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反诈主播,请问对方什么主播?”“我是搞笑主播,哥,我啥事都没犯。绝对是良民,哥。”主播看到对面的警察愣了一下,说完话赶紧敬了一个礼。
“老实交代,你骗过多少人?”“没,没骗过人。” 主播摘掉了自己的假发,承认男扮女装,并揪住耳朵蹲在地上。
一个个段子开始在网络上流传,陈国平这个名字伴随着那句“您下载国家反诈中心APP了吗?”不断在大家视野中弹出。
这个普通的秦皇岛民警火了。
人们疯狂涌入他的直播间,粉丝量数以万计地增长。有些主播为了能应对老陈的“连麦PK”,提前打印好了“国家反诈中心APP”的图片,主动“交作业”。
在一夜爆红的背后,陈国平坚持了近5年。5年里,他和同事走街串巷发放传单提醒群众,通过大数据入户精准宣传,拍了20多个反诈剧投放在短视频平台上。
这样就可以了吗?他觉得还不够。
2019年底,他开启了线上直播。那时候他的直播间里只有三五十人观看,此后他几乎每周利用休息时间直播三次。直播间里有人找他倾诉被骗经历,有人找他自首。有精力回复的他就挨个劝。
今年9月3日,他连着在两个平台进行了6个小时的直播,一晚上观看量超过8000万次,涨粉近200万人。
对于他来说,涨粉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把反诈知识告诉更多的人,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全民反诈,天下无诈”。
“我浑身是铁,一年能破几个案子?”
陈国平做网络主播,形象并不出众,身高刚过一米七,国字脸,一笑还有几道抬头纹,头发根根竖着,湿漉漉地像涂了发胶——其实是热的,他有老寒腿,夏天也不敢开空调,几个小时的直播下来,身上板正的警服,被汗浸得一块深蓝一块浅蓝。
这样的陈国平格外接地气,他叫自己“反诈民警老陈”,在直播间里和各路主播连麦,高兴时大笑,震惊时双手捂脸,蒙圈时使劲眨眼,自带“笑果”。调侃之后,还不忘给对方布置作业:“你要告诉其他的主播和观众,一起下载国家反诈中心APP。”
如今的游刃有余是陈国平在两年间一场场直播磨练出来的。实际上,反诈直播,已经是陈国平从事反诈工作近5年间尝试的第3种宣传方式了。
陈国平接触反诈是在2017年。因为案件高发,2017年3月,秦皇岛市公安局海港分局刑警大队专门成立了一个打击电信的反诈中队。成立之初只有陈国平、杨国明、申建岗3名办案民警和1名辅警。
电信的一个特点是“非接触”,钱款通过银行卡汇入骗子账户,又被迅速转移,赃款的流向就像是一条主干道上四通八达的小路,反诈民警需要层层追踪,和骗子拼速度,直接到路的末端掐断钱款的继续外流,才能最大程度挽回受害人损失。
那时候技术手段还不像现在这样发达,需要警察去当地银行查询调证,争取以最快速度冻结赃款。杨国明统计过,一个电信案件最多有上千张银行卡,把流水记录用A4纸打印出来,连在一起有几十米长。
反诈民警总是在路上,一天跑两个城市,一天吃一顿饭再正常不过了。用陈国平的话说,“一年365天,得有200天在外面跑。”
追着骗子跑,不如多向群众宣传反诈知识,从源头上做好防范。“我就算浑身是铁,一年能破几个案子呢?有的案子是破了,老百姓的钱被犯罪分子挥霍了啊。其实谁也不想被骗,大家就是不懂。那来个懂的人教他,不就行了吗?”
反诈民警去校园里讲课,在社区里发传单,但群众对此不太买账,“我肯定不会被骗”“字儿多,懒得看”,拒绝的理由五花八门,随手就把传单扔了。杨国明接到过辖区派出所民警的反馈,上午刚去大学校园中讲过反诈知识,下午就有学生报案,受骗的内容与民警讲得一模一样。
陈国平心里难受,“我在想,我的工作方法可能有问题。”宣传的新灵感来源于短视频。
一次,陈国平回老家看到文化程度不高的母亲在抱着手机看短视频,整个村子里,有人拍自己扭秧歌,有人拍自己种地、喂猪。“大家都在用这些,我们还没跟进来。”从那之后,他开始零散地拍一些反诈小短剧,发到短视频平台上。
陈国平(右三)与同事在商业综合体门口进行反诈宣传。资料图片/秦皇岛市公安局海港分局供图
拍过20多部反诈剧
第一部反诈剧取材于海港分局破获的辖区内第一起校园贷案件。
一个女孩借了5000元校园贷,一个月内这个数额翻到了20多万元,还被犯罪嫌疑人PS了照片,借此敲诈勒索。家人帮她还了20万元左右,还剩下一点没还上,就是这个借款的尾巴,又一次翻滚。放贷者将女孩的裸照发给她的亲朋好友,并用电话不停骚扰。女孩自杀过两次,都被家人救下了,最后一同去报警。
杨国明说,此案嫌疑人也是校园贷的受害者,因为还不起钱被迫替放贷者继续骗别人,该团伙一共骗了20多个大学生。陈国平回忆,那次他们前往全国各地寻找这些受害者,很多人因为害怕被身边人知道,不愿意站出来,他们就挨个去劝说。
后来这个案件被改编成微电影《迷失的贷价》,是陈国平和导演徐明一起合作的。陈国平觉得,这个事有意义。从那之后,他和徐明等人一共拍摄了20多部反诈剧,题材包括电子货币“杀猪盘”、冒充公检法行骗、等。
一部反诈剧成本在4000元左右,几乎都是陈国平和徐明两个人支付的。演员全都是公益演出,有从秦皇岛本地征集的,还有陈国平的朋友以及他自己。
陈国平总是出演团伙头目的角色。“他的表情很生动,演坏蛋的时候很癫狂,我们拍完都调侃他:老陈是最像黑社会老大的警察。”徐明记得,网上有人评论,“这个坏蛋演得挺好的。”
有一次,杨国明和申建岗没忍住好奇,也去客串了一把。那次的拍摄地点在陈国平的老家青龙满族自治县,村里有个小山头,上面种满了栗子树,山脚下有个小房子,剧组就把那里模拟成电信团伙的窝点,警察们躲在山上偷偷观察。
“有人没人?”“上!”台词说完,开始行动。村民就看到这群人一会儿偷偷摸摸,一会儿又跑来跑去,嘴里说着奇奇怪怪的话,以为是偷栗子的,上去抓人。村民看到人群中的陈国平,知道是自己误会了,送了他们一大盆煮熟的栗子。
陈国平会时不时回老家摘栗子、刨红薯,在申建岗眼中,他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他喜欢养小动物,家里猫狗鱼鸟都养全了,还喜欢种些花草。到哪都能发现生活的小乐趣。”
演戏也是乐趣其中之一。陈国平说,他从小有个演员梦,“别看我年龄大了,我就喜欢这种新鲜的东西。我想把自己表现给众人,想实现自我价值。”
演员梦只能通过客串、直播的方式实现,陈国平的警察梦却是实实在在地实现了,演过再多角色,他的第一重身份也是反诈民警。在徐明眼里,陈国平是一个很简单的人,“我们聊的都是反诈剧怎么拍,怎么能让更多人了解到反诈。”
现在,有越来越多的剧组在拍摄反诈剧。徐明的作品主要选择短视频平台播放,可以让电信的主要受害群体年轻人和老年人更多看到。多的时候,一部反诈剧的点击量能达到上千万。
“但一两个月才出那么一个片子,产出不够,不能持续,没有黏性。”陈国平知道,还得再想办法。
9月7日,河北秦皇岛,秦皇岛市公安局海港分局民警陈国平正在直播。新京报记者 王子诚 摄
有人在直播里找他自首
开直播是陈国平宣传反诈的新尝试。
那是2019年底,开始的时候,陈国平只会干巴巴地讲近期什么案子发案率高、需要怎么注意。观众听一会儿,觉得没有意思就走了,直播间里只有三五十人,陈国平自己都觉得尴尬。
“我们经常调侃他,说话结结巴巴的。”在局里直播时,杨国明和申建岗会陪着他,尴尬的时候帮他提示。那时候徐明认为,陈国平坚持不了多久也就放弃了。
陈国平一直没放弃寻找自己直播的方式。他会回答粉丝的问题,连麦安抚曾有受骗经历的人,甚至还和歌手杨小壮合作推出了反诈歌曲《请远离骗局》。
去年年底,一个小伙子连麦到了陈国平。小伙子从小失去双亲,干苦力攒了20万,家里房子拆迁分了20万,因为投资到假的平台,40万全被骗没了。他告诉陈国平自己不想活了,只想让陈国平把他的经历说出去,让别人引以为戒。
“你的家人已经说了要给你拿钱,这说明钱不是事,什么都没有你们的情重要。你死都不怕,还怕啥呀!”陈国平急得拍桌子。劝了一个多小时,连麦结束的时候,小伙子的心结已经被老陈解得七七八八了,没有了轻生的想法。
在直播间里,陈国平劝服过犯罪分子投案自首,给被骗的贫困大学生转过生活费,他的努力在一点一点得到回报,直播时最多能达到3万人同时观看。从报警电话杨国明都能看出来,“群众都想找陈国平警官报警。”
老百姓认识他,犯罪分子也有认识他的。有一次陈国平抓住一个犯罪嫌疑人的时候,他正在睡觉,拍醒了之后一直在喊:“做梦呢,做梦呢!瘟神,咋真是你啊。”
那一刻,陈国平挺自豪的。“我感觉,这么多骗子都认识我了,那很多老百姓应该也知道我讲的反诈知识了。”
陈国平觉得,直播要抓住观众的心,“你天天给他念刑法条例,谁听啊?”他帮网友分析是怎么受骗的,讲自己做反诈工作四年间见过的形形的案例,“其实这些就是人生的缩影,被骗的原因是人性的弱点。”
他调侃自己,“我中专毕业,没看过那么多书,说话很土,老百姓听得懂。这种真实感让他们相信我。”
越来越被群众信任的陈国平,却是儿子口中的“大骗子”。做起直播后,为了不耽误孩子学习,陈国平经常在单位一呆就是两三个小时。他一般会在每周的五六日晚上8点到11点直播,人多的时候,不知不觉就播到了第二天凌晨。
“老陈跟我说,他家里什么东西放在哪,儿子都知道,他不知道。”杨国明说,同样作为父亲,他能理解孩子的想法,孩子肯定想要爸爸多陪他玩。有一次陈国平的儿子肚子疼得厉害,想要爸爸带他去医院,但是工作紧急,陈国平又出门了,“他趴在那里不想回头理我。”这段视频陈国平一直偷偷保存着。
9月7日那天,陈国平又穿着那件穿了一个礼拜的满是汗渍的警服来上班了,说是媳妇和他生气了,气得不给他洗衣服。“因为不回家,老陈的老婆总和他生气。其实家属这么多年都很支持我们的工作,但是谁不想一家人常在一起。”老伙计替陈国平解释。
9月7日,河北秦皇岛,秦皇岛市公安局海港分局民警陈国平用手机剪辑视频。新京报记者 王子诚 摄
一夜爆红后他想重回平静
陈国平的这番忙碌,是因为他火了。
8月26日那天的直播中,他将自己的开场白变成了:“我是反诈主播,请问对方什么主播?”并且开始尝试用“连麦PK”的方式进行直播。
效果还不错,陈国平便一发不可收。他随机连到了各种各样的主播。有人上来就说,“我是搞笑主播,哥,我啥事都没犯。”还有人摘掉了自己的假发,承认男扮女装。
对面的主播千奇百怪,陈国平也不慌不忙。“别磕巴,我以前看过你直播,溜着呢。”“老实交代,你骗过多少人?”“你的粉丝总说快自首,快自首,这什么意思啊?”连麦最后,陈国平总是不忘回归正题,宣传国家反诈中心APP。
回忆起9月1日第一次与陈国平的连麦,主播“赤酱”还觉得很惊奇。自己直到摘掉假发,揪住耳朵蹲在地上的时候,依旧以为对面的是一个穿着警服假扮警察的主播。他看到直播间里网友评论后,才知道陈国平是认真做反诈宣传的警察。“我没有想到反诈能有这么新颖的形式。”
“我记得在我小时候,奶奶也被骗了20万,那段时间我们全家人脸上都没有笑容,那年过年都不开心。”于是他把国家反诈中心的logo打印出来做成了牌子,接下陈国平的接力棒,继续用诙谐幽默的方式让大家都去下载国家反诈中心APP。
9月3日,陈国平在两个平台硬生生撑下来了六个小时的直播,中间只去了一次洗手间。那天两个平台直播间加起来大概有八千万次点击。直播间同时在线78万人的时候,他的网爆了,只能用手机5G草草结尾。
陈国平在连麦时,遇到一位有被经历的女主播。直播视频截图
爆红之后,随之而来的是好奇、探究和各种各样的质疑。
有人问陈国平,“到底有没有剧本?”“一个警察,没有学过表演,凭什么会随机应变?”陈国平连麦都是随机的,他说,“有剧本就不真实了,做反诈的不想骗人。”
还有人说陈国平是“假警察”。其实类似的质疑,早在他还没火的时候就有了,去年年底的一次直播连麦中,陈国平曾被质问,“谁让你警察穿警服直播的,谁给你的权力?”那一瞬间陈国平心里特别委屈,他条件反射地反驳:“我有问题你可以去我的上级告我。”
后来,陈国平反反复复思考着自己当时的反驳。他觉得,似乎是错的。“我做好自己,让大家看就行了。你越反驳,越证明你不成熟,反而成为他们攻击的点。慢慢地老百姓会发现我做的是正能量的事情。”
再有举报和投诉,陈国平还是会生气。但是他生气的方式不再是直接回怼,而是一个很特别的方式——开更多场直播,他将直播的频率从每周三场提高到每周五场。
最近这段日子,他总是要一遍一遍地回应对他“不务正业、跑来挣钱”的质疑——直播用的是休息时间,从不开打赏功能。
还有人觉得与形形的主播连麦会影响警察形象,陈国平不认同,“虽然他们打扮得各形各色,但是他们是为了获得流量,不是犯罪分子。他们只要是人民,是群众,我就有义务告诉他,什么是,怎么去防范。”
“变样了。”陈国平觉得网友看他的动机变了,索性暂停了直播,重新回归日常。
反诈民警老陈的直播暂停了,但陈国平的反诈宣传不会停。“我可以去给大家讲课。有人受骗了,还可以给我发私信。反诈剧也不会停,我还打算拍反诈连续剧呢。”陈国平组建了一个反诈连续剧的拍摄群,里面有120多个人。
停掉直播间后,反诈民警老陈还是那个陈国平,每天跑步五公里,苦恼怎么多陪陪家人,为反诈宣传绞尽脑汁。
“红也是我,不红也是我,只要有更多人不被骗,我的努力就值得。”
新京报记者 郭懿萌 实习生 吴静涵
编辑 刘倩
校对 贾宁
一周内,社交软件上标记为14岁的她在陌陌与探探上已经收到了近五百条成年男性的“邀约”。
夜深了,时针走向了12。手机上的红点仍不停地增加,聊天框里充斥着意味不明的暧昧话语、轰炸式的连续追问。看着对话最上方显示对方“距离500m”的字样,她手心冒汗、微微颤抖。关掉手机,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平静下来,可恐惧消散不去。这些信息在她当晚的梦里,获得了具体可怕的形象:陌生男性不怀好意的眼神。
这是她的噩梦,也是五个成年实验者的噩梦。
6月30日至7月3日,五位实验者进行了一场与“性骚扰”相关的社会实验。她们在社交软件上扮演不同风格的女孩,想要知道不同类型的女性受到性骚扰的程度有无差异。
然而,从扮演一名14岁的女孩开始,实验走向变得不再可控。在她们录制的播客里,参与实验者将这场社会实验描述为“打开了一扇地狱之门”。
播客软件上,这一期播客播放量已破1.4万。
一场与“性骚扰”相关的社会实验
不同类型的女孩受到性骚扰的程度会有不同吗?
周玥今年37岁,是注册在香港的一家心理学社的教师。平时关注性别议题时,她没少见到网络上有人用“受害者有罪论”来攻击女性受害者。这个说法真的站得住脚吗?她想做一场社会实验,用数据来回答这个问题。
从6月30日开始,她和几个朋友进行了一场为期四天的社会实验。
他们设计了四个各不相同的女性人设:富有且性感的成熟女性、充满个性的酷姐、20岁出头的邻家妹妹型女孩、16岁的女学生。之后,他们将实验成员们进行AI换脸后的照片放在社交软件(陌陌和探探)的主页,其中,前两个人设的照片穿着性感;而邻家妹妹与16岁女孩的照片则衣着普通,不强调身体曲线。
之后,他们分别扮演并统计这四个女孩受到性骚扰的数量。为了保证数据更加客观,周玥还为成员们运营账号列了一些规则:不主动给人发信息;不能在语言上有任何的诱导和好感暗示;16岁女孩必须告知聊天者自己是未成年。
这个16岁女孩,是由五个实验者中年龄最小的赵晓韵来扮演的。赵晓韵今年19岁,她觉得扮演一个比自己小3岁的女孩并不难。看着AI换脸后那个与自己有些“神似”的16岁女孩,她感到新奇、有趣:这个16岁女孩留着齐刘海、扎着丸子头,穿一身粉色的上衣与牛仔裤,双手托脸笑着。她会在社交软件上收到怎样的聊天信息呢?赵晓韵想,应该就是聊聊爱好、分享有趣的事情吧。
赵晓韵之前没用过陌陌和探探。第一天早上她打开软件,消息多得她划不过来:“我划得手都要秃了,就感觉:哇,这软件真强大,人真多啊。”第一天,赵晓韵就收到了48条打招呼的信息。
然而,信息的内容出乎了赵晓韵的意料。
实验者提供的聊天截图显示,在赵晓韵收到的信息中,性暗示、性邀请不在少数。而那些原本在赵晓韵看来属于“正常的打招呼”的信息,也会在赵晓韵简单回复后,逐渐与性扯上关联。
赵晓韵说,即使她表明自己不懂、强调自己只有16岁,都无法让聊天者停止性话题。“他们就非得引到那方面,你不想探讨这个内容,他们都不罢休,就一直提、反复提。”
第一天,“16岁未成年少女”所收到的性骚扰消息是四个人设中最多的。实验者们提供的数据显示,16岁女孩共收到48条打招呼,选择性回复了其中20条后,之后的聊天中有10条为性骚扰。“富有的成熟女性”与“邻家女孩”受到骚扰概率在1/6到1/8之间,而“酷姐”人设所遭遇的性骚扰比重是四个女孩中最少的,约为1/8。
阮梦是一位30岁的英语口语老师,在实验中负责酷姐账号的运营。对于酷姐的数据结果,阮梦推测这可能是因为酷姐面对性骚扰时会立刻反击,让聊天者觉得不好操控,这样一来,“他们的成本、时间成本、聊天成本都是不受保障的,所以他们自然而然地就会撤退。”
李骅是团队中唯一一位男性实验者,在负责运营性感成熟女性人设的账号的过程里,他也做了和赵晓韵类似的噩梦。在软件上,他收到了不少中年男性的骚扰,其中有一位男性被拒绝后还提出了“你能不能当我的儿媳妇”的要求,“做梦都是大爷追着我要微信,说‘美女好美’。”
一次,赵晓韵发现骚扰者离她仅有100米。“你可以想象一下,(骚扰你的)这个人有可能是你旁边的邻居,也有可能是楼上的一个人,或者是你走路的时候擦身而过的一个人。”这是赵晓韵认为最令她害怕的一点。
白天实验中所接收到的信息,化成了赵晓韵的噩梦。梦里,陌生的男性一直在身后追赶她。在噩梦中醒来后的第二天,她再打开软件时感到了强烈的不适与排斥感。当天晚上,实验的第二天晚上,赵晓韵提出退出实验。
未成年女孩的账号由周玥和阮梦继续负责。在分析数据时,周玥认为:“可能十六岁这个年纪还是有点暧昧,给人感觉算是接近成年了。”
周玥决定,将未成年女孩的年龄下调到14岁。
14岁女孩
“我们这个实验就从那一刻开始走上了一条混乱之路。”周玥说。
年龄被修改为14岁后,“她”所遭遇的性骚扰呈指数倍增长,超过了前三种人设的总和。实验者们统计的数据显示,两到三天内,面向14岁少女的108个打招呼中,便有55个性骚扰。截止到实验结束,周玥估计主动来接触这位14岁少女的有四五百位男性。
社交软件上有些聊天者会在明知道女孩的年龄的情况下依然进行露骨的性骚扰,裸的性邀约也不在少数。一次,当阮梦登录账号、代入进14岁女孩的人设时,一个聊天者毫无铺垫地发来了一张隐私部位的照片。“我整个人脑子里的一根弦就崩掉了。”在非常愤怒地用语音把对方骂了一顿后,阮梦连对方的回复都不想看,立刻将其拉黑。
实验者所提供的聊天截图
除了直接的性骚扰外,14岁女孩所收到的信息中还有不少“好哥哥”、“好叔叔”类型——聊天者们会假装自己对女孩很好,提醒她提防坏人,同时又不断地用言语、金钱诱导她。
播客的评论区
这类聊天者会在一开始提醒女孩“千万不要相信网络上那些所谓的赚钱, 99%的都是骗子”、“外面的世界很危险,你要注意安全”。其中一位聊天者以“保护”之名,命令女孩把陌生人都删掉:“你现在把你的微信联系人截图发给我,我看你到底删没删。”之后,男人还主动提出给女孩零花钱,让女孩“长大后用别的方式还”。
实验者所提供的聊天记录截图
为了让未成年少女认为这种关系是“正常的”,聊天者会以“社会经验丰富的成年男性”自居,告诉女孩很多“社会知识”。比如,其中一位聊天者说:“如果你同学突然很有钱了,那肯定是陪睡了,不会出现第二种情况。”“养成游戏”、“小女仆”等词汇,也常在聊天框中出现。
实验者所提供的聊天记录截图
周玥还遇到一位自称33岁的聊天对象,他经常提起自己有一个2008年出生的小网友:“ 2008 年的也就比你大一岁呗,她什么都懂,什么都会,比一般人都要疯狂。”当14岁的女孩询问这是什么意思时,男人说:“是的时候很疯狂,完全超出我的想象。”当周玥说自己还没实满14岁时,这位聊天者便说等到她满14岁时再来找她。
在中国,性同意年龄为14周岁,任何人与不满14岁的女性发生性关系,无论女方是否自愿都属于,而超过14岁的女性自愿与他人发生性关系的,则不存在法律责任。
这位知晓法律红线的男性让实验者们“气昏了头”,他们甚至产生了想要调查出他真实背景的“越界”想法。
在实验者们看来,问题的严峻性不仅体现在性骚扰的数量上。实验成员罗海蔚认为:“她收到的骚扰跟我们成年人收到的相比,是不同类型、不同风格的。”
罗海蔚回忆起自己运营邻家女孩人设时,所收到的性骚扰都很直白,大部分一上来就是“约不约”“开个房”。而14岁女孩所遇到的骚扰类型则更加复杂,“(很多时候)她收到的就感觉更像裹着糖的毒药,不会让人直接地看出来他有这方面的想法。”罗海蔚说。
这个问题也让阮梦十分无力:“一个14岁的、不谙世事的少女,在没有经历过这些之前,当一个人以这样子的面貌出现在她们面前的时候,她到底能不能分辨?”
“当时周玥进行(下调年龄)这样子的一个提议的时候,大家都太天真了。”阮梦说。
实验阴影、回忆阴霾
周玥至今没有勇气去注销实验用的微信。她不去想这件事,也不去看这个账号。“我没有勇气去看那些不堪入目的话,就算视线只在对话框上停留半秒。”
对于赵晓韵来说,实验给她留下了持续的心理阴影。那会儿,凡是她自己认定是对的事情,如果对方不配合,她就会异常烦躁。在一次打车的时候,因为车型和费用都与预订时有出入,在可以沟通解决的情况下,她却立刻崩溃了。“我直接炸了,跟他说事情不是这么干的。”
阮梦当时为了发泄,把身边的抱枕想象成那些男人的脸,“我疯狂地去打那个抱枕。”
在阮梦上初二的时候,亲身经历过性骚扰。那天,她抄了一条近路回家,就是在那条路上,她遇到了一个男人,盯着她。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阮梦甚至一清二楚地记得,自己皮肤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当现实和回忆同时袭来,阮梦选择在安静的房间里闭上双眼,问自己为什么这样愤怒和恐惧。最终,她发现并不是现在的自己感到害怕,而是那个被骚扰的十几岁的自己在害怕。在冥想时,阮梦强烈地感受到,这份冲击从未随着时间流逝真正过去,它成为恐惧的源头之一。她试图安抚内心那个小孩,“没有关系,现在有我可以保护你。”
阮梦不是唯一遭遇性骚扰的那个。周玥七八岁时,曾被熟人抚摸过身体。罗海蔚上初中的时候,几个女同学一起结伴去补课,在一条比较黑的小巷子里,一个男人抓住掉队的那个女孩,脱了裤子强行让她看自己的。
播客的评论区
被骚扰时,她们年幼懵懂、战战兢兢。周玥说,自己那个时候太小,不知道什么是性骚扰。在周玥的记忆里,也模模糊糊地有言语上的骚扰,但她当时体会不到其中的“深意”。在这次实验里,周玥不得不去面对那个尚且不懂得愤怒的自己。当小时候的那道伤痕再次出现,年过而立的她再也无法回避。十几岁的阮梦并不敢向妈妈提起那个午后被性骚扰的事情,她只是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地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该走那条小路,将遭遇这件事的责任揽向自己。
阮梦说,“在社会的规训下,女孩子更多的是向内求。我们都带着歉意活在这个世界上,好像一旦出了事情,就都是我们的问题。”在她小时候,长辈们一直提醒她作为女孩子要保护好自己,说起某个遭遇不测的小姑娘,他们将责任定在“因为她那么晚出门”。
阮梦后来长期在国外求学,接触到了多元的文化环境,带着疑惑阅读了不少女性主义的书籍,比如上野千鹤子的《厌女》。阮梦说,这本书明确地呈现女性在生活中遭遇的那些“不舒服”,并且告诉她,为什么会这样。
实验结束之后的一天,阮梦去外面吃饭,有一个男人一直看着她。在实验之前,她经常遇到这样的凝视,基本是“不在乎”、“眼不见为净”的心态。但是现在阮梦不再忍耐。在那个男人盯了自己好几次之后,她直接以犀利的言辞“回敬”,“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能不能把自己的眼睛放在自己身上!”对方立刻退缩,再也没把视线投过来。
质疑与碰撞
实验结束之后,周玥和阮梦将成员的经历录制成了一期播客,播放量达到了1.3万,在社交媒体上也被多位博主转发。阮梦说,在录制的时候,根本没想到会被这么多人看到。
一位博主转发这期播客之后,阮梦在评论区表达了感谢。很快,几个男人就来围攻她,称这是“钓鱼”和“打拳”。阮梦身边也有亲友像这样看待这个实验。“甚至他们觉得我多此一举,我已经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就没必要去关注这些事。”
罗海蔚的男友对于这场实验同样不理解,在他看来,使用这些软件的人本来就很有可能说出不堪的话语,“正常”的男性不太可能玩这样的软件。
在几位参与实验的人看来,这些软件的初衷是为普通人提供交友平台,只是在发展过程中被严重污名化。而对于孩子们来说,看到软件本身的宣传,觉得能交到朋友,很有可能会去尝试。
除了“疑似煽动性别对立”和“软件选择不当”,实验的严谨性也遭到质疑。在播客的评论区,有些人指出,这不是规范的社会学实验,数据不足,“无法证伪”。
评论区里,还有一些声音不容忽视。在评论区里,有女孩分享自己的经历称,即使是在大家最熟悉的微信和QQ里,也会遇到类似的性骚扰。从留言的数量来看,这并不是个别现象。而女孩子们遇到这些事情的年龄,也不过是十三四岁,或者更小。
播客的评论区
在实验开始之前,周玥的男朋友天真地认为,女生在网络上遇到性骚扰应该是少数情况。当看到结果后,他终于相信,对于女性而言,遭受性骚扰是这么普遍。
录制这期播客的时候,阮梦手心不断冒汗,再一次回到那种崩溃的情绪中,最终和周玥聊的内容也比较有限。在看到评论区的女孩子们分享被骚扰的经历后,阮梦体会到了被包容和被安慰。她觉得,分享这些事情是给自己一个出口,以后的人生一定会更好。
今年,公益组织“女童保护”发布了一份名为《中国儿童防十年观察(2013-2023)》的报告,提供了一个观察未成年人处境的民间视角。报告指出,随着移动互联网的发展,儿童接触网络的机会增多,且越发呈现低龄化。利用网络儿童的案例呈高发严峻态势,包括在互联网上的“隔空”,也包括利用互联网诱骗儿童进行线下侵害。
2018年11月,最高人民检察院发布第十一批指导性案例,其中有一个案例是,被告人骆某通过网络而非直接的身体接触,对未成年的被害人实施了行为,被认定构成儿童罪。而自发布指导性案例以来,截止到2022年9月,检察机关起诉利用网络“隔空”未成年人犯罪达1130人。这类案件极具隐蔽性,监护人不易发现,而未成年人出于畏惧心理,即使发觉受到侵害,通常不会主动告诉监护人。
有位博主在转述这期播客内容后说道,“如果这个世界上坏人太多,为了保护我们的孩子,让孩子足够警惕,我们只能预设到处都是坏人。”
阮梦的外甥女八岁时,曾经在网络上被言语骚扰。阮梦至今记得,当孩子向妈妈询问那些话是什么意思的时候,自己作为母亲的姐姐有多么崩溃。“我相信以我姐姐当时的状态,那一刻她只想告诉自己的女儿,世界上都是坏人,你不要去相信。”
而对于这样的预设,周玥并不完全赞同。如果一个孩子认为整个世界都是危险的,对孩子本身来说也是一种伤害,“我们可以通过其他方式,比如加强儿童的性教育,让整个社会更关注这件事。”
2021年9月,国务院印发的《中国儿童发展纲要(2021—2030年)》明确提出,要让适龄儿童普遍接受性教育,将性教育纳入基础教育体系和质量监测体系,引导儿童树立正确的性别观念和道德观念;提出要引导父母或其他监护人根据儿童年龄阶段和发展特点开展性教育,加强防范害教育,提高儿童自我保护意识和能力。
周玥说,“就像这么多人转发我们的这期播客,总有一天这件事会被更重要的人关注。”在她看来,当更多的人都在加入保护孩子的行列中,这件事就是充满希望的。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