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灵左/“不存在”微信公众号
【编者按】2021年春节,由“未来事务管理局”举办的科幻春晚再度回归。澎湃新闻也再次和未来事务管理局合作,参与到这台最有年味的科幻春晚当中。今天,为你带来2021年科幻春晚的第一篇故事。
老龄化,当今社会的紧迫议题,也是80、90后很快就将面对的问题——我们这一代人的晚年生活将会怎样。这篇小说设计了一套巧妙的解决方案:老人们过了六十岁就要进入冬眠,每年春节才可以醒来活动一周。这样的规则下,每年醒来的老人会做些什么?未来的中国家庭又将怎样过年?
一年之计
作者 | 骆灵左
科幻奇幻作家,2002-2012年在国内多家科幻奇幻杂志从事编辑出版工作,曾用笔名阿豚。代表短篇作品《成都魍事》《梵天》《大道》《你踏入同一条河》等,亦被数次收入年度最佳科幻奇幻选集中。长篇小说《无主之地》即将出版。
上
黎耀宗敲敲门,里面传来父亲黎光远的回应:“进来吧。”
老头看看他手里的平板:“又遇到难题了?你要是小时候好好学数学,也不至于总要搬老将。”
黎耀宗苦笑:“爸,我知道,等星星出生,从小抓数学!”
“一年之计在于春,明年春天我就该抱孙子咯——这回是什么?”
“非线性支持向量机中的高斯核函数映射……”
平板上的代码和算式密密麻麻,黎光远拿起手写笔,在上面边改边说:“你自己也要补补课,再过半年,我就得冬眠了,到时你找谁去?不过呢,技术问题从来不是问题,明年你三十岁了,得赶紧努力转管理岗,不要像我,三十五岁还是码农,下岗。”
“爸,冬眠这事儿,我看了公司文件,咱们家按员工价,首年八折,第二年到第四年分别为七五折、六八折、五九折,第五年开始固定为五折。我的员工积分还能换购……”
“行了行了,他妈的这帮孙子,我年轻时候公司搞双十一,产品经理整天弄些小学数学题折腾用户,什么折上折,积分购,拉人砍价,定金膨胀,养猫养鸡养牛……别跟我说这个,我PTSD。”
他把平板塞回儿子怀里。
“好了,”他长出一口气,“做做题也好,保持大脑活跃度,希望冬眠的时候能做点美梦吧。”
半年后的2051年除夕,黎光远守到孙子黎星星诞生,他喜上眉梢,拍拍儿子儿媳的肩膀,说:“赚了赚了,多少老码农没活到见孙子呢……耀宗,你要好好养娃,家务事做起来!别让你媳妇受累!小梅啊,耀宗不听你的话,你就给我留言,他敢偷懒我抽他!那么,你们仨的小家庭,我老头子暂不打扰了,咱们来年再团聚过年!”
过了元宵,黎光远在儿子陪同下来到蓬莱冬眠中心。
“黎先生,我是您的导眠专员娜娜。”身穿淡蓝色连衣裙的美丽少女甜甜笑着对他说。
“行啦,一打眼就知道你是仿生人。”黎光远懒洋洋地说,“赶紧例行公事,开始你的表演。”
“那就不耽误您的时间啦。尊敬的黎光远先生,出生于1991年1月28日,截至今天,2051年2月28日,您已年满60周岁零一个月,感谢您自愿选择冬眠,感谢您选择蓬莱冬眠中心……”
“选别家也没折扣啊。”黎光远嘴巴不饶人,“再说不冬眠能干啥?养老压力这么大,整天啃小年轻,像话吗?”
“爸,你少说两句吧。”黎耀宗苦笑,“我们主管在终端那头能听到。”
“嗐,怕什么,好吧,给你个面子,八折也是优惠,挣钱不容易。”
娜娜识趣地插入:“接下来给您介绍一下:您从60周岁起到70周岁,每年春节前一周将会复苏,回家和家人团聚,啊,我刚刚获知,您家添了小宝宝,恭喜您!好消息,本公司有专门的母婴频道……”
“再播广告老子就换地方了。”
“抱歉。复苏时间为两周,如果想要过了元宵节再进入冬眠,需要额外付费,不过黎耀宗先生是本公司的优秀员工,所以您享受额外的多一周活动时间,费用全免。”
“这还像点话。”
“70周岁后,从71周岁开始,您将进入深冬环节,不再享受每年一次的复苏,不过在进入深冬之前,您有一次机会,选择进入深冬,或彻底退出冬眠服务,以自然人的身份回家养老。”
“谁知道到时候养老金够不够呢?”
“那就不清楚了呢亲。”
“进入深冬会怎么样?”
“深冬状态将一直持续到90周岁或更晚,视身体状况决定,90%的用户都是在90岁左右退出深冬,从此不再冬眠或深冬,凭积累的环保积分可以兑换不少奖励呢。”
“耀宗啊,深冬还早,老子现在有点打怵,先不想十年后的事情吧,冬眠吧,这个没什么吓人的。”
“嗯,爸别担心,冬眠技术已经很成熟了。”
“小姑娘,还有什么要交待的吗?”
“您签署这份协议就行了。”娜娜拿出一份厚厚的文件。
“嚯,纸质合同。”黎光远戴上老花镜,翻动纸张。
“您把这儿,这儿,还有这儿的方框打上勾……”
“别催,我知道你们肯定有套路,瞧瞧,这‘共享协议’?共享啥?”
黎耀宗解释:“爸,这是匿名上传协议,一些用户的体征数据和被动反馈,用于优化冬眠环境,不影响的。”
“真匿名还是伪匿名啊,嘿嘿,你跟老码农说这个,就这么相信公司?算了,我懒得跟他们斗了。”他一口气把一排小方框都打上勾,然后说:“反正我已经一无所有啦。”
2052年春节前,黎光远第一次复苏。
星星一岁了,粉嫩,懵懂,不怕生,黎光远抱起他,星星用手指戳爷爷的鼻孔,老头笑了,扮鬼脸逗他。
黎耀宗还是没升入管理岗,小梅升职了,她现在是警队的文宣部二把手。
元宵节后,黎光远回到蓬莱,冬眠之前,儿子问他:“爸,您这一年做了梦没有?”
“没有哎,一次都没有。”
“那会不会觉得睡了很长时间?”
“有一点长,不过还好,我年轻时候,996007,你懂吧?现在你们的工作环境好多了,哪吃过那种苦啊,我就没睡过一个好觉!冬眠挺好的。”
他望着大厅里陆陆续续进来的老人和陪同的子女,有点出神:“2019年秋天,我跟你妈刚开始谈恋爱,那时我挣钱多,精力好,你妈也不差,经济一片大好,前途一片光明,未来的幸福招着手……结果2020年从年头到年尾,太他妈刺激了,我总算明白了什么叫见证历史,你上学时学的历史课就是我们那代人经历的一切!一整年,我跟你妈就没见过面!后来经济复苏也是一波三折,你小时候,全世界又遇到自然灾害,粮食减产,咱们国家毕竟有种族天赋,外头可惨了,特别是非洲什么的,饿死了好多人啊,你妈和我刷微博刷到双双抑郁,然后我们把所有社交网络都卸载了,苟下去。”
“爸……”黎耀宗轻轻抱了抱老头的肩膀,“时候不早了。”
“嗯嗯,催着你爹上路呢。”黎光远躺下,“明年见。”
“爸,明年见。”
2053年春节,星星两岁,家庭和睦,万事顺意。
2054年春节,星星三岁,家庭和睦,万事顺意。
2055年春节,星星四岁,家庭和睦,万事顺意。
2056年春节前,黎光远醒来,娜娜面带微笑看着他。
“我儿子呢?怎么没来接我?”
“黎耀宗先生正在参加临时会议,脱不开身,他让我来接您。”
“小混蛋,我得好好教教他——永远,记住:永——远!别把公司的事儿放在家庭之上,没有任何工作值得牺牲家庭!我说娜娜,你虽然是个AI,我也不怕教坏你,导致你觉醒灭绝人类什么的——你也没必要给公司这么卖命,哎,你有命吗?”
娜娜的嘴角缓缓勾起,一笑。
黎光远打了个冷颤,闭嘴穿衣服,走出蓬莱的大门,一辆黄色出租车停在载客区,他走过去刚拉开门,忽然一辆黑色SUV滑行过来,车门打开,黎耀宗跳下车:“爸!”
“你小子?”他歪头看看车,“失业了?开始跑出租了?”
“您说什么呀,这是咱家的车。”
“拿了年终奖就瞎买是不是,别提前消费啊我跟你说,我那代人好多上了分期的车……”
黎耀宗哭笑不得:“爸,我升职了!我现在是管理层了!副总!”
“哎,老师傅,走不走啊?”出租车司机不耐烦地问。
老头摸了摸外套,里面有一小叠传统纸钞,这是给冬眠苏醒者安心的备用金,他掏出张五百元钞,面无表情递给司机,放大嗓门:“我儿子升职了!来接我了,你也沾沾喜气,拿去喝酒!喝酒别开车啊!”
司机笑嘻嘻地接过来,大大夸了几句,黎光远绷不住了,也跟着大笑,上了儿子的车,只觉胸中畅快无比。
当晚黎光远一家四口在逢年过节才去的瑞斯拜大酒楼订了包间,他像个老领导听取汇报一样,手里捏着酒杯,听儿子讲述去年公司遇到的风浪:上有财阀的金融战争,股权交割、资金流潮起潮落;下有地方业务员各为其主,拉帮结派聚众斗殴……黎光远边听边摇头:“唉,三十年过去了,商战跟我年轻时相比也没啥进步呀。”
黎耀宗因为技术过硬又不贪小便宜,反而渔翁得利,风波之后,升职加薪,现在大家也不斗了,又互相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爸,您要是不想继续冬眠的话,我现在也养得起一家人。”
黎光远点点头又摇摇头:“冬眠呢也没什么,整体来说,老龄化这么严重,老人们一年醒一次,对环境资源也是个保护吧,吃得少拉得少,反正我们对社会的财富增加约等于零,严格来说是负产出。嗐,这是高层次的说法,宗宗,现实点说吧,你这个位子是捡来的,不是否定你的能力啊,可要是再搞内斗,你还站得住吗?你的本事又不是跟人斗。爸爸老了,帮不上你的忙……”他轻轻抚摸星星的脑袋:“你现在也是个爸爸了,你要对星星负责,不是对我负责。”
“爸……”
“别说了!喝酒吃肉!你要是真行,明年我复苏看看你还是不是副总,是的话再说!小梅,来,你也喝点,宗宗升职了,有没有在家装大爷?”
“没有啦。”小梅笑着说,“爸爸教育得好,耀宗还是很顾家的。”
“我看他就是胆小,你又是警察,你俩都忙的话,找个佣人呗,现在智能机器人还可以啦,又便宜又耐用,也不会造反。”
烛光摇曳,觥筹交错,虽只有三个大人一个小孩,却热闹而温馨,黎光远整晚都合不拢嘴,只觉满世界的幸福都洋溢在周围……
饭后,小梅带着星星先上车,开启自动驾驶模式,黎光远摆摆手:“喝多了,想走走,别吐在车里,多麻烦。”
“爸,我陪您走走。”
“行吧,小梅,你带星星先回家。”
“爷爷喝醉啦!”星星对他做鬼脸,“臭臭的!”
“嘿,小兔崽子!”他跑到车窗前,抓着星星的耳朵,用脸蹭小家伙的脑门,星星咯吱咯吱笑起来,回荡在地下车库中。
他回头看见一个穿着连帽衫的男人走近儿子,那人戴着口罩,手揣在衣兜里,黎光远莫名从脚底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他松开星星朝他们走去。
那人低声问:“您是黎耀宗先生吗?”
黎耀宗答道:“是的,您是?”
“去死吧。”男人平静地说,手伸出来,一把冰凉的三刃刺刀猛地扎入黎耀宗左胸口,又,再用力扎在他胸腹之间,向上搅动,黎耀宗弓起身子咳咳连连,血流如注,黎光远脑袋轰一下炸了,他嚎叫着扑向凶手,对方拔出刺刀,朝他大腿上捅了一刀,黎光远摔倒在地,就在儿子身边,他扑腾着站起来,疯狂大喊着,死死抓住凶手的衣襟,对方没想到他这么顽固,吃了一惊,狠狠踹他的脸庞,黎耀宗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他隐约听见小梅的惊叫,血流沿着他的眼睛流下……“别过来!快救宗宗!”他记得自己这么吼,然后他挺身抓住了凶手的口罩,扯了下来……他看见那张脸,那是一张有点仓惶,又有点死气沉沉的老人的脸……陌生……谁……为什么……他的意识在模糊,手腕松软,杀人者挣脱开来,转身跑走……黎光远跪在地上,爬向儿子,他的手指颤抖得像风中的树枝,在死者的脸庞上刮擦。
“宗宗……我的儿子……宗宗,宗宗,宗宗……你不要死,咱们家才刚开始……宗宗,你看看我……宗宗!爸爸在这里,爸爸不会让你死的!”他抬起头,泪眼恍惚,小梅已经哭得脸通红,星星傻傻地站在大人们身后,看着这一切,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小手紧紧抓着妈妈的衣袖。
星星没有爸爸了。
这个声音轰隆隆回荡在黎光远的颅内,他双手张开,向虚空中悲愤地抓着,似乎能抓住刚刚逝去的幸福,似乎能抓住那个毁灭一切的罪魁祸首。
随后他昏了过去。
中
黎光远轻轻推开家门,蹑手蹑脚往客厅走,从一进屋他就知道,这回能抓现行了。
黎耀宗正在沙发上咬牙切齿地狂按手柄:“去死去死去死!啊啊啊啊啊!”
他缓缓站在儿子背后,少年还在跟屏幕上的巨型BOSS鏖战,浑然不觉自己已悄然面临(背对)着现实中的另一个BOSS。
黎耀宗挥起手臂想要给小混蛋后脑来一下,不对,新闻上说,打后脑容易打死孩子,要么就打傻了。他看看花瓶,摇头,花瓶很贵,碎了也不好收拾;再看看棒球棍,摇头,又不是仇人……再看看鸡毛掸子……什么年代了哪还有鸡毛掸子,只有自己小时候吃过亏。
要不拿可乐浇头上?不行,布艺沙发,可乐糖分高,弄不干净,黏糊糊的……
“爸,你想好了没有?”黎耀宗忽然头也不回地说,“要不你也来玩两局?我刚才又死了。”
他有点丧气,坐到沙发上,拿起另一个手柄,说:“宗宗,你又玩游戏,考试考得怎么样啊?”
选好了角色,他侧头看了一眼儿子,手柄啪嗒掉在地上。
黎耀宗的嘴角流着血,胸前晕染着碗口大的血渍,伤口正往外汩汩流淌鲜血,黎光远哆嗦着去捂伤口:“宗宗!你怎么了!是谁——”
“爸爸,没什么,我只是死了。”小男孩一脸平常,“被怪杀死了,你看见了,不是吗?”
黎光远哀嚎一声,猛地坐起来。
百叶窗没有拉紧,微光衍射成朦胧的亮,他双手捂脸,老人的眼泪从指缝中溢出。
宗宗……
心头感觉有点怪,这是儿子家吗?跟记忆中不一样,他升职后换了房子?到处灰蒙蒙的,泛着暗绿。
黎光远下床,这是医院?我好像受伤了……他拉起百叶窗,脱下裤子看大腿,没有丝毫伤痕,他茫然看向窗外,浑身一震。
数千枚五颜六色的气球组成的如小山般的气球簇,漂浮在外面的空中,距离他只有几十米,就像一朵巨型的鲜艳蘑菇,它缓缓上升,下面吊着一座木屋,这画面似曾相识,木屋里有个老头子和一个小男孩吗?仿佛听见了他的猜测,木屋门打开了,一群摇头晃脑的玩偶沿着弹出的红地毯走出来,敲打着手里的乐器,曲调怪异。铁皮企鹅,敲鼓士兵,芭比娃娃,塑胶超级英雄手办……有几个走在红毯边缘,被旁边的小人突然一脚踹下去,它们跌落,发出漫长的尖叫。
下面是什么?一片虚空吗?黎光远心里升起惧意,地板好像在晃……不是错觉,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这间病房的外壳,一堵金红色的围墙从窗外平移滑过,表面密布鳞片,几十秒后,他看见这头金鱼的全貌了,气球和木屋相比起来简直就像是火柴盒,金鱼悬游在空中,朝着天顶远去,摆动的淡金色长尾犹如长虹。
这一定是梦。
他端详手指,指尖发痒,冒出了透明的水疱,他慌忙搓着指尖,但水疱仍旧长大,直到葡萄大小才停止膨胀,他抓起床头柜上的一只玻璃杯,想砸碎弄成碎片割开水疱,然而玻璃杯却牢牢粘在指尖上甩也甩不掉……黎光远愣了愣,他又抓起别的玩意儿,也被水疱牢牢吸附住——它们变得扁平了,犹如吸盘。
真荒唐……我得离开这里。
他走向房门,想了想没有用手去推,而是一脚踹开,然后房屋倾斜,把他“吐”了出去,他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躺在草地上,真好,总算是踏实的地方了,他坐起身,看见面前的几个怪物,忍不住叫了一声“我操”。
羊头人眯起眼睛,手里的茶杯冒出手绘风格的热气,它对旁边的两个家伙说:“瞧,又一个。”
人头鱼身和鱼头人身的怪物一起望向黎光远,它们从茶座上起身走来,黎光远连连后退:“别过来!”
这片草坪也就十几平方,他退到边缘,周围是茫茫不知深浅的灰色迷雾笼罩四方。
“别紧张,蛙先生。”
“啥?”
“他还没搞清楚自己是谁,在哪儿,慢慢给他解释嘛。”羊头人说。
人头鱼身的美男子挥了挥手,黎光远眼前一阵空气扭曲的画面,他听见旁白:“嗯,没给自己的记忆加密,果然是个小白。”
“找到文件头信息了。”
纷乱的画面快速剪辑,他看见自己的童年,少年,青年……从课桌变成工位,从两眼发亮变成两眼发直,盯着屏幕上的代码……
“这都是无关信息,从最近这次开始。”
黎光远看见小梅抱着浑身是血的黎耀宗。
“宗宗……”他轻声呼唤,泪水滴落。
他看见自己追上凶手,抓落对方的口罩,他屏住呼吸,却看见对方的脸是一团椭圆的黑色马赛克。
“哟,蛙先生的记忆被人动过手脚了。啧啧。”
他又看见闪烁的警灯和救护车灯……人们将他抬上担架……人群中星星的眼,小梅染血的手臂抱着星星,这让他略微放心。
他被拉到医院——不,不是医院,虽然看上去很像,可黎光远认出来,这是蓬莱冬眠中心。为什么把我拉到这里?医护们围着他,人人都戴着口罩和护目镜,无影灯让他害怕,他看见自己在挣扎,喊着耀宗的名字……
蓝色的针筒扎入血管,他睁着的双眼缓缓阖上,那纷乱的画面也一片漆黑,同步熄灭。
“蛙先生?这就是您的回忆。”
黎光远跌坐着,愣愣出神,他问:“我死了吗?”
“NONONO,”山羊头取下单片眼镜,用一块丝帕细心擦拭,“您怎么能这么沮丧呢?欢迎来到老人梦乐园。”
“我还是觉得老人梦宇宙更有气势。”一直没说话的鱼头人身怪说。
“蛙先生,来到这里就不用再害怕了,这里跟外面不一样,是绝对安全的领域。”
“等一下,为什么老是叫我蛙先生?你们认错人了吧。”
山羊头停下手里擦拭的动作,手指微微一弹,镜片嗡一声飞到半空,落下时膨胀成等身镜,斜插入草地内,就在黎光远面前。
他看见镜面中的生物:浑身灰绿色的皮肤,绘有白色花纹,硕大的三角脑袋盯着镜面,两只大眼睛缓缓眨动……他举起手,镜中的生物也举起手,指尖的透明水疱不知何时已成小吸盘状,指缝间生着蹼。
“蛙形态也不算很稀罕啦,千分之二的概率,我们没兴趣知道你的凡人姓名,来吧,忘掉凡尘俗世,一起建设魅力无穷的老人梦乐园吧!”
“——是老人梦宇宙。”鱼头人说。
它们带着蛙先生去拜见了乐园领主(“宇宙领主。”鱼头人插嘴),在这些不连续实体碎块之间,无数交错的银色管道互相链接,几乎每秒钟,管道都闪过一丝浮光,非人的乘客倏忽穿越。至于错落分布在立体空间内的各个实体,则介于蛙先生的认知边界:那总是下着细雨的黑色城市,霓虹灯牌鳞次栉比,汉字招牌闪烁,身穿雨衣的侦探竖起衣领,露出光秃秃的螳螂脑袋;巨大的机器人手持宝剑交战,背后的机翼展开,弹出龙的黑暗肉翅,喷射出炽红岩浆;一百万个机器猫排成矩阵,去拯救一百万个小学生眼镜侦探;丰乳肥臀的超级英雄手持红白蓝星盾,站在领操台上扭动,台下有上百个不同的超级英雄跟着跳广场舞,一名身穿黑甲黑披风,头盔像猫头的老太太冲上去,跟持盾领操员吵了起来……
领主的实体碎块位于中心地带,蛙先生仰头看见了那玩意儿,不禁吓了一跳:
那是一只巨眼。
悬浮在无极针尖上的巨眼,红色眼眶叠加着红色眉毛,包裹着白色眼球,黑瞳孔正盯着它。
“这东西看上去有点眼熟,”它说,“叫什么来着?”
“嗯,我们也记不清了。”美男子人鱼说,“我们称它为魔眼,据说设计灵感来自五十年前的一部奇幻电影,一伙小贼盗取一个魔法项链……”
“是手镯吧,我记得很清楚,上面还刻着‘般若波罗蜜’的梵文。”鱼头人反驳。
“啊。管它呢,总之,领主就住在魔眼里,它是梦空间的创始人。”
它们踏入魔眼中,这里充斥着勒洛三角的弧形风格设计语言,宫殿宝座之上燃烧着一团悬浮的永恒之火,除此之外空无一人。
“领主呢?”
羊头先生和人鱼/鱼人组向火焰躬身致意。
“我已经目睹了蛙先生的一切。”火焰震动着,发出粗鲁的男人声音,“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吗?我可以回答你三个问题。”
蛙先生不觉走近了一些,它的蛙蹼脚在地板上踩出一朵朵莲花,它努力思索,内心仿佛有个人影正在淡化,不,它闭上眼睛,鲜血,挣扎,儿子的手……他曾经牵着这只小手走过多少个人山人海?
“我叫黎光远。”它说,“我儿子叫黎耀宗。前几天——应该是前几天吧,他被人杀死了。我受伤了,被送到冬眠中心,然后来到了这里。”
“嗯嗯,这我都知道。”火焰漫不经心地回答,“我问的是,你有什么想要知道的吗?”
“我要抓到那个杀我儿子的凶手。”
“如你自己所见,以及‘三鲜’组合所见,凶手的面孔已经被人遮蔽。”
“……我不太明白。那该怎么找到这个凶手?”
“这是你的第一个提问,解答如下:有人在你的记忆沟回中加入了动态遮罩,仅凭你自己是无法消除的,你去找艺术大师秀秀,她帮得上忙。”
“我到底在什么地方?”
“第二个提问,解答如下:自佛洛依德提出潜意识概念以来,这方面的研究一百年都没什么实质性进展,直到现在。”
“冬眠用户,注意,是冷藏保鲜的,不是冷冻的——每个人都具有潜意识,在冷藏情况下,会进入自身潜意识的深渊,形成梦境。为了避免用户在冷藏期间的脑部不可控活跃,影响冬眠质量,人们会给冬眠者注射抑制剂,不过,总有一些人突破了抑制剂的控制,那些在冬眠前处于强烈的表层情绪下的老人,那些胸怀愤怒、绝望、不甘、焦虑、期待的老人们,会做梦。”
“你是说我在梦里?可你说的这些东西我根本不知道,我不可能梦见我不懂的东西。”
火焰笑了笑,火星跳跃:“没错,你确实在梦里,并且我所说的你确实不知道……你曾经是个喜欢看科技新闻的老程序员对吧,难道你就没有持续关注过脑机接口吗?很简单,你在不同老人们的互联梦境中,我将它称之为‘万镜齐亮’,这是我新想的第十六版名字,谐音暗示‘晚景凄凉’,三鲜组合觉得怎么样?”
“既有中国式的古典美学感,又有古希腊的阿基米德风骨。”
“好啊!妙啊!”
“应该是从《西游补》中的‘青青世界,万镜楼台’引申的灵感吧!”
“咳,好了好了,蛙先生,你还有一个问题可以问。”
蛙先生扁着嘴,望着手指:“为什么我变成了青蛙,以及为什么这里的人都不像人?”
“这涉及到他人隐私,我只回答关于你的部分:梦境是一种自我补偿机制,你变成青蛙,有几种可能的解释:你知道自己被冬眠了,青蛙会冬眠的。那为什么没有变成蛇呢?因为你目睹了亲人的被害,你想要抓住他——这是你手指变成具有吸力的蛙蹼的缘故,最后,你可能对青蛙有什么童年情结,这很重要。”
蛙先生张开嘴:“我得去找你说的那个艺术大师秀秀。我应该问你她在哪儿,而不是问刚才那个没什么用的问题。”
“蛙先生,三贤者会帮你找到秀秀。咱们都是码农出身,技术问题从来不是问题,问题是,你看到凶手之后。”
“谢谢你们。”
“别介,我们都是老头老太。”羊头先生说,“没有任何一个老人,会容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
“那么您找到凶手后打算怎么办呢?”
“我儿媳妇是警察。”蛙先生顿了顿,“但我要亲手杀了他。”
下
黑暗消褪,黎光远睁开眼。
2057年春节前。
他躺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坐起来,端详着双手,这是一双老人的手,皮肤松弛,骨节肿胀,年轻时候敲键盘太多了。
“黎先生,梅女士和星星小朋友在等着您。”娜娜柔声说。
“嗯,我这就出去。”
星星见到他,过来抱着他,把脑袋埋在他胸口:“爷爷。”
他抚摸那毛茸茸的小脑袋,抬眼:“小梅,你辛苦了。”
小梅的胸口缀着一朵白花。
“爸,我带您去看看耀宗吧。”
公墓建在河边,黎光远站在墓碑前,看着耀宗的照片,每隔几秒就轮换一张,他也不知看了几个循环了,小梅站在旁边,星星没有看墓碑,望着坡下的流水,仿佛在思考人生。
“这一年可真快。”他喃喃自语,“像一场梦似的。小梅,为什么我被送进冬眠中心了?”
“我当时呼叫了警局,救护车跟警车一起过来的,我以为是医院的车,没想到是冬眠中心的……后来他们跟我说,您作为冬眠者,体内是有生理指标监控的,他们发现您受伤就派车了。”
“那个杀人犯呢,抓到了吗?”
小梅默默摇头。
“不是到处有监控吗?”
“我们怀疑他有同伙,监控拍到他上了一辆黑车,然后跟丢了。”
“我看到了他的脸。”
小梅的眼睛亮起来:“那太好了!可以让AI进行画像——”
黎光远叹了口气:“可我没有记住。”
“怎么会?”
他犹豫了一下,说:“如果我弄清楚他是谁,是不是你就能抓人了?”
“至少可以拘捕。”
“这两天我再好好回忆一下。”他抚摸着小小的墓碑,“宗宗,爸爸会为你报仇的。”
复兴南路2102号是一处老小区,即便临近春节,小区里仍然人流稀少,这里住着的大多是孤老,最年轻的可能是门口的保安,五十多岁。
黎光远裹着大羽绒服走入小区,上20楼,电梯里一股狗尿味,内壁上贴满了家政清洁和语气露骨的老年陪伴小卡片,上门服务,包君满意。
叮一声,到了,他的手依旧揣在羽绒服兜里,走向2008号房门。
五分钟后,他气喘吁吁地扶着腰站直,那个斜靠着床坐在地上的老男人也喘着气,血沿着脸颊滴滴嗒嗒。
“现在能好好说话了吧。”黎光远握紧锤子,“顾俊轩,你他妈跟我家有什么仇什么冤?啊?你为什么对我儿子下手?”
顾俊轩艰难地挺着啤酒肚,秋衣被扯烂了,血迹斑斑。
“你怎么找到我的……他说把我的脸擦除了……”
“老天有眼。”他感到血压在升高,“说吧,我就是要弄明白,你为什么要杀我儿子。不然我把你一锤一锤,砸成肉泥。”
顾俊轩笑起来:“那样你儿子能复活?”
血压冲得他眼前发黑,他平静呼吸,一锤砸在顾俊轩肩膀上,甚至能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
顾俊轩脸色煞白,哀号起来:“你杀了我有什么用!”
黎光远又一锤砸在他膝盖上,顾俊轩抱着腿在地板上抽搐:“我想冷冻!睡下去!不要每年醒来!我要活下去!啊——”
黎光远的脚踩在他膝盖上,碾动。
“为什么要杀我儿子!”
“他找我,”顾俊轩呻吟着,“只要干掉黎耀宗……就给我终生免费冬眠……还有一笔基金……睡二十年出来,我就有一大笔、一大笔钱!……我的人生就有希望了,哈哈……啊——你知足吧!”顾俊轩尖叫,“你有儿子,有儿媳妇,有孙子,有便宜的冬眠!你儿子还不知天高地厚当了副总,占了别人的位子!”
“谁的位子?”
顾俊轩摇头:“我不会告诉你的,我还要去冬眠……”
“我这就让你长眠,”黎光远掏出绳子,将对方从头到脚捆了个结结实实,“不会醒来的那种。”
门铃响了,外面有人在喊:“顾先生?”
黎光远站起来,把锤子塞回口袋,他瞪了顾俊轩一眼,后者终于松了一口气:“冷静一点,你不会当众杀人的,对吧,你跟我不一样,你还有小孙子等着呢……”
黎光远开了门。
身穿蓬莱医护制服的人们进来,放下担架,看着面前的一切,面色犹疑。
“顾先生,我们按约定时间来了——这是怎么回事?”
顾俊轩嘿嘿笑着看黎光远,后者脸色铁青,拳头啪啪作响,却无可奈何。
“没事,我要去冬眠了。”
“这位先生是……”
黎光远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卡片,照着缓缓念道:“余晖陪伴公司,服务于特殊癖好顾客,上门服务,包君满意。有需要就打电话。”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医护把顾俊轩抬上担架,下楼,上车。
“别乱说话喔,老东西,不然你就是杀人未遂。”顾俊轩在开车前,对黎光远说,“珍惜当下,好好养老,说不定今后咱们还是冬眠的邻居呢。”
一直面带愤怒和痛苦的黎光远低声说:“没错,来日方长。一年之计在于春。”
顾俊轩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车门关闭时,他看到黎光远沉郁的脸上忽然绽开笑容。
老东西疯了吧,嘿嘿。
【春】
2077年春节前。
他从长睡中醒来。
仿生人娜娜照顾他穿戴整齐,并将平板电脑打开,他看见账户余额,数了五遍那一长串0,五亿元。
值了,他握拳,活动筋骨,跟二十年前没区别,旧伤已愈,全世界的美好在等着他。
“顾先生,您的旧住所拆迁了,您可以选择获得五千万元现金赔偿,或三百平米住宅一处。”
顾俊轩想都没想:“要房子。”
鬼知道现在房价多少钱一平?那个老破小住了几十年也没等到拆迁,如今一醒来就有这好事儿。
蓬莱的专车将他送到新家,在市中心,周边有小学、中学、地铁站、医院……他看到中介的挂牌,一平一百多万,不禁暗中咂舌。
得益于科技进步,如今人类的平均寿命已经到了150岁,对于生理年龄只有60岁的人来说,等于以前的三十岁青年,顾俊轩低头看看自己的肚腩,一切都是崭新的了,他站在阳台上,端着酒杯,俯视城市,阳光斜照,他忽然察觉到自己的眼泪滑落。
过去的就过去了,我要从头开始。
做个好人。
顾俊轩开始健身,在他过去的人生中从没吃过这么多的苦,因为他看到了希望,以前他不懂“希望是个好东西,也许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这句话的含意,现在他知道了:有钱,有房,有年轻的时光等着他挥霍。尽管在这光鲜之下,隐约可见一桩罪行,但那算什么呢?他找人打探过了,姓黎的老东西没有对他提起诉讼什么的,只不过黎耀宗的脸在他梦中出现得越来越频繁。
得想个办法。
他给城里城外的所有宗教流派的寺庙、教堂、教会都捐了钱,又抓紧时间结了婚,让喧嚣与热闹充斥他的生活,这很有效,他梦见黎耀宗的次数越来越少,直到他的妻子怀孕,生下孩子,那婴儿的双眼正与死者相同,他大叫一声,逃出医院。
从此他很少回家,耳闻了不少风声,那个女人在跟情人们交欢时笑着挖苦他:“我真是忍着想哕的心跟他上床的,他又小又软……”
顾俊轩咬紧牙,将自己投于工作之中,起先还颇为顺利,但他很快意识到,他的知识和才能无力驾驭所拥有的财富,经历了几次三番被权贵富商的收割之后,他现在不用数五遍,只要看一眼就能看到余额了:五千万。
这笔钱在这个时代虽算不上巨款,但精打细算的话,依然能安度晚年——不!我才六十岁!我岂能就此失去我本拥有的一切?我是杀了人才换来的啊!
顾俊轩铤而走险,踏上贩毒之路,新时代的神经效力极强,他曾经试过一次,看到整个世界不过是摆放在纸箱子里的玩偶之家,他的雄心再度燃烧……
命运给他一口糖,又给他十口粪便。他得罪了黑白两道,身家荡然无存,只剩一身皮囊,游荡在街头巷尾,还欠了一屁股债,整日在惊魂不定中躲避债主或杀手,捡垃圾维生。
有一天他看到黎耀宗朝他走来,吓得魂飞魄散,他敲碎啤酒瓶,用碎玻璃片再度杀死了这个青年——之后,他才看清楚,哪里是黎耀宗啊,分明是他自己年轻时的模样,他杀死了最后的希望。
他发出野兽似的哭号,用玻璃片划破自己的喉咙、血管、双眼,他看见了新的幻觉:一个羊头人,佩着精美的金丝单边眼镜,拄着黑色文明杖,左右各站着一个人头鱼身和鱼头人身的怪物,身穿西装,他们朝他走过来,那是死神和它的侍卫吗?文明杖点在他的脑袋上,它们说:“开始读取头部文件信息——这是个双关喔,嘻嘻。”而一只灰绿白纹的巨蛙,趴在商厦的玻璃幕墙上,两只灯泡大的眼睛冷漠地望着他,须臾后跳到他们旁边,对那三个怪物说:“谢谢。”
它在谢什么?
2058年1月18日,春节前一周。
他从长睡中醒来,娜娜正等着他。
“黎先生,您的生理脑波挺剧烈的呢,您做梦了吗?”
“嗯。是个好梦。”他穿着衣服,“梦里有很多好朋友。你有笔吗?再给我一张纸,谢谢。”
他在纸上记下一个名字。
“黎先生,梅女士和星星在外面等您。”
“嗯,我知道,正要给她娘俩一个礼物呢。”
“您从梦中获得的礼物吗?”
“对。”他凝视着娜娜的双眼,那双电子眼毫无感情地回望他,“你知道冬眠者的记忆是可以被读取的吧。”
“黎先生,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你们读取过客户的记忆吗?”
“本公司尊重公民的隐私权,从来没有做过类似的事情呢亲。”
“我在梦里的朋友们的帮助下,拿到了顾俊轩记忆中的幕后黑手的身份,还把他陷入无限循环但又每次不同的地狱梦境中,这才一年,但对凶手来说,他已经经历了数百年的折磨,这些脑波震荡都会投射在客户的冬眠舱监视终端上,而你们没有中途阻止——你们知道我在做什么。”
娜娜沉默不语,面带程式化的微笑。
“耀宗说过,我对你说的话,他的总监能看到。所以,我猜你们默许了这件事,是因为这张纸上写的某个人的名字,刚好也是总监先生想要除掉的人。这就说得通了:我报了仇,你捡了便宜。”
“黎先生,您的车来了喔,请您准备出行吧!”娜娜的眼睛一闪一闪,主动带路。
黎光远跟着它走到大门口,夕阳西照,门厅上悬挂的大红灯笼缓缓旋转,又是一年。
“魔眼?”他低声呼唤娜娜,不过机器人丝毫不为所动,为他拉开门,躬身行礼。
“期待您元宵节后再回到蓬莱!”它用小女生的娇滴滴嗓音说,“一年之计在于春,恭祝您阖家幸福圆满,新春万事如意!再见!”
责任编辑:张喆
昨天晚上,我又梦到妈妈了。梦境里的感觉,是在我盖满平房的老家那个小山村里,清楚得很,清楚的像是在做梦,又像是在现实里…….。早晨醒来,我的心情有点郁郁的,我知道我又想妈妈了……
前不久,我写了一篇短文,叫做《回家过年》,文中回忆了我读书时回家过年的事情。爸爸去世早,那时的妈妈身体还健康,一到春节,我们兄弟姐妹都像飞鸟归巢一样,纷纷从学校、从单位、从天南地北飞回到妈妈的身边。那个时候,不管碰到谁,我们都会响亮的说:回家过年喽!因为那时我们有家,家里有牵挂儿女们归巢的妈妈。
毕业那年的寒假前,为了找到一个适合自己的单位,我想利用春节前的时间多跑几家单位推销自己。于是,我给妈妈打电话,说放假后晚几天再回,也可能春节就不回去了。
妈妈当时也没说什么,只是嘱咐我要注意按点儿吃饭睡觉,千万不要累病了,最后又反复说:“能找到好单位更好,实在找不到就跟妈回家”。
但让我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我拿着几十份简历,按照省报刊登的招聘启示,一口气跑了6家省企单位,没有一家愿意聘用我。当我拖着疲惫的双腿回到宿舍时,一个熟悉的佝偻着腰的身影,正扛着一个蛇皮袋走过来。
“妈妈”,我惊喜而又诧异地跑过去,一把抱住妈妈,“你怎么来了”,妈妈拉住我的手说:“你去找工作,不能总空着手,昨天晚上我炒了这些花生,去哪个单位你就带些让人家尝尝”。
我的心里一热,望着满满一口袋花生,我看到妈妈的眼睛里充满血丝,我知道妈妈肯定是炒了一个晩上,至少要炒8至9锅才能装满这一口袋,妈妈一夜没有睡觉,今天又坐车给我送来。我又抱住妈妈,感动的泪水流淌在妈妈肩头,就像我小时候依偎在妈妈怀里……只有妈妈才会心甘情愿为孩子们付出一切,而又不需要任何回报。
在我的印象里,妈妈的身体一直都很好,一辈子几乎没有去过医院。然而正像老辈人们传下来说的,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得病的,如果平时不得病,得病就是要命得病。当年我爸爸去世后,妈妈和姐姐一起生活,一直到2014年一个夏日的凌晨,姐姐突然来电话哭着说妈妈走了,医生说是心脑血管病,老人没受罪,走得很安详。巧合的是,爸爸妈妈离开我们时都是88岁。
姐姐告诉我,妈妈走的头一天晚饭后,她没有像往日那样坐一会就去睡觉,而是把姐姐拉在她跟前,情绪少有的兴奋,面对姐姐,把她生下的5个子女,挨个回忆了一遍。在说到每一个孩子时,最后她都要在说出一两件事之后,好像是她做错了事,自责的说:妈妈对不住他(她)。
姐姐又给我说,妈妈说到你时都落泪了,连说了几遍:“妈妈最对不起的就是老四了。她为了参加学校歌咏比赛,就为一件白短袖丅恤,妈妈都满足不了她,还搧了她一巴掌,妈妈后悔死了”。
听了姐姐的话,我懊悔的哭了。妈妈,是女儿对不起您啊,请您原谅不懂事的女儿吧!
妈妈,您走的太急了,急的都没让女儿见您一面,给您说声对不起;没有让女儿给您哪怕洗一次脚,尽点孝。这将是女儿一生的痛!
妈妈,女儿弱小时仰望您,您是无私的太阳,需要温暖依偎在您的怀抱时,您是包容柔软的大地!
……
母亲的伟大,就在于她不仅辛苦生育了子女,又把整个心血倾洒在子女身上;
她对子女的付出是无私的,哪怕有一丁点儿付出没有满足子女,她就会内疚自责一辈子;
母亲的付出不需要子女的任何回报,倘若子女只要有十分之一、甚至百分之一的回报,她都会高兴的像小孩子一样;
妈妈,您是我一生的老师。
我又想起了家,想起了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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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们想念我了,我是他们想念的长女,出生在1958年,还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弟弟是59年出生,接着就是挨饿的年代,我的爸爸妈妈都是普普通通的工人,妈妈有一个堂弟,在东北偏远的农村,就去他那地里拣地上的粮食,我妈妈说:一粒一粒的捡他们收粮食时候,掉在地里的米粒豆粒,实在没有捡的米粒和豆粒,就捡树叶子灰菜树皮等等,只要是能吃的,都捡回来给我们吃,不至于把我们饿死了,小的时候,我的外婆总是和我说:养我有什么用呢?我亲眼目睹我的爸爸妈妈在辽河大坝上走着走着就倒在地上饿死了,我没有给他们一碗饭吃过。所以,我从小到大养成习惯节俭,我吃饭的饭碗里从没有剩过一个米粒,给倒掉过。甚至现在我爱人吃饭的饭碗剩的几个米粒,我也给捡起来吃掉。我的孩子也是像我这样做的。我一直相信知识能改变命运,我16岁下乡插队到青年点,我下乡的地方是两个省交界的地方,距离县城60公里,那个年代是物质非常匮乏的,没有交通的道路,都是土路,没有电,没有自来水,得去村里面用辘轳把打井水,我好不容易把水从几十米的井里摇上来,可是经常没有力量把水拎过来,那样辘轳把就又把水桶返回深井里 ,青年点的青年都回家了,坚持不住了,可我一直坚持不回家,这样能减轻我爸爸妈妈的负担,不用再管我吃饭养我了。恢复高考后,我考上了大学,把弟弟妹妹都带动出来,他们也陆陆续续考上大学,都毕业分配到自己喜欢的单位,搞自己喜欢的专业,让爸爸妈妈老有所养,让他们放心省心,他们从心里认可我作为他们的长女合格。我更感激不尽的是父母的养育之恩,心心念念不忘他们。
很长很长时间,都没有做过好梦了,在我的印象里,都是噩梦。
但是今天就梦见过年了,好开心。
梦见我家门口,还是小时候的那个门口。
当时天已经黑了,但是由于刚下过雪,还能看得清路。我和妹妹就在门外的空地上,准备拍照。
门口的东边拴着一头老黄牛,正卧在地上,嘴里咀嚼着看着我们。还有一头小牛,应该是刚出生不久,在牛栏里偶尔会撒个欢儿。
当时我跟妹妹说,以我为中心,你绕着我转一圈,咱们拍一个视频。
但是慢慢的人越聚越多,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得有七八个人,就排成了一长排。
由于人太多,而且叽叽喳喳的都在说话,虽然转了一圈,但是手机并不能把所有的人收录到视频框里。
我想了想,就改成大家对着视频一人说一句祝福的话,就祝我们这群里辈分最大的那个,就祝她新年快乐!
有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我说不好怎么称呼。有人指着门口的男的,说是他媳妇。
我一看那不是我堂哥么,他旁边站着的是他妈妈,我应该称呼为奶奶。但是这个奶奶已经去世很多很多年了。在梦里没有觉得哪儿不妥,只是想死人的话不应该算在我们这个群里。
最后就是这个堂嫂辈分最高,我们排好队,一起对着镜头说,祝堂嫂新年快乐。
堂哥是远景,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我们笑。那个奶奶手里好像拿着个蒲扇,一边扇一边对着我们笑。
然后我就醒了,热醒的。我盖着厚厚的被子,浑身是汗
这个时间就这么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