请銮舆幸旧京”,留守,亦当时官名。此在今人,倘或以部长、主席、委员等入诗者,且哗然以为打油矣。今人之食古不化若此。王子安诗,用“朱轮”、“翠盖”;苏小小诗,用“油璧”、“青聪”;义山之“车走雷声语未通”,后主之“车如流水马如龙”,皆刻画当时车马之盛,而各肖其声音情状也。然求之今日,则朱轮、油璧之车,且不可得见;而所谓雷声者,亦仅电车相仿佛,其他则车之旧者如佣工所乘之手车,车之新者如达官、巨贾所据之汽车,绝不似雷声也。乘火车、轮船,而犹作“扁舟容与”、“驱车古原”之感,旅居于通都大邑之旅馆,而犹发“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之咏,岂惟不类,直是懵然无所觉。余激赏近人李拔可之句“车行追落日,淮泗失回顾”,此真能诗者。盖此情此景,非火车中行客不知也。友人曾履川有句云:“艨艟驰逐波初大,星斗迷离月正中”,状海行亦工。履川有《黑水洋》一律,尤雄浑可诵。诗云:“夜气迷漫水郁苍,南归北客意茫茫。极知沧海成何世,却认寥天作去乡。刻画鬼神供戏笑,咨嗟佣保话兴亡。科头跣足扶桑去,一枕何分上下床。”的确是轮船中所作,的确是轮船中官舱或房舱旅客所经历之情景。昔东坡诗“客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头”,山谷以为是“日头”之误,谓“岂有以白对天之理”。东坡谓:“黄九要强作日头,不奈他何。”夫以山谷之工诗,犹不免偶失之迂,则俗子固无足责。又杜工部诗“灯前细雨檐花落”,或改作“檐前细雨灯花落”,谓:“檐际安得有花?”此其谬作解事,与山谷同。彼不知“僧卧一庵初白头”,盖深感僧之垂老。入世之客,与出世之僧同其无所成就,乃僧得闲中趣,而客则徒作劳人也。此诗之妙处,全在“白”字。工部诗,则在细雨濛濛中,灯光返映于檐际之树,而树头花落,遂为诗人所觉耳。此其情景之幽美,非“灯前细雨檐花落”不足以尽之。易以“檐前”、“灯花”,便索然无味。余近句有“秃树槎枒不见花,风丝黯黯雨斜斜”。某君见之,谓是雨丝乃佳妙,余为忍俊不禁。此可与前两事并志。诗词中用字造句,不畏其平凡,而病在意境之狭,技巧之疏。余屡告朋侪以字句无所谓雅、俗,仅有生、熟之分,善为诗词者,生而熟之,则虽俗而亦雅。试观谪仙之诗:“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江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此诗以“不及”、“送我情”五字,叫起全首,是何等力量,何等意境!否则寥寥二十八字,而两用现实之人名,曰李白,曰汪伦;两用通俗之语句,曰“将欲行”,曰“深千尺”,使人不能求其佳处所在矣。又如渊明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工部诗“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哭声直上干云霄”,全用极平凡、极通俗之辞句,而胜似镂肝雕肾者千百倍。此耽吟者所不可不知,于词亦莫不然,后将更举例以实之。同、光以来诗人词客,间亦不乏卓绝者,顾什七失之胶柱刻鹄。彼将求古人之残骸于墟墓中,而不顾其远于现实之生活,抑亦非善学古人者。此与语体诗人,强以欧、美之意境与句调入诗,其弊将毋同?盖一则己身虽同化于质胜之社会,其于今之文物典章,履之而不欲言之,强今之社会为封建社会;又其一则未尝深察今之社会性,以为是已欧美化矣,此其强今之社会为资本社会,亦肤浅之徒而已。夫以矛盾相持之今社会,新旧事物与意境杂然并陈,盖取之左右逢其源。古人仅有一事物,一意境,今之事物与意境倍之。古人所有,今固无疑;而古人所无,乃造物所以厚我,将以助我之诗词张目者。如是而犹局促于一隅,谬矣。友人刘放园见示《移居愚园坊》一律,甚美。诗云:“当年此地访愚园,迢递如寻水外村。今觉飚轮驰一息,旁看横舍辟千门。举家笼处身疑鸽,终日梯升步似猿。借得层楼安我佛,故应心寂境无喧。”三、四,五、六两联,刻画海上寓公之居处,唯妙唯肖,而末句尤兼擅辞意之胜。“层楼”句,放园旧作“椽楼”,余谓沪地洋式楼房,未尝有椽,易为层楼较善。放园以为然。既而又以原作“今觉”、“旁看”,乃“今日”、“道旁”所易,疑其语气失之弱,遂仍用“今日”、“道旁”,而易“一息”为“一瞬”,“横舍”为“杰宇”,更窜改“举家”为“晨昏”,“终日梯升”为“风降梯旋”,几全失去庐山真面目。余以放园持质余,爰驰书争之。曩《随园诗话》载某君诗“大帝君臣通骨肉,小乔夫婿是英雄”,寻自不惬意,改为“大帝誓师江水绿,小乔卸甲晚妆红”,已逊原句;未几又改为“小乔妆罢胭脂湿,大帝谋成翡翠通”,愈益支离不可问。此可为放园进一解否?因放园而忆及王调甫,调甫有诗云:“帘角寒生渺渺愁,瓶花吟帖静相俦。一尊直辟无穷世,百泪难温已坠秋。云气飞扬终入海,细禽零乱不归楼。陆沈已抱为鱼痛,葬尽年华此浊流。”神韵悠然,真佳作也。乃调甫自以为后半首未善,数数窜易,不复成语,余规之乃已。诗以能用极平凡、通俗之语出之,而辞意深刻,有自然之美者,为上上乘。此惟求之大家为能。若名家则务言风骨,言神韵,言工力。其谋篇琢句之中,于此数者极其胜。不知彼大家之作,盖不待雕镂,已臻于此数者之绝诣矣。此于词曲,亦莫不然。略举梅村之五律,容若之短调为例。梅村诗:“消息凭谁间,羁愁只自哀。逾时游子信,到日老人开。久病吾犹在,长途汝却回。白头惊起问,新喜出凉来。”状封建社会间父子之爱,离乱之情,何等逼肖,何等浑成,何等真挚!此较工部之“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及“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几突过之矣。容若词:“心灰尽,有发未全僧。风雨销磨生死别,夜来相对只孤檠。情在不能醒。”其佳处又较后主之“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更为有力。“情在不能醒”五字,颇似为近代沉溺于爱河者作写照。味在弦外,弥足珍诵。梅村诗,以五律为最,直可与老杜分庭抗礼。唐以来一人而已,其得名盖非偶然。浅者仅赏其长庆体之歌行,非能知梅村者。容若所著《饮水词》,在清代词苑中,无愧大家之地位。以余观之,似又胜竹坨、樊榭,其才力、工力,皆远轶朱、厉耳。曩见同学汪辟疆扇头,有胡小石所作《莫愁湖》绝句三首,并隽永,耐人寻味。惜忘其一,录两首于此:“侧帽看山兴不孤,风帘新见燕调雏。春光十里沙淘尽,赚得荷花绝世无。”“回雪吹香古大堤,柔波曾几照旌旗。斑骓休系垂杨岸,恐损青青万柳丝。”可谓温柔敦厚矣。即以神韵论,亦当婢蓄渔洋。闽人黄懋谦,有诗才,为逊清遗老陈弢庵之门下士。其诗什九描摹听水,然亦或青出于蓝。录《海棠》一律云:“未及花时烂熳开,落英狼借委苍苔。残妆宿酒扶无力,华屋金盘唤不回。乍暖作寒寒作雨,断红成紫紫成灰。看花阅世元同意,负手风前忍独来。”咏物诗中之上乘也。南宋时已种,且当时军人,疑颇多嗜此者。诚斋《咏米囊花》绝句云:“乌语蜂喧蝶亦忙,争传天诏诏花王。东皇羽卫无供给,探借春风十日粮。”自表面读之,似是寻常烘讬之辞尔。余则以为仅仅烘讬,当不如是沉着。落英固可餐,奚必联想及于羽卫?此于当时军人之吸食,殆有不胜其惋叹者在也。宋诗类能深入,盖什七以汉、魏、初唐为骨干,而浸淫于六朝、中,晚,故宋代诸大家诗,可谓集诗之大成者矣。逊清同、光以来诗人,学宋仅得其貌似。盖仅仅涂饰辞句,摹效意境,必求其近古不俗,以为是逼肖宋人矣,不知南北末之诗,亦古亦今,可雅可俗,即生硬如山谷,且有“有子才如不羁马,知君心是后凋松”之句,其辞亦平易极矣。荆公绝句“二十四年三往返,一身多在百忧中”,辞澹而意远。今之自命荆公、山谷者,恶足以语此!皖王一堂、湘章行严,皆中年以后始为诗,颇似高达夫,而诗皆不恶。行严在英京伦敦有句云:“一夜愁心不受眠”,余与李拔可皆喜诵之。顾其为文,过于求工,转多疵汇。余《雪夜怀人绝句》云:“飞书誉我似陈琳,刻苦为文谤益深。”盖纪实也。又断句之工者,如俞恪士入陇诗:“陶穴犹存中古制,望春忽起少年情。”及“望远残灯随念没,临流一树傍愁生。”两用“望”字,各极其妙。久不见叶楚伧诗,乃益精进。偶读其《谢陈武诚将军握药》一绝,有句云:“省识艰危忧惧意,但分余苦不分甘。”殆有古人臣之风。甚愿楚伧与吾党贤豪,果如此诗,而身体力行之也。粤余心一,亦耽吟讽,余意初易之。比王礼锡(过存)示以心一在粤所作,有“空山过雨虫声沸,残梦飞舆笠影骄。之句。凡曾游闽、粤者,当能欣赏此联之佳。心一可一蹴而几于诗人之列矣。绝句最不易,看似淡薄而意味深远醇厚者,其最也。余喜读銮天之《赠秦翁》云:“八十秦翁老不归,南宾太守寄寒衣。再三怜汝非他意,天实遗民见渐稀。”又荆公《永庆招提见儿子秀题壁》云:“永庆招提墨数行,岁时霜露每凄伤。残骸岂久人间世,故有情锺未可忘。”仅以意绪而论,此二诗盖于封建社会中士大夫之哲学观念及其囿于阶级与家庭之情感,不自觉而流露于外,若此其深且挚。然就诗论诗,无愧佳构。党人王礼锡,号“甲乙团”领袖,颇为法西斯中人与布尔什维克辈所诟病。然其诗才,故自不凡。其《洛阳道中》一篇云:“中道尘起天宇昏,三人蹲踞土墙垠。一老虬髯缀黄尘,肥臀裸露拊其孙。一女搏土入口吞,呜呼此亦生之伦!而我一车风中奔,小鹿前行飘纱巾,两车时并笑语亲。叔模吐语能尖新,蘅静小诗琅可听。忽来一车飞四轮,突叫如兽声不驯。车中达者意甚尊,车后黄沙欲淹人。回顾三人土墙阴,漠漠墙与人俱冥,但闻虎虎沙沙风啸车行声。”此篇七古,洵近人诗中仅见之作。盖既有时代之眼光,而辞意又并茂也。“车中达者意甚尊,车后黄沙欲淹人”十四字,不惟状洛中“汽车阶级”之情状,跃然纸上,抑可与杜陵之“朱门粱肉臭,路有冻死骨”媲美。读者或疑吾之为礼锡张目,则当知吾侪有所论列,举皆宜从客观上探讨,不以先入为主焉。偶忆及亡友涟羽霄,为诵周某一律甚佳。周诗集世无刻本,吉光片羽,致足珍也。诗云:“陋邦从事拟投荒,逆旅花开病在床。尚有故人怜远放,已成昨日枉思量。汉南木冷千山雨,汝水风生一夜霜。杀马毁车从此逝,陆沉何地得深藏?”持较东坡,可抗手无愧。“病在床”三字,本似极俗,而运用能尽其妙,所谓化俗而雅矣。周名,精歧黄之术。柳亚子著有《磨剑室词》,未刊行问世。隽语时出,如《丑奴儿令》云:“飘沦莫向天涯问,道是闲愁。不是闲愁,一往情深不自由。 何人慰我伤谗意,待数从头。忍数从头,往事零星记得不?”《蝶恋花》云:“小别无端愁寂寞,一日三秋,况是三旬约。雨横风凄楼一角,恼人只怨天公恶。 因甚心情容易错?见也寻常,去便思量着。香冷重衾惊梦觉,半床绣被浑闲却。”此阕中“见也寻常,去便思量着”,看似平淡,含意隽永,未经人道过。又题《李后主词》之《虞美人》一阕云:“南朝自古多亡国。汝亦何须说。伤心铲袜下香阶,此恨绵绵,流不断秦淮。 不容卧榻卿酣睡,喝澈冢山破。燕云十六尽干休,至竟赵家天子有人不。”勇于灭同种而怯于排异族,盖并狭隘之民族意识已久,不复为中国士大夫阶级所尚矣。亚子此词,殆为拯救此没落之民族而深有慨欤?粤诗人黄晦闻,与刘申叔、邓秋枚友善,今垂垂老矣。尝见其港澳旅次所作二律,亟录于下:“山翠当门聊卜居,一年尘事了无余。意多始觉泉明晚,迹近能令务观疏。庭树鸟鸣同止止,海波鸥没自徐徐。眼中物我浑忘得,回首乡邦重欷献。”又“雨挟朝暾风又催,井泉枯渴未能回。山扶海气行行去,鸭上枝阴默默哀。猩扰羊群时亦斗,书随鱼贩去还来。地穷不餍人求给,且载淞江水一杯。”三、四是奇语,五六则愤辞尔。晦闻思想较迂旧,宜于欧化之东渐,不胜其痛心疾首也。末二语盖指当时香港水不给,以舟运诸上海,故云。又断句如:“残秋昨夜初过雨,归梦从君共溯江。”委婉而有力,求之两粤能诗者,殊罕其俦,此则略其思想而不论矣。晚近文人,以左倾称者,余所知有鲁迅、郁达夫、郭沫若、田汉、黄素,皆能为旧体诗词。录鲁迅、达夫各一律。鲁迅作云:“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不假雕琢,耐人寻味。“缁衣”句,殆以鲁迅常御和服,纪实而云耳。达夫作云:“病肺年来惯出家,老龙顶上煮桑芽。五更衾薄寒难耐,九月秋迟桂始花。香暗时挑闺里梦,眼明不吃雨前茶。题诗为报霞君道,玉局清游兴未赊。”诗亦颇似玉局,第三句稍弱。于此有愿与二君共商榷者:“梦裹依稀慈母泪”之句,以诗论固佳,然吾侪士大夫阶级之意识与情绪,盖不自觉其流露,“布尔什维克”无是也;达夫诗末一语,以玉局自况,而境地殊不类,得毋趁笔之累耶?(更正/十五日我的《诗词话》中,钞了《磨剑室词》数首。经亚子先生来信,属为更正如下:《蝶恋花》中“雨横风凄楼一角”,敬谨更正为“风雨凄清楼一角”。又“香冷重衾惊梦觉”,敬谨更正为“睡鸭香销寒梦觉”。1933年7月17日。旧人,有左右倾之争,谭组庵、廖仲恺、汪精卫、于右任、柳亚子,似皆左倾,胡展堂则始终右倾。此数君者,咸耽吟讽,辄复连类及之。余曩于展堂诗,唯唯而已,近睹其《不匮室诗钞》,则日益孟晋,一蹴而几于作者之林矣。《哭执信》云:“岂徒风义兼师友,屡共艰危识性情。关塞归魂秋黯淡,河梁携手语分明。盗犹憎主谁之过?人尽哀君死太轻。苦语追摹终不是,铸金宁复似生平?”《兴亡》三首之一云:“曾于迁《史》感张陈,廿载相从分至亲。世事为云复为雨,诸贤谋国并谋身。中兴倘拟尊元老,文德终当服远人。举国横流宁易与,异时三户定亡秦。”此篇前半首,仅以诗论,故自不恶。展堂与精卫最久要,顾在当时,左右殊途,其辞意盖可知。又有句云:“受人穿鼻谋先左,与子同袍事可疑。”于当时党论之左袒,尤深致愤懑。余颇喜其用棋字韵云:“向来残局若为棋。”又用“阴”字韵云:“雨过能为数日阴。”并清新可诵。精卫所刊《双照楼诗词藁》,亦时有佳构。五古如《林子超葬陈子范于西湖之孤山,诗以纪之》:“二年春,江色朝入槛。我从张静江,初识陈子范。容貌既温粹,风神亦夷淡。于中郁奇气,如山不可撼。落落语不烦,沈沈心已感。至今魂梦间,光采终未减。呜呼夜漫漫,众生同黯。束身作大炬,烛破群鬼胆。劳薪忽已热,惊泪不能斩。故人有林君,收骨入深坎。秋坟郁相望,杨花白如禅。下车苦腹痛,絮酒致烦僭。”其《译嚣俄共和二年之战士诗》,捶今铸古,尤所仅见。诗云:“吁嗟共和二年之战士!吁嗟白骨与青史!万人之剑齐出匣,誓与暴君决生死。暴君流毒遍四方,曰普曰奥遥相望。狄而斯与苏多穆,就中北帝尤披猖。此辈封狼从狗,生平猎人如猎兽。万人一怒不可回,会看太白悬其首!”“漫漫欧陆苦淫威,孰往摧之吾健儿?叹啃猛将为指,步兵塞野如云驰。铁骑蹴踏风为靡,万众一心无诡随。势若沧海蟠蛟螭,与子偕行兮和子以歌。大无畏兮死靡他,徒跣不恤霜露多,为子落日挥天戈。”“日之所出,日之所没。南斗之南,北斗之北。山之高,水之深,何处不有吾健儿之足迹?陆沈之枪荷于肩,捉襟蔽胸肘已穿,昼不得食兮夜不得眠。身行万里无归休,意气落落不知愁。试吹铜角声啾啾,有如天魔与之游。”“健儿胸中何所蓄?目由之神高且穆。谁言舰队雄?截海归掌握。谁言疆场岩?靴尖供一蹴。吁嗟吾国由来多瑰奇,男儿格斗如虹霓。君不见祖拔将军破敌阿狄江之上,又不见马索将军耀兵莱因河之湄。”“蝥弧先登锐无前,突骑旁出摧中坚。追奔冒雨复犯雪,水深及腹无过旋。受降城外看街璧,鼓吹看营森列戟。王冠委地如败叶,付与秋风扫踪迹。”“健儿一身经百战,英姿飒爽众中见。目炬烂如岩下电,短发蓬蓬风掠面。神光朗四照,卓立迥高标。有如狻猊一跃临,怒鬣呼吸风萧萧。”“壮怀激越临沙场,雄声入耳如醉狂。甲刃相触生铿锵,铙歌传翼随风扬。鼓声繁促笳声长,间以弹雨声滂滂。有如电霆百万强,喑呜叱咤毛发张。呜呼!砉然长啸者何声?赫尼俾将军死犹生。”“革命之神忾然而长吁,苍生亿兆皆泥涂。谁无伯叔与诸姑?趣往救之勿踟蹰,躯壳虽殄心魂愉。健儿闻之喜,万万同一唯。相将赴死如不及,前者虽仆后者继。吁嗟乎!孰言穷黎天所戮?君看踢倒地球如蹴リ!”“生平不识畏惧与忧患,力从长夜求平旦。由来众志可成城,端赖一身都是胆。共和之神从指麾,百难干灾总不辞。若云共和在天路,便当与子箫云去。”又《八声甘州》词有句云:“轻ざ微枝头露,似桃波面欲生寒。”《念奴娇》词有句云:“暮霭初收,月华新浴,风定波微剪。然携手,云帆与意俱远。”一则以娟秀擅,一则以淡远胜。今人喜泥古,往往以古人为目,而自为其水母焉。其于诗、词,亦莫不然。儿时读纪晓岚所评《瀛奎律髓》,则适与今人相反。其于唐、宋诸家之作,任意涂勒,虽未必悉当,要不失为能读书者,盖不肯以古人为偶像也。余意昔贤诗,佳者固多,而疵累固亦数见。略举如阮嗣宗句:“朱鳖飞吴宫”,鳖何能飞?宁非不通?且即能飞矣,此等句有何意味?鲍明远有《听妓》诗题,“听妓”二字,亦不复成语。彼盖求字面之美,而以听妓度歌曲,简称“听妓”耳。又后山句:“从今相戒莫打鸭,可打鸳鸯最后孙。”无论是何用意,其索然无味,盖不待言。山谷句:“蛾眉倾国自难昏”,用“昏”字韵殊牵强。此与诚斋之“昨扇犹午携,今裳觉晨单”,苦吟之状,跃然纸上,终不得谧为好诗也。论诗者,每称盛唐而轻中、晚,谓北宋诸贤,远轶南宋,此非知言也。盛唐、北宋之诗,什九出于承平日,宴游多暇,遂及吟讽。虽亦或含意甚深,遣辞多怨,而政治与社会之变乱未穷极,非若中晚、南宋,能多获世情、物态之助也。李、杜、苏、黄,生于开元、元之世,已不得谓之全盛,余子则异矣。浅者病韩冬郎诗纤薄,不知冬郎实温柔敦厚之至者,如“一春连日醉昏昏,醒后衣裳见酒痕。细水浮花过别涧,断云含雨入孤村。身闲易有芳时恨,地胜难招自古魂。多谢流莺相厚意,殷勤远为到西园。”使人低徊不能自己,而五六一联,尤能道出有闲阶级之意绪,与流连景光之可以已。此其怀抱,又岂貌为忠孝清高者所得梦见哉!诗有与古人雷同,顾胜似古人者,如龚定庵句:“某水某山迷姓氏,一钗一佩断知闻。”盖沿用宋人方秋崖“一夔一契负公等,某水某丘如我何。之一调,而辞意皆非秋崖所及。此例甚夥,无待更仆。余以王调甫喜诵此二语,辄为道其本源如此。十三、四岁时见何枚生先生所作《张园》一律,爱诵不去口。今且二十余稔,先生犹健在闽中,爰录之以实吾《诗词话》:“侵晓张园车马静,散疴最爱近林塘。更无人与分荷气,只觉风来尽露香。驰道双环松影合,红楼一角柳阴藏。归途见日才檐际,续梦犹能半枕凉。”此诗可谓不食人间烟火气矣。“驰道”二字,余终以为疑。盖“驰道”之为用与今之马路异,似未可一概也。先生诗于各体皆工,《游西湖》有句云:“钟定声依无际水,诗成意在欲开梅。”传诵海内。林宗孟与余先后为众议院秘书长,论政每相左,而私交颇不恶。宗孟于余,盖二十年以长,顾余漫不以为意。初元,被沮击,克强馆之于私邸,余时裁十有六龄耳。往慰问之,辄拍其肩曰:“子虽非吾党之徒,然我爱人才。”狂奴故态,思之可笑。宗孟诗才书法两擅场,惜所作不多见。录其甲子岁寄余一首云:“倦客心情不自聊,出关易惹鬓霜凋。欲从负贩求遗世,未解躬耕去孥潮(同拿。)四十九年逢甲子,八千里路过元宵。南中近讯君知否?闻道花时有急飚。”三、四言其在沈阳业精盐,而末二语则指当时浙督卢永祥将举系讨直兵也。“遗世”句竟成诗谶,郭松龄之败,宗孟死于乱军中,骸骨俱烬,果羽化矣。北大同学与余共负笈者,有姚鹧雏、胡步曾、黄有书、汪辟疆、王晓湘,皆工诗。前乎余者,则有梁众异、黄秋岳、朱芷青;后乎余者,则有俞平伯,而平伯又兼擅新旧体诗。雏与余,号“太学二子”,其佳篇甚富。今就记忆所及,录一律:“江上春残我未归,江涛六月飒成围。二年踪迹谁觉,隔岁风光已半非。问舍求田吾亦得,浮槎凿空世交讥。鲁连应亦思长往,何日相看返故衣。”介于荆文、后山之间。又绝句云:“虚堂绿荫自葱笼,未雨先看拔木风。人世炎凉本如此,手挥冰柱送飞鸿。”盖有慨而发,次句余尤喜诵之。逊清同光以来诗人,余雅好梁节庵而最不喜沈子培。盖节庵诗绝似二十许女子,楚楚有致;乙庵则喜用僻典及生涩之字面,大类鸠盘茶故为搔首弄姿者然。然乙庵诗亦间有平易近人者,如“此去海门原咫尺,浪花何事白人头”,直是山谷诗中绝句之上乘者也。中国士大夫,囿于封建社会传统之心理,其于不正确之身分与名誉上观念什九重视,浅者挟此为嘲骂、诬蔑、报复之资,受之者亦耻之恨之,实则甚属无谓。闽卓君庸别墅在北平之玉泉山,颜曰“自青榭”。曾次公故性狂放,又与君庸不相能,辄为之题一绝云:“野水无人鸭自狂,我来凭吊感兴亡。君家惯卖当炉酒,肯为青山一日忙?”诗甚美而意在讽刺,君庸衔之。朋侪述其事于余,余以为是固无伤,微论卓文君之奔相如,仅是虚伪之礼教所不许,即当炉果为贱业,一氏族间所为事,于己何与?次公诚谬,君庸亦未为旷达。智识阶级至东方愈益薄劣,而东方之中国,则更不可问。虽极浅近、极狭隘之民族意识,求诸中国,乃亦戛戛乎其难。此盖不自今始矣,录汪水云诗以实之。水云躬逢蒙古民族入主中夏时,其《醉歌绝句》有云:“衣冠不改只如先,关会通行满市廛。北客南人成买卖,京城依旧使时钱。”“北师要讨撒花银,大府行移逼市民。丞相伯颜犹有语,官中好拣秀才人”。前者盖讽当时之商人,言其与蒙古人相狼狈,国虽亡而市面则繁荣犹是也。“关子”、“会子”皆当时钱币之名,犹今之中、交钞票。后一首盖讥士大夫甘为臣虏,而蒙古人亦务求此辈士大夫而利用之也。伯颜为元之宰相。综观此二诗,可知一民族之灭亡,士大夫与豪贵及至商贾者流,固自有其不亡者在,所苦者小民耳。故水云诗第二首,有“北师要讨撒花银,大府行移逼市民”之句。此其情景,使人读之,殆将惊心动魄,而哀不自胜矣。侯官学者严几道,名满中外,而晚节不终,附洪宪以自毁,士论惜之。几道所为诗,视其古文辞尤工。坊间刊行之诗集,间有遗珠,余见其《寿曾伯厚》两律,可与盛唐诸贤颉顽,集中竟未载。亟录之:“怜君不得意,白首客京师。入社添佳句,持门有好儿。家贫身总健,世易意犹疑。晚节应尤美,桐孙茁九枝。”“群盗知廉吏,疲氓识好官。处膏能不润,履险乃常安。积案闲三木,长虹枭两竿。至今蜀父老,说尹尚氵丸澜”。其“世易意犹疑”一语,以来老辈之衷曲,可谓道尽矣。“处膏能不润”云云,则晚近官吏中,百不一二。几道此诗,以思想论,虽未脱封建社会之意绪,顾在彼之社会中能道其所道,无愧诗人。岁壬戌、癸亥之交,廖仲恺数出入于粤军,盖策之以讨陈炯明也。有《安海感赋》之《蝶恋花》一阕云:“五里长桥横断浦,送尽离人,又送征人去。剩对山花怜少妇,向来椎髻围如故。 黯黯斜阳原上暮,罂粟凄迷,道是黄金缕。彩胜红旗招展处,几人涕泪伤禾黍。”其于农村妇女之力作,民间之遍种,与武人之挟以收功,慨乎其言之,可资为后之史料。词亦佳。林暾谷诗,颇为同、光老辈所称,石遗之兄木庵先生,尤激赏之。木庵尝有句云:“诗成试起挑灯看,不似诚斋定不然。”盖木庵与暾谷皆办香诚斋者。然暾谷诗,虽近诚斋,胆力终未逮也。举例如“海上今年二月寒,出门何地有花看”,使诚斋执笔为之,吾知其直作“上海”,而决非“海上”。盖海上二字,字面似美,太不切实。青岛、天津,举无不可,且用上海,亦未尝不美,暾谷必用“海上”,殆犹未免泥古。余近作云:“要我郊游共汽车,北平归客到真茹。迎门稚子呼爷起,置酒三人入座徐。园野凉生无际绿,村居眼豁数行书。剧谈把盏浑忘暑,尘外桃源倘不如。”迳用北平、真茹,而辞意愈美。则知字无雅俗之说,信而有征矣。必如是,乃真可抗手诚斋。世有知诗者,不易吾言!唐、宋诸大家,用字遣句,无所不宜,此盖其才力使然。今之学唐、宋者,仅拾其糟粕,而食古不化之念。又萦回于脑际,彼恶知诗词无不可用之字、无不可遣之句哉?杜工部诗“美人娟娟隔秋水,身欲奋飞病在床。”苏东坡诗“醉循牛屎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病在床”三字,用之于此,不见其俗,而适形其美。此与近人周之“逆旅花开病在”句,后先辉映矣。友人潘凫公过谈,为举此二语,以左袒吾说。余笑谓凫公,假令回、光以来诗人,遇此等处,断不敢用“牛屎”二字,必为“牛迹”、“牛粪”无疑。抑知其非“牛屎”,便不足以见此诗之妙。盖真能诗者,用字不苟类若此。偶与王调甫论诗,调甫谓其友人严既澄有集,名《驻梦集》,调甫以为必改《注梦集》乃佳。争而莫能决,举以询余。余日两者皆未尽美,当易以“住梦”二字。时履川亦在座,二君咸称善。黄公渚之季弟公孟,亦能诗,而集句特工。尝集简斋句,为七律十余首,辞意并茂,突过原作。录《雨夜有赠》云:“东家乔柏两虬枝,长映先生须与眉。今夜远闻五更雨,危楼只隔一重篱。独无宋玉悲秋念,压倒韦郎宴寝诗。竹饱千霜节如此。岁寒心事欲深期。”《春日》云:“晓窗飞雪惬幽听,转眼桃梢无数青。且复高谈置余事,绝胜辛苦广《骚经》。鼋鼍杂怒争新穴,草树连云写素屏。百尺楼头堪望远,未须觅句户长扃。”“鼋鼍”句颇可为白色帝国主义者重求分配新市场写照。然公孟思想似亦笃旧,未必有此意识也。《登楼》云:“一笛西风夜倚楼,雨津横卷半天流。钓鱼不用寻温水,扫地还应学赵州。欲诣热官忧冷语,漫排诗句写新愁。梦阑尘里功名晚,壮士如今烂莫收。”《游怡园有作》云:“心田随处有真游,问梦膏盲应已瘳,床位略容摩诘借,园居犹为退之留。书生身世今如此,客子茅茨费屡谋。得一老兵虽可饮,也须从事到青州。”《夜坐》云:“天缺西南江面清,夜阑酒尽意还倾。芭蕉急雨三更闹,杨柳微风百媚生。梦境了知非有实,客怀依旧不能平。醉中今古兴衰事。正要群龙洗甲兵。”集句中之圣手也。张樊圃为逊清咸、同间词客之一,有《新蘅词》行世。偶于友人黄荫亭处见其晚年所作数阕,皆集中未载者。录《唐多令》、《山花子》各一首。《唐多令》云:“花片落空尊,春寒镇掩门。拥单衾几个黄昏。明月青溪烟柳暗,空愁煞,渡江人。 纨扇箧犹存,薰墟香复温。渺天涯,如梦如云。流水三生萍再世,销不得,是春魂。”《山花子》云:“火冷锡稀杏欲残,梨花如雪压东栏。一角新愁无着处,寄眉山。 天上鸡惊夜午,帘前鹦鹉说春寒。剪烛为君裁白纡,称心难。”风致皆不恶。清代中于樊榭差近,而“流水三生”句则颇沉着,似后主之《浪淘沙》矣。凡诗词,意欲其深,句欲其重,而遣辞用字不忌其平易通俗也。盖深而重者,必能深入而浅出。擅此者,便是大家。看似平易通俗,实非仅平易通俗而已。中国往昔之思想界,囿于社会制度,故古人诗词中之意境,已不足以应今世之用,必更求其深刻。剽窃古意已是次乘,若但辞句貌似古人者,斯其下焉矣。同、光以来诗人、词客,可与语此者,诗人则前有江弢叔,而后有诸贞壮。词客虽夥,什七以清真、梦窗为宗匠,罔或直排二主之闼,得此中三昧者,似犹未觏。贞壮诗在朋侪中,端推第一,以较老辈,则其才力又远胜弢叔、伯子。天下后世,自有定评,岂吾之阿私所好哉?儿时读书天津译学馆,从王贡南先生授经。先生激赏余诗,然余少作实不足称。二十以后稍佳,近数年乃突进,颇自负百年以来未有此作。余虽不愿仅为一诗人,而先生相知之雅,则深恨其不及见也。先生诗见于近人何鬯戚所刻《一微尘集》者甚夥,皆神似唐贤。余与哲嗣长公相捻,因觅得其集外诗数首,不仅《一微尘集》无之,即先生所手定之《楞修诗集》,亦未收入。盖壬子至丁巳所作,六年中仅仅此数首,名贵可知。《二月十八日渡江姑堆》云:“黄流滚滚日晶晶,渡水南征趁晚晴。茅屋几家都插柳,江姑堆上过清明。”《夜宿东佛狸庄》云:“渡远河南宿,艰危念县城。师行无百里,人静坐三更。贼骑春田扰,村汇夜柝惊。佛狸庄上月,留照汉家灯。”《二月廿七日宿裴城寺》云:“信宿裴城寺,分明近贼巢。安危关数县,辛苦仗同袍。野色春星淡,河声夜泛高。巡檐人独立,群盗正如毛。”二诗皆成于“白狼”披猖鲁、豫时,先生方需次山东也。《小病喜豫儿夫妇挈诸孙至》云:“去年病榻儿孙别,今日重来体又孱。三载衙官成底用,一家骨肉暂开颜。城低望远天难尽,地僻惊秋草未删。新构危亭应待汝,徐安笔砚写溪山。”《一病》云:“经年一病尝新麦,流寓全家记异乡。辛苦田园供旱魃,漂摇风雨叹萧墙。池南暮霭晴方好,天外轻雷怒欲狂。荼火军容吾未见,红榴裙是美人妆。”末二语殆有所指,以意揣之,当是讥军中挟妓者流。又《寄江杏村侍御》云:“不及宣南祖道尘,望中冠剑若无人。朝廷尚以词林待,海内皆知御史真。幸免党援牵蒋赵,独标风格在瓯闽。还山自为娱亲去,圣代何尝有逐臣。”此则逊清宣统时之作。老辈诗词,为时代所限,正不必盱衡其思想也。又《马处士坟》云:“西崮山中马处士,前朝文献至今存。娑罗一树白如雪,四月南风花压垣。”风致娟然,睥睨中、晚。其断句如:“半夜春潮生渤海,出关铁路接辽阳”,“中国岂无华盛顿,主人原是郑延平”,皆雄浑。又“旧燕窥帘仍识主,残花委路竟无名”,“身世谁堪冰语夏,生涯已似橘逾淮”,皆沉着。《半夜》一联,集中亦未见,余三联则已载,余尤喜《身世》一联,大可为今之士大夫阶级诵之。梁溪杨蕊渊,为逊清词人杨蓉裳之女公子。嘉道间颇蜚声词苑,所著《琴清阁词》多才语,而世无刻本。余于章衣萍案头,见其购自市肆之钞本,虽未可以方驾《漱玉》,要较《芙蓉山馆集》,似已跨灶矣。录《高阳台》云:“乍试生衣,犹欹单枕,晓窗幽萝初残。香篆萦青,重扉静掩双。娇痴鹦鹉玲珑语,唤云英,移近阑干。卷疏帘,翠雨如烟,一片迷漫。 瘦人天气添憔悴,任脂零粉腻,明镜慵看。燕子来迟,小楼空贮春寒。闲愁只在垂杨裹,被东风,吹上眉端。凭妆台,细字蚕眠,写遍冰纨。”《南歌子》云:“匀泪欹珊枕,寻诗拂锦笺。晚凉如水浸疏帘。低漾一层花影一重烟。 兰露飘残月,桐荫罨画檐。药炉声沸夜无眠,只觉年年多病是秋天。”《声声慢》云:“明漪皱碧,纤雨飘香,佳游好是今朝。腻粉嫣红,闲园共斗春娇。朦胧海棠睡醒,试新妆酒样难描。帘影外,看几丝垂柳,绿到无聊。 知否韶华δ晚,怕流莺憔悴,坐老花梢。昨夜阑干,厌厌瘦尽夭桃。相看别饶乡思,况家山烟水迢遥。风正紧,任飞吹过小桥。”断句如:《鬓云松令》之“薄暖轻寒,好倩花枝耐”,《点绛唇》之“更深也,月来窗罅,一树梨花谢”,《菩萨蛮》之“莫劝饯春杯,茶蘼尚未开”,《采桑子》之“俏悄帘栊,薄雾轻笼,春到缃桃第几丛”,并皆有致。与蕊渊同时者,有李纫兰、许林风,亦擅倚声。林风有句云:“人在看风冷似秋”,看似寻常语,而读之使人低徊不能自己。逊清末叶,诗人词客,竞以雕镂相标榜,往往辞浮于意。若更从严论列,则南宋词已多此弊。南宋以后,尤难更仆。试寻绎其词,几于千篇一律,仅字句不同耳。如是者,虽声律极精,辞藻至美,又安足贵?凡文艺之上乘者,意境胜于辞藻,诗词亦莫不然。仅求律与辞之工,侈言风骨,全无意境,或虽有之,而陈因,是涂泽而已,摹拟而已,不足以语于创作,充其量仅可自傲曰“吾述而不作”也。故中国诗词之弊,至近百年而极。晚近耽于语体诗者,其剽窃欧、美、日本之辞与意,什九与此辈同是。亦不可以已乎?诗始于民间之歌谣。歌谣皆有韵,故诗为韵文,百世不易。盖必有韵而后可以歌唱,而后可通于音乐也。苟其废韵,是文而非诗。欧、美诗,虽有不用韵者,乃例外,非原则。彼邦名之曰“自由诗”,具一格而已。今之号为诗人者,长篇巨制,炫人耳目,姑无论其向蟹行书中作贼,即果出于心裁,亦仅可美之曰妙文,不得谥为好诗也。余所知语体诗人,如郭沫若、徐志摩、闻一多,皆颇善于用韵。而谢冰心、朱湘、田漠诸人,亦时有才语,盖皆善读欧、美诗者。近睹右倾之诗派中,后起之秀,政复不鲜。而号称左袒之新诗人穆木天、王独清,诗才亦不恶,然皆未尝去韵也。旧作《嫁后》一首用语体,有伧夫见之,谓诗不必有议论,余为齿冷不置。诗不必有议论,亦不必无议论。此君之言,似解非解,半通不通,何足言诗?乃坊间亦刊行其诗集。夫以口号标语式之文,强而行列之,曰是“诗”也,吾知《十二个》之作者,将痛哭地下。而所谓工农大众,亦必瞠目相骇,而不知所云矣。傀儡伪国,自僭号以来,亦复党派纷歧,各挟日人或其他势力以自重。遗老陈宝琛,曩应溥仪之召,有所参与,知难而退,未尝复往。与交厚者,谓其识解,高郑孝胥一等。余偶从友人处,见其客岁所赋二词,于伪国之内讧,与感叹所系,颇足以供研讨,词亦不恶。《咏残棋》调《壶中天》云:“一枰零乱,欠犭呙儿、为我从新翻却。越是收场须国手,不管饶先争著。休矣纵横,究谁胜败,苟罢同邱貉#┥怜灯下,子声敲到花落。 兀自坐烂樵柯,神州累卵,眼看全盘错。大好河山供打劫,试较是非今昨。蜩甲枯余,玉尘输尽,说甚商山乐?羡他岩老,梦边那省飞雹?”《中秋待月》调《南楼令》云:“丛薄易黄昏,众星檐际繁。好山河生怕幕吞。七宾催修成也未?一年事,够销魂。 秋色正平分,天风吹海云。甚仙人,擎出金盆?只要高寒挨得过,怎秋月,不如春?”意在纟玄外,可深长思矣。郑孝胥于客秋赋《重阳》一律,谬自期许。余见而技痒,辄用其体,走笔次和。兹并录郑及余作于此,亦诗史也。郑作云:“壮年曾记戍南荒,脱向空桐惜鬓霜。自窜岂甘作遗老,独醒谁与遣重阳?菊花未见秋无色,雁信常迟海已桑。定有黎民思故主,登高试为叩穹苍。”余和云:“委蛇何苦窜穷荒?四海交亲惜鬓霜。歇后一官甘汉贼,在东万里作重阳。兵穷刘豫金终厌,梦误成都亮有桑。污却诗名医寂寞,只哀返照落苍苍。”以诗论,亦当压倒郑作,属辞,隶事,自觉尤为精切。未谂郑读之作何状?末句谓暴日已成回光返照之势,其没落可待耳。朋侪有自伪国逃归者,述日人驹井在彼权倾一时。其官斋案头,置电铃二,一以呼仆役,一则呼郑,盖习以为常。故余和作有“委蛇何苦”之语。(附注:“在东”二字,用“くぐ在东”之意,非用“周公在东”也。)白蕉君数以诗词相质,致力甚勤,进步亦猛。曩见其七律,有“落花庭院诗俱瘦,凉雨江城气欲秋”之句,颇称赏之。近辱见示《浣溪沙》一阕,乃几欲突过古人。亟录于下:“减却相思意转痴,樱唇欲淡血红脂,欢情偏笑那家儿。 今日休言还有恨,这番非梦更无疑,斜阳犹挂最高枝。”下半首尤使人低徊不自己。又为余诵炼霞女士句云:“怜我影成孤,何如影也无。”殊沉著,故是佳句。近人颇喜学定,世所称诗僧苏曼殊,其著也。顷余姚陈伯英邮赠其《秋据楼诗稿》,乞为审定。读之,亦办香定者。断句如:“曲塘深处无人到,付与鸳鸯作小眠”,“小桥东去市声懒,独有春风扬酒旗”,则又略似中晚唐矣。录其《四月十九日威如来访同饮欢剧》云:“几人海上共徘徊,百种无聊喜汝来。不意江湖见华发,自将身世讬深怀。稻粱便堕中年志,文字空埋一世才。话与他时解萧瑟,有灯如雪鼓如雷。”辞意皆不恶。又“门低不待暮先苍”,“凉ざ先到水边楼”等语,看似寻常,未经人道过。逊清遗老,什九貌为忠孝,而以法网之宽,得恣所欲言。在北洋军阀时代,以一身出入于清室与者,又指不胜屈。“笑骂由他,好官自为”,此辈遗老,亦庶几矣。曾履川有《落花》四首,于此辈遗老,极讽刺之妙致。其第二首有云:“岂谓摧残关宿业,只应零落看终场。江山故国空垂涕,风雨高楼且命觞。”其第四首有云:“极呼后土终何补,欲逐前溪不自由。养艳昔曾张锦幔,酬恩倘似堕珠楼。”皆辞意深刻,声调激越,直类《春秋》笔法矣。记梁众异所作绝句,间或近此者。如:“预为死后求佳传,羞向生前说旧恩。当日遗山真失计,但营亭子不臣元。”盖为赵尔巽受命,就清史馆总裁之职而作也,并志之。歌咏所发,性情胥见,此间于中外古今而皆然。中华民族富于惰性,故标榜清高,企求逸豫,虽在贤哲,犹所不免。其隐为民族性之翳者,盖深且远。诗词中举例,尤难更仆。唐之韩昌黎,宋之苏东坡,皆以名臣而兼诗人。然昌黎有句云:“断送一生惟有酒,寻思百计不如闲。”东坡有句云:“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其委心任运之意绪,盎然字里行间。宜数千年以来,影响于智识阶级之心理而不自觉。民族性之日堕,固有由矣。中国诗人乡土之思,几尽人而同,自是时代与环境所囿,而中华民族之乏冒险性又略见。李德裕者,唐代宰相之佼佼负盛名者也。尝读其《会昌一品集》,前后有《怀平泉故居》诗二首,思乡怀土,情见乎辞。名臣如此,酸儒可知。录于下:“昔闻羊叔子,茅屋在东渠。岂不念归路,徘徊畏筒书。乃知轩冕客,自与田园疏。残世有遗恨,精神何所如?嗟予寡时用,夙志在林间。虽抱山水癖,敢希仁智居。清泉绕舍下,修竹荫庭除。幽径松盖密,小池莲叶初。从来有好鸟,近覆跃倏鱼。少室映川陆,鸣皋对蓬庐。张何旧僚き,相勉在悬舆。常恐似伯玉,瞻前惭魏舒。”“孟夏守畏途,舍舟在徂暑。愀然何所念,念我龙门坞。密竹无蹊径,青松有四五。飞泉鸣树间,飒飒如度雨。菌桂秀层岭,芳荪媚幽渚。稚子候我归,衡门独延伫。谁言圣与哲,曾是不怀土。公旦既思周,宣尼亦念鲁。矧余窜炎裔,日夕谁晤语。眷阙悲子牟,班荆感椒举。凄凄视环,恻恻步庭庑。岂待壮鸟吟,方知倦羁旅。”二诗皆贬崖州后作,晚岁壮志浸衰歇,宜其哀以思已。晚近诗人,食古不化,余已数数辟之矣。偶与某君论诗,彼以为南京、中国等字面,俚俗不可用,余谓子乃数典而忘其祖矣。因举杜、韩诗,以正其谬。工部《梅雨》一律云:“南京西浦道,四月熟黄梅。湛湛长江去,冥冥细雨来。茅茨疏易湿,云雾密难开。竟日蛟龙喜,盘涡与岸回。”昌黎《赠译经僧》云:“万里休言道路赊,有谁教汝度流沙?只今中国方多事,不用无端更乱华。”此非迳用“南京”与“中国”乎?工部所称之“南京”虽系成都,其字面一也。又余诗常用“阶级”二字,或亦以为疑,而不知本于《汉书范蔚宗传》,与今之“阶级”二字,意义正同。咏物与悼亡之作,余所见以张之洞之《牡丹》一绝、林黻桢之《蝶恋花》一阕为最佳。张诗云:“一夜狂风国艳残,东皇应是护持难。不堪重读元舆赋,如咽如悲独自看。”哀感顽艳,盖不独为牡丹而作也。此诗南皮诗集中,竟未载入,不可不举以公诸同好。林词云:“行近城阴天惨碧,添个凄惶,雨别黄昏密。柳似烦冤苔似泣,一行舟施横风入。 怜汝幽楼还自惜,剪纸招魂,独对前和立。从此风萍随浪迹,一生肠断重阳日。”盖送其亡妇殡所作也,无一字一句不极沉痛缠绵之致。此叟亦工诗,有咏月句云:“能入世间千种意,始知明月是天才。”直发古人所未发。又游杭有句云:“凉生平野千林雨,酒醒孤城一拍笳。”亦悠然使人神往。伪国务总理郑孝胥,负诗名,其有文无行,与明之阮圆海仿佛。然阮之诗,至晚近始为世所知,而郑则《海藏楼诗集》,早传诵于时。吾人倘不以人废言,如郑者故是一代作者。曩见其少日狎妓之作,有“灯花红处人初见,檐雨凉时梦不成”句,殆似阮胡子《燕子》、《春灯》之跌宕矣。又《乌石山题石》一绝,亦集中未载者,并录于此:“山从旗鼓分,江自洪塘下。海日生未生,有人起残夜。”殊沉着。昔贤谓“诗穷而后工”,此非笃论。古今诗人中,凡大家名家,什七皆未尝穷,而大家几尽为显达者,不惟不穷已也。唐、宋两代,尤难更仆。略举如唐之李娇、张说、武元衡、李德裕、和凝,皆位至宰辅;薛能、高适、元稹、白居易,亦皆至节度或尚书。而宋之东坡、荆公、欧阳文公,又尽人而知其为名臣。贺知章、韩愈皆至侍郎,杜甫、王维为拾遗及尚书右丞,皆不得以穷视之。若清代之范伯子、江弢叔辈,乃真穷而后工矣。陈石遗先生著述等身,在老辈中,思想似较佳。其诗集早经行世,近作乃益精进,风格亦视往时略有异,不可不录以飨爱读先生之诗者。《庚午春尽日花光阁送春》云:“此阁何年不送春?送春诗句苦陈陈。天将乍雨还晴景,饷与今来昔往人。烟柳斜阳青兕老,池塘明日绿阴新。漫吟春尽花开尽,仍仗榴花照绛唇。”《翻香山年谱作,时余造第五楼将成,年已七十四矣》云:“香山居士明年死,而我还来筑此楼。拟取剑南舍长庆,可能寿比放翁不?”“也是三间五架堂,泉台久矣孟家光。朝云有子杨枝在,持较先生似略强。”“楼未增高树过墙,此楼似就树移堂。乌峰敢比庐峰好,赢得看山在故乡。”“不是平生听雨情,修篁百挺忒多生。潇湘篷北黄冈瓦,何似檐前潇洒声。”“听雨看山兴味浓,如何密竹蔽诸峰?南州溽暑楼如炙,能引清风胜种松。”《榆生寄张园雅集照片感赋并示图中诸旧好》云:“频年饥渴许多人,忽现图中径寸身。别后发眉都宛尔,老来江海作比邻。虬翁避面知何往,蜕叟苍颜尚未亲。惆怅散原还北去,盍教投辖与埋轮。”“天将乍雨还晴景”,及“赢得看山在故乡”之句,皆不脱旧诗人意识之窠臼。此自是时代所限,来足为先生病也。今夏先生过沪,其及门弟子,觞之于康桥夏氏别墅,邀余与遐庵、众异、拔可、公渚、凫公诸人作陪,夷ㄈ三叔、梦旦、子有丈,亦咸在座。余为赋二律,嘲公渚及别墅主人庵,诗小有致,录于下:“兵尘流转石遗翁,难得康桥此会同。我倦新旧际,翁犹矍铄笑谈中。达官亦有能诗者,(谓遐庵、众异。)遗少宁无浊世风。(朋侪中或以遗少呼公渚。)稍喜潘生多磊落,狂言惊座气如虹。”“二十万金年七十,庵所望倘非奢。(戊午春与众异、庵、彦通偕游西子湖,庵谓生平第具二愿,一则寿七十,又其一刖拥赀二十万金云。)浮觞今见林园美,买艇闲思语笑哗。世念全销吾有遁,性词不解子如蛙。(庵以佘尝倚《声声慢》、《一半儿》诸阕,谓子之词集,宜名以‘性词’,盖相诮也。)诗人最有青莲裔,能状时宜笔粲花。(谓拔可”)公渚、庵见之,得毋怒我恶作剧耶?曾履川为韶觉掌书记,词翰甚美,为时所称。余偶与韶觉邂逅,语及履川诗,韶觉谓近经点拨,稍可观。余忍俊不禁,乃以一诗戏韶觉,兼示誉虎、履川,此亦骚坛中趣史也。诗云:“韶觉矜点拨,誉虎称诗家。今见君诗美,韶觉言近夸。我交韶觉久,诗肠生槎枒。譬彼黄口儿,索乳尝牙牙。亦知用诗人,携以资涂鸦。秘书职非细,爱士弥可嘉。吟成示郑叶,好句或笼纱。誉虎故知诗,睹之当笑哗。为我语韶觉,怒兹诤友耶?”中国土大夫阶级,有恒言为贫而仕,盖封建社会时代高于农业经济之生活,所谓智识者之出路,自不得不群趋于仕之一途也。此风至今未替,且变本加厉,亦可哀已。曩山谷诗,有“食贫自以官为业”之句。余旧作则有“国贫竞以官为业”之句,似较山谷尤深刻,盖生世不同耳。表舅祖陈幼海先生,少负才名,诗、词、骈散文,皆沉博绝丽,而仕辄不进,殁时仅五十三岁。余记其一律云:“打叠征装未碍轻,黄金垂尽又长征。潇潇细雨寒驴背,漠漠浓云隔凤城。新麦未黄初出穗,野花一白不知名。平生书剑飘零惯,惭愧少年负盛名。”第二句犹是山谷之意,未句则与余有同慨矣。又断句云:“沧江一夜黄梅雨,四月重棉尚未温。”亦佳。从叔鼎燮,幼贫而好学。既壮,于草书多所涉猎,文采斐然,陈弢庵颇激赏之。然乡居固陋,偶入城,见策马者,归语所亲,“吾今日见无角之牛矣。”比谒弢庵,弢庵款以茗,燮叔讶问:“瓯安得有耳?’弢庵戏之曰:“今得一妙对,乃‘瓯有耳’与‘牛无角’也。”中岁服官,余数为作项斯,稍稍能自活。竟不及中寿而殁,至可惋叹。燮叔中年以后诗,益精进,惜行箧散乱,未易检出。先就记忆所及,录一律:“苏公白傅流连地,难忘湖西水接天。此地经过曾廿稔,故人一别遂逾年。情长纸尾兼诗句,俸薄囊中几酒钱。为语新来相忆否?海棠花发陆祠前。”语长心重,味永神清,殆兼而有之。燮叔之弟子廖德寿女土,亦能诗。尝于林凉生家任教读。凉生为余诵其断句云:“枯诗病面惭相对,倚遍阑干一惘然。”婉而多怨,故是佳句。近见皖江芷女士,有句云:“我自不如梁上燕,无愁无病过清明。”亦颇有致,惜未脱封建社会中东方女子之口吻耳。书至此,连类忆及吕碧城女士咏牡丹句云:“却为来迟情更挚,非关春去意元哀。”某女士咏梅云:“最念故园今日景,不知城外几分寒。”并皆新颖。吕句尤深刻可味。杨皙子之下堂妾陈文悌,尝为梁众异、曾云沛所眷。文悌喜作捧心颦,盖亦工愁善病者流。众异尝用其名嵌入诗,戏以章佩乙为之偶。佩乙曩以潘馨航度支,允辟为次长,而不果践夙诺,殊怨怼。又其大妇有河东狮吼之癖,佩乙纳妾名雪妃,为所侦知,来相问罪,佩乙亟匿之。故众异诗云:“三吴灵秀在文章,巾帼须眉两擅场。往事凄凉叹皙子,一官蹭蹬骂馨航。逢人喜说新来病,无馆空题自在香。(佩乙购书画,辄铃以‘自在香馆珍藏’之印,实未尝有馆也。”)其。第七句偶忘却,末为:“云郎东去雪妃藏。”此虽近于打油诗,而其事颇趣,足资谈柄,爰取以实吾诗话。黄荫亭为石遗及门弟子,擅法国语文,而旧学亦有根柢。尝撰《石遗先生谈艺录》行世,余为之序。荫亭勤于诗,日有进境,其句如“一事自哀年少日,坐看沈陆作诗淫”,“松翠上衣经院静,海风吹浪日光寒”,“自信头颅堪许国,那知忧患已摧肝”,“长廊昼静宜清梦,古木阴浓易夕阳”,皆不恶。今夏末伏过上海,至余孑楼,投诗甚美,亟录之:“散策春申意转幽,侠肠英气自千秋。江南人物真才子,海内文章此孑楼。中岁情怀关党史,早年姓字动诸侯。只怜盖代虬髯意,红拂由来未易求。”又荫亭所为古文,尤得老辈称赏。李拔可尝为余谓林暾谷“今日好山撑不近,明朝须换小船来”之句,真白描圣手也。昔贤以为王摩诘诗中有画。此则画之工者,亦不易肖其情景。晚近妇女,喜涂泽脂粉,而于唇脂尤其,顾与所欢,偶一接吻,则每易脱落。故白蕉词有“樱唇欲檐血红脂”之句。曾仲鸣所作绝句,亦有“人最聪明心最细,临行先自补胭脂”之句,皆纪实也。新体诗人,每喜拾欧美牙慧,而不知其远于创作。曩见徐志摩译哈代所作《一个星期》,辞意并美,为之技痒,遂亦踵成一首,颇自矜以为突过哈代。兹以哈代所作,与拙作并录于此,以质海内之嗜新体诗者。哈代作云:“星期一那晚上,我关上了我的门。心想你满不是我心里的人,此后见不见面,都不关要紧。到了星期二那晚上,我又想到,你的心思,你的心肠,你的面貌,到底比不得平常,有点儿妙。星期三那晚上,我又想起了你。想你我要合成一体,总是不易,就说机会又叫你我凑在一起。星期四中午,我思想又换了样。我还是喜欢你,我俩正不妨亲近的住着,管他是短是长。星期五那天,我感到一阵心震。当我望着你住的那个乡村,说来你还是我亲爱的,我自认。到了星期六,你充满了我的思想。整个的你,在我的心里发亮。女性的美,哪样不在你的身上?像是只顺风的海鸥,向着海飞。到了星期日的晚上,我简直发了迷,还做什么人,这辈子要没有你!”婉而有致,故是佳构。余作云:“星期一:我在梳妆台上,拣着了两三办的鲜花。我又是想她,又是恨她。只怕我虽然在惦记,她已经kiss了别人家。星期二:我到柜橱襄找熨斗。她常穿的一件玫瑰色衬衣,还没有带走。想起了肉的颤动,我简直像喝醉了酒。星期三:我晚上回来,把书桌的抽屉拉开。剩下些什么?她给我的情书一大堆。星期四:我决计不再想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家。可又挨不过爱的饥饿,我真成了小孩子离不开妈妈。星期五:我想她还是可爱,可恨我的脾气不能够耐。难道女性真是男的永远占有物吗?现在是什么时代!星期六:我恍然大悟,我发现了我的出路。社会上不少女性,再试试求爱的初步。到了星期日,我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下地。请太太小姐们注意,别再来诅骂男性,一样把你们性的需要,当做常事。”似较哈氏为深刻。荫亭顷复遇沪,出示石遗绝句三首甚美,亟录之:“残秋满耳是诗情,桐叶青黄未尽更。丛菊四围樽一个,此时何事逊渊明?”“残秋满耳是诗情,不在虫声与雁声。高竹百竿梧几本,是风是雨不分明。”“残秋满耳是诗情,木叶萧萧已可听。满地叶干风自扫,更教疏雨滴泠泠。”刻画入微,诗中有画矣。偶诣刘放园,观其《大暑日得雨》二律,颇不恶,因以公诸同好。诗云:“大暑方愁热,炎氛忽尽消。万家同喜雨,远浦正添潮。檐瀑狂如舞,庭花湿自骄。也如人得势,所惜不崇朝。”“一雨临中伏,未秋气已凉。荷香殊郁勃,蝉韵益悠扬。云黑催诗急,风清引梦长。天公工作态,楼角又斜阳。”“湿自骄”句之“湿”字,放园寻易为“润”字,“也如”易为“亦犹”,远不逮其旧,故余仍录原句也。岁己巳之冬,闽有,省府委员,被擒于卢兴邦者六人,且禁锢之于延平。此六人者,为林知渊、程时奎、郑宝菁、吴澍、陈乃元、许显时。既入陷阱,六人计无出,则惟日夕以读书吟诗,遣此浮生。程时奎有《浣溪沙》一阕,余见而美之,爰取以实吾《诗词话》:“镇日楼头听雨声,一春来去总无情,花朝过了又清明。逆水送将孤棹返,晚风吹向万山行,梦中何日是归程?”颇有北宋人之风格。曩见陈弢庵之《春阴》四首,辞极清丽。惜仅记其一,录如下:“落红庭院昼,半晌微晴半晌阴。雨添成归燕懒,峭寒能否病莺禁?偶抬柳眼只生怅,稍展蕉心且见侵。莫怨东风悭与便,吹犹不散酿还深。”绝似晚唐。弢庵早通藉,工于试帖,故体物琢句,尤所擅场。尝赋落花诗,亦为四首,传诵海内,容觅录之。顷见凫公所草诗话,于余评鹭赵叔雍诗,纪载稍失实。且其辞意,似若左袒叔雍者,亦复未当。爰取是日履川招饮座上之经历,为详述,俾资诗坛中之信史。盖是日叔雍出其近作绝句,示同席诸君,余谓:“灵和”、“秘殿”字面,必不可用,姑无论其酷肖遗老语。且张作霖僭号大元帅,已为时代,早经离去灵和秘殿之境。更恣言之,则已在溥仪被逐走天津之第四年,并灵和秘殿之影响,亦杳不可得。叔雍纵身为遗老,低徊故国,眷恋旧君,亦嫌其欠精切,矧仅为遗老之子乎?余题组庵先生诗集,末二语为:“早死应留佳传永,诗中不见靖康年。”凫公误“早死”为“身后”,所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矣。其以此诗之用靖康,与赵诗之用“灵和”相提并论,尤拟不于伦。“九一八”后之时局,不可谓不似靖康之南渡,而一九二六年之张作霖时代,必不得谓其似“灵和”。况作霖仅称大元帅,未尝窃帝号,何秘殿之足云?同、光以来旧体诗人,食古不化者夥,初不足责,亦不足道。独惜凫公思想较有获,乃亦自溷,此则援《春秋》责备贤者之义,不能不为更进一解也。又其诗话所载,于余是日之语气神情,亦殊不类。凫公与余捻,才气亦远胜某君,顾未能状余之万一;宜某君作小说,描写徐志摩全然不似。此殆其局于封建社会之意识与情绪,于近代资本社会之人物,即不能了解,而突遇资本社会之人物,又不待言。故凫公纪余之戏言,亦有舛误处。余谓:余不喜人称我为某老者,非仅以余年事裁三十许,乃以某老云云,直是封建社会中官僚之口吻,岂余所愿闻。至谓余不喜妇女以先生相称,语诚有之,而绝未云喜其称“哥哥”。此惟富于封建社会性之文人,只知风花雪月者,乃喜此称为。若近代人物,自非《玉梨魂》作者之流,必有以明其不然矣。江都方地山先生,清末于天津客籍学堂授史学。时余以召集北洋学生会被革,先生为力言于校长,俾复入学。时余裁十三龄,坚不愿往,然其爱护之意,则固可感。盖先生亦跌宕不羁之才也。尝写似挽那拉后绝句,别是一风格,录如下:“天崩地裂山河静,妇叹儿啼忧患长。吾舌尚存心已死,空听朝士说沧桑。”“八骏日驰三万里,白云黄竹动哀歌。朝来鼻涕长一尺,独自书空唤奈何。”时亦奔放,似其为人。客籍学堂校长孙雄,生平好附庸风雅,略能为骈文,于诗词皆门外汉。而谬操《道咸同光四朝诗史》之选政,盖借以进身于豪贵也。郑孝胥为题一绝句以讥之,诗云:“近代诗人让达官,曾闻实甫论词坛。潜夫只有忧时泪,也作君家史料看。”可谓皮里阳秋矣。孙君晚年颇潦倒,其六十岁征诗启,意在向门生、故人打秋风。某君寿以一律云:“诗人六十尚为郎,梦想承平鬓亦苍。忠孝非关文字事,咏歌尽付管弦场。在山不信泉能浊,浮海真怜道未光。金石自来堪寿世,一觞何事向行藏。”极嬉笑怒骂之能事。诗亦工,三四及五六两联,不堪使委蛇于清室舆间遗老读之。白蕉过谈,出所钞炼霞女士《一剪梅》词,甚美。录如下:“相见何如只怆神?眉上愁颦,襟上啼痕。相思何苦太殷勤?有限温存,无限酸辛。 相忆何时最断魂?倚尽斜曛,坐尽灯昏。相怜何事忒情真?减了厨珍,瘦了腰身。”上半阕之“相思何苦太殷勤?有限温存,无限酸辛”数语,不仅缠绵,尤极深刻。涉笔及此,忆及仲鸣词,有“依旧云鬓,依旧眉弯,依旧梨涡宛转看”之句,格调与此颇仿佛,而情境略异。章衣萍词,读者颇病其浅薄。平心而论,衣萍工力诚未深造,音律亦未工稳,而才语则间亦有之。如“素手偷亲亲不得,在人前”,刻画封建社会中男女之交际,良复神似。又《摸鱼儿》词,有句云:“君记取,是瞒了那人,来诉匆匆语。”此中情景,呼之欲出,盖有妇使君,别有所欢,而于故剑,又未能恝然。其矛盾之情绪,至可味。殆昔贤所谓“未免有情,谁能遣此”。柳亚子论诗,喜岭南三子及亭林、定诸人,故其诗雄浑高亢,与此数人可抗手。所著《磨剑室诗存》,积古今体诗五六百首,佳构时出,惜未付印。兹录记忆所及者,吉光片羽,足窥一斑。《追忆浙中江上之游》云:“福水龙潭换梦来,松寥小合一灯陪。难忘绝中秋胜,不尽长江北府哀。明圣湖头同泛棹,中山堂上共衔杯。而今坠绪羌无着,荡气回肠更几回?”《题秋石遗像》云:“犹见英姿飒爽来,梦魂无路可追陪。三年地下苌弘血,一赋《江南》庾信哀。乱世经纶钩党狱,漫天烽火髑髅杯。蹉跎我已哀心死,愧对眉痕日几回。”又《游白俄舞场》句云:“江山摇落难为客,女女淫荒绝可怜。”《报载军占长沙》句云:“张皇赤帜开新国,狼借青磷殉旧朝。”《携佩宜无垢游东沟》句云:“月轮幻作胭脂色,烟缕都成形。”《答长公》句云:“中年哀乐都成梦,痛饮醇醪别有肠。”并皆豪放。俟就亚子借钞其集,更当有以飨爱读亚子诗者。遗老陈小石先生,亦达官中之能诗者。其于诗,致力甚勤,晚岁所得,卓然成家。偶于坊间,见其《花近楼诗集》,于甲子及丙寅纪事之作,属辞隶事,咸极精警,惜不记全首。句如:“卢循战舰横江上,侯景潜师入禁中。战乱微闻收董偃,纳降毕竟误臧洪。”盖为冯玉祥诛李彦青及逐溥仪而作也。又如:“江山故国思吴会,香火丛祠拜蒋侯。”盖为氏收江南而作也。江山故国云云,似以小石先生在清末,曾除江苏巡抚,故不胜其今昔之感耳。南社同人马君武,以理化学者兼擅文艺,朋侪中叹为难能。其诗于五言律最工,录《重到蒲芦塞》云:“七日蒲芦塞,时时醉梦间。蹉跎望青眼,憔悴为红颜。短睡经昏晓,清阴换暖寒。康铺池畔路,独立恨无端。”《宿Ems见鲁意沙》云:“送我狼河曲,人生相见难。远山遮落月,初日破轻寒。细语牵衣袂,深情赠手竿。前宵听乐处,回首水迷漫。”《劳登谷奇柳》云:“九年羁异国,万里隔家乡。鲁酒难消渴,吴歌最断肠。归期问流水,独立望斜阳。寂寞劳登谷,临风忆柳郎。”《劳登谷独居》云:“宇宙无终始,他乡过半生。荒村寻旧迹,异国遇阳春。树密鸟私语,山空人独行。天涯芳草绿,终古竞生存。”《别桂林》云:“莫使舟行疾,骊歌夜未阑。留人千尺水,送我万重山。倚烛思前路,停樽恋旧欢。滩江最高处,新月又成弯。”“最古桂林郡,相思十二年。浮桥迷夜月,叠嶂认秋烟。同访篱边菊,闲寻郭外船。为招诸父老,把酒说民权。”皆有唐音。又断句如《别英伦》云:“百族贡鲜血,庄严饰此都。”《别莱因》云:“当墟黄发女,笑语最温存。”《重到蒲芦塞》云:“微风吹池水,无意生波澜。”《游拜伦》云:“少年儿女事,追忆发深悲。”类能以近代意境入诗,而隽永耐人寻味。或赏其“甘以清流蒙党祸,耻于亡国作文豪”及“百字题碑纪恩爱,十年去国共艰虞”之句,此则仅与明七子相仿佛耳。炼霞女士诗词,前此已略有采录。顷复见其《月夕书怀》云:“碧天如水月轮明,照澈阑干分外清。颇费安排惟画债,最难消受是才名。愁肠怯酒偏成泪,病骨宜诗别有情。惆怅夜深帘影外,懊侬犹唱一声声。”《浣溪沙》云:“曲曲帘拢剪碧波,芭蕉叶大柳丝拖,闲情可似别情多? 细雨湿残香梦影,晚风吹皱小眉窝,病深愁密怎禁它?”又:“丝雨濛濛薄暮时,飞花满院湿胭脂。一春心绪更谁知? 自是多愁何必讳,本来添病不关痴,银灯孤影负相思。”断句如:“惯懒有因偷恋梦,避愁无计学忘情。”“金缕薄罗轻似蝶,珍珠小字瘦如人。”并极工致。偶从友人案头,得翠眉女士《长相思》一阕,白描圣手,亦良不恶,辄及之。词云:“更一声,漏一声,愁煞明朝郎要行,此时愁更真。 坐不宁,卧不宁,只是思量那个人,背人涕泪零!”极旖旎缠绵之致。出诸女子,可谓勇矣。余与陈器白,初未相捻,辱以数诗见奇,皆为近人中不可多得之作。如《虚斋》云:“虚斋听雨坐昏黄,收拾秋炎换夜凉。末路声名招诽谤,幽寻意绪入苍茫。披猖世议吾何辩,清苦诗情命未妨。一夕吟成还独笑,眼中人事已苍桑。”《述怀呈冯君木师》云:“块垒撑肠苦不消,浮生意味总无聊。每将佳日资冥索,欲办甘眠遣太宵。圣处工夫宜冷淡,愁来才思作刁调。漫漫大海无穷味,只向先生乞一瓢。”《不寐》云:“浮生只觉情为累,浊世浑疑梦是真。逼取悲哀支独夜,坐愁风雨失芳春。孤衾易发苍茫感,残烛能温寂寞尘。宛宛心光空白照,可能索解问佳人?”《戏赠》云:“亭亭眇视杂矣光,玉暖明珠纟亘洞房。只觉吹花堪荡魄,非关捣麝亦闻香。能为楚女婆娑舞,易断呈儿木石肠。准备缠绵万言语,冰瓯掷笔赋《高唐》。”可谓要眇顽艳矣。白蕉有《罗敷艳歌》三阕,深入浅出,读之黯然。心如是,盼词之为词,乃可以不朽。矧其为雅俗共赏,尤戛戛乎难,此胜于务求堆砌与晦涩而自矜其沉博、艰深者,何啻霄壤!白蕉真才人也。亟录之:“最难收拾秋情绪,笑也无名,愁也无名,每到花时暗自惊。 宵来独自成孤酌,酒也盈盈,眼也盈盈,待不思量泪已零。”其二云:“尊前不把嫌疑避,笑靥生涡,笑语微酡,曾记相怜敷粉何? 此情竟遣成追忆,盼断亘娥,镇日谁过?孤馆秋情特地多。”其三云:“无言终是多情思,心上微波,眼上微波,并向秋宵伴酒魔。 依依今古伤心别,车影如梭,日影如梭,犹怕年时未易过。”此数词,字字平凡,字字深刻,使人如桓子野闻歌,辄唤奈何。余颇怂恿白蕉恣为之,当无愧一代作者。闽中老辈王荔丹先生,少负才名,而诗不多见。偶于行箧,得其二律,录于后:“京华满风雪,与子骋文章。瘦骨吾知冷,群花今自香。各怀千古志,应笑万言狂。寄语石林长,(是日叶临恭都门书适至,)舟此酒觞。”“蒋山横素影,余墨为君枝。一别诗犹健,今年鹤苦饥。澹香开士梦,短笛故园思。驿路非千里,春华好护持。”澹远可诵,较道、咸间福建耆宿,貌高元,摹拟盛唐者,差似胜之。姨表叔林季鸿先生,擅胡琴,工弈,余事艺菊,冠绝一时。清末叶,梨园子弟多从其度曲,名伶如梅兰芳、姜妙香,皆时就教。阀阅及士大夫中,有林四爷之称。粗谙春明掌故者,类能道之。殁后,鄂遗老陈仁先挽以诗云:“年年秋色君家好,一度来看一岁除。今日菊开谁作主?他时花下渺愁予。妻孥和靖微相似,棋曲东坡二不如。水榭风廊黯无语,暗尘随意点精卢。”仁先名曾寿,别署苍虬,今《国闻周报》之《采风录》,数见其作,遗老中之能诗者。士有抱绝艺而傺以终,名不出于里巷者。表舅祖裴戟森先生亦其一也。先生于诗、书、画皆工,书、画尤臻极诣。举孝廉时,声闻借甚于戚党。闽之鼓山有“大雄宝殿”四字,字字皆大可数丈,雄浑挺秀,兼而有之,至今见者,咸相叹赏。顾毕生不得志,以县令需次成都,卒于官所,真乃数奇。就炎南兄录得其诗,如《题画》云:“满地浓阴湿绿苔,碧云深处见楼台。山斋长日浑无暑,时有溪声送雨来。”“曲曲清溪绕碧峰,林荫一寺白云封。渔樵归去江村晚,丝雨含烟翠万重。”“春华如海梦前朝,寒菜青青贴地娇。金粉六朝零落尽,西风又瘦玉奴腰。”“画栏临水曲楼通,咏絮人来翠蔼中。坐久浑忘罗袂冷,瘦香吹透藕花风。”《次韵和冯仙桂学使闽中唱酬集》云:“淮海多名德,千秋道义坚。江都开正学,谢傅起中年。杞梓时彦,津梁待后贤。家声承大树,勋业薄凌烟。”“岩穴开名郡,驰驱道路难。文章仰宗匠,识拔首单寒。觞咏来今雨,图书结古欢。谁知雪深处,门外有袁安。”断句如《过洞庭》云:“岷山东导归江汉,湘水南趋汇楚吴。”《和渔洋秋柳》云:“古渡人来还系艇,断桥风老不吹绵。”皆时有才语。北大同学程家桐,下笔万言,才气磅礴,与余及汪辟疆友善。所为诗词,亦复不恶。未三十而殁,至可惋惜。遗稿散佚,仅记其为余《题珊树集》四律之一。《珊树集》者,余十三、四岁时所作艳体诗也,今不知零落何许矣。题辞云:“雅有才华继六朝,玉台新咏见高标。身如柳絮东西水,诗赋花魂大小招。林荫黄昏楼上月,少年剑气美人箫。奚囊祝汝勤将护,如许聪明要福消。”末二语颇冷峭,录以纪念此忘友。同学中梁众异、黄秋岳咸负诗名,而所为诗,亦各肖其人。言为心声,殆属可信。众异、秋岳诗篇皆富,余独喜诵众异“与我共知天下晓,世间惟有启明星”之句,殊有朝气。然曩在宣南之句,有“平生见事较人迟,不仅看花独后期”二语,抑又何其颓废耶?纪元,与秋岳相见北平,记其赠余一律云:“执袂恨然意未忘,宣南别汝一年强。江山历劫惊摇落,词赋闻君逼老苍。客舍柳髡应忆昔,绮窗梅绽说还乡。人间蛮触谁能问?且共吴姬醉赏觞。”诗平易,非其至者,聊以志泥爪尔。近见鲁迅吊丁玲绝句极佳,此老固无所不能耶?录以实吾诗话。诗云:“如磐夜气压重楼,剪柳春风导九秋。瑶瑟凝尘清怨绝,可怜无女耀高丘。”以谕工力,突过义山。柳亚子尝为余诵某君《桂林篇》云:“桂林兵马天下闻,苍头特起何纷纷?一战再战定淞沪,余威犹及歼同群。昨宵闸北有巷战,积骸成莽尸成云。胡人高鼻走相告,戡乱岂必张吾军?书生金印大如斗,慷慨陈辞动耆苟。拯民水火非偶然,嗟尔党人早自首。吁嗟乎‘煮豆燃豆萁’,‘厝火积薪’将何为?君不见螳螂捕蝉雀在后,今人毋使后人悲。”其“胡人高鼻”一联,尤深刻,真诗史也。晚近新体诗,摹拟欧美,终嫌太肖,大类“洋试帖”。佳者虽亦往往而见,以云创作,未敢谓是。书至此,忆及交亲中,或议陈弢庵诗,以为佳则佳矣,每苦末脱试帖气。盖字斟旬酌,必求其工稳也。余不尽以为当,弢庵诗诚有此病,然非其全豹,一斑而已。今之某某数君,其濡染“洋试帖”之气味,殆远过听水。黄秋岳诗工力甚深,微嫌其食古耳。喜用典实,亦其一短,此则以秋岳擅骈俪文所累。近见其《奔牛车次》一律云:“别意如云远渐稀,但从金缕想裳衣。鸾肠那忆江春晚,酥靥应迎塞雪归。道是无情仍脉脉,可能重见尚依依。奔牛道上车轮转,一夕思君减带围。”诗极佳,而必曰“金缕”,曰“鸾肠”,曰“酥靥”,似太堆砌矣。质诸秋岳,以为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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