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子(老宅子图片)

刘建：老宅子

老宅子

作者 | 刘建

校街

1965年，我上初中时，班上有个家住东关叫陈祥林的同学，跟我关系特好。十一月份的一个周六，他给我说他爸从四川请了几个匠人要在东关校街。

陈祥林他爸是干啥的，迄今我不知道。他家是农村人，他爸却从来不干农活，可是东关那一带有啥事都找他。

汉中人把街叫gai，为叙述方便咱称街吧。

我问为啥校街，他说东关都是木列子房，要斜一条街都斜，请匠人来把街校直。我问陈祥林我能去看看吗，他说行。

陈祥林家在当时叫汉大的围墙西北角外，早先我去过他家。第二天一早我走进他家院坝飘来的是酒香，在高一句低一句的四川话声中，见八九个人在堂屋里围在桌子喝酒，正把位坐着精瘦的老汉，从舍我其谁的目光里，能看出他是这伙人的头。显然酒已经喝到位了。

陈祥林他爸斟上酒说，李大爷，请。

李大爷没看陈祥林他爸，端起酒杯一口喝了，夹片肥肉边嚼边说，架势！

我听说他们把李大爷叫掌墨师。

当地人听说请来校街的匠人，来了十几个看热闹的人，校街的人走出院子，看热闹的人跟在后面，李大爷转过身鼓起眼睛喊道，跟跟跟跟啥子么跟！

看热闹的人尴尬笑笑，止步了。

李大爷走了两步，回过头看看陈祥林和我，说，两个碎怂过来，给老子za起。四川人说的Za，是帮他们拿点东西。

然后把大锤、钢钎等东西递给我们，那伙人拿着用红布裹着的东西去旁边的土地庙敬神，从此我也知道房屋归土地神管。他们把红布包着的东西放在神龛上，放了鞭炮，上了香，然后齐齐跪下，李大爷跟神的对话很神秘，听不懂，他说完后给神磕了三个头后，拿起红布包着的东西去了东关街。

他们校的是南井巷到北井巷的街，李大爷在街上走了一圈，给其中一个人指指说，这。然后把红布包着东西给他一个。是木楔子。那人用特制的钢钎在樑与樑之间扎个缝，把木楔子放进去。李大爷又走到另一个地方拿出木楔子说，这。另一个人把木楔子砸进去。一共用了七八个楔子。一切安顿停当，李大爷站在街上喊起来，chen住（同掂量）劲听到没的，zang（同砸）！

在砸楔子的声中，一条街的卯榫咯喳喳响起来。隔行如隔山，他们的术语我听不懂，能听懂的，只是普通用语。李大爷又喊起来，对一个人说，卡到了，上去扳一下！

那人说，扒的去处都没的，我啷个上去的了嘛。

李大爷说，cai（侧）岸cai岸！未必我把你dian（同抱）上去！

我和陈祥林一开始觉得那事有趣，因为看不懂，待了不到一个小时觉得没意思，回到陈祥林家。

黄昏时分，校街的人回来了，我问李大爷街校好没有。

他没看我，坐下喝了口茶，说，端了。

老宅子

我的童年和整个少年是在汉中莲花池东南角的一个老宅子里度过的。

对汉中来说，那个宅子够大了，占地约八亩，四合院里有十二间房子。我能跟这所房子结缘，是因为六十年代初，那里作了幼儿园，我妈在幼儿园里当老师教孩子们唱歌跳舞。幼儿园在宅子的西边给我妈分了一间宿舍，因为对母亲的依赖，我一年到头在那待着。

按比例，那宅子建筑面积占四分之一，四分之三种着树和开着花园。

那宅子启蒙了我对花草的认识，腊梅、玉兰、栀子花、海棠、紫荆等等，我在那认识的。

那个宅子唤醒了我对不同水果的味觉。在那里我才知道，同一种树果子的味道是不一样的，因为我挨着个摘过树上的桃子、橘子，李子、拐枣等，味道有微妙的差别。院子里还有两棵一人合抱的橘红树，那甜蜜至今留在我的记忆中。

院子里还有五六棵直径在六十公分以上的核桃树，因为树高大，打核桃时很多核桃够不下着，遇到深秋刮风，我一次捡过上百个核桃。

我去农村插队时，我们家依旧住在那个宅子里，有一次，叫全全的好友去我们家玩，他说那宅子是他表哥家的老房，当时也就说说而已。后来我们被迫从那幢宅子里搬走了，原因是镇关镇要办刺绣厂。因为办厂，里面的树全砍了。

后来我调回汉中开始爱上文学，全全知道后说让我跟他表哥认识下，可以在文学上给我些指导，我问他表哥是谁，他说叫王智量，他见我一脸懵懂，说，嗨，你们在人家宅子里住了十多年怎么不知道房子的主人呢！

他如此一说，我知道王智量是王世镗的后人。

我关注自己曾住过十多年的老宅子时，首先知道的是那幢宅子最早的主人是王世镗。

说到王世镗，绕不开中国近代一个著名人物于右任。

说是二十二年，也就是公元1933年仲春的一个中午，时任国民政府监察院院长的于右任先生独自一人到南京市区瞻国路的古董店观赏字帖。年过七十的店主张熙园，见于右任翻阅古书字帖，递给他一本《章草千字文》字帖。于右任接过此帖翻了几页，想放下，张熙园问此书是什么朝代的，于右任说看此字帖至少是宋朝人写的。张熙园让他再往后看，于右任翻到最后一页，出现“中华十年九月，陕西省汉中道镇巴县知事，津门王世镗书”的字样，于右任惊讶地说：“从此帖看，这人不仅擅长章草，而且深通汉魏六朝书法，是当代高手。我愿以师礼邀聘此人，但不知他住哪里？”张熙园取出一个信封念道：“陕西省汉中道南郑莲花池九号。”

莲花池九号，就是那幢老宅子。

于右任赶紧给王熙园一千六百元钱，五百元作为王熙园往返路费，五百元作为营业损失的补偿，六百元作为请王世镗先生的贽敬之礼。王熙园立即启程，辗转千里来到汉中，来到那幢老宅子，见到王世镗，说明来意，奉上于右任的手书与贽礼。

王世镗对张熙园先生远道而来十分热情，留王熙园在那住了几天，把家事安排就绪，同长子王霞五、女儿王霞云与张熙园先生一道启程赴京，到达南京下关后，暂在临江春饭店下榻，用电话通知于右任先生。次日七时，于右任亲自把世镗父子接进他公馆，盛宴款待，口称王世镗为老师。

王世镗的长子王霞五，就是我要叙述的王智量的父亲。

王世镗因水土不服，到南京七个月就病逝了。

王智量上中学是在当时北平师范大学设在城固东关的附属中学，后来成为国立一中，我父亲1947年从北师大毕业后就在那所中学教书，与王智量擦肩而过。

说到王智量与那幢宅子的往事，中央电视台的董卿对王智量采访时，说了这样一件事。

过年了，王智量的母亲问王智量在过去的一年干过什么错事没有，王智量实在想不起来，他母亲说，你还记得妈妈去学校看你的事吗，王智量忽然知道咋回事了。原来母亲听说他病了，从汉中步行近七十里路去学校看他，王智量见母亲穿着破旧的衣服，不想让同学看见，用身体挡住母亲，让她快走。王智量当时给母亲承认错误说，妈妈我错了。王智量在采访中说，一个人连自己的母亲都嫌弃，真是太不应该了。

董卿听王智量说这番话时，眼泪夺眶而出。

从董卿对王智量的这段采访中，我们能看到，王智量有颗很纯的心。

王智量二十岁以前一直生活在那幢宅子里。我想，他心很纯，首先因为他出生在精神层面很高的家庭，再就是那所优雅的宅子一定给了他很多启示。年年花开花落，年年春华秋实，年年冬去春来，能感到时间和存在有着极其微妙的关系。懂得了时间的奥秘，把自己至于有效的时间里，对自我发展极其重要。

王智量1948年从汉中考上北大学的是法律专业，后来在哈尔滨学俄语。回到北大后他找到北大校长胡适要求还换专业，胡适当时就同意了。王智量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工作时就对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产生兴趣，后来因为打成右派，去甘肃种过地，从北京走时，负责中国社科院工作的何其芳用浓厚的四川话对他说：“记着叶甫盖尼奥涅金吆。”

王智量回上海后在黄浦江边当了近二十年临时工，啥苦都吃过，唯一不变的是对《叶甫盖尼.奥涅金》的翻译，1979年调到华东师范大学文学系当教授期间，一直从事翻译工作，可以说，王智量用三十多年的努力完成了对《叶甫盖尼.奥涅金》的翻译。

这种痴心不改的韧劲，一般人根本作不到。

当年，我的好友全全介绍我认识他表哥王智量，我思前想后，打算回头再说，因为王智量是什么水平啊，纵然我认识了人家，跟人家说啥？住过人家宅子的事三言两语就说完了，说文学和历史，自己甚感后劲不足。

我也清楚，搞文学路子很多，有脚踏实地的、有小步慢走的、有大步流星的、有坐电梯上去的、还有坐火箭上去的，如果认识王智量老师这种文化底蕴很深的人，你的把浮华的东西全扔掉才能搭上腔。

潜伏在意识深处对那幢老宅子的记忆，又从梦中出现了，眼下我在江南居住的地方离上海很近，我想去拜访王智量老师，说说我对他们那幢老宅子的记忆，也请教些文学上的事。2023年年初，王智量老师去世了，享年94岁。

就文学来说，咱是吃瓜的群众，享受高质量的文学作品，是我们应该认真干的。

我在汉中用于读书的房子在汉台中学的教师职工楼，离那幢老宅子遗址直线距离不到六十米，打开王智量老师翻译的文学作品，在生他养他最近的地方看他的书，蛮有趣。

我看过王智量大量视频，总想用他的语气朗诵他翻译的作品：

我的伯父他规模真大，

已经病入膏肓，奄奄一息，

还非要人家处处都尊敬他，

真是没有比这更好的主意......

（选自【俄】普希金/《叶甫盖尼-奥涅金》，智量/译）

宿舍

1956年，父亲从城固调到汉中市第二中学就住在那间宿舍里。

对原来汉中市第二中学有记忆的人都知道，那学校是在数百年前修的河南会馆基础上组建的。就其规模来说，它是我在汉中看到的最大建筑群之一，上世纪五十年代初，那里不仅有双班的高初中年级班，有完整的语文、数学、理化、史地和外语教研室，还能安顿下五六十个老师住宿和数百学生的集体宿舍。

父亲的宿舍在古戏楼东面。

父亲调到汉中，冤枉。

他刚解放时任城固二中校长，当时因为西安高校多，生源不足，便不考试把全省内的高三学生全部转入大学，高三学生不够，又把高二的学生转入大学。这种好事到1955年就结束了，又恢复了高考，肯定一些学生考不上，其中一个女生见榜上没她的名字当时气晕了，其他没考上的学生开始闹事，扛上课凳上街游行，说从前上大学都不考试，凭啥到我们就变了。事闹大了，汉中行署知道后为平息事态，把我父亲的校长职务撤了，调到汉中教书。

当时上面也算给父亲些面子，调到汉中二中后任语文教研室主任，还是工会主席。他那间宿舍在语文教研室旁边，是专门安顿教研室主任的。当时我们家住高家巷，离学校很近，哥哥经常带我去父亲学校玩，太晚了就睡在那里。

好景不长，反右斗争开始了，父亲被打成右派，一撸到底，工资降了五级，所有职务免掉，教研室主任宿舍也住不成了，搬到西边楼上一间四五平米的小房子里。

我对父亲任语文教研室主任住的宿舍怀有特殊感情。且不说别的，父亲从那间宿舍搬出去后，我们家的天塌了，人见人踩。因为怀念好日子，我经常站在那间宿舍旁辨认着那的一切，印象最深的是门前戏楼有一块姜太公钓鱼的石刻。

因为我们家情况特殊，很多事大人不给我们讲。

特殊年代的一天，我所在汉三中同学疯了一样跑到汉二中看大字报，回来后大家用看稀有动物一样的眼光看着我，其中一个同学说，如果说百分之五的人是打击对象的坏人，你是百分之五里排在最前面的人，你老子不仅，你爷爷竟然在毛选里被点过名，更，被人民镇压了。

当时把我吓了一跳。

我在一个晚上悄悄来到汉二中，在我父亲住过的教研室主任宿舍旁发现大量揭发他的大字报，把姜太公钓鱼的石雕糊得严严实实，有我爷爷名字的地方用红笔画着叉。我找了本《选集》第四卷翻看，真有此事。

可是，我爷爷活着呀。

此事的来龙去脉，我现在肯定搞清楚了。可是在特殊时代的这些舆论，对十四岁了我来说简直如晴天霹雳。后来因为各种原因，父亲被开除公职，送到九岭十八坡监督劳动。

1978年，父亲恢复公职回到学校，当时学校为父亲安排的宿舍，竟然又是当初从城固到汉中时那间语文教研组长的房子。父亲再次工作极其认真，并成为省委和省政府表彰的优秀教师。

我结婚时工作单位还在镇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婚房，家里人商量把你父亲的宿舍作为新房。也就是说，我在汉二中老戏楼下语文教研组长宿舍里成的家。

结婚那天，我站在我的新房门口，看着姜太公钓鱼的石雕，跟做梦一样，感到世事像过山车，让人晕。

后来那座规模宏大的河南会馆拆了，没留下任何痕迹。

拆房那段时间，我经常去那间宿舍旁，总觉得丢了啥。拆房的人见我经常在那转悠，问我看啥哩。我说不看啥。我问拆房的人能不能给我块瓦当。他说，噫，那东西又不值钱，捡就是了。

迄今，我把那块瓦当摆在家里最醒目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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