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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今天我讲的题目是疯癫的圣僧,想以毗瓦巴、密勒日巴和根敦群培等几位著名疯僧的传奇经历,来解释印藏佛教的大成道者传统。随着课程的不断深入,我们已经慢慢进入藏传佛教的核心。我们一直在说藏传佛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宗教传统,我认为最能够代表藏传佛教的是后弘期的新译密咒传统(gSang sngags gsar ma)。今天我们习惯称藏传佛教为藏传密教,那么“密教”到底“密”在哪里?为什么说它是密教?新译密续派是相对于旧译密续派,即“宁玛派”(rNying ma pa)而言的,我们此前讲的《西藏生死书》也属于密教,它属于旧译密咒(gSang sngags rnying ma)。现在更代表藏传佛教传统的是新译密咒派,其中有萨迦派(Sa skya pa)、噶举派(bKa’ brgyud pa)、格鲁派(dGe lugs pa)等教派,而新译密咒派是它们的合称。直至今日,藏传密教仍然非常吸人眼球。
我上第一堂课时曾说佛教是世界宗教,而藏传佛教现在差不多是宇宙宗教,而藏传佛教之所以如此受人欢迎,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它是密教。如果说世界上现在还有密教的话,那就只有藏传密教了。汉传佛教本来就没有形成像藏传佛教一样的密教传统,而且它的很多修习早就失传,现在唯一还活着的密教传统就是藏传佛教。当然,密教一方面非常的吸引人,但另一方面也引起了很多的非议。当下批判藏传佛教的针对的主要就是密教。昨天有一个朋友在网上传给我一个微信读书的帖子,见其中有人把我的《想象西藏》那本书做了一个微信读书,我在下边看到有很多讨论,其中有人说这位沈教授为藏传密教洗白也真是不遗余力了。因为在这本书里我讨论了下一次我将要给大家讲的藏传佛教的一种特殊修法——“演揲儿法”,它一直就被认为是西藏僧人在元朝宫廷里面所传的男女双修法。我写过多篇文章对“演揲儿法”的历史真相和它的宗教意义做过研究和讨论。按照我自己对藏传佛教的理解,更按照藏传佛教本身对这些密教修法所作的一些解释,我确实给它的历史真相和宗教合理性做过一些学术性的说明。包括后来我还写过几篇专门的文章,在《上海书评》——也就是今天的“澎湃网”上——讨论过什么是欢喜佛,什么是双修法,还专门写过一篇文章,介绍西方学者的最新研究,想理性地说明一直被人诟病的、印藏密教里边用五肉、五甘露做供养等修法,到底它的宗教意义在什么地方?
《想象西藏》书影
我写这样的文章目的就是为了回到密乘佛教语境当中来解释藏传佛教,做一些密教解释学的研究工作,解释到底为什么藏传佛教会有这样或那样常人无法理解的修行?为什么藏传佛教中会有一些看起来好像跟一般的佛教,甚至好像跟社会通常的道德伦理相违背的修法。我写这些文章是我的学术研究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并不是刻意为了要替藏传佛教洗白,而是为了能够让大家更好地理解藏传佛教。遗憾的是,我的工作做得还不够好,有很多人至今还是很不理解藏传佛教。今天讨论藏传佛教显然还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我曾经对眼下全球性的西藏热提出过批判,批评别人不应该把藏传佛教过分的神话化,对此有些年轻的藏族同胞不高兴,说人家说我们藏传佛教神通广大、充满神秘感不挺好的吗?为什么你非要说它不是这样的呢?殊不知眼下很多人很无礼地批判藏传佛教可也是因为藏传佛教的神秘,有人无端地指责说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根本不是正法,不是从印度传来的。我告诉他们说,眼下很少有学者在努力地给藏传佛教正名,而我则坚信藏传佛教中的那些密教修法原本都传自印度,没有一个修法没有确定的印度来源。当然,佛教到了西藏之后有了自己新的发展,经历了本土化的过程,但绝不是像如今有些人对藏传佛教所作的批判那样,说藏传密教是西藏人自己杜撰出来的妖魔法。在国内,真正研究藏传佛教,特别是能从密教诠释学的角度出发为藏传密教正名的学者很少。有些人是不懂密教,有些人则可能觉得不必要去蹚这浑水,故不愿意站出来说几句公道话。而有一批人却是专门丑化、污名化藏传佛教的。藏传佛教有它大量的拥趸者,但是也有一批它的反对者,他们甚至不惜编造谎言来把它妖魔化。归根结底,导致这种分歧产生的主要原因是人们对藏传密教缺乏理性的认知。如果说藏传佛教跟汉传佛教一样,其教法不涉及很多密教化的修法,就像我们前两次讲的瑜伽行中观学派的教法、寂护的教法或者莲花戒的教法,甚至和尚摩诃衍的教法等等,那么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接受藏传佛教是没问题的。藏传佛教之所以引起争议,多半是因为密教。但同时必须要强调的是,藏传佛教之所以能够成为藏传佛教,作为当今世界上一个独一无二的精神传统,也就是因为密教。
《何谓密教》书影
我今天选密教研究中的一个主题“疯僧”来和大家来交流,从这个角度来讲到底什么是藏传佛教。我希望大家都听过毗瓦巴(Virūpa,古译作“密哩[二合]斡巴”)、尊者密勒日巴(rJe btsun mi la ras pa,1028/40–1111/23)这两个名字。我和这两位印藏佛教传统中的大成道者都很有缘分。大家知道我一直在研究《大乘要道密集》这部文献,其中重要的内容就是萨迦派传的“道果法”(Mārgaphala, Lam ’bras),其教法源头就是上面这位印度大成道者毗瓦巴。而说起尊者密勒日巴,在此我想先要为他的一部传记做个广告,大家可一定要去读一读。这部传记是上个世纪翻译成汉文的,题目叫做“密勒日巴尊者传”,这是一部难得的好书。《密勒日巴尊者传》与我有很深的缘分,1984年秋天,我开始随王尧老师(1928-2015)初学藏语文,速成学会藏文拼写法后,我们读的第一个藏文文本就是这部传记。当年王尧老师绘声绘色、声情并茂地给我们读解这个文本时的形象,至今依然历历在目,王老师读藏文时那份发自内心的欢喜和自在,我至今未曾证得,想来十分惭愧。整整二十年前(2001年10月至2002年8月),我在德国洪堡大学中亚语文系代理藏学教席,为了给学生上课讲好藏传佛教,我重新读了一遍《密勒日巴尊者传》,又深受感动。当时我跟学生们讲,如果你现在还不是佛教信仰者,读了密勒日巴传,你很可能就成为一名佛教徒了。如果你对藏传佛教还有很多的误解或偏见,也请你仔细地读一读这部密勒日巴传,也许你的这些偏见就会自动消除了。《密勒日巴尊者传》的汉文和英文译者都是张澄基先生(1920-1988),他是一位藏传佛教的修行人,但也是一位优秀的学者,他后来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任教。他的汉语和英语的水准都极好,对藏文本的理解水准极高。我建议大家有时间去读一读他翻译的《密勒日巴尊者传》,大家一定会有所收益的。现在网上经常冒出各种各样的心灵鸡汤,但是《密勒日巴尊者传》里面的内容那可不是鸡汤,而是智慧的金句,所以大家必须去看一看。
《密勒日巴大师全集》书影
二
今天我想给大家分享的主要就是这两位疯僧的故事,可是为了让大家更好地理解印藏佛教中的疯僧传统,我首先要从印度佛教中的大成道者们的故事讲起,最后还会讲到大家可能熟悉的其他西藏疯僧,比如根敦群培的故事,将印、藏传统中的疯僧或者大成道者的传统串连起来解释。需要首先说明的是,这里所说的“疯僧”,所谓的“疯”,不是病理上的“疯”,而是有历史来源、有教法传承的“疯”,藏文里称为Chos smyon pa,意思是“法疯子”。疯僧在佛教的语境下常常也是大成道者,这是藏传佛教的上师或喇嘛和汉地高僧不一样的地方。藏传佛教喇嘛除了学问好,有很深的学养,还要在修行上有成就。大家可能都听说过一世班禅喇嘛吧,他的名字叫克珠格勒贝桑(mKhas grub dge legs dpal bzang,1385–1438),简称克珠杰(mKhas grub rje),是宗喀巴大师的第二大弟子。他为什么叫克珠杰呢?我们不妨把他这个名号拆解开来,mkhas就是“学者、智者”的意思,说明他是有学问的人。作为学者你要具有什么才能呢?《楞严经》说学佛之人先要依“闻思修”进行学修,才能入三摩地,“闻”就是听闻佛法,即学习佛教经典、听上师讲经说法等,“思”就是对听到的佛法进行思考和辩论,由此而理解其教理,得到“思慧”,然后依靠思慧进行修行,证得“修慧”。而在藏传佛教的语境中,要能成为一名学者,必须具备讲述、辩论和写作三种能事,具体说来要同时具备娴练理路的智力、以经义为教诫的行持,和擅长辞令的口才。mKhas grub中的grub的意思就是“成就”,在西藏,一位喇嘛不仅应当是一个学者,还要在修行上证得成就,有学有证才能成为一位卓越的上师。这里所说的成就,是佛教意义上的成就,在梵文中常被称为“悉地”(siddhi)。Rje的意思就是法王(chos rje),而mKhas grub rje合起来的意思就是一个有学问、有成就的法王。克珠杰的名字叫做“格勒贝桑”,“格勒”(dge legs)的意思就是“妙善、功德”,“贝桑”(dpal bzang )的意思是“贤德”,西藏很多上师的名字叫“贝桑”或“贝桑波”(dpal bzang po),对应梵文śribhadra,常用于活佛和高僧名字之后以表敬意。克珠杰格勒贝桑的名字有另外一种译法“贤成善”,所谓善者,不仅是品性善良,还要救度众生,做很多功德事业,藏文叫’phrin las,具有mkhas grub bzang三种品质才能称为大喇嘛。克珠杰是在寺院系统里的上师、法王的典型代表,格鲁派讲究道次第(lam rim),所以学问(mkhas)排在修行(grub)之前。
一世班禅克珠杰
在佛教修行人群里,高僧大德通常给人一种法相庄严、远离尘世、精进不懈、苦行求证的形象。然而在汉藏佛教传统中,我们也会看到一些超越这种高僧大德范式的疯僧、癫僧和狂僧形象。汉传佛教里有四大疯僧,这四个行为乖张、放荡不羁的和尚,分别是寒山、普化、风波和道济。四大疯僧中的寒山又是一位疯疯癫癫的诗僧,他的白话诗虽然在他所处的诗歌鼎盛的唐朝难登大雅之堂,但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起,不仅传入了日本,备受日本学者的推崇,更远涉重洋,传入了美国,被译成英语、法语等,风靡欧美。寒山也成为美国“垮掉的一代”(The Beat Generation)的偶像。四大疯僧中在中国民间最著名的就是道济,说道济可能大家不太了解,他就是经常在民间流行文学和影视作品里面出现的济癫和尚、济公活佛。大家或许都看过《济公》的连续剧,演员游本昌的表演出神入化、深入人心。我认识一名以色列汉学家,特拉维夫大学的教授夏维明(Meir Shahar),他在哈佛求学时写的博士论文就是《济癫:中国宗教和民间文学》(Crazy Ji: Chinese Religion and Popular Literature),使济公在西方学界也非常有名。民间文学和影视作品中的济公,是一个疯疯癫癫的游方僧,他不守清规戒律,腰间挂着个酒葫芦,喝酒吃肉,无所顾忌,口称“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他行为貌似怪诞乖张,疯言诳语,却诙谐幽默,常于不经意间,一语道破世间真谛,令人醍醐灌顶、明心见性。他时时示现神通,常于千钧一发之际,为人排忧解难、匡扶正义,或对世人当头棒喝,使之悬崖勒马、幡然悔悟。他以这类密行教化,令凡俗之人也认识到佛法的不可思议,生起正念和信心。“天南地北到处游,世态炎凉全看破,哪有不平哪有我,南无阿弥陀佛!”相对较为严肃弘法风格,济公这种“接地气”的传法方式,对文化不深的平民百姓很有吸引力,使得普通大众更容易亲近佛教。世人称他为活佛,说他是降龙罗汉的化身。他之所以如此疯癫、不忌酒肉,乃是因为他早已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修成了正果,是不世出的“圣僧”(或曰“疯僧”和“疯圣”),他是菩萨化身,是活佛。他们是因放心不下我们这些还在六道中轮回、沉沦、孤苦无依、受苦受难的芸芸众生,才重返尘世、应化人间的。济癫正如藏传佛教里的大成道者,他们的人生不过是一场游戏,是引导有情众生走上成熟解脱之路的宏化。只要能利益有情,能将他们普度众生的愿力发挥到极致,他们可以随机应变、为所欲为,酒、肉又哪能成为他们的羁绊呢?
电视剧《济公》剧照
在藏传佛教中,我们当然可以见到更多、更疯癫的圣僧,他们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成道者,如我们前面提到的密勒日巴。大成道者的传统是从印度来的,在八世纪末到十三世纪,在印度兴起了大成道者崇拜(Siddha cult),其中的典型代表有著名的八十四或者八十五,有时也说八成道者。十二世纪的印度学者Abhayadatta Śri在《八十四大成道者传》(Caturaśītisiddhapravṛtti,Grub thob brgyad bcu tsa bzhi’i lo rgyus)中记录了他们的传奇故事。近年来,我们对黑水城出土的汉译藏传佛教文献和西夏和元代汉译藏传佛教文献集成《大乘要道密集》做了用心的研究,发现从西夏到元、明,藏传密教的各种修习传统都曾传入了西域和中原。与此相应,大成道者传统也很早就传到了汉地,在《大乘要道密集》中,就收录了一篇赞颂八十五大成道者的文本,题为“成就八十五师祷祝”(Grub thob brgyad bcu rtsa bzhi’i gsol ’debs),译自《西藏文大藏经》,作者是金刚座师(rDo rje gdan pa),原先是八十四位成道者,德格版中加入了萨辣素(Sarasu),汉译本作巴辣素(Parasu),成为八十五师。《成就八十五师祷祝》对每个大成道者的事迹做了简要的介绍,对他们赞颂顶礼。大成道者也是藏传佛教艺术中经常表现的主题,例如日喀则白居寺(dPal ’khor chos sde)供养萨迦派道果殿里即绘有一套八十四大成道者的画像。
金刚总持和八十四大成道者
话说到此,我们有必要先对“成道者”这个概念做些解释。“成道者”又称为“悉达”(siddha),指通过修行密宗而体证“圆满成就”的瑜伽士。“悉达”一词在印度宗教和文化中被广泛使用,最早用于耆那教(Jainism)之中。在耆那教中,阿罗汉(arhat)在涅槃之后,放弃肉身,摆脱所有业(karma)的束缚,出离生死轮回(saṃsāra),获得解脱(mokṣa)之后即被称为“悉达”(意为“解脱了的灵魂”)。他们居住在宇宙之巅的“悉达之域”(siddhaśilā),其身无形,不为常人所见。耆那教的悉达是出世间的,然而在印藏佛教传统中,悉达则变成了世间的成就者。
《大乘要道密集》之《成就八十五师祷祝》
印度大成道者崇拜的兴起,是建立在大乘佛教运动和密教思想发展的基础之上的。大乘佛教的发展突破了种姓制度,使得低种姓和处于社会底层和边缘的人士,甚至罪犯,只要他们放下屠刀,发菩提心,作为善男子、善女子,就可以都走上成佛的道路。八世纪中叶,受到湿婆教荼吉尼怛特罗(ḍākinī tantra)的影响,印度出现了瑜伽母怛特罗(yoginī tantra),如《上乐轮怛特罗》(Cakrasamvara Tantra)。瑜伽母怛特罗将重点放在了女性神身上,鼓吹在正统佛教中通常被禁止的教法,如提倡性结合和仪式化杀戮的“交合和度脱”(sbyor sgrol)仪轨。这些教义和修行与当时盛行于南亚地区的宗教运动“悉达运动”(Siddha Movement)密不可分,起源于“尸陀林崇拜”或称“寒林崇拜”(Śītavana/ Śmaśāna Cult)。它指的是一群摒弃了世间道德的男男女女,男的被称为瑜伽士(yogin),女的被称为瑜伽女(yoginī),选择了一种堕罪的生活方式,活跃于尸陀林这样的社会边缘地带。在印度传统中,尸陀林是放置尸体的墓地,是最令人恐惧和憎恶的地方。无上瑜伽部的《喜金刚》和《上乐轮》相关的教法文献中都有对尸陀林的介绍和描述,如《吉祥尸陀林庄严本续王》(dPal dur khrod rgyan gyi rgyud kyi rgyal po, Śrī-śmaśāna-alaṅkāra-tantrarāja,Toh. 402)列举了在八个不同方位的八座尸陀林,分别是八种忿怒神的修行场所。我们在密教文献和唐卡艺术作品中看到尸陀林中令人恐惧的场景:地面上散落着各种各样的人类尸体和残肢、头颅、骨架,豺狼和鬣狗潜伏在暗夜的阴影之中,一边撕咬尸体,一边发出凄厉的嚎叫,乌鸦和秃鹰在天空中躁动地盘旋,时而俯冲至地面,觊觎着与豺狼和鬣狗分一杯羹;不远处焚烧尸体的火堆噼啪作响,火花向上飞溅,带着滚滚烟尘而去,空气中散布着令人不安的气味;在这种阴森恐怖的环境中,白骨森森的尸陀林怙主(śmaśāna-adhipati)夫妇相拥而立,手舞足蹈。凡此种种使得尸陀林成为瑜伽士修行“不净观”(aśubhapratyavekṣā)的理想之地。所谓“不净观”指的是瑜伽士以不净的身体作为观想对象,借由观察人体成为尸体并逐渐的过程,产生对于身体的厌恶感(厌恶作意),以对治对于色身的贪欲。不仅如此,瑜伽士还可以在尸陀林中获得生活所需,如从尸体上得到衣物,用头盖骨做碗,以股骨为笛,把人骨做成项链等装饰品挂在身上,甚至以人体组织作为食物等等。
喜金刚坛城,外围环绕着八大尸陀林。
在尸陀林中修行的瑜伽士
在湿婆教中,骷髅派(Kāpālika)是奉行“尸陀林崇拜”的典型代表,而于密乘佛教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就是八十四大成道者群体。八十四大成道者是印度密宗修习者“悉达”的代表人物,介于真实和传说之间,他们是千千万万密教修习者的缩影。他们代表社会的各个层面,如国王和大臣、祭司和瑜伽士、诗人和音乐家、工匠和农民等,也包括社会底层和边缘的人物,如小偷和赌徒、家庭主妇和,以其家庭背景的多样性和社会角色的差异性引人注目。大家知道,古代印度有四种姓制度,阶层的区分十分严格,其特点是通过阶层内婚制、继承方式传承某一特定阶层的生活方式,比如婆罗门就是祭司,比其他的种姓地位要高,许多低种姓的人则都被排除在印度教信徒之外。显然,我们不能按今天政治正确的标准去理解佛教。我经常被人问说女性到底能不能成佛,在藏传佛教修行中女性扮演的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我只能回答说我们不能拿今天女权主义的标准来理解和评判古代佛教的教义和修法。大乘佛教的发展突破了种姓制度,承认众生皆有佛性,低种姓、处于社会底层的边缘人,甚至是犯过罪的罪犯,只要放下屠刀,发起菩提心,就都可以成佛,这是一种很大的改革和进步。而成道者则完全脱离于一个制度化的佛教机构,游离于寺院之外。这与当时印度处在阶段,以及因受到穆斯林军队的攻击,许多寺院被毁坏有很大的关联。让僧人都住在寺院里修学,这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藏传佛教史说佛教进入黑暗期是因为朗达玛(Glang darma,838–841在位)灭佛,通过对敦煌藏文文献的仔细研究,我们发现朗达玛本人是支持佛教的,他没有灭佛,但为什么佛教会在他统治期间急速衰败呢?这是因为他的前任和兄弟赤祖德赞(Khri gtsug sde brtsan, 815–836年在位)太崇信佛教了。赤祖德赞为了表达对僧侣的尊重,将自己的头发编成两只发辫,在发辫顶端系上丝绸,然后将丝绸铺展在两个垫子上,并让两位高僧坐在上面,称之为“二首部”(dBu sde gnyis)。由此,他获得了“日巴坚”(Ral pa can,意为有带辫子的人)的绰号。赤祖德赞对吐蕃僧团和寺院有太多的优惠了,比如他曾经下令吐蕃每一个僧人皆以七户平民作为自己的属民,这就是“七户养僧制”。这一举措导致劳动力和财富大量涌入寺院,使得当时吐蕃的经济很难维持下去了,于是就走向了反面,导致佛教衰败了。反观八至十二世纪北部印度地区的情况,长期处于状态,缺乏强有力的中央集权对佛教的支持,加上穆斯林军队入侵,大量的寺院被毁坏,仅有东北部还有大寺院存在,比如那烂陀(Nālandā)和索玛普利(Somapura Mahāvihāra)。因此,成道者大部分是游离于寺院体系之外,活跃在社会边缘地带的。
索玛普利大寺遗址
飞行中的大成道者甘札巴(Ghantapa)
大成道者与传统的佛教僧侣不同,他们乐于展示神通,不惧酒肉女色,甚至杀生,因为在他们的理念中,一切孽缘烦恼皆可转为道用,对大成道者的崇拜是以密宗修行和义理为基础的。大成道者身上所表现出来的种种神通和成就,他们的特立独行,被人称为“佯狂”“狂慧”,英文中叫 “holy madness”。对于大成道者来说,种种神通和成就不仅是他们修行密宗成就法获得圆满的征兆,也是实现“大手印成就”(Mahāmudrā-siddhī)这一种终极目标的手段。他们所取得的成就称为 “悉地”(siddhi),主要包含两个方面:神通(世俗谛)和觉悟(胜义谛)。大成就者可以被理解为“圣人”“法师”“幻士”“善知识”;但这些词都无法传神地写照成道者独特的密宗生活方式。对印度人来说,提到“悉达”,他们最先想到的是不可思议的神通,如穿墙而过、在空中飞行、包治百病、把水变成酒、于河流中漂浮、擅长读心术、有阴阳眼等等。拥有了以上各种神通的瑜伽士,才配得上“悉达”的称号。他们通常有异于常人的装扮和生活方式,例如腰间挂着骷髅,用灰烬涂抹全身,在墓地居住,与豺狼为伴,饮血食尸,以极具魅惑的歌声引人落泪,留着长长的发髻并以金刚杵作为发簪,用头盖骨做成的噶巴拉碗吃饭,与鸟谈,勾引良家妇女与之媾合,与麻风病人同床共枕等等。凡是种种,其实都是世俗意义上的神通、成就。不同的传承对于修行者所具的神通有不同的说法,例如有上座部佛教“修行百科全书”之称的、由五世纪印度僧人觉音(Buddhaghosa)所著的巴利语《清净道论》(Visuddhimagga),即有说修行者示现的种种神通和成就,诸如在空中飞行、穿过障碍物、潜入地下、在水上行走,或者将一种元素(如土)变为另一种元素(如空气)等。
那么,以今天的眼光我们又应该怎样理解这些大成就者的神通和成就呢?在藏文佛教文献中,有一种非常常见的文本类型叫做“rnam thar”,源自梵文vimokṣa,字面意思是“解脱”。在佛教语境中,解脱指的是出离六道轮回(saṃsāra)、进入涅槃(nirvāṇa)境界。“rnam thar”是一种讲述高僧大德或者密教成就者,从出生到学法、修行,一直到圆寂、解脱的过程,通常就是高僧大德或者成就者的“传记”,但它显然不同于我们今天所说的名人传记。首先,“rnam thar”的受众是藏传佛教的修行者,而并非一般的读者群体;其次,在内容上它主要强调传主在其生活中与佛教相关的事迹,包括他或她的学习、冥想修行以及最终的解脱,里面充斥着大量的预言、神话、梦境、幻象、神通等元素;再次,写作的目的是作为修行者的成佛典范,并在传授具体的密宗修行方法时作为对密宗经文的补充,指导和激励修行者在成佛和解脱的道路上继续精进。所以说“rnam thar”的中心是围绕着“证悟、成佛”这一主题展开的佛教叙事,是为佛弟子所写,留给我们今天这些藏学家、佛学家来做历史或者宗教的研究,实属是无心插柳。因此,理解“rnam thar”需要我们回到佛教的语境中,从佛教的角度来分析其中的叙事,来理解修行者和佛弟子们眼中的“真实”。大成道者示现各种神通是世俗意义上的“悉地”,是一种方便,示现空行土遁、水火不侵,是为了使信众升起对佛法不可思议的信仰;擅读心术、具阴阳眼、通晓鸟语等等,则标志着他拥有更加敏锐的六识,具神通超感,更能捕捉和体察他人的痛苦;施行种种违反常规、有悖人伦的行为,是为了向化机展示“更高”意义上的真实,以非常手段破除妄念分别,使自身和他人得以解脱。
《金刚经》中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这里面说的“所有相”,其所谓“相”,是指表象和名相,它们皆是主观意识的产物,并不反映真实性,所以说它们都是“虚妄”,正所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如果你体认到所有之“相”都不是“本来面目”,那你就把握了真理。故曰:“是实相者,则是非相。”达到这种认识程度并加以运用,就是“如来”,所以又说:“离一切相,则名诸佛。”从佛教的角度看来,我们所在的情、器世间的种种真实,其本质不过是一个梦、一个幻觉、一种假象,所有的事物最终都被体验为光明和空性。不管是藏传还是汉传,佛教的行者都要进行观想训练,虽然法门多种,但目的都是为了观空。当行者进入止观状态时,能在观想中见到种种境相,例如修火观,见到处都是火;修水观,见到处都是水,随其观想而境像显现。通过这样的训练,修行人了悟外境无实,皆随心所现,从而认识到“万法皆心造”。对于大成道者来说,他们已证得了身心一如、空有不二的境界,了知真实和梦幻实无分别,本质惟空,故其所见种种不可思议之景象、显现种种神通成就,亦不过心之显现,所以,从佛教语境来讲,它们也具有某种真实性。
我们都知道庄周梦蝶的故事,这个故事源出自《庄子·齐物论》,说的是庄子有一天做梦,在梦里变成了一只蝴蝶。醒来之后,他发现自己还是庄子,于是内心生疑,陷入迷茫之中,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变成庄子的蝴蝶呢,还是梦中变成蝴蝶的庄子。在此庄子提出了一个形而上的哲学问题——人们应该如何认识真实?如果梦足够真实,人就很难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庄子又说“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用现代的话说就是人只有到了大彻大悟地觉醒了的时候,才知道人生原来是一场大梦!到了佛教密宗修行当中,梦就变成了一种修行的方便,人不仅要做梦,而且要在做梦中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并且学会控制梦境。在藏传佛教最著名的瑜伽修习——《那若六法》(Na ro chos drug)当中就有梦瑜伽(rmi lam rnal ’byor, svapnadarśana)的修行方式。梦瑜伽通常分五个阶段,在第一阶段,做梦者要“无睡令睡”,初结身印,枕右稳卧,再专注于种子字或者明点,让自己睡着。然后进入第二阶段“先求胜梦”,将睡未睡之际,愿做好梦,梦见种种诸佛刹土,腾空自在,身上出火,身下出水等等,种种神通都会在梦中出现。在第三阶段,做梦者要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不能有执实心,所以能识梦,不会对梦中内容有所恐惧,认识到梦中没有任何东西会给自己造成伤害,所以刀山敢上,火海敢跳,无所畏惧。梦幻瑜伽的第四阶段是“令梦增长”,让梦中出现的人、犬等增长,遍满三千大千世界,知道他们都只是梦中的幻化,不是真实,不管是梦中的物体,还是世间的物体,它们都是空的,没有实性。这是将梦境视为幻觉(māyā)的阶段,并认识到这种幻觉中的体验和外部世界的日常经验是一样的。接下来,梦瑜伽的第五个阶段是“调习于梦”,做梦者应该意识到,此梦境相,虽然转变无量,但都如幻梦、水月、镜花、虹霓、影像等等,都是不真实的,做梦者可以把梦中所见人、狡,转变为无我母等空行母,或者自己平日所修的本尊护法,并一一复作无量想,这样出定之后,就一定能够明白世间一切有为法,皆是空性,如梦如幻。总之,修梦瑜伽者可以控制梦境,改变梦中客体的大小形状,改变客体的重量,把许多客体变成一个物体。在获得对客体及其转变的控制之后,可以改变身体的形状或使梦中的身体完全消失,于是明白在梦中的身体和其他客体一样没有实体。最后,修习梦瑜伽的行者可在清醒的梦境中观想出种子字或本尊的形象,后者的显现是行者通往乐空和光明的象征性门径。修行者将注意力集中在种子字或本尊身上,使自己的心识外逸,融入种子字或进入本尊的心识,从而安住于光明和清净之中,体证乐空无二,成就法身光明。
大成道者那若巴
我们说密宗或者密教源自“怛特罗”(Tantra),而“怛特罗”直接和秘密修行(esoteric practice)联系在一起是欧洲殖民时期的创造。“Tantra”的词根是√tan,本义是 “延长”“扩展”或 “编织”,意为“将修行传统和教义作为线头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文本、技术或实践,引申为原则、体系、教条、理论等意思。它最终指向的是一个基本的、不变的和连续的元素,那就是空性或者真如,是法的真实自性,日常生活和普通意识中固有的终极的、不确定的、存在的现实。密宗强调解脱即在世间,是一种修行的方式。从广义上讲,密宗包括小乘和大乘佛教的修行:小乘,如寂止(śamatha)、内观(vipaśyanā)、守戒等等,大乘的修行,即菩萨道的修行,如对空性(śūnyatā)的冥想、实践四无量心(一慈[maitri],二悲[karuṇā],三喜[muditā],四舍[upekṣā])、发菩提心(bodhicitta)等等。此外,还有大量密宗修行,主要包括观想本尊、念诵咒语、瑜伽和调息(prāṇa)、复杂的炼金术仪式、禅定和朝圣等。在大众的认知中,密宗主要包含仪轨、性和神通法术等,这是不正确的。密宗的经典分为四部:事部(Kriyā)、行部(Caryā)、瑜伽部(Yoga)和无上瑜珈部(Anuttarayoga)。事部和行部是低次第的密宗修行,主要是仪式性的,主要涉及实现暂时的目标和神通。较高层次的密宗部,如瑜珈部,确实涉及仪式性的冥想,但在大手印成就的无上瑜珈部,则抗拒仪式。禅宗中也说“不立文字、直指人心”,其传授的方式师徒心心相印、理解契合,不管你是什么来历,甚至你完全可以不认识字的,你可以把经书都烧掉,把佛像都扔掉,不需要拘泥于修习方法,却可因某个机缘在刹那间顿悟、醍醐灌顶,所谓“前念迷即凡夫,后念悟即佛”,所以参禅的目的是为了明心见性、立地成佛。密教甚至还说“每日煞一婆罗门,及造五种无间罪,乃至常造十恶人,修此定者必解脱”。
很多大成道者就是如此,其修行和冥想的方法也是非仪式性的,其追求的是见性成佛。他们观修方法和对象是无所拘泥、多种多样的,国王可以在华丽的宫殿里修行,农夫可以在田地里观想,鳏夫可以到墓地里打坐,而且他们观想的对象也并非佛菩萨,而是一些纯粹的感官上的愉悦,例如鲜花、鸟鸣、音乐,其成佛的道路上还不排除性。作为密教行者,他不应该执着于善和美,拒绝恶和丑,耽于享乐而不愿受苦,因为善和恶、美和丑、快乐和痛苦都是一样的,皆为妄念,在修行和转化的过程中,不管是“正能量”也好,“负能量”也好,一切都具有同等价值,都是实现证悟、成就佛果的原材料。
《大乘要道密集》里有一篇文本题为“苦乐为道要门”,此前我就发现了与它相应的藏文本是sKyid sdug lam khyer gyi man ngag,但未曾细读。今年我有幸结识了内蒙古赤峰市喀喇沁旗萨迦派寺院康宁寺的住持堪布多杰上师,我对汉藏佛学的倡导和研究得到了他热情的鼓励和有力支持。七八月,我两次带学生们到康宁寺和寺内一位十分博学的经师贡嘎丹增先生一起读解藏汉文道果法文献,收获非常大。这次我们把汉藏两种文本的《苦乐为道要门》放在一起阅读,贡嘎师父给我们做了细致的讲解,他特别提醒我们若要深刻的理解《苦乐为道要门》,必须参考萨迦派上师仁达瓦迅努洛追(Red mda’ ba gZhon nu blo gros,1349–1412)为它写的一篇短篇注释。《苦乐为道要门》由喀什米尔班智达释迦吉祥贤(Śākyaśrībhadra,1127–1225)传授给卓普译师强巴贝(Khro phu Lo tsā ba Byams pa dpal,1172–1236),后者把它传入了藏地。从核心内容上来看,《苦乐为道要门》教授的是藏传佛教传统的“修心”(Blo sbyong)类法门,属于大乘佛教中的显乘修法,可以追溯到阿底峡(Atiśa,982–1054)和他的上师金洲大师法称(Suvarṇadvīpa Dharmakīrtiśrī,gSer gling pa Chos kyi grags pa)等人。题目中的“苦乐”就是指痛苦和快乐,“为道”是翻译藏文的“lam khyer”,意为“转为道用”,合在一起的意思是“将痛苦和快乐都转化为成佛的道路”。
仁达瓦迅努洛追
我发现了解《苦乐为道要门》这个修法,对我们理解密宗的观修有非常典型的意义。《苦乐为道要门》说从胜义谛上来观修以乐为道时,行者应该观想这种快乐是因心而起,还是因身而起?这里的“心”对应的是藏文sems,它有多种含义,此处较为恰当的理解应该是“意识、念头”。仁达瓦在对《苦乐为道要门》的释论中说:“如果没有心识,身体就无知觉,一如墓地中的死尸,显然身体不是人生起欢乐的原因”(sems med na lus ni bem po dur khrod kyi ro dang ’dra bas skyid rgyu dang bde rgyu ci yang med/ sKyid sdug lam khyer gyi man ngag, p. 39. 6¬–40. 1)。那么心呢?我们也在仁达瓦的释论里找到了他的解释,他说:“如果分析心识,过去的心识已经灭了,所以它不存在;未来的心识还没有产生,所以它也是不存在的;(既然过去和未来的心识都不存在,)那么,如果说心识生,那么它从未生过,(既然没有生,)如果说它灭,它也从未灭过。如果说它住于生灭之间,从头顶到足下,你都找不到它安住在哪个地方,其自性乃无色、无形、无所成就。如详细检视之,心识(如同乐的觉受)从自性上来说,没有任何成立,其本质是无生,可谓之“法身”。(如果有了这种对空性的体认,)行者放宽任运,久住于其中(就获得了法身成就)。”(sems ’di la dpyad na/’das pa’i sems ni ’gags nas med/ ma ’ong pa’i sems ni ma skyes pas med/ da ltar gyi sems ’di la brtags na/ dang po skye ba na yang gang nas kyang ma skyes ’gag pa na yang gang du yang mi ’gag/ bar du gnas pa mi ’dug/ kha dog dbyibs la sogs pa’i ngo bo yang ma grub ’dug/ de ltar brtags pa na/ sems kyi gshis cir yang ma grub pa de nyid skye med chos sku bya ba yin pas de’i ngang la lhod glod de mnyam par bzhag go/sKyid sdug lam khyer gyi man ngag, p. 40. 1–3)在证得法身之后,行者体以法身为因,于空性中常住时,观乐生起为本尊,不离本尊之佛慢,而成就报身。在获得报身之后,行者以所受之乐,利益众生,成就化身。三身圆融而成就自性身,即是佛的境界。修以苦为道,同样也是与上述基本相同的修法步骤,核心也是以苦来体认空性,在持续的空性中成就法身,基于此修证三身,证悟成佛。
所以,《苦乐为道要门》于显宗是修心的教法,而仁达瓦对《苦乐为道要门》做出了新的发展,在谈观修报身时,他在空性见的基础上,将观音菩萨(Avalokiteśvara, sPyan ras gzigs)作为主尊,引入了本尊瑜伽(devata-yoga, lha’i rnal ’byor)修法。从修法上来看,他介绍的观修方法主要是观想本尊、生起佛慢、体认自己与本尊无二,是典型的“生起次第”(utpatti-krama, bskyed rim)的瑜伽修法。经过仁达瓦这样的改编,《苦乐为道要门》变成了一种显密圆融的修法。《苦乐为道要门》的根本文本于此仅提供了一个修法的理论框架,在此基础上行者可以对之进行自我的创造性的改编,形成独具特色的修法。同样,我们也可以将观音菩萨换成无量光佛(Amitāyus, ’Od dpag med)作为主尊修本尊瑜伽。《苦乐为道要门》着意于颠覆苦乐等二元对立的戏论,使行者体认苦乐一味、平等视之,转为道用。通过这种类似的观修,行者破除善和恶、美和丑、快乐和痛苦二元对立的认识,将一切的念头和心态转化为自身成佛的手段。到了密宗更高级的阶段,为了破除二元对立的戏论,出现了更加极端的教法和修行。例如,依旧译密续派即宁玛派的“九乘次第”系统来划分的“大瑜伽部”,或者按照新译密续派,即萨玛派(gSang sngags gsar ma)的“四部瑜伽”的方式来划分的“无上瑜珈部”的密教文献里面,均有提倡修行者“食秽”的做法,即行者应食用“五肉”(māṃsa,sha ba)“五甘露”(amṛta,bdud rtsi),或者用它们来供养神明。“五肉”指的是牛肉(一说孔雀肉)、狗肉、象肉、马肉和人肉,“五甘露”指的是大香(大便)、小香(小便)、红菩提(经血)、白菩提()和骨髓(一说人肉)。“五肉”和“五甘露”在印度的传统文化中被归类为“本性受到污染(且因此污染他者)”(svabhāva-duṣṭa)的物质。在正统的婆罗门看来,它们是不洁的、污秽的、令人作呕的,故被视为禁忌。那么,我们应该如何理解一位觉悟佛性的大成道者在骷髅器中享用着污秽的肉类和腥臭的排泄物和体液呢?
首先需要说明的是,我们这里谈论的“五肉”和“五甘露”的“不洁性”和“污秽性”,显然不是从病原学和卫生学的角度出发,而是侧重于其文化性或者说宗教性来讨论的。人们对洁净与污秽界限的理解具有相对性,取决于不同文化系统的解释,例如中国家长从小就教育孩子说不能用手抓饭吃,那样很不卫生,要孩子尽早学会使用筷子,最不济也要能使用勺子。但是到了印度,用手来抓饭吃才叫做洁净。说到这个话题,不禁让人想起了前不久不幸遇刺身亡的日本前首相安倍晋三(1954-2022)的一则旧闻。在世界各国的饮食文化习惯中,容许鞋子堂而皇之地摆上餐桌的大概不多,日本尤其讲究,在日本文化中鞋子是不洁的,外出穿的鞋子不能进入内室。2018年5月,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Benjamin Netanyahu)在总统府设宴款待来访的安倍夫妇,负责烹饪当天料理的是以色列名厨塞格夫(Moshe Segev)。宴会一切都进展顺利,可到了最后的甜点环节却出了问题,只见精致美味的巧克力甜点被装进黑色锃亮的男式“皮鞋”中端上了桌。据当时在场的日本外交人员事后接受采访称,他们对“男鞋”的创意普遍感到了震惊,更替首相感到受到了冒犯。当宴会的报导和照片在以色列和日本的官方网站上发出之后,餐桌上的“男鞋”立刻引起了日本网友的极大不满,以致让以色列外交部骑虎难下,不得不发表声明称他们并未事先过目当日晚宴的餐点,但是他们尊重主厨的创意,同时也对日本首相始终怀有最高的敬意。而备受非议的名厨塞格夫也不得不在Instagram上发照片澄清,说当日用来盛放巧克力的“男鞋”,是艺术设计大师迪克森的雕塑作品,是以铸金打造的艺术品,而并非真正的鞋子。然而,许多日本网友对此依然很不买账。
名厨赛格夫在Instagram分享的晚宴当日与安倍和内塔尼亚胡夫妇合影
赛格夫在Instagram上分享的“男鞋”巧克力甜点
同样的一双鞋子,如果它整齐地摆在玄关里,放在鞋架上,大概是不会引起人们的任何不适的,然而当它被摆上了餐桌,情况就变得不一样了,人们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会产生“不净”“肮脏”的认知,继而对之生出厌恶。为什么会这样呢?英国著名人类学家玛丽·道格拉斯(Mary Douglas)在其专著《洁净与危险:对污染和禁忌概念的分析》(Purity and Danger: An Analysis of Concepts of Pollution and Taboo)一书中,曾利用象征分析手法剖析人类的思维特点,关注象征秩序与社会秩序的对应,对“洁净”与“污秽”提出了全新的解释。她指出“污秽”实际上是个“空间”归属概念,人类在不同领域有不同的分类系统,污秽(肮脏)就是不处于某种分类系统中(out of place)的东西,例如我们上面说到的鞋子问题,当它脱离了其所在的分类系统,打破了已有的秩序,出现在餐桌上之时,因为并不属于食物、餐具分类系统,才会显得如此突兀,令人不适。在《洁净与危险》中,道格拉斯进一步指出:污秽产生于“区分”,污秽是洁净的对立面,没有差别的地方就没有污秽,所以说污秽的产生是为了创造秩序,因为“洁净”“圣洁”要求社会中每个人在日常生活中的衣食住行、言谈举止都要符合他所归属的阶段或阶层;要求不同种类、层次的事物,必须按部就班,不能混淆。污秽是对社会规范和秩序的违背,而污秽即意味着危险,危险就是跨越不该跨越的界限而造成的恐惧。道格拉斯的理论对我们认识密宗的“食秽”行为的社会人类学意义以有益的启示,我们下面还会谈到。
三
从密教研究角度,克里斯蒂·K. 魏德迈(Christian K. Wedemeyer)先生以涵指符号学的路径,对佛教密续乃至印度宗教中出现的那些违背人伦常理的因素,如“五肉”和“五甘露”等,作出了深入的讨论。文章用力之处在于以“五肉”和“五甘露”为例,对密教诠释学(hermeneutics)作方上的探讨。从密教仪轨的角度来看,在大瑜伽或者无上瑜珈部的成就法中,行者在核心仪轨的高潮时刻食用“五肉”和“五甘露”。食用是接受外物进入自己的身体,而“五肉”和“五甘露”等秽物进入身体会导致身体被污染、遭受损害,因此它们是危险的。然而,我们不应该忘了食秽的仪轨语境。行者在成就法的执行过程中进入本尊曼陀罗,生起佛慢,随后享用在传统上被认为是污秽的物质,然后示现自己安然无恙。这一仪轨行为表达的是行者对于传统的净、秽二元范畴的超越,证得了“净秽无二”的觉悟状态。在这一语境下,“五肉”和“五甘露”涵指的是一切令人厌恶和污秽的东西。如今有一些藏传佛教的僧人或密教行者,迫于舆论压力,为了避免大众的误解,服从现代社会的“政治正确”(这是现代社会的知识和传播体系带来的问题,此前这些与密教相关的知识,绝大多数情况仅在密教团体内部共用),提出“五肉”和“五甘露”并非血肉,而指的是不同的植物药材成分等。这一说法放在大瑜伽或者无上瑜珈的仪轨背景下是行不通的,我们不是非要强调“五肉”和“五甘露”一定是真正的人肉、马肉、大便、小便、男精、女血等等,我们没必要纠结于此,这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仪轨的语境下,“五肉”和“五甘露”涵指违背人伦常理的因素、污秽的概念,而这才是关键,唯有如此,行者才能在仪轨的高潮时刻破除洁净和污秽的分别,体征“净秽无二”。从社会人类学的角度来看,密教行者服用“五肉”和“五甘露”的“食秽”行为,是对印度社会核心的净与秽的观念的挑战,是对婆罗门建立的秩序和规范的违背,是以无二本觉为基础建立密宗新秩序和规范的大胆尝试。
除了“食秽”之外,大成道者和“疯狂的瑜伽士”的另外一个容易引发争议的特点是将性也转为道用,成为即身成佛的法门。这就涉及藏传佛教中的“双修”和“性瑜伽”,是我们讨论密教时候常会被问到的、无法回避的问题。在密宗艺术中,各种姿态的双身佛或曰欢喜佛(yab yum)形象极为常见,怛特罗的文本中也多有这方面的仪轨。在显乘佛教中,性是被禁止的,然于密乘佛教中,性被接受为一种有效的修行手段。密教不但突破性禁忌,而且对于酒、肉等佛门饮食禁忌亦毫不避讳,反而把它们作为成就和证悟的捷径。这些看似与佛教主流道德观和价值观背道而驰的行为,即成为密宗招致非议和诟病的主要原因。密宗种种“离经叛道”的修行方式,不仅使藏传佛教备受困扰,也曾让西方对印度文化产生了深深的误解。在印度,湿婆教、耆那教、佛教中都有密宗法门。西方对“Tantrism”(密教)一词最初的定义和解释,根植于十九世纪东方主义(Orientalism)和后殖义时代(Post-colonial)的话语体系之中。当时西方的东方学家们普遍将印度密宗看作是的、放荡和道德堕落的、充满和暴力想象的最极端的方式,是“印度思维”的最基本特征。与之相对的是他们自我标榜的西方的理性的、阳刚的、进取的、通往真理和科学的思维方式。“定义他者”(Defining Otherness)是社会人类学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定义和解释印度密教显然是西方用来观照自身的一面镜子。
金刚萨埵与其明妃金刚界自在母
二十世纪,西方对密教的定义和解释也出现过另外一种极端。密教学者约翰·伍卓夫(John Woodroffe,1865–1936)怀着对密教的理解之同情,不遗余力地捍卫和拯救怛特罗,突出其具有哲学思辨的部分,净化其中被批判为荒谬和邪恶的内容(如性瑜伽),或者通过辩解使之合理化,试图将怛特罗描绘成一种高尚的、充满哲思和理智的传统,是吠陀(Veda)和奥义书(Upaniṣad)等“崇高的教义”的延续。伍卓夫在其著作中对怛特罗进行了大量的去化的道德审查,强调不能简单地从字面去理解文本,而是要从怛特罗语言的象征意义出发,对其文本内容进行高度抽象化、哲学化的解释。为此,他甚至不惜用科学为之背书,论证怛特罗中所说的教义与很多欧洲科学发现不谋而合,而作为一个虔诚的罗马天主教徒,他更试图找出密宗和天主教之间的相似性。时至今日,十九世纪东方学家的“诋毁论”和二十世纪伍卓夫的“净化论”——这样两极分化的观点——依然是大众和学界对于怛特罗的两种最具代表性的“认知”(误解!)。事实上,二者都缺乏对于怛特罗践行的具体语境的理解。因此,要超越上述这两种极端的东方建构,我们需要把怛特罗的传统放入具体的、深度的历史、政治和社会环境中进行研究。在此,我建议大家不妨去读一读我新近出版的一本书,题为“从演揲儿法中拯救历史——元代宫廷藏传密教史研究”(和安海燕合著,中华书局,2022年),这是我们对元代所传的与密教(tantric )相关的“演揲儿”“秘密大喜乐禅定”“十六天魔舞”等藏传佛教密法研究成果的结集。我们力图将这些密教的仪轨和修行置于其本来的语言、历史、文化和宗教语境中来理解,尝试恢复元朝宫廷所传藏传密教仪轨的真实面貌,揭开藏传佛教在元代中国传播的历史真相。
《从演揲儿法中拯救历史——元代宫廷藏传密教史研究》书影
目前围绕“密宗”的讨论陷入了两个极端:一方主张按照字面意思来理解怛特罗中的,另一方则主张将其高尚化、去情感化、作为脱离肉体的意识形态的一种象征符号。两种对“密宗”的建构都脱离了历史和社会语境,而我们则应该将它放置在其起源的印度密宗产生和发展的历史脉络和社会环境中来考察。在印度早期的密教修行中,被简单地看作是产生性液的途径,因为性液是供奉密教神灵的首选祭品,比如灌顶仪轨(abhiṣeka)中就涉及了瑜伽士和明妃之间的性液交换,受灌者接受上师和明妃的性液是其转化的一种手段,使其成为“族姓子”(kula-putra),这对于密宗传承特别重要。在印度早期的密宗修行中,“”原本仅涉及性液的产生、供奉和吸收,而在后来的发展中,大部分密宗教派对“”进行了更加精神化的理解,将之改造成更加精神化的咒语、曼荼罗、仪轨和瑜伽层次上的修行,故“密教”当在观想中完成,而并非与明妃发生实际的关系。于是,体验精神上的“喜乐”占据了主导地位,取代了性器官作为实现目标的手段作用。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突破和饮食的禁忌是密教行者摆脱道德枷锁、突破思想禁锢、实现自我蜕变和觉悟佛性的关键,其指向的终极目标是体认乐空不二、轮回和涅槃如一的成佛境界。瑜伽部和无上瑜珈部怛特罗中包含有很多“非佛教”的因素,故并非从其开始阶段就被印度的寺院体系接受。以《上乐轮怛特罗》为例,受湿婆教(Shaivism)的影响,它包含性结合和仪式化杀戮等堕罪修行。印度僧团曾质疑《上乐轮怛特罗》的正统性,被追随小乘教法的佛教徒抵制。在《印度佛教史》中,多罗那他(Tāranātha,1575–1634)称金刚座寺(Vajrāsana)曾有一尊巨大的无上瑜珈部本尊黑噜葛(Heruka,Khrag ’thung)的银质造像,以及和上乐轮相关的真言经卷。先陀婆僧(Saindhava)、僧诃罗(Siṃhala)和声闻弟子(Śrāvaka)称造像和经卷为魔罗(Māra)所造,故将经卷烧掉,将塑像砸碎作为银钱用。《上乐轮怛特罗》从最初被佛教团体排斥,到后来为佛教群体接受,其主要原因是它在传播过程中作出了相应的改变。一是在文本方面,抹掉了其中违犯道德和堕罪和“异教”成分,或以注疏类文献将之化解抵消;二是在实修方面,采用净化后的仪轨系统,以内在性地观想来代替堕罪修行。
黑噜葛造像
密教强调初业行人不可滥用堕罪修行,或以此为享乐主义和不道德行为辩解,宣称罪恶和与美德和清净具有相同的终极品质。这种危险被初学者对上师的宣誓服从和他在入会时对上师的承诺降到了最低。这些承诺称为“三昧耶”(samaya)。到了九世纪,大瑜伽怛特罗的“三昧耶”系统已经发展完善,但是敦煌文本中保存的大瑜伽“三昧耶”类型却多种多样:四金刚誓、五毒誓、三根本誓,还有对宁玛派极为重要的“二十八誓”体系。这一现象必须放在西藏当时的政教形势下来考察,由于缺少中央集权和寺院系统由上而下的管理,藏传佛教缺乏统一的标准化的戒律,于是当密教行者在修习某种密续时,需要通过上师的灌顶授权来结成针对该密续的“三昧耶”,而这一时期产生的密教文本并无统一的标准化的戒律可依,每个密续都有自身的“三昧耶”。随着密续的不断传播,不同的上师对同一文本中的“三昧耶”做出了不同的解释,并将它作为口头传承的一部分,如PT 337中“三昧耶”被解释为:上师的口头教诫,从一个人传授到另一个人(slobs dpon gyI lung gcIg du brgyud cIng bshad pa yIn),于是逐渐形成了不同的师承有不同版本的“三昧耶”,而其中的一部分被转写下来。相比后来的密教文本,早期密教文本中“毫不修饰”对“化用诛杀和交合等禁忌为方便”的主题的热衷,如PT 42和ITJ 419/12疑似人祭的sgrol的仪轨,此外有关“二十八誓”的“三昧耶”文本(ITJ 718,Or. 8210/ S. 9223,PT 269)不仅要求行者接受五甘露、五肉,还明确要求行者应该执行有关 “交合和度脱” 的五种仪轨。“三昧耶”具有两面性:一面是鼓励和敦促密教行者进行某些行为,称之为sdom pa(saṃvara);另一面是禁止或者限制他们的某些行为,称之为dam tshig(samaya),如不许泄漏教法于外者、礼敬上师等,当然在有些传承中对于sdom pa和dam tshig作相反的理解。在密教语境中,这些戒律文本将“三昧耶”这两个看似相互矛盾的方面统一融合,其目的和用意在于一方面保护和提倡以救度众生为目的的“罪愆”,另一方面也在限制密教行者的行为,告诉他们并非可以为所欲为。就“三昧耶”来说,旧译密续派以《二十八种金刚誓言》体系为主,而新译密续派的金刚誓言则主要是《十四种根本堕》和《八种粗重犯堕》,我们在黑水城文献中也发现了后二者的西夏文译本。随着后弘期寺院的建立,藏传佛教亟需一个统一的、标准化的戒律系统来规范僧团活动。十二世纪时,针对僧团中部分僧人修习密法和接受灌顶的需要,出现一种将“三昧耶”纳入《波罗提木叉》(Prātimokṣa)或曰《别解脱戒》中的思潮,这也预示着新的戒律系统的萌芽。十三世纪上半叶,萨迦班智达在其著作《三律仪分别》(sDom gsum rab dbye)中融合波罗提木叉、菩提萨埵誓(菩萨戒)和三昧耶誓(金刚乘戒)三者为一体,建立起对西藏后弘期佛教影响深远的标准化的戒律系统,宣告密法修行的金刚“三昧耶”最终被规范化,并纳入到了寺院戒律系统之中。
敦煌古藏文写本ITJ 718
印度大成道者传统及其所“代言”的更加高级和秘密的瑜伽部和无上瑜珈部密法,被嵌入藏地的僧侣怛特罗教法系统,对藏传佛教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藏传佛教后弘期各宗派所传的核心密法,基本都是对瑜伽部和无上瑜珈部本续(rtsa rgyud)的教义和修法融会贯通,并对它们作创造性的解释和改变之后,形成的各具特色的禅修体系和文本群(textual cluster),如宁玛派主修的以“阿底瑜伽”(Atiyoga)为基础的“大圆满法”(rDzogs chen)、萨迦派以无上瑜珈部《喜金刚》(Hevajra, Kye rdo rje)(或《上乐》)为基础形成的“道果法”,而最为典型的是噶举派所传的“那若六法”(Na ro chos drug),是无上瑜珈部圆满次第(saṃpanna-krama, rdzogs rim)六种修法的合称,其中“拙火”(caṇḍālī, gtum mo)源自《喜金刚》和《上乐》,“幻身”(māyādeha, sgyu lus)和“光明”(prabhāsvara, ’od gsal)来自《密集》(Guhyasamāja Tantra),“迁识”(saṃkrānti, ’pho ba)则出于《四座》(Śrīcatuḥpīṭha Tantra)。
值得一提的是,藏传佛教中的“著作权”(authorship)概念,区别于现代语境下的“著作权”。在佛教语境中,文本是“集体创作”的结果,它有其神化的作者(divine author)、原始的编辑者(original redactor)、埋藏者(concealer)和掘藏师(revealer)等等。在其形成过程中,每一个角色都参与过我们最终看到的这个文本的“创作”。以萨迦派所传的“道果法”为例,传说其根本文本《道果金刚句偈》(rTsa ba rdo rje’i tshig rkang)或曰《道果语录金刚句》(Lam ’bras gzhung rdo rje’i tshig rkang)是毗瓦巴根据《喜金刚本续》之后分和《三菩怛本续》(Saṃpuṭa Tantra),即所谓《吉祥遍至口合本续》等怛特罗,经喜金刚本尊之明妃金刚无我母(Nairātmyā)的教授而作成。于此金刚无我母是“神化的作者”,而毗瓦巴是 “原始的编辑者”或“人格化的作者”。毗瓦巴初传《道果金刚句偈》时,是以口传的方式传给他的弟子黑行师(Kāṇha, Nag po pa)的。《道果金刚句偈》后经印度班智达迦耶达罗(Gayādhara)传入藏地,后者于1041年在西藏僧人卓弥释迦也失(’Brog mi Śākya ye shes, 993–1077)的邀请下入藏,二人合作从印度古语和方言中翻译了大量的密乘佛典,其中就包括《道果金刚句偈》。“金刚句偈”这一称谓源自藏文rDo rje tshig rkang,梵言Vajrapada,是萨迦初祖贡嘎宁波(Sa chen Kun dga’ snying po, 1092–1158)在他所著道果法注释《道果本颂释——子义》(Lam ’bras gzhung bshad sras don ma)中对《道果教诫和要门》(Lam ’bras bu dang bcas pa’i gdams ngag dang man ngag dang bcas pa, Toh. 2284)的称呼,它从未出现在道果的根本文本中。果然巴(Go rams pa bSod nams seng ge,1429–1489)在道果法释论《甚深要义明灯》(Zab don gnad kyi sgron me)中指出,《道果金刚句偈》先以口耳相传,不著文字,一直到贡嘎宁波的上师尚顿却白(Zhang ston Chos ’bar,1053–1158)的时代,它不见于任何文本传承。我们现在所见到的这个版本,很可能就是贡嘎宁波根据记忆或口头传承在十二世纪时期写下来的。
迦耶达罗和卓弥释迦也失
美国著名印藏佛学家罗纳德·戴维森(Ronald Davidson)曾将《道果金刚句偈》与《丹珠尔》(bsTan ’gyur)中归在毗瓦巴名下的多个文本,如道歌集和红阎摩敌金刚(Rakta-Yamāri)修法等,进行了比较研究,他认为《道果金刚句偈》无论从语言风格、辞汇术语和结构内容上,都与其他文本呈现出一种“不连续性”,故质疑《道果金刚句偈》或不是毗瓦巴的作品,推测它更可能是迦耶达罗或卓弥译师所造。《道果金刚句偈》这样的例子其实有很多,于十一世纪和十二世纪对印度狂热的追捧潮流中,藏传佛教的新译密续派除了翻译权威的密教文献外,也接受了许多由印度“班智达”为满足西藏的需求而伪造的文本。西藏也出现过一些由藏人在尼泊尔和印度地方写作成书,又带回藏地装模作样地“回译”成藏文的文本。这类“非印非藏”的文本,被戴维森称之为“灰色文本”(gray texts)。当然,我们应该将戴维森的这种说法看成是一种学术假设,从藏传佛教文本传承的视角来看,佛法甚深广大、不可思议,任何对《道果金刚句偈》权威性的质疑,对于萨迦派上师们来说,都不过是章句小儒的一孔之见,不足为道。对毗瓦巴在《道果金刚句偈》的语言风格和术语用词等和他的其他作品不一致的问题,萨迦派的祖师们或已给出了明了的解答,如贡嘎宁波指出《道果金刚句偈》是金刚无我母亲作,后传于毗瓦巴,后者所做的不过是忠实地表达了无我母的密义而已。
(本文首发于《中国文化》第五十六期,澎湃新闻经作者授权转发)
关于做梦,相信很多人和我一样,做过无数次的思考,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到底是如同《周公解梦》那样预示吉凶呢,还是如同佛洛伊德《梦的解析》里描述的那样“梦是潜意识愿望的达成”?
如果认可《周公解梦》的观点,那么我经常有一种猜想,总觉得梦是连接我们这个世界和另外一个世界的门。
如果说《周公解梦》里有一丁点正确的话,那么这个猜测就有一定的意义。因为既然梦有一种预测的功能,那么这个预测的梦是谁给的呢?《周公解梦》的基础是易经,易经的基础又是天地间万象的规律,说到底,如果梦能预测吉凶,就是说天地之道在通过梦给人以预示,也就说天地之道通过梦这个门连接到人的现实行为。
这里的天地之道,听起来玄之又玄,可以简化理解为另外一个高端世界,正是这个世界在左右我们生存的世界,由于比我们高端,因此它能够预测我们世界的未来,梦就是那个世界和我们世界的一个连接。
现实中有很多人对梦能预测现实笃信不移,为什么?因为做了一个梦后,后面发生了一件特定的事情,如果下次又做了类似的梦,又发生了类似的事情,换做是你,你会不会也怀疑梦能预测现实呢?
我的母亲就经常打电话叮嘱我注意安全,理由就是她昨晚上做了一个可怕的坏梦。小时候,我告诉她,那是迷信,那是骗人的。长大后,我知道我无法改变她的想法,她能形成今天这种梦预测吉凶的看法,可能来源于以前的一些经历,甚至还可能包含了其他人讲的一些经历。尽管以后的情形证明一次都预测不准,但因为前面准了一两次,还是会将信将疑,既然梦里有提醒,就要防患于未然。
关于《周公解梦》,为什么人们觉得那么不准呢?这里有一个最大的问题,那就是一个人做的梦和他醒来后想起来的梦已经差了很多,梦里经过了好几天的事情,醒来后让他描述,也许就能描述几句话,因为大部分都忘记了,细节很难描述,很多人在描述梦境的时候加上了自己醒来后的补充和想象,否则他这个梦就无法描述完整。
比如说一个人梦到在一座大山里,看见了丧葬的队伍,看见了棺材。醒来后查《周公解梦》,里面说,梦见棺材是要升官发财。可这个人最终没有升官发财,他就认为这解梦一点都不准。殊不知,自己的梦里可不仅仅有棺材,比如丧葬队伍的人,路边有什么树,有没有河流,有没有哭声……每一个细节都会有解梦,那么综合起来会是什么结果呢?《周公解梦》没有这种综合的结果。
这就好比各种颜料,两种不同的颜料混合起来就会显示成另外一种颜色的颜料。
所以说《周公解梦》不能可靠解梦的原因就是,它只注重单一的细节,综合各种细节的梦它无法给出结论。几乎没有哪个梦只有一个细节。
在这里,我分享我做过的两个比较典型的梦,似乎有一定的预测意义。当然,只有这两个似乎有关联,做过别的无数的梦我没发现有任何关联。
第一个梦,我梦到村里原本清澈的河水突然发了一股大浑水。过了几天我的爷爷去世了。那时候听老人们说,梦见发大浑水,当心家里老人过世。那时候我还小,但是记住了这件事情。
后来在奶奶去世前,我又梦到了一次发浑水。
这两次梦太过于巧合,以至于后来我很长一段时间都查阅各种梦的资料。然而收获不是很大,几乎没有能再对应上的。有一段时间,曾对佛洛伊德《梦的解析》深信不疑,但后来做的梦又给推翻了,以至于又回到了原点,还是对梦还是一无所知。
如果认可《梦的解析》中的观点,有好多梦是可以解释的。比如说,临近考试前总会梦到考试考砸了,考试以后也总能梦到考试时候的情景。这些情况如果用“潜意识在利用梦境来释放身体压力”来解释,似乎也解释的通。
但是,人做的梦,千千万万,不可能都是为了释放压力吧,有些梦毫无头绪,比如梦到大战一条野狗、梦到变成了书中的人物……有些梦怪诞不经。
下面列出几个做梦的特征,看看有没有共鸣。
很多梦里出现的人,自己平时都不认识,就好像大脑创造出来一群人一样。醒来后,能想起来的是认识的那些,不认识的那些却想不起梦里他们的长相。这里你可以想象,你在清醒的时候能在脑子中凭空捏造出一个人的长相来吗?是不是想到的都是见过的面孔?
做梦跟思考不同,思考无法让人身临其境,思考的画面就犹如在看电影,而做梦的画面就犹如在演电影。
梦里能做很多现实无法做的事,比如飞行,很多人做过飞行的梦,脚一蹬就向上飞了,半空中还能继续向上,靠得不是翅膀煽动,那种力量无法解释,感觉就像是意念,只要意念足够强,就能一直飞。意念如果觉得飞不起来、或者要掉下去就会掉下去。飞行时看到的画面就跟今天用无人机俯瞰拍摄的画面一般。
现在关于梦的研究普遍归结到“心理学”这一学科中,比如研究“心理学”“大脑学”“人格”“精神疾病”等会提到梦与现实。
专门的论著还主要是《梦的解析》、《周公解梦》,但这两本书始终还是不能让人信服太多。
梦真的是通往另一个世界之门吗?或者您有什么经历或见解,分享出来,大家可以讨论一下,也许对人们解开梦的秘密能起到一点帮助呢?说到这一点,前面提到的著作中,他们也收集过不少人的梦境,但是限于过去的信息手段,能收集的少之又少,今天的讨论如此方便,有兴趣的评论中见。
一
今天我讲的题目是疯癫的圣僧,想以毗瓦巴、密勒日巴和根敦群培等几位著名疯僧的传奇经历,来解释印藏佛教的大成道者传统。随着课程的不断深入,我们已经慢慢进入藏传佛教的核心。我们一直在说藏传佛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宗教传统,我认为最能够代表藏传佛教的是后弘期的新译密咒传统(gSang sngags gsar ma)。今天我们习惯称藏传佛教为藏传密教,那么“密教”到底“密”在哪里?为什么说它是密教?新译密续派是相对于旧译密续派,即“宁玛派”(rNying ma pa)而言的,我们此前讲的《西藏生死书》也属于密教,它属于旧译密咒(gSang sngags rnying ma)。现在更代表藏传佛教传统的是新译密咒派,其中有萨迦派(Sa skya pa)、噶举派(bKa’ brgyud pa)、格鲁派(dGe lugs pa)等教派,而新译密咒派是它们的合称。直至今日,藏传密教仍然非常吸人眼球。
我上第一堂课时曾说佛教是世界宗教,而藏传佛教现在差不多是宇宙宗教,而藏传佛教之所以如此受人欢迎,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因为它是密教。如果说世界上现在还有密教的话,那就只有藏传密教了。汉传佛教本来就没有形成像藏传佛教一样的密教传统,而且它的很多修习早就失传,现在唯一还活着的密教传统就是藏传佛教。当然,密教一方面非常的吸引人,但另一方面也引起了很多的非议。当下批判藏传佛教的针对的主要就是密教。昨天有一个朋友在网上传给我一个微信读书的帖子,见其中有人把我的《想象西藏》那本书做了一个微信读书,我在下边看到有很多讨论,其中有人说这位沈教授为藏传密教洗白也真是不遗余力了。因为在这本书里我讨论了下一次我将要给大家讲的藏传佛教的一种特殊修法——“演揲儿法”,它一直就被认为是西藏僧人在元朝宫廷里面所传的男女双修法。我写过多篇文章对“演揲儿法”的历史真相和它的宗教意义做过研究和讨论。按照我自己对藏传佛教的理解,更按照藏传佛教本身对这些密教修法所作的一些解释,我确实给它的历史真相和宗教合理性做过一些学术性的说明。包括后来我还写过几篇专门的文章,在《上海书评》——也就是今天的“澎湃网”上——讨论过什么是欢喜佛,什么是双修法,还专门写过一篇文章,介绍西方学者的最新研究,想理性地说明一直被人诟病的、印藏密教里边用五肉、五甘露做供养等修法,到底它的宗教意义在什么地方?
《想象西藏》书影
我写这样的文章目的就是为了回到密乘佛教语境当中来解释藏传佛教,做一些密教解释学的研究工作,解释到底为什么藏传佛教会有这样或那样常人无法理解的修行?为什么藏传佛教中会有一些看起来好像跟一般的佛教,甚至好像跟社会通常的道德伦理相违背的修法。我写这些文章是我的学术研究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并不是刻意为了要替藏传佛教洗白,而是为了能够让大家更好地理解藏传佛教。遗憾的是,我的工作做得还不够好,有很多人至今还是很不理解藏传佛教。今天讨论藏传佛教显然还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我曾经对眼下全球性的西藏热提出过批判,批评别人不应该把藏传佛教过分的神话化,对此有些年轻的藏族同胞不高兴,说人家说我们藏传佛教神通广大、充满神秘感不挺好的吗?为什么你非要说它不是这样的呢?殊不知眼下很多人很无礼地批判藏传佛教可也是因为藏传佛教的神秘,有人无端地指责说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根本不是正法,不是从印度传来的。我告诉他们说,眼下很少有学者在努力地给藏传佛教正名,而我则坚信藏传佛教中的那些密教修法原本都传自印度,没有一个修法没有确定的印度来源。当然,佛教到了西藏之后有了自己新的发展,经历了本土化的过程,但绝不是像如今有些人对藏传佛教所作的批判那样,说藏传密教是西藏人自己杜撰出来的妖魔法。在国内,真正研究藏传佛教,特别是能从密教诠释学的角度出发为藏传密教正名的学者很少。有些人是不懂密教,有些人则可能觉得不必要去蹚这浑水,故不愿意站出来说几句公道话。而有一批人却是专门丑化、污名化藏传佛教的。藏传佛教有它大量的拥趸者,但是也有一批它的反对者,他们甚至不惜编造谎言来把它妖魔化。归根结底,导致这种分歧产生的主要原因是人们对藏传密教缺乏理性的认知。如果说藏传佛教跟汉传佛教一样,其教法不涉及很多密教化的修法,就像我们前两次讲的瑜伽行中观学派的教法、寂护的教法或者莲花戒的教法,甚至和尚摩诃衍的教法等等,那么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接受藏传佛教是没问题的。藏传佛教之所以引起争议,多半是因为密教。但同时必须要强调的是,藏传佛教之所以能够成为藏传佛教,作为当今世界上一个独一无二的精神传统,也就是因为密教。
《何谓密教》书影
我今天选密教研究中的一个主题“疯僧”来和大家来交流,从这个角度来讲到底什么是藏传佛教。我希望大家都听过毗瓦巴(Virūpa,古译作“密哩[二合]斡巴”)、尊者密勒日巴(rJe btsun mi la ras pa,1028/40–1111/23)这两个名字。我和这两位印藏佛教传统中的大成道者都很有缘分。大家知道我一直在研究《大乘要道密集》这部文献,其中重要的内容就是萨迦派传的“道果法”(Mārgaphala, Lam ’bras),其教法源头就是上面这位印度大成道者毗瓦巴。而说起尊者密勒日巴,在此我想先要为他的一部传记做个广告,大家可一定要去读一读。这部传记是上个世纪翻译成汉文的,题目叫做“密勒日巴尊者传”,这是一部难得的好书。《密勒日巴尊者传》与我有很深的缘分,1984年秋天,我开始随王尧老师(1928-2015)初学藏语文,速成学会藏文拼写法后,我们读的第一个藏文文本就是这部传记。当年王尧老师绘声绘色、声情并茂地给我们读解这个文本时的形象,至今依然历历在目,王老师读藏文时那份发自内心的欢喜和自在,我至今未曾证得,想来十分惭愧。整整二十年前(2001年10月至2002年8月),我在德国洪堡大学中亚语文系代理藏学教席,为了给学生上课讲好藏传佛教,我重新读了一遍《密勒日巴尊者传》,又深受感动。当时我跟学生们讲,如果你现在还不是佛教信仰者,读了密勒日巴传,你很可能就成为一名佛教徒了。如果你对藏传佛教还有很多的误解或偏见,也请你仔细地读一读这部密勒日巴传,也许你的这些偏见就会自动消除了。《密勒日巴尊者传》的汉文和英文译者都是张澄基先生(1920-1988),他是一位藏传佛教的修行人,但也是一位优秀的学者,他后来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任教。他的汉语和英语的水准都极好,对藏文本的理解水准极高。我建议大家有时间去读一读他翻译的《密勒日巴尊者传》,大家一定会有所收益的。现在网上经常冒出各种各样的心灵鸡汤,但是《密勒日巴尊者传》里面的内容那可不是鸡汤,而是智慧的金句,所以大家必须去看一看。
《密勒日巴大师全集》书影
二
今天我想给大家分享的主要就是这两位疯僧的故事,可是为了让大家更好地理解印藏佛教中的疯僧传统,我首先要从印度佛教中的大成道者们的故事讲起,最后还会讲到大家可能熟悉的其他西藏疯僧,比如根敦群培的故事,将印、藏传统中的疯僧或者大成道者的传统串连起来解释。需要首先说明的是,这里所说的“疯僧”,所谓的“疯”,不是病理上的“疯”,而是有历史来源、有教法传承的“疯”,藏文里称为Chos smyon pa,意思是“法疯子”。疯僧在佛教的语境下常常也是大成道者,这是藏传佛教的上师或喇嘛和汉地高僧不一样的地方。藏传佛教喇嘛除了学问好,有很深的学养,还要在修行上有成就。大家可能都听说过一世班禅喇嘛吧,他的名字叫克珠格勒贝桑(mKhas grub dge legs dpal bzang,1385–1438),简称克珠杰(mKhas grub rje),是宗喀巴大师的第二大弟子。他为什么叫克珠杰呢?我们不妨把他这个名号拆解开来,mkhas就是“学者、智者”的意思,说明他是有学问的人。作为学者你要具有什么才能呢?《楞严经》说学佛之人先要依“闻思修”进行学修,才能入三摩地,“闻”就是听闻佛法,即学习佛教经典、听上师讲经说法等,“思”就是对听到的佛法进行思考和辩论,由此而理解其教理,得到“思慧”,然后依靠思慧进行修行,证得“修慧”。而在藏传佛教的语境中,要能成为一名学者,必须具备讲述、辩论和写作三种能事,具体说来要同时具备娴练理路的智力、以经义为教诫的行持,和擅长辞令的口才。mKhas grub中的grub的意思就是“成就”,在西藏,一位喇嘛不仅应当是一个学者,还要在修行上证得成就,有学有证才能成为一位卓越的上师。这里所说的成就,是佛教意义上的成就,在梵文中常被称为“悉地”(siddhi)。Rje的意思就是法王(chos rje),而mKhas grub rje合起来的意思就是一个有学问、有成就的法王。克珠杰的名字叫做“格勒贝桑”,“格勒”(dge legs)的意思就是“妙善、功德”,“贝桑”(dpal bzang )的意思是“贤德”,西藏很多上师的名字叫“贝桑”或“贝桑波”(dpal bzang po),对应梵文śribhadra,常用于活佛和高僧名字之后以表敬意。克珠杰格勒贝桑的名字有另外一种译法“贤成善”,所谓善者,不仅是品性善良,还要救度众生,做很多功德事业,藏文叫’phrin las,具有mkhas grub bzang三种品质才能称为大喇嘛。克珠杰是在寺院系统里的上师、法王的典型代表,格鲁派讲究道次第(lam rim),所以学问(mkhas)排在修行(grub)之前。
一世班禅克珠杰
在佛教修行人群里,高僧大德通常给人一种法相庄严、远离尘世、精进不懈、苦行求证的形象。然而在汉藏佛教传统中,我们也会看到一些超越这种高僧大德范式的疯僧、癫僧和狂僧形象。汉传佛教里有四大疯僧,这四个行为乖张、放荡不羁的和尚,分别是寒山、普化、风波和道济。四大疯僧中的寒山又是一位疯疯癫癫的诗僧,他的白话诗虽然在他所处的诗歌鼎盛的唐朝难登大雅之堂,但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起,不仅传入了日本,备受日本学者的推崇,更远涉重洋,传入了美国,被译成英语、法语等,风靡欧美。寒山也成为美国“垮掉的一代”(The Beat Generation)的偶像。四大疯僧中在中国民间最著名的就是道济,说道济可能大家不太了解,他就是经常在民间流行文学和影视作品里面出现的济癫和尚、济公活佛。大家或许都看过《济公》的连续剧,演员游本昌的表演出神入化、深入人心。我认识一名以色列汉学家,特拉维夫大学的教授夏维明(Meir Shahar),他在哈佛求学时写的博士论文就是《济癫:中国宗教和民间文学》(Crazy Ji: Chinese Religion and Popular Literature),使济公在西方学界也非常有名。民间文学和影视作品中的济公,是一个疯疯癫癫的游方僧,他不守清规戒律,腰间挂着个酒葫芦,喝酒吃肉,无所顾忌,口称“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他行为貌似怪诞乖张,疯言诳语,却诙谐幽默,常于不经意间,一语道破世间真谛,令人醍醐灌顶、明心见性。他时时示现神通,常于千钧一发之际,为人排忧解难、匡扶正义,或对世人当头棒喝,使之悬崖勒马、幡然悔悟。他以这类密行教化,令凡俗之人也认识到佛法的不可思议,生起正念和信心。“天南地北到处游,世态炎凉全看破,哪有不平哪有我,南无阿弥陀佛!”相对较为严肃弘法风格,济公这种“接地气”的传法方式,对文化不深的平民百姓很有吸引力,使得普通大众更容易亲近佛教。世人称他为活佛,说他是降龙罗汉的化身。他之所以如此疯癫、不忌酒肉,乃是因为他早已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修成了正果,是不世出的“圣僧”(或曰“疯僧”和“疯圣”),他是菩萨化身,是活佛。他们是因放心不下我们这些还在六道中轮回、沉沦、孤苦无依、受苦受难的芸芸众生,才重返尘世、应化人间的。济癫正如藏传佛教里的大成道者,他们的人生不过是一场游戏,是引导有情众生走上成熟解脱之路的宏化。只要能利益有情,能将他们普度众生的愿力发挥到极致,他们可以随机应变、为所欲为,酒、肉又哪能成为他们的羁绊呢?
电视剧《济公》剧照
在藏传佛教中,我们当然可以见到更多、更疯癫的圣僧,他们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成道者,如我们前面提到的密勒日巴。大成道者的传统是从印度来的,在八世纪末到十三世纪,在印度兴起了大成道者崇拜(Siddha cult),其中的典型代表有著名的八十四或者八十五,有时也说八成道者。十二世纪的印度学者Abhayadatta Śri在《八十四大成道者传》(Caturaśītisiddhapravṛtti,Grub thob brgyad bcu tsa bzhi’i lo rgyus)中记录了他们的传奇故事。近年来,我们对黑水城出土的汉译藏传佛教文献和西夏和元代汉译藏传佛教文献集成《大乘要道密集》做了用心的研究,发现从西夏到元、明,藏传密教的各种修习传统都曾传入了西域和中原。与此相应,大成道者传统也很早就传到了汉地,在《大乘要道密集》中,就收录了一篇赞颂八十五大成道者的文本,题为“成就八十五师祷祝”(Grub thob brgyad bcu rtsa bzhi’i gsol ’debs),译自《西藏文大藏经》,作者是金刚座师(rDo rje gdan pa),原先是八十四位成道者,德格版中加入了萨辣素(Sarasu),汉译本作巴辣素(Parasu),成为八十五师。《成就八十五师祷祝》对每个大成道者的事迹做了简要的介绍,对他们赞颂顶礼。大成道者也是藏传佛教艺术中经常表现的主题,例如日喀则白居寺(dPal ’khor chos sde)供养萨迦派道果殿里即绘有一套八十四大成道者的画像。
金刚总持和八十四大成道者
话说到此,我们有必要先对“成道者”这个概念做些解释。“成道者”又称为“悉达”(siddha),指通过修行密宗而体证“圆满成就”的瑜伽士。“悉达”一词在印度宗教和文化中被广泛使用,最早用于耆那教(Jainism)之中。在耆那教中,阿罗汉(arhat)在涅槃之后,放弃肉身,摆脱所有业(karma)的束缚,出离生死轮回(saṃsāra),获得解脱(mokṣa)之后即被称为“悉达”(意为“解脱了的灵魂”)。他们居住在宇宙之巅的“悉达之域”(siddhaśilā),其身无形,不为常人所见。耆那教的悉达是出世间的,然而在印藏佛教传统中,悉达则变成了世间的成就者。
《大乘要道密集》之《成就八十五师祷祝》
印度大成道者崇拜的兴起,是建立在大乘佛教运动和密教思想发展的基础之上的。大乘佛教的发展突破了种姓制度,使得低种姓和处于社会底层和边缘的人士,甚至罪犯,只要他们放下屠刀,发菩提心,作为善男子、善女子,就可以都走上成佛的道路。八世纪中叶,受到湿婆教荼吉尼怛特罗(ḍākinī tantra)的影响,印度出现了瑜伽母怛特罗(yoginī tantra),如《上乐轮怛特罗》(Cakrasamvara Tantra)。瑜伽母怛特罗将重点放在了女性神身上,鼓吹在正统佛教中通常被禁止的教法,如提倡性结合和仪式化杀戮的“交合和度脱”(sbyor sgrol)仪轨。这些教义和修行与当时盛行于南亚地区的宗教运动“悉达运动”(Siddha Movement)密不可分,起源于“尸陀林崇拜”或称“寒林崇拜”(Śītavana/ Śmaśāna Cult)。它指的是一群摒弃了世间道德的男男女女,男的被称为瑜伽士(yogin),女的被称为瑜伽女(yoginī),选择了一种堕罪的生活方式,活跃于尸陀林这样的社会边缘地带。在印度传统中,尸陀林是放置尸体的墓地,是最令人恐惧和憎恶的地方。无上瑜伽部的《喜金刚》和《上乐轮》相关的教法文献中都有对尸陀林的介绍和描述,如《吉祥尸陀林庄严本续王》(dPal dur khrod rgyan gyi rgyud kyi rgyal po, Śrī-śmaśāna-alaṅkāra-tantrarāja,Toh. 402)列举了在八个不同方位的八座尸陀林,分别是八种忿怒神的修行场所。我们在密教文献和唐卡艺术作品中看到尸陀林中令人恐惧的场景:地面上散落着各种各样的人类尸体和残肢、头颅、骨架,豺狼和鬣狗潜伏在暗夜的阴影之中,一边撕咬尸体,一边发出凄厉的嚎叫,乌鸦和秃鹰在天空中躁动地盘旋,时而俯冲至地面,觊觎着与豺狼和鬣狗分一杯羹;不远处焚烧尸体的火堆噼啪作响,火花向上飞溅,带着滚滚烟尘而去,空气中散布着令人不安的气味;在这种阴森恐怖的环境中,白骨森森的尸陀林怙主(śmaśāna-adhipati)夫妇相拥而立,手舞足蹈。凡此种种使得尸陀林成为瑜伽士修行“不净观”(aśubhapratyavekṣā)的理想之地。所谓“不净观”指的是瑜伽士以不净的身体作为观想对象,借由观察人体成为尸体并逐渐的过程,产生对于身体的厌恶感(厌恶作意),以对治对于色身的贪欲。不仅如此,瑜伽士还可以在尸陀林中获得生活所需,如从尸体上得到衣物,用头盖骨做碗,以股骨为笛,把人骨做成项链等装饰品挂在身上,甚至以人体组织作为食物等等。
喜金刚坛城,外围环绕着八大尸陀林。
在尸陀林中修行的瑜伽士
在湿婆教中,骷髅派(Kāpālika)是奉行“尸陀林崇拜”的典型代表,而于密乘佛教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就是八十四大成道者群体。八十四大成道者是印度密宗修习者“悉达”的代表人物,介于真实和传说之间,他们是千千万万密教修习者的缩影。他们代表社会的各个层面,如国王和大臣、祭司和瑜伽士、诗人和音乐家、工匠和农民等,也包括社会底层和边缘的人物,如小偷和赌徒、家庭主妇和,以其家庭背景的多样性和社会角色的差异性引人注目。大家知道,古代印度有四种姓制度,阶层的区分十分严格,其特点是通过阶层内婚制、继承方式传承某一特定阶层的生活方式,比如婆罗门就是祭司,比其他的种姓地位要高,许多低种姓的人则都被排除在印度教信徒之外。显然,我们不能按今天政治正确的标准去理解佛教。我经常被人问说女性到底能不能成佛,在藏传佛教修行中女性扮演的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我只能回答说我们不能拿今天女权主义的标准来理解和评判古代佛教的教义和修法。大乘佛教的发展突破了种姓制度,承认众生皆有佛性,低种姓、处于社会底层的边缘人,甚至是犯过罪的罪犯,只要放下屠刀,发起菩提心,就都可以成佛,这是一种很大的改革和进步。而成道者则完全脱离于一个制度化的佛教机构,游离于寺院之外。这与当时印度处在阶段,以及因受到穆斯林军队的攻击,许多寺院被毁坏有很大的关联。让僧人都住在寺院里修学,这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藏传佛教史说佛教进入黑暗期是因为朗达玛(Glang darma,838–841在位)灭佛,通过对敦煌藏文文献的仔细研究,我们发现朗达玛本人是支持佛教的,他没有灭佛,但为什么佛教会在他统治期间急速衰败呢?这是因为他的前任和兄弟赤祖德赞(Khri gtsug sde brtsan, 815–836年在位)太崇信佛教了。赤祖德赞为了表达对僧侣的尊重,将自己的头发编成两只发辫,在发辫顶端系上丝绸,然后将丝绸铺展在两个垫子上,并让两位高僧坐在上面,称之为“二首部”(dBu sde gnyis)。由此,他获得了“日巴坚”(Ral pa can,意为有带辫子的人)的绰号。赤祖德赞对吐蕃僧团和寺院有太多的优惠了,比如他曾经下令吐蕃每一个僧人皆以七户平民作为自己的属民,这就是“七户养僧制”。这一举措导致劳动力和财富大量涌入寺院,使得当时吐蕃的经济很难维持下去了,于是就走向了反面,导致佛教衰败了。反观八至十二世纪北部印度地区的情况,长期处于状态,缺乏强有力的中央集权对佛教的支持,加上穆斯林军队入侵,大量的寺院被毁坏,仅有东北部还有大寺院存在,比如那烂陀(Nālandā)和索玛普利(Somapura Mahāvihāra)。因此,成道者大部分是游离于寺院体系之外,活跃在社会边缘地带的。
索玛普利大寺遗址
飞行中的大成道者甘札巴(Ghantapa)
大成道者与传统的佛教僧侣不同,他们乐于展示神通,不惧酒肉女色,甚至杀生,因为在他们的理念中,一切孽缘烦恼皆可转为道用,对大成道者的崇拜是以密宗修行和义理为基础的。大成道者身上所表现出来的种种神通和成就,他们的特立独行,被人称为“佯狂”“狂慧”,英文中叫 “holy madness”。对于大成道者来说,种种神通和成就不仅是他们修行密宗成就法获得圆满的征兆,也是实现“大手印成就”(Mahāmudrā-siddhī)这一种终极目标的手段。他们所取得的成就称为 “悉地”(siddhi),主要包含两个方面:神通(世俗谛)和觉悟(胜义谛)。大成就者可以被理解为“圣人”“法师”“幻士”“善知识”;但这些词都无法传神地写照成道者独特的密宗生活方式。对印度人来说,提到“悉达”,他们最先想到的是不可思议的神通,如穿墙而过、在空中飞行、包治百病、把水变成酒、于河流中漂浮、擅长读心术、有阴阳眼等等。拥有了以上各种神通的瑜伽士,才配得上“悉达”的称号。他们通常有异于常人的装扮和生活方式,例如腰间挂着骷髅,用灰烬涂抹全身,在墓地居住,与豺狼为伴,饮血食尸,以极具魅惑的歌声引人落泪,留着长长的发髻并以金刚杵作为发簪,用头盖骨做成的噶巴拉碗吃饭,与鸟谈,勾引良家妇女与之媾合,与麻风病人同床共枕等等。凡是种种,其实都是世俗意义上的神通、成就。不同的传承对于修行者所具的神通有不同的说法,例如有上座部佛教“修行百科全书”之称的、由五世纪印度僧人觉音(Buddhaghosa)所著的巴利语《清净道论》(Visuddhimagga),即有说修行者示现的种种神通和成就,诸如在空中飞行、穿过障碍物、潜入地下、在水上行走,或者将一种元素(如土)变为另一种元素(如空气)等。
那么,以今天的眼光我们又应该怎样理解这些大成就者的神通和成就呢?在藏文佛教文献中,有一种非常常见的文本类型叫做“rnam thar”,源自梵文vimokṣa,字面意思是“解脱”。在佛教语境中,解脱指的是出离六道轮回(saṃsāra)、进入涅槃(nirvāṇa)境界。“rnam thar”是一种讲述高僧大德或者密教成就者,从出生到学法、修行,一直到圆寂、解脱的过程,通常就是高僧大德或者成就者的“传记”,但它显然不同于我们今天所说的名人传记。首先,“rnam thar”的受众是藏传佛教的修行者,而并非一般的读者群体;其次,在内容上它主要强调传主在其生活中与佛教相关的事迹,包括他或她的学习、冥想修行以及最终的解脱,里面充斥着大量的预言、神话、梦境、幻象、神通等元素;再次,写作的目的是作为修行者的成佛典范,并在传授具体的密宗修行方法时作为对密宗经文的补充,指导和激励修行者在成佛和解脱的道路上继续精进。所以说“rnam thar”的中心是围绕着“证悟、成佛”这一主题展开的佛教叙事,是为佛弟子所写,留给我们今天这些藏学家、佛学家来做历史或者宗教的研究,实属是无心插柳。因此,理解“rnam thar”需要我们回到佛教的语境中,从佛教的角度来分析其中的叙事,来理解修行者和佛弟子们眼中的“真实”。大成道者示现各种神通是世俗意义上的“悉地”,是一种方便,示现空行土遁、水火不侵,是为了使信众升起对佛法不可思议的信仰;擅读心术、具阴阳眼、通晓鸟语等等,则标志着他拥有更加敏锐的六识,具神通超感,更能捕捉和体察他人的痛苦;施行种种违反常规、有悖人伦的行为,是为了向化机展示“更高”意义上的真实,以非常手段破除妄念分别,使自身和他人得以解脱。
《金刚经》中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这里面说的“所有相”,其所谓“相”,是指表象和名相,它们皆是主观意识的产物,并不反映真实性,所以说它们都是“虚妄”,正所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如果你体认到所有之“相”都不是“本来面目”,那你就把握了真理。故曰:“是实相者,则是非相。”达到这种认识程度并加以运用,就是“如来”,所以又说:“离一切相,则名诸佛。”从佛教的角度看来,我们所在的情、器世间的种种真实,其本质不过是一个梦、一个幻觉、一种假象,所有的事物最终都被体验为光明和空性。不管是藏传还是汉传,佛教的行者都要进行观想训练,虽然法门多种,但目的都是为了观空。当行者进入止观状态时,能在观想中见到种种境相,例如修火观,见到处都是火;修水观,见到处都是水,随其观想而境像显现。通过这样的训练,修行人了悟外境无实,皆随心所现,从而认识到“万法皆心造”。对于大成道者来说,他们已证得了身心一如、空有不二的境界,了知真实和梦幻实无分别,本质惟空,故其所见种种不可思议之景象、显现种种神通成就,亦不过心之显现,所以,从佛教语境来讲,它们也具有某种真实性。
我们都知道庄周梦蝶的故事,这个故事源出自《庄子·齐物论》,说的是庄子有一天做梦,在梦里变成了一只蝴蝶。醒来之后,他发现自己还是庄子,于是内心生疑,陷入迷茫之中,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变成庄子的蝴蝶呢,还是梦中变成蝴蝶的庄子。在此庄子提出了一个形而上的哲学问题——人们应该如何认识真实?如果梦足够真实,人就很难知道自己是在做梦。庄子又说“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用现代的话说就是人只有到了大彻大悟地觉醒了的时候,才知道人生原来是一场大梦!到了佛教密宗修行当中,梦就变成了一种修行的方便,人不仅要做梦,而且要在做梦中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并且学会控制梦境。在藏传佛教最著名的瑜伽修习——《那若六法》(Na ro chos drug)当中就有梦瑜伽(rmi lam rnal ’byor, svapnadarśana)的修行方式。梦瑜伽通常分五个阶段,在第一阶段,做梦者要“无睡令睡”,初结身印,枕右稳卧,再专注于种子字或者明点,让自己睡着。然后进入第二阶段“先求胜梦”,将睡未睡之际,愿做好梦,梦见种种诸佛刹土,腾空自在,身上出火,身下出水等等,种种神通都会在梦中出现。在第三阶段,做梦者要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不能有执实心,所以能识梦,不会对梦中内容有所恐惧,认识到梦中没有任何东西会给自己造成伤害,所以刀山敢上,火海敢跳,无所畏惧。梦幻瑜伽的第四阶段是“令梦增长”,让梦中出现的人、犬等增长,遍满三千大千世界,知道他们都只是梦中的幻化,不是真实,不管是梦中的物体,还是世间的物体,它们都是空的,没有实性。这是将梦境视为幻觉(māyā)的阶段,并认识到这种幻觉中的体验和外部世界的日常经验是一样的。接下来,梦瑜伽的第五个阶段是“调习于梦”,做梦者应该意识到,此梦境相,虽然转变无量,但都如幻梦、水月、镜花、虹霓、影像等等,都是不真实的,做梦者可以把梦中所见人、狡,转变为无我母等空行母,或者自己平日所修的本尊护法,并一一复作无量想,这样出定之后,就一定能够明白世间一切有为法,皆是空性,如梦如幻。总之,修梦瑜伽者可以控制梦境,改变梦中客体的大小形状,改变客体的重量,把许多客体变成一个物体。在获得对客体及其转变的控制之后,可以改变身体的形状或使梦中的身体完全消失,于是明白在梦中的身体和其他客体一样没有实体。最后,修习梦瑜伽的行者可在清醒的梦境中观想出种子字或本尊的形象,后者的显现是行者通往乐空和光明的象征性门径。修行者将注意力集中在种子字或本尊身上,使自己的心识外逸,融入种子字或进入本尊的心识,从而安住于光明和清净之中,体证乐空无二,成就法身光明。
大成道者那若巴
我们说密宗或者密教源自“怛特罗”(Tantra),而“怛特罗”直接和秘密修行(esoteric practice)联系在一起是欧洲殖民时期的创造。“Tantra”的词根是√tan,本义是 “延长”“扩展”或 “编织”,意为“将修行传统和教义作为线头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文本、技术或实践,引申为原则、体系、教条、理论等意思。它最终指向的是一个基本的、不变的和连续的元素,那就是空性或者真如,是法的真实自性,日常生活和普通意识中固有的终极的、不确定的、存在的现实。密宗强调解脱即在世间,是一种修行的方式。从广义上讲,密宗包括小乘和大乘佛教的修行:小乘,如寂止(śamatha)、内观(vipaśyanā)、守戒等等,大乘的修行,即菩萨道的修行,如对空性(śūnyatā)的冥想、实践四无量心(一慈[maitri],二悲[karuṇā],三喜[muditā],四舍[upekṣā])、发菩提心(bodhicitta)等等。此外,还有大量密宗修行,主要包括观想本尊、念诵咒语、瑜伽和调息(prāṇa)、复杂的炼金术仪式、禅定和朝圣等。在大众的认知中,密宗主要包含仪轨、性和神通法术等,这是不正确的。密宗的经典分为四部:事部(Kriyā)、行部(Caryā)、瑜伽部(Yoga)和无上瑜珈部(Anuttarayoga)。事部和行部是低次第的密宗修行,主要是仪式性的,主要涉及实现暂时的目标和神通。较高层次的密宗部,如瑜珈部,确实涉及仪式性的冥想,但在大手印成就的无上瑜珈部,则抗拒仪式。禅宗中也说“不立文字、直指人心”,其传授的方式师徒心心相印、理解契合,不管你是什么来历,甚至你完全可以不认识字的,你可以把经书都烧掉,把佛像都扔掉,不需要拘泥于修习方法,却可因某个机缘在刹那间顿悟、醍醐灌顶,所谓“前念迷即凡夫,后念悟即佛”,所以参禅的目的是为了明心见性、立地成佛。密教甚至还说“每日煞一婆罗门,及造五种无间罪,乃至常造十恶人,修此定者必解脱”。
很多大成道者就是如此,其修行和冥想的方法也是非仪式性的,其追求的是见性成佛。他们观修方法和对象是无所拘泥、多种多样的,国王可以在华丽的宫殿里修行,农夫可以在田地里观想,鳏夫可以到墓地里打坐,而且他们观想的对象也并非佛菩萨,而是一些纯粹的感官上的愉悦,例如鲜花、鸟鸣、音乐,其成佛的道路上还不排除性。作为密教行者,他不应该执着于善和美,拒绝恶和丑,耽于享乐而不愿受苦,因为善和恶、美和丑、快乐和痛苦都是一样的,皆为妄念,在修行和转化的过程中,不管是“正能量”也好,“负能量”也好,一切都具有同等价值,都是实现证悟、成就佛果的原材料。
《大乘要道密集》里有一篇文本题为“苦乐为道要门”,此前我就发现了与它相应的藏文本是sKyid sdug lam khyer gyi man ngag,但未曾细读。今年我有幸结识了内蒙古赤峰市喀喇沁旗萨迦派寺院康宁寺的住持堪布多杰上师,我对汉藏佛学的倡导和研究得到了他热情的鼓励和有力支持。七八月,我两次带学生们到康宁寺和寺内一位十分博学的经师贡嘎丹增先生一起读解藏汉文道果法文献,收获非常大。这次我们把汉藏两种文本的《苦乐为道要门》放在一起阅读,贡嘎师父给我们做了细致的讲解,他特别提醒我们若要深刻的理解《苦乐为道要门》,必须参考萨迦派上师仁达瓦迅努洛追(Red mda’ ba gZhon nu blo gros,1349–1412)为它写的一篇短篇注释。《苦乐为道要门》由喀什米尔班智达释迦吉祥贤(Śākyaśrībhadra,1127–1225)传授给卓普译师强巴贝(Khro phu Lo tsā ba Byams pa dpal,1172–1236),后者把它传入了藏地。从核心内容上来看,《苦乐为道要门》教授的是藏传佛教传统的“修心”(Blo sbyong)类法门,属于大乘佛教中的显乘修法,可以追溯到阿底峡(Atiśa,982–1054)和他的上师金洲大师法称(Suvarṇadvīpa Dharmakīrtiśrī,gSer gling pa Chos kyi grags pa)等人。题目中的“苦乐”就是指痛苦和快乐,“为道”是翻译藏文的“lam khyer”,意为“转为道用”,合在一起的意思是“将痛苦和快乐都转化为成佛的道路”。
仁达瓦迅努洛追
我发现了解《苦乐为道要门》这个修法,对我们理解密宗的观修有非常典型的意义。《苦乐为道要门》说从胜义谛上来观修以乐为道时,行者应该观想这种快乐是因心而起,还是因身而起?这里的“心”对应的是藏文sems,它有多种含义,此处较为恰当的理解应该是“意识、念头”。仁达瓦在对《苦乐为道要门》的释论中说:“如果没有心识,身体就无知觉,一如墓地中的死尸,显然身体不是人生起欢乐的原因”(sems med na lus ni bem po dur khrod kyi ro dang ’dra bas skyid rgyu dang bde rgyu ci yang med/ sKyid sdug lam khyer gyi man ngag, p. 39. 6¬–40. 1)。那么心呢?我们也在仁达瓦的释论里找到了他的解释,他说:“如果分析心识,过去的心识已经灭了,所以它不存在;未来的心识还没有产生,所以它也是不存在的;(既然过去和未来的心识都不存在,)那么,如果说心识生,那么它从未生过,(既然没有生,)如果说它灭,它也从未灭过。如果说它住于生灭之间,从头顶到足下,你都找不到它安住在哪个地方,其自性乃无色、无形、无所成就。如详细检视之,心识(如同乐的觉受)从自性上来说,没有任何成立,其本质是无生,可谓之“法身”。(如果有了这种对空性的体认,)行者放宽任运,久住于其中(就获得了法身成就)。”(sems ’di la dpyad na/’das pa’i sems ni ’gags nas med/ ma ’ong pa’i sems ni ma skyes pas med/ da ltar gyi sems ’di la brtags na/ dang po skye ba na yang gang nas kyang ma skyes ’gag pa na yang gang du yang mi ’gag/ bar du gnas pa mi ’dug/ kha dog dbyibs la sogs pa’i ngo bo yang ma grub ’dug/ de ltar brtags pa na/ sems kyi gshis cir yang ma grub pa de nyid skye med chos sku bya ba yin pas de’i ngang la lhod glod de mnyam par bzhag go/sKyid sdug lam khyer gyi man ngag, p. 40. 1–3)在证得法身之后,行者体以法身为因,于空性中常住时,观乐生起为本尊,不离本尊之佛慢,而成就报身。在获得报身之后,行者以所受之乐,利益众生,成就化身。三身圆融而成就自性身,即是佛的境界。修以苦为道,同样也是与上述基本相同的修法步骤,核心也是以苦来体认空性,在持续的空性中成就法身,基于此修证三身,证悟成佛。
所以,《苦乐为道要门》于显宗是修心的教法,而仁达瓦对《苦乐为道要门》做出了新的发展,在谈观修报身时,他在空性见的基础上,将观音菩萨(Avalokiteśvara, sPyan ras gzigs)作为主尊,引入了本尊瑜伽(devata-yoga, lha’i rnal ’byor)修法。从修法上来看,他介绍的观修方法主要是观想本尊、生起佛慢、体认自己与本尊无二,是典型的“生起次第”(utpatti-krama, bskyed rim)的瑜伽修法。经过仁达瓦这样的改编,《苦乐为道要门》变成了一种显密圆融的修法。《苦乐为道要门》的根本文本于此仅提供了一个修法的理论框架,在此基础上行者可以对之进行自我的创造性的改编,形成独具特色的修法。同样,我们也可以将观音菩萨换成无量光佛(Amitāyus, ’Od dpag med)作为主尊修本尊瑜伽。《苦乐为道要门》着意于颠覆苦乐等二元对立的戏论,使行者体认苦乐一味、平等视之,转为道用。通过这种类似的观修,行者破除善和恶、美和丑、快乐和痛苦二元对立的认识,将一切的念头和心态转化为自身成佛的手段。到了密宗更高级的阶段,为了破除二元对立的戏论,出现了更加极端的教法和修行。例如,依旧译密续派即宁玛派的“九乘次第”系统来划分的“大瑜伽部”,或者按照新译密续派,即萨玛派(gSang sngags gsar ma)的“四部瑜伽”的方式来划分的“无上瑜珈部”的密教文献里面,均有提倡修行者“食秽”的做法,即行者应食用“五肉”(māṃsa,sha ba)“五甘露”(amṛta,bdud rtsi),或者用它们来供养神明。“五肉”指的是牛肉(一说孔雀肉)、狗肉、象肉、马肉和人肉,“五甘露”指的是大香(大便)、小香(小便)、红菩提(经血)、白菩提()和骨髓(一说人肉)。“五肉”和“五甘露”在印度的传统文化中被归类为“本性受到污染(且因此污染他者)”(svabhāva-duṣṭa)的物质。在正统的婆罗门看来,它们是不洁的、污秽的、令人作呕的,故被视为禁忌。那么,我们应该如何理解一位觉悟佛性的大成道者在骷髅器中享用着污秽的肉类和腥臭的排泄物和体液呢?
首先需要说明的是,我们这里谈论的“五肉”和“五甘露”的“不洁性”和“污秽性”,显然不是从病原学和卫生学的角度出发,而是侧重于其文化性或者说宗教性来讨论的。人们对洁净与污秽界限的理解具有相对性,取决于不同文化系统的解释,例如中国家长从小就教育孩子说不能用手抓饭吃,那样很不卫生,要孩子尽早学会使用筷子,最不济也要能使用勺子。但是到了印度,用手来抓饭吃才叫做洁净。说到这个话题,不禁让人想起了前不久不幸遇刺身亡的日本前首相安倍晋三(1954-2022)的一则旧闻。在世界各国的饮食文化习惯中,容许鞋子堂而皇之地摆上餐桌的大概不多,日本尤其讲究,在日本文化中鞋子是不洁的,外出穿的鞋子不能进入内室。2018年5月,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Benjamin Netanyahu)在总统府设宴款待来访的安倍夫妇,负责烹饪当天料理的是以色列名厨塞格夫(Moshe Segev)。宴会一切都进展顺利,可到了最后的甜点环节却出了问题,只见精致美味的巧克力甜点被装进黑色锃亮的男式“皮鞋”中端上了桌。据当时在场的日本外交人员事后接受采访称,他们对“男鞋”的创意普遍感到了震惊,更替首相感到受到了冒犯。当宴会的报导和照片在以色列和日本的官方网站上发出之后,餐桌上的“男鞋”立刻引起了日本网友的极大不满,以致让以色列外交部骑虎难下,不得不发表声明称他们并未事先过目当日晚宴的餐点,但是他们尊重主厨的创意,同时也对日本首相始终怀有最高的敬意。而备受非议的名厨塞格夫也不得不在Instagram上发照片澄清,说当日用来盛放巧克力的“男鞋”,是艺术设计大师迪克森的雕塑作品,是以铸金打造的艺术品,而并非真正的鞋子。然而,许多日本网友对此依然很不买账。
名厨赛格夫在Instagram分享的晚宴当日与安倍和内塔尼亚胡夫妇合影
赛格夫在Instagram上分享的“男鞋”巧克力甜点
同样的一双鞋子,如果它整齐地摆在玄关里,放在鞋架上,大概是不会引起人们的任何不适的,然而当它被摆上了餐桌,情况就变得不一样了,人们在大多数情况下都会产生“不净”“肮脏”的认知,继而对之生出厌恶。为什么会这样呢?英国著名人类学家玛丽·道格拉斯(Mary Douglas)在其专著《洁净与危险:对污染和禁忌概念的分析》(Purity and Danger: An Analysis of Concepts of Pollution and Taboo)一书中,曾利用象征分析手法剖析人类的思维特点,关注象征秩序与社会秩序的对应,对“洁净”与“污秽”提出了全新的解释。她指出“污秽”实际上是个“空间”归属概念,人类在不同领域有不同的分类系统,污秽(肮脏)就是不处于某种分类系统中(out of place)的东西,例如我们上面说到的鞋子问题,当它脱离了其所在的分类系统,打破了已有的秩序,出现在餐桌上之时,因为并不属于食物、餐具分类系统,才会显得如此突兀,令人不适。在《洁净与危险》中,道格拉斯进一步指出:污秽产生于“区分”,污秽是洁净的对立面,没有差别的地方就没有污秽,所以说污秽的产生是为了创造秩序,因为“洁净”“圣洁”要求社会中每个人在日常生活中的衣食住行、言谈举止都要符合他所归属的阶段或阶层;要求不同种类、层次的事物,必须按部就班,不能混淆。污秽是对社会规范和秩序的违背,而污秽即意味着危险,危险就是跨越不该跨越的界限而造成的恐惧。道格拉斯的理论对我们认识密宗的“食秽”行为的社会人类学意义以有益的启示,我们下面还会谈到。
三
从密教研究角度,克里斯蒂·K. 魏德迈(Christian K. Wedemeyer)先生以涵指符号学的路径,对佛教密续乃至印度宗教中出现的那些违背人伦常理的因素,如“五肉”和“五甘露”等,作出了深入的讨论。文章用力之处在于以“五肉”和“五甘露”为例,对密教诠释学(hermeneutics)作方上的探讨。从密教仪轨的角度来看,在大瑜伽或者无上瑜珈部的成就法中,行者在核心仪轨的高潮时刻食用“五肉”和“五甘露”。食用是接受外物进入自己的身体,而“五肉”和“五甘露”等秽物进入身体会导致身体被污染、遭受损害,因此它们是危险的。然而,我们不应该忘了食秽的仪轨语境。行者在成就法的执行过程中进入本尊曼陀罗,生起佛慢,随后享用在传统上被认为是污秽的物质,然后示现自己安然无恙。这一仪轨行为表达的是行者对于传统的净、秽二元范畴的超越,证得了“净秽无二”的觉悟状态。在这一语境下,“五肉”和“五甘露”涵指的是一切令人厌恶和污秽的东西。如今有一些藏传佛教的僧人或密教行者,迫于舆论压力,为了避免大众的误解,服从现代社会的“政治正确”(这是现代社会的知识和传播体系带来的问题,此前这些与密教相关的知识,绝大多数情况仅在密教团体内部共用),提出“五肉”和“五甘露”并非血肉,而指的是不同的植物药材成分等。这一说法放在大瑜伽或者无上瑜珈的仪轨背景下是行不通的,我们不是非要强调“五肉”和“五甘露”一定是真正的人肉、马肉、大便、小便、男精、女血等等,我们没必要纠结于此,这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仪轨的语境下,“五肉”和“五甘露”涵指违背人伦常理的因素、污秽的概念,而这才是关键,唯有如此,行者才能在仪轨的高潮时刻破除洁净和污秽的分别,体征“净秽无二”。从社会人类学的角度来看,密教行者服用“五肉”和“五甘露”的“食秽”行为,是对印度社会核心的净与秽的观念的挑战,是对婆罗门建立的秩序和规范的违背,是以无二本觉为基础建立密宗新秩序和规范的大胆尝试。
除了“食秽”之外,大成道者和“疯狂的瑜伽士”的另外一个容易引发争议的特点是将性也转为道用,成为即身成佛的法门。这就涉及藏传佛教中的“双修”和“性瑜伽”,是我们讨论密教时候常会被问到的、无法回避的问题。在密宗艺术中,各种姿态的双身佛或曰欢喜佛(yab yum)形象极为常见,怛特罗的文本中也多有这方面的仪轨。在显乘佛教中,性是被禁止的,然于密乘佛教中,性被接受为一种有效的修行手段。密教不但突破性禁忌,而且对于酒、肉等佛门饮食禁忌亦毫不避讳,反而把它们作为成就和证悟的捷径。这些看似与佛教主流道德观和价值观背道而驰的行为,即成为密宗招致非议和诟病的主要原因。密宗种种“离经叛道”的修行方式,不仅使藏传佛教备受困扰,也曾让西方对印度文化产生了深深的误解。在印度,湿婆教、耆那教、佛教中都有密宗法门。西方对“Tantrism”(密教)一词最初的定义和解释,根植于十九世纪东方主义(Orientalism)和后殖义时代(Post-colonial)的话语体系之中。当时西方的东方学家们普遍将印度密宗看作是的、放荡和道德堕落的、充满和暴力想象的最极端的方式,是“印度思维”的最基本特征。与之相对的是他们自我标榜的西方的理性的、阳刚的、进取的、通往真理和科学的思维方式。“定义他者”(Defining Otherness)是社会人类学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定义和解释印度密教显然是西方用来观照自身的一面镜子。
金刚萨埵与其明妃金刚界自在母
二十世纪,西方对密教的定义和解释也出现过另外一种极端。密教学者约翰·伍卓夫(John Woodroffe,1865–1936)怀着对密教的理解之同情,不遗余力地捍卫和拯救怛特罗,突出其具有哲学思辨的部分,净化其中被批判为荒谬和邪恶的内容(如性瑜伽),或者通过辩解使之合理化,试图将怛特罗描绘成一种高尚的、充满哲思和理智的传统,是吠陀(Veda)和奥义书(Upaniṣad)等“崇高的教义”的延续。伍卓夫在其著作中对怛特罗进行了大量的去化的道德审查,强调不能简单地从字面去理解文本,而是要从怛特罗语言的象征意义出发,对其文本内容进行高度抽象化、哲学化的解释。为此,他甚至不惜用科学为之背书,论证怛特罗中所说的教义与很多欧洲科学发现不谋而合,而作为一个虔诚的罗马天主教徒,他更试图找出密宗和天主教之间的相似性。时至今日,十九世纪东方学家的“诋毁论”和二十世纪伍卓夫的“净化论”——这样两极分化的观点——依然是大众和学界对于怛特罗的两种最具代表性的“认知”(误解!)。事实上,二者都缺乏对于怛特罗践行的具体语境的理解。因此,要超越上述这两种极端的东方建构,我们需要把怛特罗的传统放入具体的、深度的历史、政治和社会环境中进行研究。在此,我建议大家不妨去读一读我新近出版的一本书,题为“从演揲儿法中拯救历史——元代宫廷藏传密教史研究”(和安海燕合著,中华书局,2022年),这是我们对元代所传的与密教(tantric )相关的“演揲儿”“秘密大喜乐禅定”“十六天魔舞”等藏传佛教密法研究成果的结集。我们力图将这些密教的仪轨和修行置于其本来的语言、历史、文化和宗教语境中来理解,尝试恢复元朝宫廷所传藏传密教仪轨的真实面貌,揭开藏传佛教在元代中国传播的历史真相。
《从演揲儿法中拯救历史——元代宫廷藏传密教史研究》书影
目前围绕“密宗”的讨论陷入了两个极端:一方主张按照字面意思来理解怛特罗中的,另一方则主张将其高尚化、去情感化、作为脱离肉体的意识形态的一种象征符号。两种对“密宗”的建构都脱离了历史和社会语境,而我们则应该将它放置在其起源的印度密宗产生和发展的历史脉络和社会环境中来考察。在印度早期的密教修行中,被简单地看作是产生性液的途径,因为性液是供奉密教神灵的首选祭品,比如灌顶仪轨(abhiṣeka)中就涉及了瑜伽士和明妃之间的性液交换,受灌者接受上师和明妃的性液是其转化的一种手段,使其成为“族姓子”(kula-putra),这对于密宗传承特别重要。在印度早期的密宗修行中,“”原本仅涉及性液的产生、供奉和吸收,而在后来的发展中,大部分密宗教派对“”进行了更加精神化的理解,将之改造成更加精神化的咒语、曼荼罗、仪轨和瑜伽层次上的修行,故“密教”当在观想中完成,而并非与明妃发生实际的关系。于是,体验精神上的“喜乐”占据了主导地位,取代了性器官作为实现目标的手段作用。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突破和饮食的禁忌是密教行者摆脱道德枷锁、突破思想禁锢、实现自我蜕变和觉悟佛性的关键,其指向的终极目标是体认乐空不二、轮回和涅槃如一的成佛境界。瑜伽部和无上瑜珈部怛特罗中包含有很多“非佛教”的因素,故并非从其开始阶段就被印度的寺院体系接受。以《上乐轮怛特罗》为例,受湿婆教(Shaivism)的影响,它包含性结合和仪式化杀戮等堕罪修行。印度僧团曾质疑《上乐轮怛特罗》的正统性,被追随小乘教法的佛教徒抵制。在《印度佛教史》中,多罗那他(Tāranātha,1575–1634)称金刚座寺(Vajrāsana)曾有一尊巨大的无上瑜珈部本尊黑噜葛(Heruka,Khrag ’thung)的银质造像,以及和上乐轮相关的真言经卷。先陀婆僧(Saindhava)、僧诃罗(Siṃhala)和声闻弟子(Śrāvaka)称造像和经卷为魔罗(Māra)所造,故将经卷烧掉,将塑像砸碎作为银钱用。《上乐轮怛特罗》从最初被佛教团体排斥,到后来为佛教群体接受,其主要原因是它在传播过程中作出了相应的改变。一是在文本方面,抹掉了其中违犯道德和堕罪和“异教”成分,或以注疏类文献将之化解抵消;二是在实修方面,采用净化后的仪轨系统,以内在性地观想来代替堕罪修行。
黑噜葛造像
密教强调初业行人不可滥用堕罪修行,或以此为享乐主义和不道德行为辩解,宣称罪恶和与美德和清净具有相同的终极品质。这种危险被初学者对上师的宣誓服从和他在入会时对上师的承诺降到了最低。这些承诺称为“三昧耶”(samaya)。到了九世纪,大瑜伽怛特罗的“三昧耶”系统已经发展完善,但是敦煌文本中保存的大瑜伽“三昧耶”类型却多种多样:四金刚誓、五毒誓、三根本誓,还有对宁玛派极为重要的“二十八誓”体系。这一现象必须放在西藏当时的政教形势下来考察,由于缺少中央集权和寺院系统由上而下的管理,藏传佛教缺乏统一的标准化的戒律,于是当密教行者在修习某种密续时,需要通过上师的灌顶授权来结成针对该密续的“三昧耶”,而这一时期产生的密教文本并无统一的标准化的戒律可依,每个密续都有自身的“三昧耶”。随着密续的不断传播,不同的上师对同一文本中的“三昧耶”做出了不同的解释,并将它作为口头传承的一部分,如PT 337中“三昧耶”被解释为:上师的口头教诫,从一个人传授到另一个人(slobs dpon gyI lung gcIg du brgyud cIng bshad pa yIn),于是逐渐形成了不同的师承有不同版本的“三昧耶”,而其中的一部分被转写下来。相比后来的密教文本,早期密教文本中“毫不修饰”对“化用诛杀和交合等禁忌为方便”的主题的热衷,如PT 42和ITJ 419/12疑似人祭的sgrol的仪轨,此外有关“二十八誓”的“三昧耶”文本(ITJ 718,Or. 8210/ S. 9223,PT 269)不仅要求行者接受五甘露、五肉,还明确要求行者应该执行有关 “交合和度脱” 的五种仪轨。“三昧耶”具有两面性:一面是鼓励和敦促密教行者进行某些行为,称之为sdom pa(saṃvara);另一面是禁止或者限制他们的某些行为,称之为dam tshig(samaya),如不许泄漏教法于外者、礼敬上师等,当然在有些传承中对于sdom pa和dam tshig作相反的理解。在密教语境中,这些戒律文本将“三昧耶”这两个看似相互矛盾的方面统一融合,其目的和用意在于一方面保护和提倡以救度众生为目的的“罪愆”,另一方面也在限制密教行者的行为,告诉他们并非可以为所欲为。就“三昧耶”来说,旧译密续派以《二十八种金刚誓言》体系为主,而新译密续派的金刚誓言则主要是《十四种根本堕》和《八种粗重犯堕》,我们在黑水城文献中也发现了后二者的西夏文译本。随着后弘期寺院的建立,藏传佛教亟需一个统一的、标准化的戒律系统来规范僧团活动。十二世纪时,针对僧团中部分僧人修习密法和接受灌顶的需要,出现一种将“三昧耶”纳入《波罗提木叉》(Prātimokṣa)或曰《别解脱戒》中的思潮,这也预示着新的戒律系统的萌芽。十三世纪上半叶,萨迦班智达在其著作《三律仪分别》(sDom gsum rab dbye)中融合波罗提木叉、菩提萨埵誓(菩萨戒)和三昧耶誓(金刚乘戒)三者为一体,建立起对西藏后弘期佛教影响深远的标准化的戒律系统,宣告密法修行的金刚“三昧耶”最终被规范化,并纳入到了寺院戒律系统之中。
敦煌古藏文写本ITJ 718
印度大成道者传统及其所“代言”的更加高级和秘密的瑜伽部和无上瑜珈部密法,被嵌入藏地的僧侣怛特罗教法系统,对藏传佛教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藏传佛教后弘期各宗派所传的核心密法,基本都是对瑜伽部和无上瑜珈部本续(rtsa rgyud)的教义和修法融会贯通,并对它们作创造性的解释和改变之后,形成的各具特色的禅修体系和文本群(textual cluster),如宁玛派主修的以“阿底瑜伽”(Atiyoga)为基础的“大圆满法”(rDzogs chen)、萨迦派以无上瑜珈部《喜金刚》(Hevajra, Kye rdo rje)(或《上乐》)为基础形成的“道果法”,而最为典型的是噶举派所传的“那若六法”(Na ro chos drug),是无上瑜珈部圆满次第(saṃpanna-krama, rdzogs rim)六种修法的合称,其中“拙火”(caṇḍālī, gtum mo)源自《喜金刚》和《上乐》,“幻身”(māyādeha, sgyu lus)和“光明”(prabhāsvara, ’od gsal)来自《密集》(Guhyasamāja Tantra),“迁识”(saṃkrānti, ’pho ba)则出于《四座》(Śrīcatuḥpīṭha Tantra)。
值得一提的是,藏传佛教中的“著作权”(authorship)概念,区别于现代语境下的“著作权”。在佛教语境中,文本是“集体创作”的结果,它有其神化的作者(divine author)、原始的编辑者(original redactor)、埋藏者(concealer)和掘藏师(revealer)等等。在其形成过程中,每一个角色都参与过我们最终看到的这个文本的“创作”。以萨迦派所传的“道果法”为例,传说其根本文本《道果金刚句偈》(rTsa ba rdo rje’i tshig rkang)或曰《道果语录金刚句》(Lam ’bras gzhung rdo rje’i tshig rkang)是毗瓦巴根据《喜金刚本续》之后分和《三菩怛本续》(Saṃpuṭa Tantra),即所谓《吉祥遍至口合本续》等怛特罗,经喜金刚本尊之明妃金刚无我母(Nairātmyā)的教授而作成。于此金刚无我母是“神化的作者”,而毗瓦巴是 “原始的编辑者”或“人格化的作者”。毗瓦巴初传《道果金刚句偈》时,是以口传的方式传给他的弟子黑行师(Kāṇha, Nag po pa)的。《道果金刚句偈》后经印度班智达迦耶达罗(Gayādhara)传入藏地,后者于1041年在西藏僧人卓弥释迦也失(’Brog mi Śākya ye shes, 993–1077)的邀请下入藏,二人合作从印度古语和方言中翻译了大量的密乘佛典,其中就包括《道果金刚句偈》。“金刚句偈”这一称谓源自藏文rDo rje tshig rkang,梵言Vajrapada,是萨迦初祖贡嘎宁波(Sa chen Kun dga’ snying po, 1092–1158)在他所著道果法注释《道果本颂释——子义》(Lam ’bras gzhung bshad sras don ma)中对《道果教诫和要门》(Lam ’bras bu dang bcas pa’i gdams ngag dang man ngag dang bcas pa, Toh. 2284)的称呼,它从未出现在道果的根本文本中。果然巴(Go rams pa bSod nams seng ge,1429–1489)在道果法释论《甚深要义明灯》(Zab don gnad kyi sgron me)中指出,《道果金刚句偈》先以口耳相传,不著文字,一直到贡嘎宁波的上师尚顿却白(Zhang ston Chos ’bar,1053–1158)的时代,它不见于任何文本传承。我们现在所见到的这个版本,很可能就是贡嘎宁波根据记忆或口头传承在十二世纪时期写下来的。
迦耶达罗和卓弥释迦也失
美国著名印藏佛学家罗纳德·戴维森(Ronald Davidson)曾将《道果金刚句偈》与《丹珠尔》(bsTan ’gyur)中归在毗瓦巴名下的多个文本,如道歌集和红阎摩敌金刚(Rakta-Yamāri)修法等,进行了比较研究,他认为《道果金刚句偈》无论从语言风格、辞汇术语和结构内容上,都与其他文本呈现出一种“不连续性”,故质疑《道果金刚句偈》或不是毗瓦巴的作品,推测它更可能是迦耶达罗或卓弥译师所造。《道果金刚句偈》这样的例子其实有很多,于十一世纪和十二世纪对印度狂热的追捧潮流中,藏传佛教的新译密续派除了翻译权威的密教文献外,也接受了许多由印度“班智达”为满足西藏的需求而伪造的文本。西藏也出现过一些由藏人在尼泊尔和印度地方写作成书,又带回藏地装模作样地“回译”成藏文的文本。这类“非印非藏”的文本,被戴维森称之为“灰色文本”(gray texts)。当然,我们应该将戴维森的这种说法看成是一种学术假设,从藏传佛教文本传承的视角来看,佛法甚深广大、不可思议,任何对《道果金刚句偈》权威性的质疑,对于萨迦派上师们来说,都不过是章句小儒的一孔之见,不足为道。对毗瓦巴在《道果金刚句偈》的语言风格和术语用词等和他的其他作品不一致的问题,萨迦派的祖师们或已给出了明了的解答,如贡嘎宁波指出《道果金刚句偈》是金刚无我母亲作,后传于毗瓦巴,后者所做的不过是忠实地表达了无我母的密义而已。
(本文首发于《中国文化》第五十六期,澎湃新闻经作者授权转发)
前几天,和朋友结伴到河北省清河县出游,有幸游览了武值墓。据碑文记载,武大郎可不是《水浒传》里走街串巷卖炊饼的,而是一位县官,身高九尺,为官多年,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廉政清洁,为百姓所爱戴。
有一方石碑,上面的文字记载是这样的:“公(武植)幼年殁父,与母相依,衣食难继……中年举进士,官拜七品,兴利除弊,清廉公明,乡民举万民伞敬之。”
由此推想:武植是位清官,和小说《水浒传》里矮矬丑笨的形象相去甚远,那么呢?她是不是个漂亮的娼妇呢?
深的夜,一轮弯月从窗上朗照进来,房间和外面的世界似隔了一层薄纱,象与外面的世界隔絶了似的。似真似假似明似暗。我躺在床上想着武大郞的娘子,翻来覆去的不能入睡。在似梦非梦中,在虚无缥缈的世界里,和几个男人轻手轻脚地走进了我的房间,有的后悔有的委屈有的满脸充满仇恨的表情,挥舞着胳膊前呼后拥地抢着要和我说话,揉弱的潘氏金莲只能站在后面瑟瑟发抖。我像县令似的把手一挥大喝一声:慢着!
混乱的场面立刻消停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俺伸长胳膊把牵到床前,慢声细语温柔地说:潘氏娘子,你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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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生于明朝,河北清河县人氏。俺入土大约五六百年了,现在还有人不让俺安宁,传说俺是个不正经的女人,那是诬陷,全是谣传!
俺是一个正派的女人。现在的女人都称自己的男人先生,俺那个时候可不这样叫,俺那时候称呼自己的男人官人。俺和俺家官人未婚前是老乡,都是河北清河县人氏。俺官人大郎武植年少时家境贫寒,后来经过他刻苦努力的学习,在明朝之年考中了进士,被皇上钦点为山东阳谷县县令;县令也是一方的父母官呢。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俺自然成了官太太。
在那个封建的朝代,平时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再说了,就是让俺随便出门缠紧的小脚如“三寸金莲”能走多远?俺官人身高九尺,才貌双全,也算大帅哥一枚,俺怎么会出轨呢?
俺们夫妻两个恩恩爱爱,肯定是有人看着眼红,看着俺长得俊起了色心,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私下里瞎编排俺,故意造谣说俺红杏出墙!
武大郎:
俺是武大郎。因为俺娘子是明朝人,俺当然也是明朝人;因为俺娘子是河北清河县人,俺当然也是河北清河县人;因为明朝那个朝代没有私家车没有公交车没有高速列车,交通工具只有驴、马、轿子、出门很不方便,想搞异地恋是不可能的,跨国恋更是没听说过,小屁孩有一天长成了大男人,要想找个老婆结婚,也只能就地取材。
小时候俺爹去世得早,俺属于单亲家庭。俺娘一个人带着俺生活,日子当然不好过;但是,俺从小聪明伶俐,很讨人喜欢。那个朝代大人喜欢孩子总爱喊这郎那郎的,“郎”只是那个朝代大人对孩子疼爱的昵称;所以,俺小时候娘就常郎呀郎地喊俺,小时候俺是小郎,长大后俺自然就成了大郎。俺是个文化人,总感觉“大郎”这个名字不够文雅,当上干部后俺就改了名字,叫“武植。”
俺是公认的大帅哥,根本不像现在电视剧《水浒传》里演武大郎的那个演员,那样矮矬丑笨。在俺娘含辛茹苦地抚养下,俺学习用功,成年后考中了进士,成了名副其实的知识分子。后来经过媒婆说媒,俺娶了当地潘大户家的小姐。
温柔贤惠,长得漂亮,就像现在时兴的校花、厂花,在当时清河县她也属于一枝花的那种。成家后俺们夫妻郎才女貌,一个学富五车英俊潇洒,一个温柔贤惠美丽动人。
考中进士后朝廷任命俺为阳谷县令,俺就带着娘子,去了山东阳谷县上任。县令就是现在的县长,就眼下来说,县令是正儿八经的国家干部呢。
吴大郞:
俺是吴大郞,您可别误会,俺可不是那个县令武大郞,俺和县令武老爷八杆子打不着。没半毛钱的关系。俺也生在明朝,是山东阳谷县人,俺的主要业务是在阳谷县里紫石街上卖炊饼。俺长得身材矮矬丑笨,其貌不扬,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别看俺长得丑,却有一身打炊饼的本事!
明朝时,阳谷县的紫石街上有一家“吴大郞炊饼店”就是俺开的。好饼不怕巷子深,何况俺的店铺位置不错。由于俺手艺好,炊饼做得好吃,当时在阳谷县很有些名气,那时候在阳谷有人想吃炊饼时,很自然的就会想起俺吴大郞。
西门庆:
俺是西门庆,也是明朝人,那时候在阳谷县俺算个人物!有良田千亩,家里骡马成群,在阳谷县俺是出了名的大富户。紫石街上,有俺和吴大炊饼店靠着开的大中药铺。因为那个时候没有西药,自然也就没有什么西药房,无论是头疼咳嗽还是拉稀跑茅房,一律吃中药,所以,俺家的药铺生意很好。
吴大郞的“吴大郞炊饼店”生意也很红火。天天去吃炊饼的人络绎不绝,俺认为这很有可能是俺家的中药铺给他拉来了食客,有人来买草药时,顺带着吃个炊饼,肯定是这样的。吴大郞这小子还自以为他有多大本事呢!挣了钱也不给大爷俺上供。这个“三寸丁”咱走着瞧!
黄堂:
俺叫黄堂,是大郎武植的一个学友。小时候和武植常光着腚在一块玩儿,自然俺家和他家离的不远。
就是在一起长大的人,命运也是千差万别的。武植是在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家庭长大的,和俺根本不是一个档次。俺爹是个有大本事的人,在当地的十里八乡是个很有名气的大财主,在当时那个朝代,俺应该是少爷阶层的,差不多相当于现在的富二代。
小孩子交朋友不像大人那样复杂,大人找朋友要看有没有用,揣摩着什么时候能沾上点光,算计着对自己能有多大好处。小孩子不会想那么多,由于天真单纯,找朋友只凭着自己内心的喜欢和不喜欢。俺和武大郎家庭条件差别虽然很大,但俺小时候光着腚时却常去找他,两个人一起在路边撒尿和泥玩儿。
玩到穿裤子的年龄,俺爹想让俺上学,可俺和武大郎天长日久玩出了感情,离不开他了,俺就要求俺爹让武大郎和俺一起上学。由于武大郎家里穷,交不起学费,俺就哭着要求俺爹让大郎做俺的伴读。俺是根独苗,娇生惯养的,爹娘都拿当俺当爷爷待了,是个要星星不敢给月亮的主儿,在爹娘面前俺几乎说啥是啥,在俺又哭又闹的要求下,俺爹只好答应了俺的要求。
虽然俺和武大郎一起上了学,说句不怕丢脸的话,其实俺小时候是一个不爱学习的孩子,俺总觉得读书是件很无聊的事,觉得自由自在的玩比读书有意思。俺就常拿读书当幌子,上学时躲着教书先生,一个人偷偷地玩。把用不完的书和本子送给武大郎用。大郎家里穷,买不起书和本,这正合了他的心意,两者皆大欢喜。
世上有些事都是莫名其妙的!结果是陪俺读书的武大郎把书读好了,俺却一事无成名落孙山;后来俺也想过,究其原因是俺家那时条件太好,读不读书感觉没什么压力,有一个好爹, 没有后顾之忧。人怕逼,马怕骑,武大郎和俺不一样,如果他那时自己不努力,恐怕成人后找媳妇都难。
武大郎带着他的娘子去山东阳谷县当了县令。俺虽然一事无成,但俺爹给俺也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吃喝不愁,过着优哉游哉的生活,从生活上来讲,也不比他武大郎差。
西门庆:
俺中药铺的生意越做越红火,要想挣大钱必须扩大铺面。东邻的店铺也是一家大户,叫人家让块地儿俺揣摩着不少费劲,俺只能朝西邻考虑了。俺想朝“吴大郞炊饼店”使劲儿,挤挤吴大郞,象征性地给他点钱,让他滚蛋,把俺的药铺再向西扩一下,扩大铺面后生意一定会更火……
吴大郞:
这几天不知为什么,西门庆总到俺店里找茬儿,他常来吃炊饼不给钱,还大呼小叫地从俺店里往外撵客人。俺咽不下这口气,壮了胆子和他理论,他抬起腿来就踢了俺腚上一脚,把俺踢了个大马趴,还骂俺“三寸丁”“枯树皮!”俺又没惹着他,真是太欺负人了!可人家财大气粗有势力,俺不敢惹他,只有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哭的份儿:啊——啊——啊——啊——呀——呀——呀——呀……
黄堂:
本来俺日子过得好好的,突然俺爹病倒了,病歪歪的大半年卧床不起,最后医治无效去世了。俺给俺爹披麻带孝,大哭过一场后,让俺爹入土为安了。让人更心疼的是俺娘,她和俺爹感情好,她心路窄,想不开,俺爹入土后不久,她难过的好些天水米不进,由于悲伤过度,最后也撒手人寰,去陪俺爹了。
从此,偌大的家业,就只有俺和俺娘子守着。守着也只是守着,因为俺从小娇生惯养,手无缚鸡之力,虽然有良田千倾,但俺根本不会劳动;家里虽然骡马成群,但俺不会使用;清河县城里虽然有店铺,但俺不懂经营。
慢慢的,家道中落大不如前。屋漏偏遭连阴雨,破船偏遇顶头风,一场大火把家里烧了个屌蛋精光。俺原本是个大少爷,转眼成了个穷光蛋,居无定所,夫妻双双只好住进了驴棚。从此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没有了,夫妻二人过起了缺衣少穿的生活。因为俺家太穷,俺想:就是俺家的老鼠因找不到吃的,也会趴在旮旯里难过地抹眼泪。
武大郎:
俺自从上任阳谷县令,把阳谷县治理得井井有条,平平安安,夜不闭户。有一天,突然听到有人击鼓鸣冤,这让俺感觉很突然。升堂后,俺坐在大堂上,看见跪在堂下的竟然是阳谷卖炊饼的吴大郞,这让俺百思不得其解。吴大郞是个老实人,谁还会和他过不去呢?
俺去过吴大郞炊饼店,吴大郞做的炊饼确实好吃。吴大郞虽然炊饼做得好,但你如果想找他聊天,他却是个三杠子压不出屁来的主儿。吴大郞没见过什么大场面,跪在堂下吓得哆哆嗦嗦,让人感觉很可怜。俺也是穷苦人家出身,能够理解穷苦人的难处。俺和风细雨地问了他大半天,他只是哆嗦,连个屁也问不出来。这很让俺生气,人一生气就会不知不觉的提高了嗓门,在俺一声比一声高地质问下,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俺终于听明白了,是西门庆仗势欺人,想夺他的炊饼店。
一个人有挣钱的本事并不能代表品性就好,一个人的能力和品性是不搭边的两回事儿;就如西门庆,虽然家财万贯,在阳谷县却没人说他好。俺对仗势欺人的人从来是恨得牙根痒痒,俺心里下了决心:西门庆!你欺负老实人,这回本县令非办你不可!
把西门庆传上堂,看见他那种天是老大他是老二的熊样子就叫人生气,还′胡搅蛮缠吹着浮土找裂纹,让俺一顿板子打老实了,垂头丧气的给吴大郞道了歉,俺才放他回家……
西门庆:
好你个吴大郞!三脚踹不出个屁来的窝囊废,竟敢跑到县衙告俺,俺看他是活腻歪了!还有县令武大郎,也是个看不出高低来的东西,他也不想想俺在阳谷县是个什么人物,为了打赢这场官司,俺给他送钱送礼他不收,他收不收是他的事,俺礼数上已尽到心了,这不能怨俺不明白吧。不管怎么样俺也是阳谷有名的大户呢,他竟然一点面子不给俺,还判炊饼吴大郞赢了官司,打了俺一顿板子,把俺的腚都打出了血;打得俺没法走路,只能天天在床上趴着。俺也不只是单纯地趴着,俺在床上趴着不断地想该如何出这口恶气……
阳谷县里俺有四个好朋友,他们分别是张三李四麻五淘气。有一天,他们四个提着红糖鸡蛋孟尝君酒来看俺,啦家常时啦起了官司的事,他们心里不理解,像俺这样在阳谷县跺一脚都能颤三颤的人物,官司怎么会输呢?在他们面前为了找回点脸面,俺只好编点瞎话儿。
俺编着瞎话给他们解释:人家县令武大郎与炊饼吴大郞本是系出一门,他们是宗亲本家,俺听说武大郎从前也卖过炊饼,人家上一辈是一家人,都是卖炊饼的……
张三李四麻五淘气没上过学,是四个没文化的人,他们根本分不清“吴”和“武”。让那些没文化的人瞎嚼舌头去吧,他个卖炊饼的武大郎!此仇不报非君子,软刀子也能杀人哩!
俺正和张三李四麻五淘气啦得口干舌燥,想喝口水润润嗓子,俺就大声地喊:!!快给老子端杯水来!
听到俺喊俺娘子,张三李四麻五淘气都用疑惑地表情看着俺。
张三问:哥、嫂子不是叫金瓶梅吗?怎么叫了?
俺回答说:俺娘子叫怎么了!不行吗?难道只许武大郎的娘子叫,俺的娘子就不能叫?哪条法律上说过只准干部武大郎的娘子叫,不准老百姓的娘子叫?以后俺娘子就改名叫!以后俺就天天睡!怎么!不行啊?
他们四个小子听俺这样说,显然明白了俺是在转着弯儿骂武大郎,都捂了嘴哧哧地笑,异口同声地说:“行!哥、你就天天睡吧……”
黄堂:
秋尽了,冬来了,天一天比一天冷起来。家里的粮食不多了,为了节省,俺和俺娘子一天只能吃一顿饱饭。驴棚真不是人住的地儿,四面透风,住在里面感觉不到一点热气儿,思来想去,在饥寒交迫里辗转着想啊想。当大郎武植的影子浮现在脑子里时,就像是处在黑暗里的人,眼前升起了一道亮光,在激流里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俺好像看到了希望。
俺想去阳谷县找武大郎,让他帮忙找个差事。俺没想过发家致富,眼下俺只想有口饭吃,俺走了,家里的人口就少了一半吃闲饭的,省下家里的那点粮食让俺娘子一个人吃,能维持的时间长久些。
从河北清河县到山东阳谷县,一路南下,要经过临清、博平、聊城,路途一百二十多公里。那个朝代没有公交车,就是坐人家的轿子骑人家的驴那也得花钱啊!其实还有一种最经济实惠的,实惠到不用花一分钱,那就是靠两条腿步行。根据当下俺的家庭情况,俺选择了经济实惠的步行。
一天清晨,俺做通了俺娘子的思想工作,把她安顿好,俺左手拿着打狗的棍子,右手挎着讨饭的篮子,上路了。
不知是谁说过?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千里之堤还毁于蚁穴呢,俺也是个男人呢,为了能活命,俺什么也不怕!
走在去阳谷的路上,一路向南,饿了就拐进附近的村子要口饭吃,渴了就扒在路边的水沟里喝口水。俺只有一个心思:快到阳谷县。
早上,刮起了大北风,俺睡醒了后,从路边的乱草丛里爬起来,跌跌撞撞地上了路。人们常用“一路顺风”祝福出行的人,大北风刮着,俺一路往南,俺也是一路顺风。饥肠辘辘的俺,除了感觉寒冷外,却体会不到一点顺风的好处。
俺又饿、又冷、又累,一边走一边不停地想呀想,想在顺风里找出点好处来。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在俺不停地思索中,俺还真找出一个顺风的好处。
俺在路边的杨树上抈下两根树枝子,把披在身上御寒用的破麻袋片儿铺在地上,把四个角儿两两平分,分别拴在两根树枝上,俺做成了一个简单的风帆。
风帆做好后,俺双手攥着两根树枝的头儿举过头顶,远看像一个战败后缴枪不杀的人。俺又上路了,本来累得举步维艰走不动了,有了举着的风帆,俺感觉脚步轻快了很多。俺为俺的聪明喜不自胜,大踏步的一路向南。
风越刮越大,步子越迈越急,俺走了一会儿就累得受不了,俺想坐下来休息休息;可俺身不由己,收不住脚步,根本停不下来,双手举着风帆,只能机械的一路向前狂奔。
俺狂奔着,即筋疲力尽又怕得要命。可能是俺奔跑的样子有些古怪,路上那些推车的、挑担的行路人,都疑惑不解地停下脚步看着俺;俺希望他们能心存善良拉俺一把,,俺盼着能有人做好事帮帮俺,俺不由自主地狂奔着、惊呼着:截——住!给——俺——截——住!给——俺——截——住!……
那些推车的、挑担的人,听到俺的喊叫,都莫名其妙的停了脚步向俺眼前方看,没有一个能伸一把手帮俺的,这是多么的可恨啊!俺认为这个世界上有爱心的人真是太少了。
后来俺想过他们为啥不帮忙,原因可能是他们都看出了俺是个穷光蛋。世上锦上添花的人多,雪中送炭的人少,经过俺的亲身体验,俺感觉确实如此。
俺跑得满头大汗,累得气喘吁吁,但俺停不下来,两条腿不听俺的,它只听风的,俺只能随着风的意思一起往南狂奔。
天快黑的时候,大风如一个粗野的莽汉,像热锅贴饼子一样,它“叭!”的一声把俺贴在了城门上,好长时间俺的脚才踩着了地儿。刚关上城门的守城卒子,显然是听到了俺贴在城门上的动静,他把刚关上的城门又推开一道缝儿,朝着俺怒喝:滚进来!……
幸好天黑前俺进了城,要是进不了城,俺在城外连个投宿的地方都没有。这个时辰俺想县衙应该早关门了,就忍着饥饿和寒冷,裹紧破麻袋片儿,在城门洞里凑合着躺下……
第二天早晨,俺在迷迷糊糊中醒来,开城门的还是昨天黑给俺开城门的那个卒子,他朝躺在地上的俺腚上踢了一脚,对着俺大喊:“滚——滚!”
在人家城门下,怎敢不低头,俺滚了,滚进了城里。
太阳有一竿子高了,街上来来往往走动着想花钱的人和想挣钱的人。俺饥寒交迫,迈着醉汉般地步伐,低着乞丐般的头颅,在大街上游逛着。走走问问,问问走走,打听着去县衙门的路。
俺找到县衙时,有两个守门的卒子,站在衙门两边。慢慢地靠近,他们看俺一眼,再看俺一眼,然后就翻着白眼望着天,双手背在身后,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架式。俺心里有点怕,踟蹰着走近了开口低声说:俺找武大。
他们显然是没听清楚俺低声嘟囔的什么,瞪着铃铛样的大眼珠子呵斥:滚开!——滚开!——
俺颤抖着提高了声畏畏缩缩地又说:俺找武大!
其中一个卒子瞪着眼吼:你他妈的穷叫花子!找吴大来县衙来找什么?去紫石街!去早了碰巧还有热的炊饼,快滚!
俺说:不是,俺找县令武大郞。
看门的卒子又对着俺吼:他妈的!穷叫花子竟敢喊老爷的名讳!你胆子真是不小,俺看你是皮子痒痒了,打你个四六不懂!
说完,两个卒子冲上来,对俺就是一顿拳打脚踢。俺护头护不了腚地在地上翻滚着,想到此时救命的只有武大,俺就拼了命喊:“武大——!武大——!
越喊越打,越打越喊,打得俺浑身疼。妈的!落魄的凤凰不如鸡啊!虎落平阳被犬欺……
武大郎:
俺早晨起床后,洗漱完毕,比俺起得早的俺娘子金莲,已经指使着丫鬟把俺的早饭摆上了桌。
俺吃了一个鸡蛋、三个小肉包,喝了一杯牛奶。吃饱后,娘子金莲服侍着俺穿好上班的官服,她又端来一小杯龙井茶让俺品了两口,然后俺走出厅堂,在鸟语花香的大院子里散散步,消消食儿,等着上班的时间。
俺正心情舒畅地在院子里散着步,隐约听到衙门外似有争吵声,争吵声越来越大,还似夹杂着武大武大地喊叫声。俺想,是哪来的刁民如此大胆,便叫过来站在院子门口等待俺使换的师爷,吩咐他:你去看看,那来的刁民如此大胆!
师爷见俺脸色难看,看那样子也有些怕,点头哈腰地跑着去了……
师爷:
俺听到老爷冷着脸吩咐让俺出去看看,俺就慌慌张张地往衙门口跑。当俺来到门外,看见两个守门的卒子,正和一个叫花子打成了一窝蛋,这让俺大吃了一惊,世道真有些变了,一个臭要饭的竟然如此疯狂,俺站在门口大喊:给俺住手!
他们都在专心致志地打架,耳边猛然响起这一声喊,还真把他们给震住了,都住了手。俺质问那个叫花子:你他奶奶个腿的!怎么讨饭讨到衙门来了,快滚!
那个叫花子一边用手擦着脸上的血迹,一边小声嘟嘟囔囔:“俺、俺……俺找……武大”
俺用一个手指头指点着叫花子骂:你他妈的,武大人的名讳是你叫的!你还真是皮子痒痒了!再给俺打!”
那个叫花子慌忙摆着手说:大老爷,别打了、别打了,俺是河北清河县来的,俺是你们县太爷的发小,俺找你们大人有急事儿。
俺有些摸不着头脑,像这样的叫花子会是县太爷的发小吗?俺有些不大相信,但要是真打错了就麻烦了。俺犹豫不决了一会儿,只好对叫花子说:那你跟俺来吧。
武大郎:
师爷从远处向俺走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叫花子。他朝着俺边走边举起右手向俺摇晃着大喊:老爷……老爷……
由于离得远,俺听不清他喊的是什么,看那样子,好像俺有什么喜事来临似的。俺心想:带进来一个叫花子有什么可大呼小叫的?不识好歹的东西。俺冷着脸朝着师爷大吼:你有病啊!怎么什么人也往府里领,快撵出去!给俺撵出去!
师爷走近了指着那个叫花子说:老爷、老爷,他说他是从您老家来的,他还说是您的发小,俺只好把他领进来让您辨认一下。
黄堂:
俺跟在师爷身后,转过一道院墙,走进一个很阔的大院子,看见大郎在廊檐下站着,俺心里一阵的激动,像见到了亲人似的想扑过去拥抱他,想和他亲近;可是,听到他对师爷质问的口气,想朝他扑过去拥抱的心情瞬时减了三分。再往前走,近了,看清了那张冷冷的、无动于衷的脸,想和他亲近的心情又少了三分;再靠近了,望着他那掐着腰,抬头望着天的表情,俺想和他说话的四分勇气也没有了。
从前、他是平民,俺是少爷,俺高高在上;现在他成了老爷,俺成了平民,他高高在上。人啊!十年河东,十年河西。环境能造就一个人,比如他;环境也能毁掉一个人,比如俺。做了老爷的人差不多都有惨人毛,看着武大郎那架式、那表情、那态度,那抑脸看天的眼睛,俺的双腿不自觉的就软了,慢慢地跪了下去。在一身官服的武大面前,感觉还是跪着踏实。
武大郎:
开始俺没看清,俺还以为师爷领进来个叫花子呢。逐渐地走近了俺才认出来,原来还真是发小黄堂。其实没认出来也怨不得俺,他和从前身穿绫罗绸缎时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一个人的地位变了,身上的着装、走路的步态、看人的目光、对人的态度、一切都会转变,要不怎么会有“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之说呢。”
俺心里疑惑着,黄堂家也是个大户,他也是少爷级别的呢,怎么会如此打扮?看着跪在俺脚下的黄堂,想到从前他对俺的好,俺也很激动,有把他拉起来拥抱的冲动,可俺忍住了。如果一个县令去拥抱一个叫花子,让别人知道了不笑掉大牙才怪呢!而且师爷还在跟前,如果让他看见俺拥抱一个叫花子,他背后里还不知道说俺什么呢?
作为一个领导,遇事要冷静,举动理智才好,绝不能闹出什么笑话,做事有板有眼才能让人尊敬。俺故意地把师爷支走,便对他说:你去忙你的吧。
看着师爷走远了,俺前后左右地看看没人,才敢露出真情,眼里含着眼泪,弯下腰双手搀起跪在脚下的黄堂兄弟来。这一搀竟然让黄堂泪流满面。黄堂兄弟是俺从小撒尿和泥的发小,那份感情俺怎么会忘呢!进了屋,俺伸开双臂紧紧地抱住黄堂兄弟,嗓子里发出哼哧声,俺想哭,但俺尽力忍着。刚才有外人,俺真是不敢表露俺的真实感情,人生如戏,有些戏不得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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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早饭,收拾完了,俺正坐在卧房里绣花哩,听到客厅里官人带人进来的声音,又听到哼哧哼哧似抽泣的声音;俺很好奇,悄悄地走到门口,把门帘掀开一点缝儿,俺偷偷地向客厅看。这一看非同小可,见俺家官人大郎和一个叫花子似的男人,两个人手牵着手,脸对着脸,泪眼婆娑相望着抽泣。俺好生纳闷儿,俺了解俺官人,他是个正派人,不是那种搞同性恋的“同志”呀?再说了,就是有那爱好你道是找个体面男人呀?俺心里忐忑不安地偷瞧……
“水往低处流。”这话真不假。两行眼泪往下流过了叫花子那张满是污垢的脸,冲出些本来的面目,仔细端详,俺大吃了一惊,这叫花子怎么、怎么像是……河北清河县的黄……黄大少爷。
俺正在里屋站着发愣,看见俺家官人抹掉脸上的泪水,仰起头来冲着俺这边的房门激动地喊起来:“娘子!娘子!快出来,黄堂兄弟来了,快出来相见。”
在那个封建的朝代,不像现在这样开放。男女授受不亲,大户人家的小姐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俺自然也算是有身份的女人,府里一般来了男客人俺常是要回避的。但什么事儿都有个例外,黄堂可不是一般客人,俺家官人要不是过去人家黄堂兄弟资助,他怎么会有今天的好日子。吃水不忘挖井人,不出去相见反尔不礼貌,况且俺家官人在喊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俺不能不听俺官人的,俺本来就是个温顺的女人,听见俺家官人的召唤,俺迈着小碎步儿,移动着“三寸金莲”走出了卧房。进了客厅,来到穿得叫花子似的黄大少爷近前,屈身道了万福,燕语莺声地向他问候:黄公子好。
黄堂见俺向他问安,他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忙双手抱拳对着俺一躬到地。他嘴里说着:嫂嫂好!
前些年在老家河北清河县时,因为黄公子和俺家大官人是同窗,俺自然是见过他。因为他家是清河县有名的大户,平日里也是个穿绸裹缎的公子哥儿,看见眼前叫花子似的黄公子,俺想不明白,心里只是不停地辗转着。俺家官人可能看出了俺心里的疑惑,不停地偷偷向俺使着眼色。俺明白,他怕俺向黄公子提问出不合时宜的话。
俺家官人说:娘子,你快去给黄堂兄弟准备饭吧。
俺平时是个讲卫生的人,和一身埋汰的黄堂在站一起心里总感觉别扭,听到俺家官人的吩咐,俺忙转回身,启动“三寸金莲。”像躲着冠状肺炎患者似的,如清风一般飘出了客厅。
黄堂:
不得不说,大郎武植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他对俺的热情感动了俺,还让他娘子出来相见,这说明他对俺不一般,他没忘记当年的情谊。
想当年,俺和大郎武植是同窗时,吃喝穿戴的俺没少帮助他。现在整个翻过来了,他从穷小子变成了县太爷,俺从大少爷变成了穷光蛋,究其原因俺认为毛病出在俺爹娘身上。那时俺家里有花不完的钱,要什么爹娘给俺什么。因为从小娇生惯养,俺没有了上进心。俺感觉俺头脑并不比大郎差,现在一比较,人和人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
俺一方面恼恨大郎太过努力,一方面怨俺爹娘在俺小的时候对俺太过娇惯。想着想着俺悲从中来,两只胳膊扒在迎门的桌子上,弯腰撅腚把头埋在胳膊里大哭起来。站在俺身后的武大郎,伸出一只手拍打着俺的肩膀,柔声地安慰着俺。
他说:黄堂兄弟,不要难过,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有什么难处尽管给俺说,俺会尽力帮助你的,再说了,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哭解决不了问题,如果哭能解决问题,俺也帮着你哭。按你们家的条件,就是算不上大款,在清河县也是土豪级别的,你怎么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俺说:大郎哥,你来阳谷上任这几年,家里变化大了!先是俺爹娘因病相继去世,留下来的田产店铺俺又管理不好,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后来一把天火把家里烧了个精光,现在只能住在驴棚里生活,驴棚四面透风,冷、真是冷呀……
俺坐在圈椅里抽泣着向大郎哭诉,一边哭诉俺一边用眼的余光偷偷瞄着坐在桌子对面的武大郎的表情。俺看见武大郎的眼里也涌满了泪水,他的泪水让俺又找到了小时候在一起光着腚撒尿活泥的感觉。俺说:“哥,俺、俺来找你,就是想求你给俺找份工作,在你手下谋个差事混、混口饭吃。”
大郎听了俺的要求,忙满口答应着:行!行!
俺心里一阵高兴,以为终于找到了饭碗。可是——可能是他答应的有些仓促,他又低着头沉吟着,沉吟了半天才抬起头来看着俺,一脸很为难的样子……
武大郎:
看黄堂兄弟的情况,眼下他的生活很困难,俺真想快给他找份差事,可眼下想给他找个差事确实不好安排,俺虽然是县太爷,但县太爷是阳谷县老百姓的县太爷,不是一家一户之县太爷,俺不能为谋私利坏了名声,眼下只能让他等机会。俺怕他误会,以为俺不办事,只好先向他解释几句:
黄堂兄弟,你先在俺府上住下,找工作谋差事的事咱等机会,现在上边正在精简机构,衙门里也是一个萝卜顶一个坑,县衙门毕竟不是咱自家的店铺,多个人少个人的咱自己都可以做主,现在从上到下都在反,咱得注意影响,你先沉住气在俺这里住下,换届的时候快到了,到时俺尽力给你争取个名额。
黄堂:
听大郎这么说,俺刚才那股兴头子又凉了。俺认为像让他帮俺谋个差事这样的小事,在他手里应该是芝麻粒大的事,没想到他答应完接着又变卦了,这分明是不想给俺帮忙,肯定是当了几年干部,收礼收惯了,学滑头了,想收俺的礼!俺要是有送礼的钱,还用跑这么远来找你啊?想收俺的礼,门都没有啊!俺真想喷他一脸花露水,啊——呸!
此时,俺给他个大耳刮子的心都有,他既然说让俺在他府上住下,俺就先住下,非吃他个海阔天空,能把他吃穷才好呢,看他到最后如何打发俺。俺是抱着很大希望来的,根本没想到他会对俺耍滑头。还同窗呢!还好哥们呢!
俺正低头想着心事,这时,绿袄红裙的,移动着“三寸金莲”风摆杨柳似地飘然进了屋。她身材苗条,那张瓜子脸很嫩,像是一碰就会出水儿,很白、白里透红显得与众不同。她满脸带着微笑,其实她笑不笑让人说不准,从前在老家清河俺见她时,那张脸就始终笑着,那迷人的笑好像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天生就如此。不管你信不信,有时一个人的美也会无声地安慰一颗凄凉的心,俺看见她,心态竟然有些舒畅起来。
看见跟在身后的一个小丫鬟手里用托盘揣着鱼呀肉呀的饭菜进来,俺感觉真是很饿了。笑着来到迎门的八仙桌子边,转身从她身后丫鬟端着的托盘上端起一盘子一盘子的菜往桌子上摆放着,一边冲着俺微笑着一边说:“黄堂兄弟,您走这么远的路,一定饿坏了吧,快趁热乎吃吧。”
看着桌子上摆得又烧鸡又瓦块鱼的,真想张开嘴甩开腮帮子大吃一顿。可俺是个文化人,俺知道在别人家做客不能显得太粗鲁,那样让人看了显得没出息,没素质,俺只能假装斯文,强忍着鱼肉的诱惑,慢条斯理的一小口一小口地吃。
俺正吃着饭,坐在桌子对面的武大郎微笑着站了起来。他说道:“黄堂兄弟,你先慢慢吃着,俺去安排一下你住的房子。”
他绕过桌子,走过站在俺身旁的身边时,故意用肩膀碰了碰的肩膀,走出了客厅。双手相扣斜放在胯部,微笑着躬腿屈身朝俺道了万福,也向门外走去。她走出门,然后又转回身,冲俺笑了一笑,把门慢慢地关上。
门没有关好,俺一边吃着饭,一边从门的缝隙里看见他们两个在门外小声地交谈着什么。他们一会儿抬手朝屋里用手指一指屋里的俺,一会儿又像是小声相互争论着什么。很显然,他们在谈论俺。好事不背人,背人没好事,俺猜测肯定是嫌俺打扰了他们的生活。特别是,一会儿冲着武大郎扭腰、一会儿瞪眼、一会儿皱眉,一会儿转腚的,可能是嫌俺吃的多。
人的相貌和心肠是不搭边儿的两回事儿,别看长得天仙儿似的,谁能猜到她会有什么鬼心肠?是不是她在和武大郎商量如何撵俺走……
俺刚吃完饭放下碗筷,武大郎和又一前一后的推门进了屋。来到俺身边,冲着俺微笑着,像是对′俺很关心的样子。她说道:“黄堂兄弟,怎么吃这么少呢?吃这么少能吃饱吗?你可不要客气,这里和你的家一样。”
这娘们很有可能在演戏,俺回答她:“俺吃饱了嫂嫂,谢谢嫂嫂。”
她说:不要这么客气啦。
站在一边的武大郎说:“兄弟,你既然吃饱了,走这么远的路,一定很累了,俺带你去俺的书房休息吧,顺便洗个澡,换换衣服,”
俺回答道:“好的大郎哥,俺还真有点累了。”然后俺又对说:“俺去休息了嫂嫂。”
说:“走这么远的路,肯定累坏了,早去休息吧兄弟。”
俺和道了别,就跟着武大郎走出了客厅。左拐右拐,只一会儿,他把俺领进一个独立的小院子。进了院子,俺看见有三间正房,虽然说不上气派,但很是整洁幽静。武大郎在前头推开房门,俺两个一前一后地进了屋。
屋里的家具考究,古色古香,床铺生活用品一应俱全,摆放整齐,这样给你说吧,能赶上现在五星级宾馆的陈设了。
武大郎说:兄弟,这个小院是我读书的地方,平时非常安静,你先在这里住下,俺让两个下人来伺候你,一日三餐俺会让人按时给你送来,书厨里有书,茶筒里有茶,生活上需要的这个房子里都全。烦了抽屉里有钱,你可以带上钱去街上转转,也可以买些零食打发时光。近段时间俺可能很忙,可能抽不出时间来陪你,你要找顾好自己。你先休息吧,有什么事就喊下人,我先走了,还有些事儿俺得去忙呢。”
俺说:好的大郎哥,你去忙吗。俺一边和武大郎客气着,一边把他送出院子,躬身道别。
送走武大郎,俺一个人回到屋里,确实真有些累了。俺躺到柔软温暖的火炕上,眼望着房梁默默地想心事。武大郎说他忙,俺刚来他就忙了,这是不是真的,是不是借口躲着俺在耍滑头。他既然让俺住下,俺还真就不走了,俺要看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这样想着想着,上下眼皮打起了架。火炕肯定是武大郎让下人给烧过了,躺在上面很舒服,这样的温暖俺在老家时从没受用过,真是太舒坦了,睡意沉沉,俺慢慢合上了眼睛……
第二天,太阳升起一杆子高了,俺才从睡梦里醒来,翻了个身,见两个短衣小帽的下人正站在炕前,一个怀里抱着新衣裳;一个手里提着一双新靴子,正眼巴巴地看着俺。他们见俺睁开了眼,两个人殷勤的冲着俺微笑。
其中的一个说:“先生醒了,县太爷吩咐今后俺们两个服侍您,先生起来吃饭吧,饭已经准备好,在锅里热着呢。
俺说:好,谢谢你们俩个。
两个下人客气完了,俺开始起床。穿衣带帽,穿上袜子,蹬上靴子,穿戴完后,俺背着手在屋里走了两圈。行头变了,确实感觉和穿着叫花子似的破衣烂衫时大不一样。站在镜子前长时间地端详自己,俺感觉好像又找回了从前大少爷时的派头。
两个下人伺候俺洗漱完后,又殷勤的端上饭来,俺连声地向他们说谢谢,他们就不停地向俺鞠躬。
两个下人一口同声地说:“不用谢先生,伺候您是俺们的荣幸。”
听听,县太爷的手下就是有素质,说出话来多好听……
吃完饭后,放下碗筷,站起身来,俺打算去街上散散心,两个下人也要跟随着去,被俺拒绝了。由于家庭的变故,俺已经好些年没有下人陪伴了,猛然间身后跟着两个下人,俺会感觉别扭。
出了府门,顺着大街一路向前走,没有目的,随心而行。由于是寒冬腊月,天气寒冷,街上行人稀稀拉拉,显得很冷清。俺来到一个十字路口时,看见路边有一块奇形怪状,黑不溜湫的大石头,上面篆刻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紫石街。”这引起了俺的性趣,俺就顺着石头上标出的方向,顺着大街一路向西走去。
紫石街两边店铺林立,俺正向前走着,看见街边一家小店铺,门口挂着的一块木牌,上写着“吴大郞炊饼店。”
“吴”和“武”只凭读音,很容易让没文化的人误会,看着这样的一块牌子,俺不由得笑起来,卖炊饼的如果和县太爷搞混了,那真是天大的笑话,但天下的事只有想不到的,没有不会出现的,谁敢说这样的笑话不会有呢?这引起了俺的好奇心,忍不住抬腿走了进去。
没想到里面吃炊饼的人还真不少,坐在饭桌边,一个个手里拿着炊饼吃的津津有味。像这种够不上星级的小吃店,大干部不会来,因为那样会无形中降低了来人的身份。来的都是些短′衣襟小打扮的平民老百姓,像俺这样穿得跟周武郑王似得,很光鲜的人没有一个,在这样的小饭店里,俺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口气自然就有些大,俺提高了嗓门喊:店家!店家!
来了、来了、客官吃炊饼吗?
闻其声看不到人,转着头看,俺感到好生奇怪,人呢?人在那里呢?正心里纳闷儿,感觉有只手在拍俺的大腿儿,俺低头一看,大吃了一惊!见脚下站着一个脖子上挂着个大围裙的小矮人儿。大脸盘子黑乎乎的,像是好长时间没洗过,脚后根的皴像是长错了地方,满脸都是似的,就如枯树皮。腰粗如水桶,又矮如三寸丁,那样子非常可笑。当着面笑话人那样很不礼貌,也显得没素养,俺咬着下嘴唇憋住笑。看着他仰着脸的渴望的眼神,俺只好装出很斯文的样子回答他:“老板,来一个炊饼。”
其实俺吃过饭了,根本不饿,但是既然进了人家的炊饼店,总得有个理由吧!所以,俺只好再吃一回,再说钱是武大郎的,俺没什么心疼的。
那个叫吴大郞的三寸丁把俺领到一张桌子边坐下,他像一盘碌碡似的滚着去了,很快又滚回来了,双手端着个小筐举到俺面前,小筐里是一个金黄的、圆圆的炊饼。俺接过来拿起炊饼咬了一小口,那香甜酥脆的感觉让俺惊喜。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瓢舀,枯树皮三寸丁般似的吴大,竟然能做出这么好吃的炊饼。
俺正津津有味地吃着炊饼,听到坐在俺身后的一张桌子边的两个吃炊饼的客人在窃窃私语。俺想背人没好事,好事不背人。人都有这个毛病,越是依稀听到又听不清的话越想听。俺慢慢停止了嘴里的嚼动,向那两个私聊的客人竖起了耳朵。
客人甲:前几天俺在街上碰到张三,他说西门庆大官人常和睡在一起,这可能吗?
客人乙:头两天俺遇见李四,他也给俺拉呱说过,上了西门庆的炕。是谁呀?你知道吗?
客人甲:俺只给你说,你可不能外传。就是咱阳谷县太爷的娘子。
客人乙:哎呀!西门大官人真是色胆包天!要是武县太爷知道了还有他的好!
客人甲:操!你小子不要命了!别一惊一乍的!小点声。咱弟兄有交情俺才给你说,可不能外传,别惹出事来。
客人乙:你放心吧,俺决不会给别人说,再说了,这怎么可能呢?
客人甲:怎么不可能!这不是一个人说了,就连麻五淘气两个人也这样说过……
客人乙:不啦了、不啦了,如果让县太爷知道了,咱俩准得挨板子……
听到两个吃饭的人聊的绯闻,俺很是气愤,虽然武大郎给俺耍滑头,但是俺毕竟和他弟兄一场,俺真想把这两个小子扭送到县衙去。俺想了又想,如果真红杏出了墙,俺再蹚这样的浑水,告知了武大郎,准出大乱子,准得恨死俺,还是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是俺不招惹,俺正求武大郎帮找差事,还不知道会吹什么枕边风呢?沉默是金,还是沉默着好。俺吃完炊饼,像是什么也没听到似的,站起来溜掉了。
每天有人伺候着,不愁吃不愁喝,俺在武大郎的府上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时光真是如流水啊!俺发现,缺吃少穿的人更长寿,因为只有缺吃少穿的人才度日如年。
寄人篱下的日子毕竟不是长法,在河北清河县还有俺受苦的娘子呢。俺心里盼着武大郎能快给谋个差事,俺也好自食其力,好把俺受苦的娘子接来。可是除了初相见时和武大郎互相说了几句客气话,武大就再也不朝俺的面。俺心里有些烦燥不安,武大郎只顾他两口子在一起幸福地生活,也不想想俺和俺娘子是两地分居。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俺感觉他好像在故意躲着俺。
一天晌午吃饭的时候,俺装作乐无其事的样子问伺候俺的下人,县太武老爷最近忙什么呢?
听到俺问,下人忙向俺鞠了一躬,低声说道:回先生的话,武大人出远门了。
俺问:是不是因公出差了?
下人又说:不是,阳谷县很太平,没有什么要紧的公事。他走时是坐着轿走的,您来的第二天他就走了,到现在也没回来,很有可能是出门旅游去了吧?
俺心里有些生气!无论如何,他出门该给俺说一声吧,太拿俺不当人看了,难道看俺成了穷光蛋,就没必要给俺打招呼了?肩膀头齐是弟兄,难道肩膀头不齐就什么也不是了吗?前些年在老家上学时,俺肩膀头比他高,可是俺没有看不起他啊!武大郎真不算个人!
此时俺真是跺脚走的心都有,俺感觉不行,俺如果现在走了,有可能正如了武大郎的愿,俺走了就没人打扰他了,他会偷着乐。俺偏不走,俺要做他心里的一块病,俺要看看最后他如何打发俺……
一天又一天的日子过着,俺虽然心里不平,但每天有人伺候着,每天鸡鸭鱼肉的享受着,这日子过得也不赖。算一算俺已经来阳谷一个多月,年关就在眼前了。差事没找到,想到河北清河县住在驴棚里受苦的娘子,俺忍不住潸然泪下。俺想她了,俺心里记挂着她,俺不想让她一个人老是独守空房缺衣少穿的,俺不想让她冷冷清清孤孤单单凄凄悲悲戚戚的一个人过年。单单是想着那样的情景,俺就泪流满面,俺——想——回——家。
人都有点志气,有点自尊心,俺也有。武大郎既然这么多天不露面,不想理俺,干脆俺就默默地溜走算了,长期耗下去又有什么意思……
半夜里,鸡宁犬静人都睡了之时,俺从床上爬起来,下了床。打开衣柜的门,把衣柜里那些绫罗绸缎的衣服都掏出来抱到床上,然后俺就忙三火四的一件一件地往身上套。因为武大郎高大,俺瘦小,这正和了俺的心意。俺穿了一件又一件,套了一层又一层,这一去将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俺想多穿,穿回家给俺家娘子重新裁剪修改让她穿。
瘦小的俺把自己打扮得像个大狗熊似的;然后,把炕上的绸缎被子用炕单子全包起来,把炕头橱里的一大包银子又拿出来揣进怀里。俺只有一个心思,是能带的就多带。一不坐二不休,俺把屋里翻了个底朝天。
俺忙活到天蒙蒙亮时才住了手,趁别人还没有起床,俺背上背着大包袱,胳膊上挎上小包袱,歪歪扭扭地出了门。
出了阳谷县城,俺终于踏上了去河北清河县的路。回家!这多么地让人激动啊!虽然家乡不是天堂,不是鸟语花香的地方,清河县的家只有一座驴棚,但俺仍然希望能一眼看见它。能走进驴棚里,能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俺的娘子。
俺心急如兔子似的想快跑回家,可两条腿却只能像乌龟行走似的挪动。因为俺负重太多,穿得太厚,俺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俺一边走一边哭,俺把俺受得这份累这份罪都归功于武大郎,如果武大郎能顺利地给俺找个差事,俺那会受这份罪受这份累。他也不想想,他上学时是谁帮助了他,俺要是那时不帮助他他哪里会有今天。谁又会想得到,堂堂的县太爷,竟然是个无义之人。俺恨,真恨啊!恨得俺牙根痒痒,不知道如何才能出这口恶气。
晌午的时候,俺歪扭着走进路边的一家小饭店,进了门俺大声地喊:老板!老板!吃饭!
一会儿从里间屋里出来一个男人,黑棉裤黑棉袄,腰里扎着个围裙,说白围裙上面很多黑乎乎的油渍,说黑围裙其实是白围裙。这样给您说吧,就是很脏的黑乎乎的那种白围裙。他是个矮个子,秃头,脸蛋子鼓鼓得很有肉,但也是黑乎乎的,像多天没洗过似的。两只大眼睛白眼仁多黑眼仁小,凶恶得像个屠夫。他看了俺两眼,翁声翁气地开了口,
他问:你吃什么?
俺说:二两花生米一壶酒。
他问:就要这个?
俺说:就要这个。
他说:好,你等着。
俺虽然身上带着从武大郎家拿的钱,但俺想带回家交给俺娘子,让她高兴高兴,俺舍不得大手大脚的,能凑合着饿不着就行。
很快俺要的菜和酒端上来,俺就低着头吃喝起来。饭店里很冷清,就俺一个客人,那个饭店的老板就在另一张桌子上坐下来,歪着头瞧着俺吃着花生米喝着酒。
可能他看俺穿戴有些奇怪,便开口问道:老兄这是干什么去来?
俺回答:去看了个朋友。
他问:哪里的朋友?
俺又回答:就是阳谷县的县太爷。
他似笑非笑的,用怀疑的目光瞅着俺。
又问:你和阳谷县的县太爷是朋友?
本来俺心里就不痛快,看那个老板那看不起人的表情,俺没好气地回答:怎么?不像吗?
他说:不像!县太爷会有你这样的朋友?那你说说,你朋友叫什么?
俺最烦这种狗眼看人低的人,冲着他大声喊:武大郎!
他一副讥讽的表情笑着说:武大……吴大……吴大郞炊饼店的吴大……说完,他哈哈地笑起来,俺也跟着他大笑起来,直到笑出了眼泪。
俺想到武大朗不给俺帮忙谋差事的事,正憋着一肚子气呢,这一笑俺脑子里灵光一闪,联想到阳谷县谣传的西门庆睡的事,俺好像灵感来了,一本正经的微笑着问他:老板,有笔有纸吗?
他回答:有啊。
俺问:拿来俺用一用行吗?
他说:好啊。
他很快给俺拿来了纸笔。俺扒在桌子上,写起来……
俺这样写道:武大郎,三寸丁,枯树皮,娶了个媳妇叫。,长得好,红杏出墙西门庆。武大郎,做炊饼,做的炊饼真好吃,阳谷县里最出名……
写完一张,俺走到店门外,在纸的背面很吐了口吐沫,“啪!”地一声乎在门边的墙上。老板是个文盲,凑到俺身边歪着头看了半天看不懂。用懵懂的眼神望着俺。
他问:你这是写的什么广告啊?
俺似笑非笑地说:不用问了,等有文化的人来吃饭时让他念给你听听。
喝完酒吃完花生米后,付了酒菜钱,背起大包袱,提起小包袱,俺又上了路……
晚上的时候,俺走到了聊城,走进一家饭店,照样买了酒,要了一小盘花生米,又和饭店的伙计要了纸笔。一边喝着小酒,一边揣摩着如何向下编故事。
俺想到那张白里透红的脸蛋,那双似笑非笑的如会说话似的大眼睛,确实很吸引男人。但想到俺刚到阳谷那天,俺吃饭时她在门外和武大郎眉来眼去,嘀嘀咕咕的样子,俺猜测她准是没放好屁。!你个娼妇!
一个人相貌决定不了心灵,心灵也决定不了相貌,俺想着在阳谷吃吴大炊饼时听到的那些传言,俺想凭着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她要想红杏出墙应该是易如翻掌的,凭县太爷娘子的身份,她出轨给谁合适呢?俺思来想去,也只能是阳谷县的大户西门庆合适。
俺写道:和西门庆眉来眼去,轻而易举地勾引上了西门庆,两个人睡上了一个床……
就这样,俺走走停停,停停写写,写写走走。走一路往墙上贴一路,随手贴的到处都是。由于俺小时候上学没好好念书,俺写得不很通顺,俺不会写得字就画圈。写错了的就打叉,俺瞎编的那些故事常出现连续的○○○. ×××.。男女之事最容易引起人们的性趣了,让人们去想象吧。让那些闲着无事可干的酸秀才去二次加工吧,说不准那样会更精彩……
经过五六天的跋涉,坐船渡过了大运河,又艰难地走了大半天,远远地看见了家乡的影子,俺心里好不激动。
终于快到家了。走进清河县,串过两趟街,绕过三条胡同,来到第四条胡同,俺走了进去。俺反复的在胡同里来回走了两趟,仍然没找到俺家的驴棚。俺又走到胡同口张望了半天,心里疑惑不解,错不了啊?俺家就在这里啊?可是俺家的驴棚怎么不见了?
俺又返回胡同口,一边往胡同里走一边心里默默的数着步数,心里确定走到了原来驴棚在的地方,眼前是一处很大的新院子,俺心想:是不是俺娘子吃不上饭,把驴棚给卖了?为了问个究竟,俺大着胆子,心里忐忑着,慢慢推开宽大的新大门,走了进去。
俺看见院子里有一个二人抬的轿子,心里更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俺站在院子,小声战战兢兢地问:家里有人吗——?家里有人没有啊——?
一会儿,迎着大门的堂屋门打开了,走出一个穿着光鲜的,红袄绿裤的少夫人,她看见俺,大张着嘴,吃惊地瞪着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长久地看着俺。看脸盘子应该是俺媳妇,看穿着又一点不像,俺哆嗦着嘴问:你是俺娘子吗?
俺娘子说:傻样,我不是你娘子还能是谁呀?好日子来了,俺可没想过改嫁!你要是想休俺,俺和你没完!俺娘子笑着说。
俺问:咱、咱家、咱、怎么成这样了?
俺娘子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傻,
俺说:俺不知道啊!
俺娘子说:武大郎哥回来给盖的啊!你到阳谷的第二天武大郎哥就起身来清河了,他还说他回阳谷后,抓紧给你找个差事做,今后我们两个就能顺顺当当地过日子了。大郎哥正在屋里收拾东西呢,他今天就赶回阳谷,他说来了一个多月了,要快赶回去处理积压的公事。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从俺肩上接下大包袱抱在怀里,往屋里走,嘴里嘟囔着:武大郎哥赶回来给盖了房子,你回来金莲嫂子还让你带回来这么多东西,得怎么感谢人家啊?
俺心里忐忑不安的在后边跟俺娘子,对她的问话无言一对,俺有些害怕见到武大郎,不知道如何面对他。
俺脚步慢慢的停了下来,俺不想见他,俺正犹豫着不想进屋,武大郎可能是听到了院子里有说话声,他一身便装出现在堂屋门口,看见俺,他一脸的惊讶表情。
他说:黄堂兄弟。你怎么回来了,俺想让你在阳谷住些日子,等有机会找好了差事再让你回来探亲。俺想到弟妹一个人在家不容易,大冬天的没房子住可不行,所以就先回来盖房了。再说你回来背这么多东西多累啊!怎么不叫下人们套车送你回来呢?咱有条件你为什么非要受这份罪呢?你回来也好,到年关了,先在家陪弟妹过个平安年,过完年再抓紧回阳谷。
俺傻傻地站在院子里,心里五味杂陈,悔恨交加,泪水围着眼圈转,俺颤抖嘴说:大郎哥,你先在俺家再住几天,俺、俺再回阳谷一趟,俺回来你再走。
俺想让他在俺家住几天的意思是俺快原路返回,把俺瞎写的贴在墙上的那些狗屁文字撕掉。俺不想让回阳谷的武大郎看见,他如果看见俺写的那些狗屁文字,心里会有多难过啊!唉、唉、俺真不算个人!
可是,就是再去撕掉又有什么用呢?人的嘴比马跑得还快,恐怕武大郎做过炊饼,武大是三寸丁,武大郎的娘子和西门庆大官人睡过觉的那些谣言早已传遍了大街小巷。
俺越想越恨,越想越难过,泪水如珠子般流满了脸,俺把脚一跺,急转身跑出了家门。身后有俺家娘子和武大郎的喊声:黄堂兄弟!官人!快——回——来——快——回——来——
俺顺着来时的路跑回去,俺一路哭一路跑,俺要去撕掉俺写的那些废话。俺不想让武大郎难过,俺不想伤了好人的心。
俺正向前跑着,依稀听到身后不断传来武大郎地喊声:站——住!站——住!
喊声越来越近,俺回头一看,见两个轿夫抬着武大郎在向着俺奔跑,眼看着就要撵上来了,俺本是少爷的腿脚,就是拼了命也跑不过轿夫,只好双手按了膝盖弯着腰大口地喘着气停下来。
他们撵上俺后,武大郎下了轿子,他见俺这莫名其妙的举动,显然是生气了。冷着脸说:“你跑什么呀跑!回家陪弟妹过个年,过完年你再回阳谷,听话,一切俺都会给你安排好的。”
他抬起手拍了拍俺的肩膀,以示安慰,转身弯腰想上轿子,但他又向俺瞟了一眼,忽然他笑了起来,用手指着俺笑着说:还想急着跑去阳谷呢,你看看你的脚上穿的鞋,都成什么样子了,你能跑到阳谷吗?”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
俺低头看见,由于俺一路跋涉,左脚的鞋已破,露出了脚趾头儿。俺忙抬起右脚,用右脚的鞋踩住左脚鞋上的洞儿。又羞又尴尬地低着头站在路边。偷偷瞅着武大郎。
俺看见武大郎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抬手脱下右脚的靴子,又脱下左脚的靴子,他把两只靴子托在手里,站起来,只穿着一双白布袜子,来到俺身边,微笑着说道:先穿上这双,好过个年。
俺小声说:你、你、你呢?
他说:“俺阳谷家里还有呢。快回家吧,俺走了,过完年阳谷见。”他笑着向俺摆了摆手,钻进了轿子……
俺站在路当央,望着那顶轿子渐渐远去,只到看不见了。俺低头看着怀里的靴子泪水又簌簌地流下来。俺坐在地上,俺哭、俺大声地哭起来……
几百年过去了。读了这个故事,你可能也会明白,其实和西门庆的故事,原创并不是俺。西门庆才属于原创者呢!俺只是做了二次加工。其实由于俺黄堂水平有限,二次加工过的也是驴唇不对马嘴。但毕竟故事在民间流传开了……
很多年后,施耐庵老先生在写《水浒传》时,为收集民间故事,曾来聊城附近采风,可能感觉到关于谣传开的故事有趣,经过他老人家的第三次加工,武大郎、、西门庆等人,便有幸成了《水浒传》里的人物。
为了吸引眼球,让故事更精彩,施耐庵老先生又把宋末元初的武松武老二写成了明朝武大郎的兄弟。其实武松比武大郎早出生近三百多年哩。这也怪不得施老先生,因为他写的是小说,不是历史,为了把小说写得精彩,把道听途说入文,也无可厚非。
留下了不好的名声,俺黄堂才是真正的罪人,感觉对不起俺发小大郎武植。俺也入土几百年了,早已化成了泥土,但俺的灵魂仍然为俺犯下的过错痛苦不已。在夜深人静之时,为了赎罪,俺的灵魂常在河北清河县到山东阳谷县的路上来回游荡。一声声地哭着一声声地呼喊:“俺错了……!俺错了……!”
在的深夜里,不知您是否听到没听到过俺的哭泣……
题外话:武松是宋末元初人,现在的东平县在那个朝代是东平府,东平府的附近有一小城,城内有三条小河,名曰小清河,那个朝代此地设有清河县。附近并有梁山水泊。作者本人推测,武松应该是此县之人。东平府清河县和景阳岗同在阳谷县的东南方,武松当年去阳谷县,从东平府清河县去阳谷,景阳岗是必过之处,在阳谷北的河省北清河县去阳谷,根本不路过景阳岗。
流行了很多年的山东快书武老二里有一句“山东好汉武二郎。”从没说过河北好汉武二郎。
现在的河北清河县北,有武植墓一处,充分说明武植是河北清河县人,节假日偶有游客观瞻。——(此言论只代表本文作者的一孔之见。)
作者简介:崔宝林、笔名洪琳,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散文学会会员,聊城市作家协会会员。
【作者简介】
任天能,男,汉族,1966年生,昭通昭阳区人,现在昭阳区新闻中心工作。创作有近20余万字作品。作品发表于《文艺报》《文学报》《边疆文学》《滇池》以及昭通多家报刊。小说《我只喊你的名字》《我是母亲踩出的脚印》分获市政府文学奖。小说、散文、诗歌均入选《昭通文学艺术丛书》。
行走在盘河洪灾中
晴好天气,清风袭来,站在钻沟垭口山上往北看,心情一片大好:所有群山都在脚下,真有“乌蒙磅礴走泥丸”之感慨。蓝天下,那连绵起伏的群山,都是济公摇着棕树叶扇子走过的足迹,济公在空中轻轻一飘,就越过千山万水,想在哪座山上停息,扇子一竖起来,济公的脚就站在了山顶,或者双脚各踏一峰。在山顶鸟瞰群山,满山郁郁葱葱,青山绿水,到处葳蕤繁茂,生机盎然。山脉与山脉之间,就是一条低洼的山沟,山沟就在脚底,沟里的水清澈明亮,河水顺着弯弯曲曲的河道欢快地唱着歌儿往北流去。这样的景致多么的美好,多么的令人神往。这条弯弯曲曲的河,就是盘河,盘河镇就是因了盘河而上或盘河而下而得名。可就是这样的地方,却发生了让人震撼的自然灾害。1991年的高速高位大型山体滑坡,瞬间的惨烈让人感觉不到死亡的害怕,丝毫反应都没有,说没就没了,几分钟的时间,高山夷为平地,平地堆成了山峰,两百多百姓莫名的变成了山脚鬼。2008年的“7•14”洪灾,246.5毫米的降雨量,在昭通乃至云南气象史上从未见过,洪灾给盘河百姓带来了深重灾难。高速高位特大山体滑坡,在盘河的心灵上留下重创,这次“7•14”洪灾虽然没有人员伤亡,但也让人触目惊心。九一年山体滑坡时,我已调出盘河,逃离了那惨不忍睹的现场。而“7•14”洪灾,我的灵魂却在绝望的黑暗中陷入深渊……
在盘河教书五年,我对盘河的感情是复杂的、散乱的、更是无序的,既有怀念,也有哀怨;既有对人的,也有对事的;既会有一些事件在记忆中忽明忽暗,也会有一些角色跟现实的人和事重合。由于丝丝缕缕的情相牵,那次高速高位特大山体滑坡,死了那么多人,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当时我已经调离盘河在乐居教书了,后来还是亲自抽时间到那里去看了一次。那一次,实在让人刻骨铭心。行走在盘河洪灾中任天能情 怀-21-而“7•14”洪灾发生的那天晚上十二点过,我仍照例躺在床上看书。15岁的儿子敲开我们卧室的门,说天上闪光不断,他怕、睡不着。我给儿子说是打闷雷,别怕。因为那段时间四川汶川大地震给很多人造成了恐慌,随时提心吊胆,儿子也随时会草木皆兵的提些问题。可过了一会儿,单位上来了电话,说盘河受灾,领导要去查看,需要记者跟随。那会儿我是编辑身份,但当时单位上只有我一个人的电话一直开着,毫无疑问,我得跟着去。
其实,7月14日中午,盘河镇新店、油榨房、新华、大花四个村已经下了两个多小时的特大暴雨了,很多房屋早已进水,庄稼大面受灾,部分房屋已经被冲毁了。可到了晚上7点,疯狂的特大暴雨又开始对新店、油榨房、新华、大花四个村进行围攻反扑,而且从没有间隙过。到了晚上十二点了,瓢泼大雨已经把那几个村重重包围。
晚上12:50分左右,我们跟着领导的车翻过“zuan沟”进入了盘河境内的五马海,也就是进入了迷茫的雨雾区。
五马海是盘河最南端的一个自然村,也是盘河河水的源头地。盘河镇要逆流而上,就得顺河而盘,盘到五马海,山势陡然竖立起来,形成天然屏障,就像闸门一样把盘河与外面隔离开来,这道闸门就成了盘河与外界的分水岭,这分水岭的地名叫“zuan沟”,词典上没有表示这种意思的字,公安局在制定地名牌时,就在“门”字里面用一个“身”字来生造这个zuan字,形象的表达了用身体挤过这道门的意思。因为有着天然屏障,春秋冬三个季节,这里就是北风和南风的交战地,是晴天和雾里世界的分界线,稠浓的雾团聚骤在这里,使得南边往往暖风轻拂,阳光明媚,这道门以北的盘河沟里却是北风刺骨,淫雨霏霏,看不见十米之外的任何东西。因了这气候潮湿的原因,五马海人往往容易患上风湿;更有一种奇怪现象,我曾在五马海小学教过一年的书,一个学校两个班,我上的一个四年级班只有十多个人,就有七八个是曾经患过小儿麻痹症的,走起路来一只脚不好使,要用手扶在另一只脚上,一甩一甩的。可能也因为气候和气压的原因,导致五马海的蔬菜很难生长,一年四季都很少吃得上蔬菜,贫穷是可想而知的。
从zuan沟垭口下到山脚的五马海,是一条弯弯曲曲的盘山土路。刚到zuan沟垭口,雷声就“不同凡响”,炸雷在头顶压得很低地炸,唯恐打到自己身上。小时候听说有“雷楔子”,虽没亲自看见,也不太相信,但“7•14”洪灾的雷声确实不一般,人遭雷击是很有可能的。雨如瓢倒,比瓢倒还具气势,雨刮器不停地在挡风玻璃上扫来扫去,但也很难看清前面的泥路。平时技术娴熟的驾驶员,那会儿也无奈,没了用武之地,只有一脚一脚急刹车。尽管很亮的车灯在黑夜犹如龙眼射光,但随时会有被车轮子碾了溅起来的浑水泼在挡风玻璃上突然遮住视线,行程极其危险。
尽快赶到重灾区,时间就是生命。车上每个人都会在心里默念,并有人发出嫌车慢的叹息声,可作为驾驶员,他的职责首先是安全行驶。生命、财产、时间、安全都在那个时段发生了冲突。
到了新店村,村子里有微弱的电筒光在闪动,我们的车被群众拦了下来。一个举着电筒打着伞、全身湿透且被黄泥巴涂满下身的村干部说,下面的路被泥石流堵段,车子已经过不去了,只能步行。
在瓢泼大雨中下车,我一点准备都没有。因为是突然被安排来而且时间紧迫,根本容不得我准备,也因为在城里根本就没有下雨。但看着其他人下车后,手里都举着自带的伞,好几个还穿上了高筒水鞋。我怕淋湿相机,正在犹豫,村子里的一位妇女随手就把自己用的又泥又破的伞递给了我。对于盘河的普通百姓,我很了解他们,他们都会这么做的。可在那时候,是雪中送炭,而她把伞递给我后,她却只有独立于雨中了,我看着她时,她全身都是湿透的,我很是感动。第二天回来却找不到了那妇女,我想把伞还给她。要是找到了她,我会比我二十多年前更动真情的说声:“谢谢。”
前面的路被泥石流堵断,就看人能不能蹚过泥石流,步行7公里赶到重灾区和乡政府。特大暴雨毫不停歇地下着,带着伞的都在夜里察看路段和灾情去了。驾驶员一个人在车上,由于没有雨伞,连下车小便都无法。尽管如此,作为男性,还是可以想办法既小便了又不让雨淋湿。但驾驶员没有,他憋不住了只有下车方便,瞬间,驾驶员就被淋成“秧鸡”。我在想,在没有危及生命的时候,人类的文明举止和廉耻都在自尊的约束下规则运行。
泥石流越来越多,一阵阵冲到路上;山洪越来越猛,而且山上随时会突然爆出一股洪流,连泥带浆,凶猛地冲下来。在新店村指挥群众撤离避险的盘河乡干部催促说,再不走过那一堆泥石流,泥浆就会越来越深,再也过不去了,得赶紧往前走。
乡干部们试探着在前面带路,我射着当地群众递给我的屁红屁红的电筒,就紧跟着他们的路线走。尽管举着一把伞,衣裤都是湿漉漉的了,唯有袜子好像还是干的。可要蹚过泥石流,脚就只有陷进泥石流里去。我那双鞋子是刚买的,价格不贵,但是我有生以来穿过的最好穿的一双皮鞋。这时候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新皮鞋全埋在泥浆里了。越往前走,泥浆越来越深,开始没到膝盖,脚就只有一步一步的往前挪。每一脚下去,泥浆就紧紧地把鞋子吸附着,难以,只有移动了一只脚,再去拔出后面的一只脚。到了泥浆深的地方,高个子已经没到了大腿,可我还不到一米六,就把整个腿部都淹没了,几乎“不能自拔”。但我还是不能后退,因为前边的我已经追不上,后面没有来的人也不知道到哪儿去了,在大雨滂沱的黑夜,我回去也找不着的。我突然想起战争年代那些在黑夜被丢失的士兵,有的被称作残兵败将,还有的因此就壮烈了,还有的,谁都不知道是怎么消失掉的。
突然,前面的人吼了一声说“危险,赶紧撤!”这样,大家才拼命往后退。原来,前面的人感觉到他们的脚底在慢慢的往路砍移动,说明路上的泥石流被新来的泥石流冲击挤压,又开始往路坎下滑去。如果人跟着泥石流滑下路坎去,那是可想而知的,人顶多不过是泥石流中的一块小小的石头,甚至连石头都不如,说埋了就埋了的。我因为人矮,脚底接触不到路面,就感觉不到泥石流在往下在滑动。听到他们的吼声,我也得赶紧往后撤。往后退,我反而成了“先遣队”。突然,我的耳际传来一阵奔驰而来的吼声,细一辨别,是从山上来的声音,我用微弱的手电往上射,却看不到什么。但听着声音仿佛快到了身边,我把手电往近处的山上射去,一滩黄汤似的泥石流又饿狼似的朝我这个位置奔下来。我拼命朝前挪了几步,让开了那一滩泥石流,只听轰隆隆的一阵巨响,回过头一看,泥石流汹涌地从原来的泥石流上面滑到了路坎下去了。幸运的是,最先在我前面的、记者观察第一辑-24-撤退时却在我后面的那几个人离我有十多米远,那一滩泥石流长眼睛的,从他们和我的中间呼啸而过,他们得以存活下来,我也有惊无险。我在想,我这个人从没干过坏事,是个老好人,好人应该一生平安。我后面的那部分人,他们是盘河乡的父母官,都在为当地人做好事积德,泥石流也应该饶了他们。
可又一阵响声又来了,是朝一个方向来的,我用手电照过去,泥石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迎着我就冲来,很快就到我身边的路坎上了。那一瞬间,我感到完了,彻底的完了,要被埋在里面了,可能是刚才那种侥幸想法激怒了山神,山神以为越是善良人越要受到惩罚,君不见现在恶人都还吃香,善人经常受欺负?我应该作为洪灾的第一个牺牲品。这些都是后来才想的,当时什么也来不及想,只是大脑里突然闪现出,我的儿子只有十五岁,他靠谁呢?也许这就是人类人性的弱点,在这样的时候,人都是自私的,不会想到别人,而突然想到了儿子今后又怎样生存。当然,危险过后,可以编很多动听的让人感动的话语,说明我当时怎么想,窥见我的思想底线。我不是英雄,也编不出英雄的那种思想来,我当时确实只想到孩子还小。其实,也不是想,也来不及想,是突然模糊闪现在脑际的一个生存现实。来不及想,更主要的原因,是在本能的避开那一拨挟持着连根拔起的大树的泥石流……
有句俗话叫算路不依算路来,还有个成语叫瞬息万变,一切来自于自然,也归结于自然,心愿与力量,人与神,都归辖于大自然;人可以认识自然、改造自然,也可以破坏自然、毁灭自然,但认识和改造、破坏与毁灭,跟真正的自然的力量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都只是沧海一粟。大自然才是人类心中的神。当那一拨泥石流快要到我身边时,被滚动在前面的的大树制止了,大树的两头都抵在了路边的两颗大树杆上,泥石流也戛然而止,只因为惯性而渗出些黄水流淌下来。
我幸存了。
我心里空荡荡的。连先那种惧怕都不复存在了。
退出了泥石流,原来的路上也被洪水冲出了一条深沟,沟里洪水凶猛,跳不过去,我只有顺着沟往上走,看有没有窄的河面。这时,从我后面追上来了一个乡上的干部,他的个头好像比我矮,我从窄的河面跳过去了,他却不敢跳。我说,只要雨不停,水是越来越大的了,要是再不过来,一会儿水会更大的。我跳过去后找到一根木棒,让他拉着跳。他跳,我使劲拉,他也就安全“着陆”了。我俩顺着洋芋地再往后退,退到了有房子的地方,乡干部说,太冷了,干脆在房子前面躲一会儿雨。可我认为,漆黑一片,看不到山势,也看不到哪里安全和哪里危险,也许房子都会被洪水或泥石流冲垮,那我们就会被压在房子低下。于是我们从这座房子走向另一座房子的时候,房子与房子之间有一米多宽的距离,就在我刚跑到另一座房子的面前时,乡干部却还在先那座房子面前,因为房子与房子之间又突然下来一阵紧似一阵的洪水。我喊他赶紧跳,再不跳就来不及了。他刚跳过来,又有石头滚动的声音随水而来。
大家的生命都在惊恐中幸存下来了。大家踩着被冲出来的白茫茫的洋芋,终于回到了原处,找到了“大部队”。
要救灾,必先保住自己的生命。“大部队”们正在商量此处也不能久留,还有山洪暴发的危险,还有泥石流冲走的危险,还有山重负水份而垮塌的危险,就算坐在车里,这种现代文明的工具在大自然的面前也会不堪一击。经过商量,只有让当地群众找一个安全的地方给我们暂时停歇。
大家来到了一位农户家,这家农户有个儿子在城里工作,家里盖起了两层楼的钢混结构房子,门前宽宽的场院上也打了水泥地皮,周围还栽了些花花草草,很有生活情调的。这些,都是在人们微弱的手电下看到的,因为电杆早已被冲倒、冲断了,电灯只能是挂在被洪流遗忘的房屋中的装饰品。
外面的雨一刻不停地从天上倒下来。质朴厚道的群众,在洋房隔壁的灶屋里燃起了熊熊大火,周围围着二十来个全身湿透的烤火者,大家开始慢慢议论此次的雨量、估计受灾的情况,都是一边说一边烤了前面烤后面。我也是翻着翻着的烘烤,前面烤烫了又烤背面。可我却不想讲一句话。不是我不想讲,而是大脑一片空白,身体软得连站着烘烤的力气都没有,我只觉得幸存下来就是我的福分。我找了根木棒垫着坐下,褪下袜子来烘烤。因为除了祈祷以外,感受最深的就是脚了,袜子一整夜都是湿漉漉的,脚十分的难受,整个身体都难受。烤了一夜,袜子烤干了,可皮鞋烤不干,一穿上,袜子也是湿的了。事实上,到了天亮,袜记者观察第一辑-26-子和皮鞋都不可能干,裤子的腰部和内裤当然就从来没有干过,一直延续到第二天晚上都是这样。
一整夜,熊熊大火一直燃烧。俗话说,火大人闪开,只有大火不停的燃烧,才能够让二十来个人得以取暖。一晚上,这家人所有的柴禾都动用了,楼枕也被熏黑了,家里一大堆柴灰。柴灰烧洋芋最好吃,主人家就去抬了两撮箕来在火上,一边烧,一边吃。饿极了,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这时候,领导和普通人一样,都是谁找到烧熟了的洋芋,都只顾自己了。每个人的脸上手上,都被洋芋灰涂染得如京剧中的角色。灾难中,人性最本质的东西就出来了。灾难中,被救者的最本真的感恩心也挥发的淋漓尽致。主人家不停地找衣服给这个换上,给那个披上,尽管人多,衣服不够,主人家没有分也分不清谁是主角谁是配角,谁是领导谁是干兵兵,只要还能找到一个坐垫,都拿来给大家,说:“焐一下要肯干点。”
由于洪水和泥石流的恣意肆虐,路断了,电断了,通讯更不用说,发射台是需要电的。电断了、线断了,移动电话和固定电话都处于瘫痪状态。与外界联系不上,盘河就是一个隔离体。按说,固定电话是有线的,可这家农户的儿子是一个聪明人,他给父母安了一部用简易天线接收信号的固定电话。但这部电话恰好又是欠费的。两位老人说,儿子说过他第二天会去交话费的,但这么个模糊的交话费时段,就会与灾害损失的程度形成强有力的冲击。于是,人多力量大,就有人想出了拨打“110”的办法。这样才和外界取得了联系。
15日凌晨,天刚蒙蒙亮,雨才逐渐小下来并且停住了。似乎大自然要收拾管辖范围内的一个小地盘,也得在黑暗中偷偷摸摸。仿佛伟大者、神奇者要采取卑劣手段,也是需要掩盖的。
只要分得清什么是路,什么是水,什么是泥石流,什么是原来的山,大家就出发了。
原来的路是不能走的了。一整条路,被一座座山上冲下的泥石流堵段。一座座山,也被洪水和泥石流拉出了深壑。路上过不去,深壑不能蹚。大家三三两两顺着深壑往上爬,沟壑浅窄之处,才拄着棍、拉着藤,试探着过那陡直而又泥滑、松软而又容易下陷的沟壑。一步踩不实,就会顺着深壑滚入沟底,要么被树根戳穿,要么被石块划成几半。稍不小心,看不准虚实,还会一脚踩进黄泥浆里。因为被泥石流洗涮过,上面是黄泥巴,下面不知是软是硬。必须要有经验的人带路,随时用木棍探路。我一行四五人,爬上山顶,顺着山梁往北走,没有深壑了又下山。几经翻山越岭,才绕过一堆堆的泥石流和深壑。
来到油榨房村,颗颗白杨树倒在血泊中,间间房屋有牲畜血肉横飞,片片玉米林变为淤泥,被泥水赶出来的牲畜早已在洪流中随水而去,一棵棵电杆被拦腰折断,一条条新冲出的河道载着野马似狂奔的洪水斩断道路,一群群人在拼命抢救自己的牲畜和家里的东西……
房屋的墙是泥土舂成的,几乎垮完了;墙角是石头的,也被洪水冲了倒的倒、垮的垮,有一间房子,被蟒蛇似的泥石流把后山墙冲了一大个洞,然后又冲倒木门,奔腾而去。最先,木门变成闸门,而木门毕竟不是钢铁般闸阀,就算是钢铁般的闸阀,也经受不起大自然的毁灭啊!
我们都又累又饿,可更为难受的是,皮鞋和袜子从来就没有干过,一直湿漉漉的,泥浆在袜子和鞋子之间充当润滑剂。当润滑剂干涩时,又会蹚进了水里。被泥石流洗刷过的地方,到处都是淤泥,洪水还像蛇一样肆无忌惮到处的横穿。随时要踩踏在淤泥上,随时要从浑水里蹚过。过浑水时,连裤子都顾不了卷起来,谁还管得了鞋袜。
到了中午12点过,大家早已疲惫不已,饥饿交加,肠子贴在脊背上,弓着背直不起腰来,走路几乎都靠手里的木棍了。顺着路来到另外一个村子,路边的几家农户家房屋没有倒,但屋子里全部都是水和泥浆,他们在抢救粮食,都把粮食往外搬。一个妇女正拖着一个湿淋淋的蛇皮口袋往外挣,手里拿着烧糊了的洋芋,拖一会儿,又歇下来把黑兮兮的皮都来不及剥的洋芋往嘴里吞,肯定也是饿极了。可当妇女看着我拄着棍子软耷耷走路的样子,就把手里的洋芋递给了我说,“看你太饿了,吃吧”。接着,又把撮箕里烧糊的三个洋芋也递给了我。我当时那狼狈相,也没有谁用相机给我留下证据。
于盘河,我是熟悉的,于盘河的农民,我更是了解的,在山沟里生活的祖祖辈辈,他们是那样的厚道而质朴,是那样的纯粹又善良,只要尊重他们,帮助他们,他们就会把你当亲人看待,当弟兄看待。如果摆架子,那是不受欢迎的。我们其中一个是某局的局长,他跟在我后面不远,也不知什么原因,就是没有人递洋芋给他。那妇女当然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更不知道局长是个千人之上的小官。某局长平时是那样的盛气凌人,遇到其它单位的下属,更具优越感,只要不是领导,更不会把别人看在眼里。我明显感觉某局长比我还饿,但此时他看到我手里的洋芋,他感觉到了我的优越。但在灾害之中用此种方式来报仇或回敬他,一般人都不会这样做,那种时候更需要团结,更需要大爱。我当然是很坦然的把洋芋递在了某局长的手里的。他吃着那洋芋,洋芋是食物,洋芋不会像某局长一样看麻衣相,洋芋起的只是朴素的充饥作用。在那种饿极了的时候,吃下一个洋芋后,似乎来了精神。可那种精神却是为了寻找食物而来的,吃下一个洋芋后,反而感觉更饿。幸好,就在那时遇上了一个在盘河中学教书的曹先发老师。当时我在盘河时,和曹老师熟悉,隔了多年后,他还认得出我来。曹老师也正在抢救他家里面的东西。尽管他家的墙全是石块砌成的,没有被冲垮,但后墙已经被泥石流淤起了一人多高,水不停地从石缝里冒出来,他家的被子、衣物早已被浸透,一个人都拖不出去。见了我,曹老师要我把所有的人都让进他家屋里。曹老师说:“米被水沁坏了,只有煮面给你们吃了。”我们一行有十多个人,唯恐他家没有这么多面条,再加上他还要赶快把实物抢救出门去,那房子也支撑不了几天的,我便一直推辞。可曹老师硬不依不饶,说什么也不让我们饿着。一锅面,一锅腊肉做成的汤,没有辣椒,没有味精等其他佐料,可那些我一个都不熟悉的或是领导或是干兵兵的人,都吃的舔嘴抹舌。熟话说,饭饱神虚,吃饱后大家都没有精神了,都想把鞋脱下来烘干。可有人说,烘什么,还得赶路,再说,就算烘干了,一会儿有湿了。大家才有精无神的站起来赶路。
我想给曹老师家付点钱,可当晚我走的时候是迫不及待的从被窝里喊起来就跑的,身上不方便。我在每个衣袋里搜索,都是囊中羞涩,使得我对着曹老师很尴尬。当然我不相信,十多个人个个都像我身无分文?当然我也知道曹老师的脾气,他肯定不会要我们拿钱给他的。但我们毕竟得拿才是。在灾区,曹老师就是地地道道的灾民,平时吃他家一顿是可以,可在那时候,他比谁都需要救助。可终究也没有谁救助曹老师家。
再蹚洪水,再越淤泥,再爬布满荆棘的被泥石流冲得遍体鳞伤的山坡十多里后,我们终于到了盘河乡政府了。我想坐在水泥地皮上休息片刻,更想把鞋脱下来,让脚透透气,可领导们已经要出发了。我又拖着疲惫的身子,一直坚持着。
抢险。救灾。堵决口。一切都紧张的进行着。按照记者的职业,我该做啥还得认认真真的做啥。抢险救灾的没有一个人趴下,我更不能倒下。我照样拖着疲惫的身子,湿着裤子,让泥浆和水继续在鞋子和袜子之间打磨;继续该抢镜头抢镜头,该记录的还得记录。
盘河,两山之间的一条沟,这条沟就叫河,这条河盘河而上可以进城,盘河而下可以到大关的玉碗。我在盘河教书五年,没有这样的黄汤,没有这样的被山洪和泥石流烧焦和烫伤的景象。盘河给人的印象,春秋冬寒气比较重,整个盘河基本上都被雾所占据,人在雾中,像一个不会移动的石头,任飘动的浓雾拨弄;庄稼的每个缝隙间,大山、泥土间充塞满了雾。人是湿漉漉的,庄稼是湿漉漉的,山是湿漉漉的,整个盘河,都氤氲得让人窒息而又充满神秘。夏天里,不冷也不太热,气温比较适宜,山上河边,到处郁郁葱葱,红的花绿的草,使盘河充满生机。特别是清凌凌的河水,滋养了庄稼,养育了盘河人民。那翻着白花花的水,实在是惹人喜爱。那时候每逢周末,我们没有回家,找不到事情,就到水里去嬉戏。李绍忠我俩既是同班同学,在一个学校又上一个班,还同住一间宿舍,有一次,我俩找不到事情后,就到河里去顺着清凌凌的河水顺流而下,不管遇到险滩还是漩涡,都不准让开,就算水淹湿裤子,也不能退却,要让清清的泉水和自己融为一体。不但如此,我们还把各自的泡木拖鞋当船,让“船”顺水而走,“船”漂向哪里,人就要跟到哪里,我们都是赤着脚跟着“船”而行走。在清澈见底的水里,既可以看到自己白生生的脚,还可看到色彩怪异的鹅卵石。就算哪天下了一场大雨,水也不怎么浑,而且一两天就又清澈起来。
每逢天气好的傍晚,我们住校的几个青年教师,邀约盘河当地的教师们一起,散步到清凌凌的河里,坐在光滑剔透的鹅卵石上,或立于泉水边眺望远方,任晚风轻拂,任思绪飘飞。昂扬时便要吼歌,唱“亭亭白桦,悠悠碧空”,唱“边疆的泉水清又纯”,还唱“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因了两岸有挡墙,又被洪水抚摸平整,便从隙间钻出些呆头呆脑的草来看热闹,河里就产生了回音,混响蛮好。一些粗糙还未磨平的桥石头,既吸音,又能产生回音。那歌声就因了河道而纯正、而地道,似瓶装的原汁原味。无拘无束的吼歌,极富抒彩,又动真情投入,抑或热泪盈眶,使得青春的裸露凭添几许悲壮。总比现在在卡拉OK厅里还有感觉,比扭曲了的音调又变异了的音色超强纠错更近本位。不做作,不扭捏,人与自然和谐相依,水与河道矛盾统一,形成互补,交相映衬,与马致远的“小桥流水”相比,平添了些许生机。
自古有山就有水,有水河道蜿蜒,有河道就有故事。水,乃生命之源,河道,则把生命托起并传递。当清粼粼的泉水蛇样在河道里摆弄身影,河道就以宽厚仁慈的性格接纳,并为之吟唱。在河面的沙滩上,两岸农民自发挖了两眼水井。井壁就是背篓或箩筐,里面盛满一箩永远舀不尽且清甜甘冽的泉水。从早到晚,都有人挑着桶去取水,取了水便荡悠着桶架摇晃着金光去把本来穷苦的日子调和得有滋有味。取了水挑着在河道里走向村庄,水桶里粼粼的波光就会反射到河面、井沿,交相辉映,融融相濡。
我们常常在中午把洗出来的衣服用自行车驮着,下到河里去清洗。卷起裤管赤着脚站于鹅卵石上,清亮亮白花花的水从脚边轻轻滑过,我们揪住衣物的一角,任水自由去冲洗,让衣物随水而翩跹。那是别有一番韵味的。而到河里洗衣服的人也多,有妇女、大姑娘,抑或自己教着的学生。却有的在北岸洗,有的在南岸漂。河以南是三寨村,以北是四寨村。学校驻在四寨,我们便成四寨人。四寨人不会越域倒南岸洗,三寨人也不会超界到北岸漂。这界这域的分水岭乃河的中线。而中线其实是人们的一种思想。尽管因那河而形成“三寨下雨四寨晴,毛雨霏霏罗汉林”的立体气候,也抹煞不掉三寨四寨是在同一平面,同一板块的事实,不过河从中间这一平面这一板块划了一条线而已,其实大家都和睦相处,人和自然和谐相处。而历史上,国家地区的领土划分,常以山为疆,以路为界,以河为域。村寨也采用如此办法,因了河就有了彼此,就有了冲突或战争。而彼此两岸的人又都同滋润于一条河水乃至一口井,离不开这生生不息的生命源泉。南北两岸的人们照样同饮一条水同说一种话同在一个学校受教育,照样进行交往、婚配。一次,一位不属于三寨也非四寨的苗族汉子在公路上拾到50元钱,那时候我们的一个月工资也才七十多块。那贫穷的山民并没有把它归为己有,而把那50元钱全部买成酒来放在桥上。凡路过那桥的人都可以喝,直到喝完为止。那天待酒完桶空,天色已晚,那苗胞才爬山回寨。他那淳朴、善良、豪放的性格在河道的桥上张扬得淋漓尽致。一种没有等级没有界碑没有急功近利的近原始血液在他脉管里流淌。
苗族的花山节,苗家少男少女开始了对歌求偶。白天,他们在花山场上竞相开放,轻歌曼舞,骑马穿针。晚上,一对对相互愉悦的意中人就到这二面都有挡墙的河里倾诉衷肠。于是,河道就被当成了爱的小窝。那心灵絮语在会产生回音且混响较好的河道里似小提琴演奏《爱的罗曼斯》。皎洁的月光把爱情镀上了一层金。这时,河道是宽容的、仁慈的。它在模糊并否定界限的同时又包容了人间多少真情。我仿佛看到生命以及生命一样美好的事物从河道里缓缓经过,汩汩流淌。
可“7•14”洪灾,大自然一反常态,翻脸不认人,似乎要把以前河道的羞辱清刷一遍,把占河道种植、开垦沙滩为熟地的屈辱彻底忘记,把对河道的不尊重、对大山的恣意私挖滥采和垦荒进行刷新,大自然才有此举的。既然河道是这样,山上开垦的现象肯定到处都是,尽管整个盘河总的印象是山清水秀,看上去好像都是郁郁葱葱,但如果仔细看,那大片大片的山林就有些鬼剃头的感觉。要剃就干脆剃个光头,要冲就冲个干净。大自然是不是会这样思维呢?于是满河的黄汤,铺天盖地的翻滚着,洪水里到处有被冲下来的石头,有连根拔起的大树,大树跟盘河有情,有的被什么剐着,就停留在河中央,白生生的根被洪水拍打着,摇曳着,绿绿的树叶被洪流和泥沙撕扯着,撕得筋筋绺绺,无助地探出柔弱的小手。电杆在洪水里,冲断了就冲断了,既无根,也无助,只有电线拉扯它一把,使电杆斜斜的躺在洪流里,摇摇欲坠。至于孱弱矮小的庄稼,是不会出乎预料的,肯定被淹后就不能还生,被冲倒的就再也站不起来了。白茫茫的洋芋,偶尔在洪流中泛一下白就不见了。黑的是什么呢,有人说是猪,是从猪圈里直接跟着洪水下来的。盘河的乌金猪,是出了名的,乌金猪肉的香味可以压倒本地的所有猪种。黄的又是什么呢,又有人解释说是黄牛。乌金猪和黄牛相比,可以说是小马过河中的小马和牛伯伯,黄牛和猪,黄牛真正是牛高马大,可会凫水的牛高马大的黄牛,在大自然中也不堪一击,在洪流中,是一条死牛。平时只能容纳很规律的降雨量的一条河,在一夜就有246.5毫米的降雨量,这条河肯定要涨爆。涨爆后的河岸,肯定被残肢解体,决口的地方很多,到处都是。洪水冲进村庄,村庄一片惨状,洪水越进玉米地,好像一块黄纸上随便星星点点的描摹上不起眼的绿点。河里、河的两岸,一片黄色;抬眼望去,满山都是绿色的植物和庄稼弯着腰,一条条的黄色在这些绿色中横七竖八的躺着,远远望去,一整块的山就是一片黄色,那是泥石流滑下来剩下的伤疤,周围的山全是满目疮痍。山下的河以及河两岸,一片废墟。这样的惨象实在是无法描写,很少有人见到,之前更没有人预想到,只有我在梦中见过,但谁也不知道就发生在我曾经把梦种下的盘河。
之前的一个星期,我做过了这个梦,在梦中,我和一些人就在崇山峻岭之间奔跑,到处的山沟里慢慢涨高了浑水,黄黄洪水,把大部分山都淹没了,山上到处都在垮塌,我们一直在拼命躲避洪水和垮塌的山,可脚刚刚提起来,脚下的泥土就垮在水里去了。一整夜都在梦中逃跑。醒来后,我赶忙打电话回老家去,问老人的身体如何,问其他人是否安然无恙。回答的都如我所盼一样,都是好好的。我觉得这很奇怪。以前老人曾说过,梦见墙倒或者浑水,亲人会病危或者危险,要是自己的脚蹚在浑水里,肯定不好。过了几天,我又打电话回去,我还是不放心,尽管这只是梦,梦不可信,但以前我在盘河时梦见浑水,我赶紧回到家里,就听说某人不行了。梦是人的生理现象,是真的,但梦见什么就会预示什么,那到不一定,就算预示了什么,也绝不是迷信。我梦见了洪灾的情景,过几天盘河受灾了,那不是平时所说的梦见浑水会有人要死的说法,可能我在盘河五年,对盘河了解得太多,对盘河有解不开的情结,由于情所牵,随时梦见在盘河的一些情景。这次提前梦见了,也不失为一种梦的预支。
盘河人是否提前梦见此情景,不可而知,但此时盘河群众在忙着砍倒还没有被冲倒的树,让树来堵住决口。砍倒一棵大树,几十人便抬来在决口处,一些人用蛇皮口袋装砂和鹅卵石,把口袋拉来一袋袋的压在大树上,决口处恣意的洪水才慢慢乖顺起来。人是可以改变自然的,自然也是可以为人类服务的,但自然也可以发狂、也可以和报复人类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但这就有个度,就看怎样去把握,怎样科学合理的去开发和利用。
整整一天,我在洪灾现场看着,动着,思索着。
按照领导的安排,记者必先回城把稿件写出来,发出去。傍晚,我们才又步行一段,才能坐上车。回到城里刚下车,我简直没有精力站住了,像缺钙的儿童趔趄着站不稳。在办公室里写稿子,手在键盘上都伸不出指头去敲击,经常写稿的老记者不知道要怎么来写稿子了,大脑里一片空白。我想,可能是除了极度的疲倦,更重要的就是大脑里满是盘河的过去的、现在的和将来的一些极为复杂的情景。
2018年9月3日,昭阳区正式挂牌成立了昭阳区融媒体中心,形成了“12312”(1个中心、2个协会、3个品牌活动、12个媒体平台)工作格局。
1个中心:融媒体中心;2个协会昭阳区新闻工作者协会和昭阳区新媒体协会;3个品牌活动:“昭阳新闻讲坛”、“昭阳新闻宣传大讲堂”和“单车记者走基层”主题采访活动;12个媒体平台:昭通电视台公共频道、昭阳信息网和微昭阳、鹤乡圣果、苹果之城、磅礴朝阳、单车记者、新闻昭阳、世界鹤乡、鹤舞秋城、黑颈鹤之声、鸡公山大峡谷新媒体平合。
目前,昭阳区融媒体中心已开通了微信客户端、今日头条、新浪微博、腾讯微博、搜狐号、企鹅号、百家号、大风号、抖音等30余个宣传通道,实现了节约资源,采多编、集群式推送的媒体融合发展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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