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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伶》
作者:沏骨
简介:
卿妆十七岁这年,被未婚夫当成件礼物送给了一位权势滔天的,大佞臣; 佞臣说,不要。 时移世易,佞臣失了势,负心人得志,得志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来抢卿妆; 佞臣说,不给。
精彩节选:
宣平四年,冬月头一日起就刮雪,遮天迷地。
今年卿妆没逢上好年景,秋后吃桩人命官司,挨到入冬得嫁人,都是身不由己。嫁人只是面上的说辞,背了光,她不过是官员巴结当朝首辅卫应苦心捧来的见面礼。
如今站在卫府一处院落外的雪窝子里,两时辰纹丝未动,卫应的势力绝伦,相见难。滴水成冰的气候,她耳力好,依着隐隐听的声苦捱。
院中翘角下铜铃响,还杂着此起彼伏的争执,个把时辰后就剩风过铜铃,瞧着十来个吏胥鱼贯而出,领路的管事嬷嬷和氏才敢大着胆上前。
守门的戈什瞥眼来打量,雁翎刀一摆,和氏忙福身,“这是卿妆姑娘,大人吩咐过。”
人没搭话刀柄倒是挪开,腾出个逼仄的空容一人过,和氏识趣,矮着身子退回去,临走前还不轻不重地推了把卿妆。
她孤身被搡进了院,像是被强行装进了兜子,前路颠荡。
当院只容学士踏足的石青五砖道没敢踩,顺着黄石假山裹住的曲廊往前探,错过枝叶扶苏的天竹玉兰,听见古水漱石声才迈进掩在幽竹里的腰门。
腰门里石砌的大月台旁坐着碧汪汪一方湖,岸上苍翠古木拥了座翘角楼阁,阁匾上写着“亦闲游”。
匾下的槛外立着个执卷的人,头戴网巾,穿着月白曳撒,这会将目光从书页上挪开,悠然望卿妆的方向:“谁家姑娘,上这儿来?”
这人生得精致,像逸品墨笔山水,是魏晋时澄怀通脱的风度,连神态都是散漫的,有风烟俱净的况味。
卿妆不认人,却听得声。
院里两个时辰的争执,这声音出面调停时余下的都噤若寒蝉,再回话连气势都不剩,想来也没有别人了。
卿妆跪下行礼:“奴卿妆,拜见卫大人。”
“原是我新娶的太太。”卫应柔缓一笑,将书搁进匣子里叫人收走,“进来。”
门被阖上,屋里浓郁的衙香腾的人发困,卿妆勉强提了精神看脚下铺着的石青和田地毯,文字纹古怪难辨,越发头昏脑涨。
卫应坐在榉木宽桌案后瞧她,连笑都光风霁月,“坐,咱们好生说话。”
她腿边有个束腰杌凳,端正地对着卫应。
卿妆虚虚地挨着坐下,他这才又开口:“好些人在我面前讲过你,苏杭戏班云出岫的名伶卿倌,是个人物。”
她起身言谢,卫应抬手叫免,“多大了?”
“十七。”
卫应又笑,“好年纪,我府里有个妹子,长你两岁。”
卿妆南来北往唱堂会,官见得不少,可甭论大小,鼻子眼睛都朝天。说来在大殷,除了皇帝再没别人越过卫应,这会和颜悦色地同她家常,心在腔子里不由得越跳越高。
卫应看她的眼神却专注平和,“家时也养过伶人,台上生龙活虎,可下妆没一个似你精神,听说是叫师父拾掇的,你呢?”
卿妆掂量着回话,“奴笨,师父常恼,少不得打。”
“哦,可落了疤?”卫应的笑越发深,“除了衣裳叫我瞧瞧,好不好?”
卿妆眼前发黑,简直要塌了半边天。
再混账的泼皮纨绔也没有这么直白欺负人的,偏生卫应仍旧高椅安坐,垂目凝视着她,笑容和煦还带着平心静气商量的味道。
她掖在袖子里的指甲恐怕要把掌心刺破了,可不能逃也不能挣,她是来伺候他的,市井间把女伶叫作玩意儿,估摸着在卫应眼里她连玩意儿都及不上。
卿妆心口堵得生疼,一波波的苦涩涌进嗓眼子里,呛了水似的,不留神就得往眼角边窜。
但戏唱久了,最拿手的就是粉饰太平,她耳力再好也没听着自己到底有没有应声,只哆嗦着手去够交领复襦的结花襻带,抻了几回也没抻开。
卫应不知道什么时候立到面前,低了头勾唇角瞧她,声音颇为遗憾,“屋里烘着地龙呢,冷么,抖成这样?还是,怕我?”
试问大殷地界儿谁不怕他?
前朝灭时,废帝誓死不肯交玉玺,是卫应割下太后和皇后的首级一路提到他面前,才有如今的大殷。不举拳挥刀的文人,却有气吞山河的胆,提起来就毛骨悚然。
然而权臣睥睨天下是惯例,却容不得旁人眼里不搁着他。恐惧意味着回避,在他跟前退缩,指不定背后正列着无常二爷,错个字就得摄魂拿魄。
卿妆扬起僵硬的脸,对上卫应的目光,“不怕。”
卫应的手轻轻地抚上她的脸颊,柔声问:“果真?”
“是!”
“好孩子。”
他俯身,眼神像方才在屋外时懒散,如今却笑着握住她的手勾开她襦裙右衽,里头是件素梅中单,卿妆咬牙拧头没瞧。
可头一歪就碰上块帕子,卫应举着柔软的古香缎拭她的眼泪,卿妆背脊生寒,也没敢捂住敞开的衣襟,凑着狼藉就要给卫应请罪。
他将她托回凳上,笑容迷蒙浅淡,来蹉跎时光和她的命,“这么个素净姑娘,也会害命?”
这是她心头的刺,提起来痛不欲生,“奴没杀人!”
“哦,”卫应居高临下,“冤枉你了?”
有人将她送来就是为了和卫应攀关系,他为什么收下自己这个麻烦卿妆不知道,如今相不相护也不知道,可前路兜答别人救不了她,只能赌。
她仰头,“是。”
“陈怀是鼠辈,冤枉你不算亏。”卫应满含兴味地问:“人怎么死的?”
陈怀是松江知府,死的官叫孙昭,二品都御史,堂会就是陈怀为迎他备的。
事赶巧,堂会的戏台是秋后新修,按规矩先唱开光戏。戏得二花脸把公鸡脖子咬断,鸡血落在戏台上来驱赶妖邪,伶人们再把鸡肉吃了以讨彩头。
孙昭正是二花脸咬鸡脖子时候死的。
红公鸡歪在红花布上蹬腿,人坐在红套官座上咽气,脖颈下一模样的血口子。
卿妆捡了要紧的同卫应说,原以为能将他的目光挪挪,可这样邪性的过程他却兴致不高,仍旧专注于她身上被师父敲打的疤。
她没防备,叫他凑手撩开中单,露出纤弱细嫩的背和腰身,不似她坚韧的眼神,主腰挡不住的皮肤充满了少女的羸弱。
卫应瞧卿妆像瞧新出窑的一道釉瓷器,色调淡静,人看得是赏心悦目的大家闺秀,到她这儿只剩了可惜二字。
他握住她散开的头发,顺耳根而下,卿妆是未出阁的姑娘,只能单薄地在他手指下燎着。
她僵着身子,目光穿过紫金竹节博山炉袅娜的香寻不着安放的地儿,两只手死死地扣在杌凳边疼得发木。她想出门找根红漆抱柱磕死了事,可不敢动,也动不了。
命案是笔糊涂账,生死簿连阎王爷都攥不住,唯一的慰藉是方才进门时听着这屋里有第三个人的呼吸,如今没声了。
卫应停下,手搁在主腰的钮眼上,极有耐心地同她缠磨,“你来前我正瞧阙词,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应不应景?”
卿妆一颤,堂堂首辅私底下看艳词的事先搁着,只是这阙词后头写了窗外辘轳声惊动屋中幽会的男女,他发现了她知道这屋里曾有人?
细枝末节的动静都未曾逃过卫应的眼睛,她越发恐惧,手指拢不住想逃的心思,可他的话却生生将她钉死在杌凳上,“聪明姑娘,还记得最后写了什么?”
他殷殷地看着她的眼睛,笑意很深很凉,等着她的回答。
卿妆辨不出自己的声,竭力回话,“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对,”卫应看起来很高兴,又抚抚她的脸,“可你尽的不是我,是未娶你过门的相公,曾白衣。听说是他给陈怀献策,将你送了我,为男人的雄心壮志拼上这一生不值,你恨不恨?”
“不恨。”
这是假话,之前有多期望和曾白衣白头到老,现在就有多恨。
既然恨就说明心里还惦记,是自己太没出息,卫应瞧不起她,可她不能低看自己。
卫应觉得惋惜,“太犟了,怨不得你师父下狠手。”
卿妆启蒙比同门迟,基本功练起来格外痛苦,扳腿走圆场从酷暑磨到三九也不怎么像样。师父脾气急,除了打骂还罚她跪在响晴日头或者天寒地冻里自己悟,不到昏厥不松口饶了她。
原以为再没比这个更叫她刺心的事,可如今她是砧板上的鱼肉,得任人宰割,回头再想想不过尔尔。
她冷得发抖,“大人说的是。”
卫应意兴阑珊,回椅子里歪着,“以前你命苦,到了府里再不能拘着,可这儿出入的都是穿补子的爷们,没意思。我那妹子的院里倒有合适年岁的丫头,你同她们去玩,好不好?”
卿妆没来得及应,长窗上就印了个矮着的身影,试探地叫了声大人。
“进来伺候姑娘更衣,送到姑奶奶那儿。”
窗上身影一转,屋里多个穿湖蓝袄裙的年轻丫头,垂眼将卿妆的衣裳合拢搀了人出去。房门没关,前后脚进来个绸绢短打的少年,眉眼阴阴的行礼,“大人。”
“回来了,”卫应头也没抬,提笔批红,“她发现你了。”
少年神色一凛,“小人学艺不精。”
卫应笑,“怨不得,但凡喘气就有动静,她是个顶有意思的姑娘,往后多留神。”
卿妆站在院墙外虬曲的凌霄下喘气,这会离了卫应就如同被从凌迟台子上架下来,生死场走了遭,命早折了半条,晕头转向。日头又无力,风一过,衣裳吃透的冷汗生生让人起摆子,心惊胆战。
和氏仍旧在院外候着,慈眉善目,听那年轻丫头交代完,面上无甚变化,笑容也依然和煦,“不妨的,姑娘留步,我这就领卿妆姑娘去姑奶奶院儿。”
卫府的姑奶奶叫崔媞,是卫应老师大中大夫崔迥的独女。大中大夫是个有名无实的从三品闲差,卫应却没辜负崔迥授业之恩,在他病逝崔家没落后将崔媞接到身边悉心照顾。
和氏说起崔媞眉目间都是喜色,“应天府论起学问,姑奶奶是头一个,只是性子清冷不爱说话,周身的仙气可惜了的落到凡尘,身子骨就一日日地差了。”
卿妆安静地听她嘱咐,“听说姑娘在外头唱戏拔尖儿,如今一处作伴,说些俏皮话逗姑奶奶开心应当不在话下,只往后切莫在姑奶奶院子里开嗓就是了。”
卿妆心里明白,她不过是用来逗闷子的,经历方才一遭,哄姑娘开心比哄爷们开心不知道能叫她松快多少,于是又平心静气地点头。
和氏精明,纵使卿妆没表示仍旧光明正大地点破,“我说这些姑娘只管听着,姑奶奶心思细致,见得污秽准要掉眼泪,这么郁结于心劳烦精神,大人知道后受牵连的还是你。”
“记下了。”
耳朵边淌风,进不了心里头去,卿妆云淡风轻的模样叫和氏不由得多看一眼,“声音真好,可惜了。”
穿过扇葫芦门,在曲径上拐了几拐才看见有岔道的尽头,往左没几步是个小渡口,浮桥边拴着艘柏木游山船,渡口亭里两个身穿湖蓝对襟小袖袄的丫头正清理金蟾雀替上碎碎的积雪。
和氏一指她们身后,“对岸住的是陛下赐的两位姨娘,大人素来不渡河,你平日也切莫去打扰。她们往后不来便罢,来了须得待若上宾。”
卿妆应下,和氏这才领她右转,沿途景致秀丽幽静,连假山都显着含蓄,绕过去就能看见绵延的青瓦院子。
垂花门上的匾额写着涣涣二字,《溱洧》有言,溱与洧,方涣涣兮。这么不假掩饰的男女之情,卫应却让皇帝赐的美人和崔媞比邻而居,看来她身体不好多半是卫应无意所致,往后她面前的避讳除了戏应当还有卫应。
卿妆这么琢磨,和氏就已经把她交代给了院子里的管事郑婆,人离开,梨花门紧闭,院里霎时就变了天。
郑婆对和氏的卑躬屈膝换成了横眉怒目,她脸生得凶,眼睛又凸肿,活像快咽气的蛤蟆;身后还随了个仆妇,表情如出一辙。
三堂会审前理应打打杀威棒,卿妆就安静地等着。
那婆子年岁大,说起话来絮叨没章法,不过翻来覆去鄙夷卿妆的身份,临了果然出气孔向天白了她一眼,“今儿将我唱的高兴了,这里才有你的位置!”
临出松江时,曾白衣生怕卿妆脾气犟,恼起来随便摸出什么利器就能伤人,就将她包袱里但凡有尖有角的全都撇下来,最后只剩根可怜的婆嘴笛。
既然这郑婆要听,趁手的又只这么一件,得让她尽兴。
见她不反抗,顺从地叫人捏扁,两个婆子眼角耷拉到嘴边,目光轻蔑。她们心思不在这上头,离着卿妆又近,冷不防听她一个调吹得脆亮尖细,像针尖擦过铁板,刺耳到毛骨悚然。
两个婆子作威作福惯了,哪经过这个,险些两眼一翻背过气去;椅子更坐不稳当,哐当,震得身后冬青树叶上的雪簌簌落。
卿妆抖抖身上粘着的雪,将塞住耳朵的棉絮子揪下来和婆嘴笛一处放好,两个婆子互相搀着颤巍巍起身,目露凶光,恨不得立时将她掐死。
正剑拔弩张时,影壁后转出来个绿袄裙丫头,梳着双螺,边走边揉耳朵,脆生生地呵斥道:“是哪个活腻的,在作死呐?”
两婆子面上凶,可耳朵里还发蒙,瞧人来别事没有,一指卿妆,“给我捆上。”
小丫头上下扫量卿妆,再踅身给郑婆子行个礼,“郑妈妈,这可不能够,您是不把正事给撇了?姑奶奶到用汤药的时辰,药呢?”
郑婆子耳朵发昏听不真,聋子打岔,“笑?叫你把这蹄子捆上,你笑什么?”
小丫头堵得倒噎气又不敢发作,手忙脚乱一通比划,郑婆子恍然大悟,忙不迭地往外走,路过卿妆时狠刮一眼:“回来再拾掇你!”
两个婆子推搡着走远,小丫头直追到院门外,等看不清人影才折回来同卿妆笑,“她们还得缠阵子才能回来,又要伺候姑奶奶吃药,等想起这事,你就到姑奶奶面前服个软,她们再恼还敢顶?”
卿妆福身笑,“多谢姑娘搭救。”
“不谢,我叫东贞,东面的东,忠贞的贞。”小丫头帮她拎了瘪瘪的包袱,笑眯眯的,“本家姓冯,到了卫府避讳国姓就不叫了,往后咱住一屋,别客气。”
卿妆说好。
进了内院梅树后的西厢房,窗户掀开半扇,有日头落进来,看得见光柱里活泛的浮尘。东贞将她的包袱搁在方角柜边的长榻上,回过头来颇不好意思,“就剩了这张床,你若是不喜欢我能换。”
卿妆摇头说不用,“这儿挺好。”
东贞立刻欢喜起来,“可不么,挨着柜子近,伸手就能够着衣服。”她将方角柜撩开半面,“听了你来,方才问管事要了床褥子和两套袄裙,待会你试试。”
她生着张笑脸,年岁又不大,圆圆的眼睛,谁看着都喜庆,卿妆心思软和下来,“你费心了。”
东贞往她跟前凑凑,神秘地道:“既然来,就是姊妹,哪有费不费心的,我来的早,就同你唠。刚才那两个老鬼是从崔家跟姑奶奶来的,在这院里比咱们都高等,莫要跟她们犟。虽然刚才的事我也挺乐,但是要是再来一回,她们指不定对你下什么死手。”
卿妆让她放心,“你说,我都听着。”
卿妆面相生得好,笑容也柔软,瞧着就很容易亲近。
不过来往说了几回话,东贞就越发亲热地搀着她胳膊同坐着,“咱俩之间没外人,跟你说的得记心里头。姑奶奶身边有那两个老乞婆在,咱们横竖是挨不得的,平常只要不惹着她们就能痛快点,毕竟姑奶奶身子弱,她们把这视为头等重要的。”
说完,她又上下眼打量卿妆,琢磨着刚才搓起的火不由得摇头,“刚才就看你犟,一时半会估计难改,往后咱们一路来去吧,你发脾气我还能赶上圆场,省的老婆子将你祸害喽!”
她说话有趣,卿妆笑笑应了,看屋角还有张榻就问:“那是?”
东贞给她把衣服从柜里搬出来,一件件铺开,“姑奶奶头几个月捡回来的孤女,给个名叫苌儿,今年十二,闲着后头扫雪去了,晚上能见。甭管她,把衣服换换,咱先去拜姑奶奶。”
姑奶奶向来不好见,天寒地冻的崔媞病得紧,听着信就差人将她们打发了。
郑婆两个回来后请了四五回郎中,歇了又围在正屋里整天没挪窝,结果晚上怎么惦记起白天遭的罪,离不开崔媞的屋又恨得大发,就勒令谁给卿妆饭吃谁拖出去打死。
入更时,那个叫苌儿的小女孩却捧了张油纸进来,偷摸到卿妆身边将她摇醒,把崔媞赏给她的点心分来一半。卿妆看着她不舍的眼神,只拈块渣子表示领了她的好意。
卿妆打进了崔媞院就没动弹,不知道她对付两个婆子被当成稀罕事在卫府里口耳相传。新进府的丫头被管事婆料理是规矩,再不开面儿也得战战兢兢受着,结果今天出了个敢呲牙的,一阵北风过,阖府都知道了。
卫应二更天进门,到书房短短几步路就听守灯的丫头说了不下三回,坐进杞梓木靠背椅里,对着跟进来的短须西宾笑得温和,“文先生,你给我娶的这位太太,有意思么?”
再往后没话,卫应只端过盖碗拨水汽,一下一下是没声,可看着脊背骨都发凉。
西宾先生哈着腰,眼皮掀到只能看见博山香炉威威虎踞的底座,再往上没敢瞧。寒冬腊月直发冷汗失礼数,始终这么僵着不成体统,他大着胆子求:“大人容禀。”
半晌没声,他咬牙一抬脸,卫应正漠然地看着他,“说。”
这样的人合该是温文尔雅风尘物表,可他却弄权,即便不在邺京,随便个去处仍是睥睨苍生的态度,这样的态度却是博陵卫氏与生俱来的风骨。
文先生心头越发虚,像端在卫应手里没着没落的盖碗,跟的再久如果一句话没落在实处,他也一样下场,斟酌再三还得开口:“二殿下身边有个心腹幕僚,小人前些时候得的信,九成九和戏班脱不了关系。”
“云出岫。”
文先生这才敢进一步,“是,孙都宪出事前打登莱海防卫巡视过邺京,才到的松江暴毙。云出岫和孙都宪一样的路径,虽说戏班南来北往,可世上万没有这么凑巧的事。”
卫应没说话。
文先生的心继续悬着,“陈怀的胆不比芝麻大,地界儿出事更不会求到您跟前,这回背后有人支招,谋划的正是云出岫班主曾白衣,他和陈怀合作的幌子是为了把戏班从这趟浑水里捞出来。大人叫小人拿主意,小人想,人既然送来了何不加以利用?方才来给小人送信的说了,陈怀晓得晨间您宠了卿妆姑娘,喜的只差给您立个长生牌叫祖宗了。”
高处站久了眼里盛不了谁,何况个女人,简直自鸣得意,卫应冷笑,“勋哥儿身边的幕僚,是男是女?”
黄粱梦乍醒,文先生伏地请罪,“小人糊涂,若卿妆真是四殿下身边的人,小人私自引狼入室,罪该万死。”
“罢了,”卫应摆摆手,“孙昭是二品,又是父亲门生,这事查来查去早晚得扣我头上。是幕僚是戏子,该利用的一样利用。”
文先生脊骨都凉透了,刚要起身就听着头上漫不经心添了句,“这回我记着,下不为例。”
这回算捡命,哪还有下次,文先生膝头没敢起伏,得熬整夜。
卿妆这晚也睡得不踏实,郑婆的下马威实在有用,肚子饿得烧心,一阵阵阖不住眼。为了骨气空五脏庙到底值不值,卿妆望着顶头的方角柜眨眨眼,要是重来一回,还得睁眼到天亮。
四更末东贞窸窸窣窣起身,趿上鞋拧腰过来,把冰凉的手指捂卿妆脸上闹她同起。卿妆要打她,她跑得快,拨开门栓进院里了。
卿妆翻个身的功夫她又蹽进来,阖了门贴紧背瞠大了眼睛,“可别出去,苌儿叫老郑婆料理了,跪雪里头呢。”
卿妆眼光一扫,门边苌儿的床空着,褥子倒理好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去的,她一直醒着也没发现。
她收拾妥当往苌儿的褥子上探,凉的扎手。
东贞挨门板倚着,撇嘴说:“小猴崽子野的很,这么样常事,昨儿晚你瞧着回来兴许多早晚又跑了呢。狗都嫌的年纪,你理她?”
卿妆灌杯凉茶下肚,顺着她的话接,“郑婆收拾她也是常事?”
“可不?”东贞叹气,“先头姑奶奶采了梅花做糕子,昨儿怕药味苦了花香不愿用,顺手赏苌儿一块,小丫头当真给吃了。姑奶奶知道后觉得平白糟践了梅花的风骨,这通哭,她一哭,老郑婆不乐意了,也不知打哪揪了苌儿回来骂!”
眨眼的功夫里外门道却能摸得一清二楚,卿妆心里实在佩服,敬仰的话还没来及说就被外头的凿门声堵了回去,“小蹄子死屋里了,姑奶奶起多久了,都没见你们露脸?赶明儿阎王殿里当下水馅,鬼都不啃一口。”
东贞被挤兑的满腔火,瞅准时机一拉门栓,冷风险些把郑婆给掀屋里头,东贞瞅她一眼,“郑妈妈,大年根儿下的什么死啊阎王的,您老别绊着,福星高照啊。”
郑婆脸本来就青,被她这么不轻不重地呛声,再看看她身后笑盈盈的卿妆,这下更像个横行的竖钳青蟹。
说来卿妆昨儿下手没留着情倒也管用,郑婆恨她恨得牙痒痒,但又怵她还有别的方收她,气焰只在屋子外面燎了几回。
她没好气地打发东贞去扫院子,转脸瞅卿妆,恨鼻子恨眼的,“后儿冬至,姑奶奶要画消寒图,该领的领齐了。”
消寒图卿妆听过,是闺秀文士的爱好,冬至这日画上支八十一瓣的梅花,往后每日染一瓣,待到八十一瓣涂完九九寒天就过了。寻常人家用白纸数九,官宦人家用江平素练画梅,染色用苏方木调出来的绛色胭脂膏子。
可天还没亮,库房管事不上值,而且每个院领物件事先都要管事嬷嬷的花押证明,要这个时辰贸然去找和氏印章,她卿妆就是个傻子。
横在门上的郑婆却不管这个,一把将她搡出去,“利落点,甭吓着贵人,再惊了姑奶奶,死了的爹妈都不得安生。”
卿妆摇头,从袖子里掏出昨天画下的卫府路线图本往和氏住处摸,到了山墙下没拐去敲门,藏在紫竹的背风处眯了大半个时辰,等听着里头和氏训人她才醒。
本以为领了花押就能取着素练胭脂回去,结果却像历经九九八十一难,花押被管事扣着,说物件全让湖对面姨奶奶的丫头抱走了,等过两日来取。
偌大个卫府就备了两人份的,传出去简直贻笑大方;花押也不给,赶明儿吞了千二八百两银子再往她头上栽,哪儿说理去?
卿妆肚子里昨儿委屈烧到今天的火慢吞吞燎着了肝,可这是卫府,她是被送来的见面礼,得识时务。想到这一层,火气在天寒地冻里都消得快。
她撩袖子准备说道,一把晧腕却被薄薄的篾子压住了,身后的人开口,“大清早的裹乱,这是姑奶奶院里的卿妆姑娘,德行!”
管事顺台阶爬下去,冲那人揖个礼笑得谄媚,“小人眼混,要不是和嬷嬷敲打,还记不得头前还剩块上好的练子,这就给卿妆姑娘拿去。”
和氏的面子好使,卿妆捧了匣子离开库房,想到没人处正儿八经谢她一回,就等着没走远,结果正听和氏斥那管事:“越发出息了,还学会跟个戏子抖机灵,跌份!”
人背着人,说什么话都能尽兴。
一尽兴就忘乎所以,和氏难免多说几句,“虽说她不主不仆,可往后的事谁知道,昨儿眼儿媚还不是使到大人那去了?这会看着落拓,赶明儿一步登天,现在你作践她,到时候连你家祖坟都给扒了,孤魂野鬼甭找我嚎!”
管事噤声,越发显得和氏干脆,“那崔姑奶奶再不得大人意,半面眼泪都淌进棺材了,大清早就挤兑她,折寿的玩意,有这功夫不如挺尸去!”
再往下卿妆没听,眼巴巴往上瞅,合着下的雪都洗天了,湛蓝的连片云都没有。就因为太纯粹,看久了眼发花,她揉揉肚子,隔了一天半夜才开始后悔。
她手指搁在红漆匣卷草盖上搓搓,身后就有人说话,“这半天的,卿妆姑娘还没走呐?”
和氏站在离她五步远的青石路上,青白袄裙梳着到枕松的发髻,刚才刻薄的竹篾子大概掖袖里了,显得柔软纤巧温和可亲。
卿妆踅身走近她,福了福身:“不敢先走,这两日多蒙嬷嬷照拂,正经谢个礼才是。”
和氏赶上来虚扶一把,“一个府里头,这么客气往后见着面就生分了。我身上冷,不敢去拜姑奶奶,代我请个安,改天我上门赔罪。”
卿妆应了,到了前头分道,她往东,和氏面西,刚才听的说的都撂岔路上了。
进了院门,卿妆以为回来晚又得听一顿急赤白眼的絮叨,结果和郑婆不离身的婆子只夺过漆匣将她拦下瞪,“大人来瞧姑奶奶,识趣地躲好,别把尾巴露出来。”
看在头顶情深意切的涣涣二字,卿妆也得有眼色,绣鞋一转躲影壁后头去了。这是个好地方,被人捷足先登,苌儿跪在地上,见她停下就匀了块空地给她。
卿妆笑,“这实心眼呢,换个地方还跪的挺直。”
苌儿脸颊被风皴的发红,一笑更甚,“有吃的么?”
别人是手帕交,她们是点心,卿妆从袖子里摸出纸包顺带递给她块小油布,“日头升起来,化了雪水得钻衣服里,现在受凉长大吃亏。”
苌儿接过去迅速垫膝下,捧了纸包狼吞虎咽,点心渣子糊嘴上还铿锵有力地问,“你不想见大人么?”
简直避如蛇蝎,卿妆看她眼神古怪,问道:“为什么想要见他?”
苌儿够把雪塞嘴里,将点心咽下去,“因为大人生得俊,难不成你喜欢丑的?”
“俊的,”卿妆觉着挺有意思,可昨儿的事她不愿再提,只打趣:“但不是所有俊的都得见,也见不完,所以不见了。”
苌儿细长的眼睛眨了眨,“哦,这样,可是大人如今离着咱们只丈远了,你该怎么办?”
影壁后偏僻,卿妆没留心,如今提了精神一下就听着靴子踩在冻雪上的逼仄声。这声像钝刀子磨肉,直往她心头蹭,疼得发慌,再转身眼前就竖着个人。
卫应今天换了身玄青袍服,头戴纱罗方巾,像块立着的宝玉,由内而外透出风流气度。卿妆自觉方才说的偏颇,有些人生来就是给人长见识的,不管她愿不愿意接,见识长了得行礼,“请大人安。”
卫应的声音不肖人面,仍旧懒散的很,“卿妆?”
她听了五脏六腑都缩成一团,跑是不能,钉住了脚就矮着身子应声。
他不大满意,笑意渐深:“抬头!”
抬眼到半道得回避,不能瞪他,害怕不害怕都是同样的规矩。
她规矩卫应却不,兴许他从来就不规矩,也没人敢约束。他俯身凑过来,贴着她耳朵轻笑一声,软和又疏淡:“还是这么怕我呢,可见昨儿扯谎了。”
卿妆心里的鼓擂的惊天动地,骨子里像是爬进了紫脚大蜈蚣,毛簌簌地只等着咬她一口。等缓过神时卫应早出了院,郑婆站在倒座房跟前盯着她,恨不得将她烧出个窟窿。
打昨儿起,郑婆子每逢同卿妆照面,鼻子眼一塌瞬间拉成长溜溜的马脸,呼哧呼哧的直喘气,恨不得一蹶子将她尥在地上。这回再搭上卫应悄没声跟她耳语两句,郑婆子简直没张着血盆大口扑上来将她嚼吧嚼吧活吞了。
卿妆站住脚,瞅她张牙舞爪一身戾气,暗地里琢磨着怎么对付过去。郑婆见她不吭声,火往上涌,逼近了急声嚷:“丧星子,在大人耳边吹得什么邪风?”
所以甭论卫应对崔媞如何,在郑婆眼里大约早就给他冠上了崔氏的名号。她就是护犊食的母大虫,敢在卫应身边有个风吹草动,也甭管谁吹的风谁拨的草,她准呲牙探爪子。
既然如此,她何必把自己直挺挺地送到郑婆牙口里寻死?
卿妆福身挽了个笑,“郑妈妈说的这个我不敢也不大明白,大人器重姑奶奶命我到姑奶奶身边伺候,又恐照顾不周就敲打两句。这话即使大人不提,我也会加倍仔细的。”
郑婆原以为她会争辩,刚好拿着把柄连隔夜的仇一处报了,可没料着她这么对付。
今天的卿妆和昨儿不同,昨儿虽然脾气硬的像铁板子,但在明旺旺的火里的一过就软了,任人拿捏;可今儿是三春温和干净的流水,遇着坎,低了高了毫不在乎,大不了变个法绕过去,根本不放心上。
她明知她信口胡诌也毫无办法,卫应离着远声又低,谁也没听着他两个人说的,总不能到那位爷跟前求个证。
耗子啃天似的憋火,郑婆气急耍横,手指尖顶着卿妆鼻梁骨,“作死的东西,耍心眼子耍到我跟前儿,今儿不拾掇看你都忘了马王爷几只眼!”
她身后那婆子手脚粗长,闻声上来扭住了卿妆,看她眼色就要把人摁到哪里打。
卿妆没躲也没挣,只侧过脸笑盈盈道:“郑妈妈年长,打也打得骂也骂得,我都没什么怨言。只有一遭,咱院清净,闹得动静大了免不得惊到姑奶奶,郑妈妈平白无故不痛快,姑奶奶岂能不生疑?倘或问清里头缘故,如今姑奶奶恰逢用着药,再叫身上不爽利了,到时候郑妈妈就算将我扒了皮当药引子我也罪不可恕啊。”
郑婆的音是从后槽牙磨出来的,“哟,百闻不如一见呐,都说戏子的嗓能叫开天,我今儿可算瞧见了。甭管你说的怎么花活,把你的嘴一堵,就是将你打死了姑奶奶也不晓得。”
“即便姑奶奶不晓得,那大人呢?”
后颈子被那婆子掐的生疼,卿妆笑意不减,“卫府里的桩桩件件可都在大人眼跟前儿,您就为了大人嘱咐我好生照料姑奶奶的话将我打了,叫大人听见怎么想姑奶奶寻日做派?郑妈妈是消了火,可咱是姑奶奶的脸面,姑奶奶往后在大人跟前怎么言语呢?”
郑婆倒噎气,火从脸盘子往腔子里逆行,红通通的一路。单瞧大人宠了这死丫头,她都不能真刀枪的收拾,憋火可又不得法,站地上只顾恨。
拿人的婆子没主心骨,瞧郑婆不搭话手劲就松了。
卿妆被撒开,又给郑婆福了礼,“我初来乍到又年轻不懂事,自然得跟着郑妈妈学样,头一遭就不能在您跟前扯谎。今儿的事也是我没跟您说清楚里头缘故,如今问下来了,我只说伺候姑奶奶的不敢有二心!”
郑婆趾高气昂,但又想着明面上卿妆给她服了软,可回回味又是她没脸子,越想气越不顺,看着卿妆表情更加难看。
“大雪地里头的怎么都跟这儿站着,”东贞从垂花门里出来,趁那两婆子不备想卿妆眨了眨眼睛,倒是尽了昨天圆场一说,“姑奶奶这会精神了,叫卿妆去问话呢。”
郑婆再大的埋怨也得收收,扭身进了门,东贞扯了卿妆一把慢下两步,低声调笑:“我可都听了,大人来瞧姑奶奶却舍不下你,也不避讳着人。这厢我可恭喜,日后升发了也不求着提携,只让我日日能见太太的威仪。”
卿妆拧了她一记,“昏说乱话,你个吃灯草灰的小蹄子,满嘴窜猴儿。”
东贞捂着嘴咯咯笑,到了正房跟前敛气静声,里头不时传出的咳嗽显得越发压抑,隔了好半晌才见着秋月梧桐的棉布帘拢后头探出郑婆的丧气脸,“进来,小心回话,仔细你的皮。”
卿妆上台阶,东贞跟在后头小声嘱咐,“你当心,姑奶奶惯会揪细,问着大人的事能推脱就推脱,先不叫她落眼泪最是要紧。”
对于东贞的交代,卿妆加了五分小心,等真正见了人却抬到了七分。
崔媞咳嗽久了眼圈发红,别说提起卫应,只怕说话的声大了点就能将她眼角边的泪震下两簌来。人坐在象南石挂帘后头玉堂富贵的短榻上,挨着石青秋葵纹的引枕,听着脚步声才微微抬起眼,声音细柔,“来了?”
卿妆福身行礼,“请姑奶奶安。”
东贞给鎏金闻香炉里添了块香饼子,又踅身回来将挂帘撩起来寸宽,好叫姑奶奶瞧瞧卿妆的脸。崔媞却兴致缺缺,眼也未抬,月白琵琶袖拂过压裙幅的青碧宫绦算是知道了,轻巧地道:“撂下吧。”
崔媞面相淑雅,细长的眉眼温婉秀致,身量也窈窕,只满面病容压不住鬓边红剌石簪子的绮丽,叫人看了难免心生怜悯。卿妆觉得有意思,这世道,无论主奴都有可惜的活法。
“卿妆,”崔媞又一阵咳嗽,末了才继续道:“你人好看,名儿也好听,爹妈取的?”
爹妈给取的名早忘在逃命的路上了,卿妆说:“师父随手赐下。”
“爹妈怎么不管教,偏叫你到戏班里头?”
爹妈,那都是多早晚的事情了?
卿妆哂笑,避重就轻,“十二年前战事紧,一家子忙着逃命,路上散了。”
崔媞终于抬眼瞧她,眼圈红的揪心,“上苍青眼的一副样貌竟去了戏班,真可惜!”
屋里瞬间悲切,还是郑婆欢天喜地进来消了伤感,她将卿妆挤到一边,献宝贝似的把手里的竹笼子捧给崔媞,“姐儿,瞧瞧,大人特意叫人送了雪白的兔子来给您解闷呢。”
崔媞从短榻上下来,弯着嘴角凑在帘子边望一眼,不知道想起什么脸色又阴郁了下去,“巴巴地送这个来,同我一处圈在笼子里,没得伤心。”
郑婆讪讪地,进退不是,东贞却搀了崔媞坐下,劝道:“都说玉兔捣药,真进了咱们院镇着,姑奶奶的病转天就能好,邪祟不倾扰,想来是大人要给您祈福呢。”
本是句宽慰的话,崔媞偏生恼了,笑意轻淡,“连你都通晓大人心意,可见我多不识趣。”
崔媞对卫应的心思连卿妆这个新来的都琢磨出几分味道,甭说他们长年累月在身边伺候的,这话说得利害,东贞白着脸跪在她跟前,连句解释都不敢。
郑婆子听风就是雨,安置好了兔大爷就赶上来拿人。
卿妆瞅准时机挡着了她的去路,也不管她横眉怒目喷火,只向崔媞福了礼,“姑奶奶容禀,姑奶奶金贵,闲言碎语必不得入耳,市井街头倒是流传过东贞这宗说法,是句讨巧的吉利话。”
崔媞挑眼瞧她,“哦,说来听听。”
一线生机攥在手里,也不显得慌忙。
卿妆笑道:“相传古时巴楚之地有土语将虎唤作於菟,他们崇虎,就以此命名所有崇拜的神明,月神也不例外。打嫦娥奔月后自然得了这么个称呼,久而久之传为玉兔,月宫这玉兔捣的是长生药,后来药王和药圣均出自巴楚之地,就越发多的人信了。”
崔媞听着有意思,“这个也是你师父教的?”
卿妆说不是,“奴风餐露宿的时候多,找些趣事听只当奖赏自己个儿了。”
崔媞道:“往后你多同我讲讲这些趣事,”说的正高兴,可以转眼又消沉了,“罢了,我这清白之地容不得你糟践,且去东跨院的小佛堂照料吧。佛祖慈悲,你在那也是不妨事的。”
这就算把她寻常的活定下了,卿妆应声,辞了崔媞才和惊魂未定的东贞前后脚出来,进了厢房阖上门,东贞黄着脸来同她致谢:“今儿若没你,得扒了一层皮去。”
卿妆宽慰,“你救我我再救你,本就该当的。”
东贞挨着她,勉强堆个笑,“原以为你是个直脾气傻大姐儿,可没成想还是有学问的,往后我面上可有光了。”
卿妆打趣,“不过是戏班南来北往吃的观音土里藏着哪处的闲话,这上头你可没光。往后倒有一宗好,我在佛祖面前诚心祈求,求他赐你一个如意郎。”
东贞这会缓过来,红了脸要来挠她,两个姑娘躲闪追赶闹成一团。等卿妆拾掇出门的时候东贞正挨在窗户上出神,脸红扑扑的,有点落寞的味道。
小佛堂和杂间后院东北角门相连,被苍松翠柏环抱,僻静幽深,卿妆四下打量甚是满意。这儿杳无人迹,见不着卫应,正好容她好生想想怎么能离开卫府。
转过天日头正好,过了午,卿妆将搬到佛堂廊庑的槛下晒潮气,掸手的功夫就听着隔墙东贞脆生生的嗓子。
她掖着手踱出院,挨着如意门外的抱鼓石听东贞训斥苌儿。她两个站在一棵两丈多高的大叶女贞树下,抬头瞅一阵低头说一阵,你嗔我怨。
瞧卿妆来,东贞叉着腰攥心口,气都不顺了,“这猴崽子要登天,姑奶奶刚错开眼,新打的梅花绦子就被她给扔树杈子上了,又不能找杆子捅,要被逮着可怎么好?哎哟,气死我!”
卿妆仰脸,松花色的绦子隐约在风里摇曳,只是树高绦子轻,寻常小女娃丢手能扔上去?
她垂眼,苌儿正笑嘻嘻冲她做鬼脸,她揪住她脸颊轻拧,“闯祸还笑,去找架长梯,给你拿下来。”
苌儿嗳了一声,撒开脚跑了。
东贞拿肩头顶她,“我瞅你待她挺好。”
“前儿她舍饭之恩我记着,”她看东贞笑得古怪,又道:“难不成我待你就不好了,刚还求佛祖给你一个如意郎呢。”
东贞红脸啐了她一声,“你在这怎么样呢,我今儿去领冬笋,没来及瞧你。”
卿妆说挺好,“整个院可都是我的,你恐怕只有艳羡的份。明儿就是冬至了,不去熬兔肉羹糟鹅掌过节,晃荡到这?”
东贞叹气,“姑奶奶不沾荤腥,累得咱们也只能眼巴巴瞅着别人碗里,不忙的。明天有布政司和吏胥来给大人送历书,少不得有场宴,可巧今儿园子里绿萼开花了,姑奶奶要去剪下几支放瓶里供到宴上赏,郑婆和顺荣家的自然跟着去了。”
“顺荣家的?”卿妆一时没明白,“总跟着郑婆那个?”
“对,”东贞的表情嫌弃到家,“那婆子不晓得名姓,嫁个短命鬼叫顺荣,前几年在都城卫府时喝醉酒,一跟头栽冰窖里死了,白白糟蹋一窖的冰。大人欲将她也撵出去,是姑奶奶记挂小时候被她奶了几回,就留在了身边,不吭声力气倒大,给郑婆当狗腿是块好料。”
卿妆笑,没应声。
赶巧苌儿回来,竹梯子有她三四个长,放在地上被她一拱一拱推进门。等竖起来的时候,东贞看了腿都发软,别说爬上去,卿妆叫她攥紧了自己拎裙子往上蹬。
绦子挂的地方不刁钻就是高,卿妆歇了两回才爬上能勉强够着的树枝,结果探手梯子就晃,东贞在下头惊叫连连。等到坐树窝里歇气,耳朵都能被她震得跑马蜂。
卿妆举着绦子对光一面瞅一面琢磨,若是崔媞自己佩,自然有郑婆动手,何况还是个同心方胜的花样,九成是做给卫应的。
昨儿崔媞得了他的兔子,今儿还个绦子,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长此以往铜筋铁骨也得化成了绕指柔。看来得在崔媞面前挣个青眼,到时候她跟卫应讨情,自己兴许就能出府了。
卿妆瞬间觉着前程似锦,结果一抬头,卫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