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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年龄阶段有不同的描述词汇,每个阶段都有其特定的心理和生理特征。
·1.婴儿:婴儿通常指的是出生后不久的婴儿,即从出生到12个月龄的婴儿期。在这个阶段,婴儿主要表现出对父母的完全依赖,只能吃母乳或奶粉,无法独立行走和说话等。
·2.儿童:儿童阶段通常指从婴儿期到青少年期的整个儿童生长阶段,可进一步分为幼儿期和儿童期。在幼儿期(通常从1岁到5岁)和儿童期(通常从6岁到12岁),儿童逐渐发展出自主性、学习能力、社交技能和基本的语言能力。
·3.少年:少年是指进入青春期但尚未成年的人,这个阶段通常涵盖了从青春期开始到18岁的年龄段。在这个阶段,青少年经历身体和心理的变化,包括性征的发育、身体形态的变化、独立性的增强以及更复杂的社会关系。
·4.青年:青年通常指的是成年前期,包括青少年期结束后的20岁到40岁左右,这是一个广泛的年龄范围,涵盖了早期青年、中年和晚年青年等不同的子阶段。在这个阶段,人们通常经历教育、职业发展、建立家庭和独立生活等重大生活事件。
·5.中年:中年是指成年生命中的一个较长时期,通常涵盖了大约40到65岁之间的年龄范围。在中年期间,许多人经历家庭和职业的高峰,同时也可能出现一些与年龄有关的生理和健康变化。
·6.中老年:中老年是一个相对较模糊的术语,通常指的是在中年之后,但尚未完全进入老年的阶段。这个阶段通常涵盖了大约六十到八十岁之间的年龄范围,中老年人可能经历身体健康、退休和家庭变化等方面的挑战。
·7.老年:老年是指生命的后期阶段,通常涵盖了65岁及以上的年龄范围。在这个阶段,老年人通常面临身体和认知功能的减退,以及对健康和医疗护理的更大需求。然而,老年期也可以因个体差异而异,有些人可能在晚年仍然保持活力,而另一些人则可能面临更大的健康挑战。需要注意的是,这些术语的具体定义在不同文化和学科领域中可能会有所不同。此外,人们的生活方式、健康状况和期望也会影响这些阶段的体验。因此,这些名词用来描述不同年龄段的人,但不一定具有严格的年龄界限,而更侧重于生活阶段和生活经验的考虑。
黄键:人与时间
——史铁生《我与地坛》解读地坛时间《我与地坛》是史铁生的悟道书,地坛是他的悟道之地。然而地坛对史铁生来说,并不仅仅是一个空间的存在,更是一个时间的存在。史铁生将自己与地坛的关系理解为一种宿命——一种冥冥中预先安排好的时间轨道。在史铁生的感受中,地坛等待了他四百多年,等待他出生,等待他残废了双腿,等待他在某个下午坐着轮椅与自己相遇。这而这种感受当然是史铁生的主观感觉,毫不夸张地说,这种感觉甚至可以说是相当的自我中心,以至于一座存在了四百多年的古园居然被认为是为自己而存在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地坛对史铁生具有什么样的意义?
要理解这一切,首先要明白史铁生与地坛相遇之时的内心状态。
我们先来看一下,史铁生与地坛是在怎样的情形之下相遇的——这里所说的情形,仍然是史铁生的主观感受。在史铁生这边来说,最主要的当然是“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所谓“最狂妄的年龄”,正是一个人处于生命高峰状态的青春时节,是人一生中生理与心理状态都极度高涨的时间,而正是在这个时候,史铁生的生命历程遭到了严重的挫折,一下子被打断、扭转了原先的运行轨道。这种打断与扭转,史铁生用了一个“忽地”来形容,“忽地”强调了突然性,但与“突然”相比,却更多了些命运无常的轻忽感与游戏感。命运似乎在开一种残酷的玩笑。这也许就是史铁生当时的体验。而在另一边,地坛也并非无所作为地在一味“等待”,在等待的过程中,地坛也在做准备。史铁生写道:
四百多年里,它一面剥蚀了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坍圮了一段高墙又散落了玉砌雕栏,祭坛四周的老柏树愈见苍幽,到处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荡。
从表面上看,这是在写地坛随着时间流逝而渐渐地老旧与败落,但是这里却用了一个主动语态,“剥蚀”“淡褪“坍圮”“散落”,都是“它”——地坛主动为之,是地坛主动脱去“浮夸”“炫耀”,落尽繁华,这也是园里的自然生命返璞归真的过程——老柏树“愈见苍幽”,野草荒藤“茂盛得自在坦荡”——既苍幽、茂盛又自在、坦荡,这难道不是一种令人向往的生命状态吗?
而史铁生是怎样描写自己进入地坛时的场景的呢?他把这个场景写成了人与永恒的一次相遇:“那时,太阳循着亘古不变的路途正越来越大,也越红。”“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他看见了时间,也看见了“自己的身影”。在时间与宇宙面前,人只是一个影子,一个短暂而虚浮的存在。
史铁生讲到地坛对他的意义:“在人口密聚的城市里,有这样一个宁静的去处,是上帝的苦心安排。”地坛对他来说意味着可以逃离人群扰攘的宁静,而这种宁静就意味着时间的停滞。普通人要工作,要上班,要奔赴各种去处,达成各种任务,生命的过程被各种具有目标性的纷纷扰扰的事务所充满,正是因为有了限时达成的目标,才会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大家都得努力奔竞,与时间赛跑,人群因而扰攘,内心亦不可能“宁静”。而双腿残疾的史铁生,“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去路,忽然间几乎什么都找不到了”,这是一种虚无的状态,人群是不可能容纳这种虚无的,而只有地坛这个被废弃、被滚滚向前的时间之流所遗落的空间可以容纳这种虚无,可以允许史铁生在此度过一段段没有任何实际目标的时间。正是在这样的情境下,史铁生才能从日常事务性的时间中脱离出来,直面生命的本质。
在这种心态之下,史铁生才会去观察周围在其他人看来可能是极为无聊的细小事物。而在他的眼中,所有一切微不足道的景物都显得意味深长或者惊心动魄,可以说,这些微末之物都成了某种暗示性的符号,隐秘地折射与透露出史铁生内心的状态。所以,在他看来,这些无知无识的小昆虫跟他一样,“不明白为什么要来这世上”,但另一方面,这些小虫的生命状态在他看来却正好照出他生命中的残损:蜂儿可以“稳稳地停在半空”——史铁生的人生不正处于一种没有着落的无处安身的悬空状态吗?但是显然他并不像蜜蜂这样可以“稳稳地停在半空”;蚂蚁可以“猛然间想透了什么,转身疾行而去”——当时的史铁生显然无法想透什么,更不能毅然决然地转身疾行而去;瓢虫不耐烦了、累了之后,可以“祈祷”,忽悠一下升空——这种心有皈依,可以向神灵祈祷的幸福,显然是史铁生所无法具备的;蝉蜕“寂寞如一间空屋”,寂寞似乎意味着被废弃,但同时也暗示着原先的主人也许已经有了更好的去处;而露水这种微小而短暂的存在,在史铁生的感知中却显得惊人的壮美:“在草叶上滚动、聚集,压弯了草叶轰然坠地摔开万道金光。”露珠坠地居然可以“轰然”,而且摔开“万道金光”,这种感知是一种放大了成千上万倍的感知,这也许说明了作者的极度敏感,但也可以说,作者自我的感知尺度被极度缩小了——也许只有自我缩小到和小昆虫一样的尺度,才可能有这种感觉。对于人来说,以自我为尺度来衡量与感知万物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以我们视蝼蚁如无物,嘲笑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自然也不会费心去关心蜂儿蚂蚁的感知世界。但是,在永恒与宇宙面前,百岁人生与朝生夕死的小虫又有多大区别?作者正是因为遭逢大难,一下子被打落云端,几乎失去了作为人的一切自豪与自大的倚仗,才能将自己降落到与小虫同等的维度来观看这个世界。
一旦超离了人的我执,人所剩余的只有单纯的生命——与小虫别无二致,只剩下生死二事的生命。也只有在地坛这个时间几乎停滞的空间中才可能让他“无论是什么季节,什么天气,什么时间”,“一连几小时专心致志地”,用好几年的时间去思考这样一个对现实的事务毫无意义、大多数人都避之不及的事——“死”,以及另一个同样性质的问题:“我为什么要出生?”这样郑重其事地思考了好几年,作者终于把这件事情“弄明白了”。但这个“明白”却实在令人有些意外,之所以意外并不在于它有多么高深复杂,恰恰在于它是如此简单朴实甚至无趣:“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这无疑是将一直困扰作者的生死问题作为一个既成事实接受下来,从而取消了这个曾经耗费他那么多心神去思考的问题作为问题的合理性。实际上,大多数芸芸众生不正是自觉或者不自觉地以这样的方式去处理这个问题的——也就是根本不去讨论。但是,对于一个人来说,哪怕最终认为这个问题不可以辩论,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对这个问题进行的思考没有意义,因为反思过的人生与未经反思的人生,其意义并不相同。
当然,我们也许可以说作者确实是选择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将人生宿命作为无法争辩的既成事实接受下来,但这并不是说作者最终接受了大多数普通人的人生态度。这里的关键区别,并不在于作者将生命时间的开始作为不可争辩的事实接受下来的同时,也看见并接受了生命时间必定的终点——死,而在于大多数人都是贪生怕死的,都在回避这个终点,作者却将这个终点视为一个可以期待与感激的“节日”。这种态度类似庄子所说的“生为徭役,死为休息”,这当然和作者痛苦的生命体验有关,但是这并不导致一种弃世的态度,相反,在作者看来,死既然是一个必定会降临的假期和节日,痛苦的人生也就变得不再那么可怕与痛苦。也就是说,有死之休息作为保证,生之苦痛也就不再沉重。
想明白了生与死的问题——或者说,接受了作为事实的生命过程,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怎么度过这个过程。正如史铁生所说,这不是一个可以一次性解决的问题,因为生命的过程难以预料,也不是可以由人任意地凭主观设计的,所以人必须穷其一生不断地反复思考这个怎么活的问题。所以史铁生在十五年的时间里,必须不断地回到地坛这个宿命所提供的特殊空间里,不断地去思索这个问题。显然,在地坛这个空间里,时间才会失去日月如梭的勿忙,甚至失去由有形或无形的日程表形成的密集的刻度,在这里,时间可以循环,可以停滞——至少对史铁生来说是这样的。所以史铁生说:“十五年中,这古园的形体被不能理解它的人肆意雕琢,幸好有些东西是任谁也不能改变它的。”这不能改变的是什么呢?我们看到,史铁生所列举出来的这些景物或者意象,几乎都是与时间有关的,都是时间与生命体验的符号与象征。都在以种种方式启示着生命的苍凉与苦涩。
在史铁生眼中,地上的凹凸不平是“坎坷”,很容易让人意识到这是象征着人生的坎坷,在祭坛石门的落日映照下,却是”灿烂“的,在落寞的时间,雨燕群起高歌,“把天地都叫喊得苍凉”;而冬天雪地上孩子的脚印,更是人的生命活动留下的痕迹,顽强地昭示着人在世间曾经的存在,苍黑的古柏,既是超越人的永恒存在,又是人的陪伴与安慰;而园中的气味,或灼烈清纯,或熨帖苦涩,无疑都是作者人生体验的象征。而所有这些意象都是以“譬如”的方式被列举出来的,在这里,时间并不是有序依次行进的序列,而是永恒中游离出来的一个个片段,启示着作者的生命感悟。
亲情的慰藉史铁生在地坛思索有关生命意义的问题,有关人为什么要活着,以及为了什么而活着等这些玄而又玄的问题,也许只有在脱离了世事纷扰才能专心、透彻地去思考。但是人毕竟不可能一直生活在真空之中,不可能总是与自己永恒对话。人并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而活的,人在世间与他人还构成了各种实实在在的关系与情感的牵绊,而这种与他人的情感关系与牵绊,实际上也构成了人的生命意义的一个重要方面。
支撑史铁生活下去的,很大程度上是母亲的爱。尽管在初遭大难的时候,年轻的史铁生可能未必充分地意识到母亲的爱、母亲默默的支持与守望对于自己的重要性,他“还来不及为母亲想,他被命运击昏了头,一心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个,不知道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里总是要加倍的”。但是多年以后,史铁生对此当然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儿子是母亲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与压力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她想,只要儿子能活下去哪怕自己去死呢也行,可她又确信一个人不能仅仅是活着,儿子得有一条路走向自己的幸福;而这条路呢,没有谁能保证她的儿子终于能找到。”显然,母亲的痛苦在于她生命中的唯一愿望是儿子的幸福,但要让这个愿望能够实现却显然非常困难。但是,即便在绝望的煎熬中,母亲依然没有放弃希望,拼尽全力去博取这点微茫的希望,这正是母亲必须坚持在痛苦中守望与等待的理由。
而在另一方面,对于史铁生来说,对母亲的爱也同样支持着他与命运抗争,努力碰撞出一条生路。正如他自己所承认的,他的写作动机中,为了让母亲骄傲占了很重。然而,造化弄人,当作者在文学上取得初步成功的时候,母亲却在这之前离开了人世,母亲没能看见儿子的成功,不能分享儿子的快乐。这就是时间的残酷,时间并不保证我们能够有机会看见自己人生愿望的实现。母亲只要多活两年,就能看见儿子终于撞开了一条路,但是,命运却并不给她这两年的时间。对儿子来说,成功的价值也因此被消减了大半。就是因为这个命运造成的时间差,作者的成功给他带来的是沉郁和哀怨,他甚至“因此对世界对上帝充满了仇恨和厌恶”。
对于命运的这些播弄,人是无法对抗,甚至也无法质疑的。人也只能想法接受。史铁生只能自己安慰自己:“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可以说,为无常的命运寻找合理化的理由,或者从厄运当中寻找“好的方面”,是人安慰自己以使自己能够在荒谬的世界中寻找到意义,从而继续生活下去的唯一办法。但是,真正支撑着人在苦难中生活下去的,是亲人之间爱的支持与陪伴。尽管史铁生在事后的反思中一直自责自己当时不能理解母亲的痛苦,但是文中这段叙述却让我们明白实际情形未必如他所说的那样:
我也看见过几回她四处张望的情景,她视力不好,端着眼镜像在寻找海上的一条船,她没看见我时我已经看见她了,待我看见她也看见我了我就不去看她,过一会儿我再抬头看她就又看见她缓缓离去的背影。
这种心有默契、相互牵挂,却又为了不给对方压力而装作若无其事、互不交流的表现,这种看似不经意的牵挂与陪伴,实在是东方情感的经典表现。这种亲情的慰藉与相互支持,无疑构成了人生命意义的重要部分,但是这个想法的悲哀之处就在于,将生命的意义依托于另一个生命同样脆弱的人,一方面这是我们能够找到的最切实的依托,另一方面,这种依托又和生命本身一样是脆弱的。史铁生所感受的痛苦就在于此,儿子写作是为了让母亲骄傲,但母亲却不能活到儿子在写作上取得成功的那一天,那么儿子的生命意义又何在?这个问题可以说仍然没有解决。
时间:慰藉与顿悟我们前面说过地坛的时间是几乎停滞的。或者说,时间在地坛是循环的。在第四节,作者以诗意的笔调,书写了他的地坛时间体验,对大多数人来说,逝者如斯,一去不返,时间往往呈现为一支一往无前地射向未来的箭矢,然而地坛的时间,却并不是流逝的,而是春夏秋冬的不断循环。这种时间的循环并不意味着单调与重复,而是给作者留下了极为丰富而美好的记忆与体验。在作者的书写中,循环的四季凝定成一个个充满诗意的意象,安慰着他的心灵。显然,这些四季意象并不仅仅是四季的景致给人留下的印象与记忆,更是四季的体验幻化成为艺术化的符号。诸如春天是小号,夏天是定音鼓,秋天是大提琴,冬天是圆号和长笛。或者春天是一幅画,夏天是一部长篇小说,秋天是一首短歌或诗,冬天是一群雕塑;甚至春天是树尖上的呼喊,夏天是呼喊中的细雨,秋天是细雨中的土地,冬天是干净土地上的一只孤零零的烟斗。应该说,这些意象一部分是现实的印象,一部分是梦幻中的想象,但实际上都是情绪的象征符号,指涉的都是作者内心微妙难解的情感与心态。虽然其实际内涵与意象的选择和构成具有很强的私人性,旁人很难索解其中的具体内涵,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这些诗性的审美的意象,对身处困境的作者来说,无疑是一种安慰与拯救,这是来自时间本身的慰藉。而这种安慰与拯救,只有地坛这个时间不再前进的空间才可能给他。这就类似于苏东坡在《前赤壁赋》中所透露出来的,尽管生命易逝,人生苦短,但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这样的自然美景却是造物主的恩赐,中国文人正通过沉醉在对自然的审美中,暂且忘却了生命的悲剧宿命。而地坛,正是史铁生的审美救赎之所,在这个空间中,时间也不再匆匆向前一去不返了,而是从容不迫地以一年四季的节奏往复循环,这无疑消解了人置身时间之流中的焦虑与茫然。正是因此,作者会因为这个园子而感恩于自己的命运——正是因为生命中的厄运,才使得他有可能在与地坛的遇合中体验到这些诗意与审美的升华境界。
时间在地坛这个空间里是在循环中近乎停滞不前的,但是时间对于地坛里的人自身而言却并不如此,在人的身上,时间仍然不可避免地流逝着。史铁生如一个观察员,旁观着周围的芸芸众生所展现的生命时间的片断。而这些片断几乎都呈现为人生最为典型的状态。史铁生最为关注的是一对夫妻,在史铁生的叙述中,这对夫妻似乎成为时间的某种象征。他们的行为始终保持着一贯的模式:总是在薄暮时分来园中散步,逆时针绕园子一周而后离去,他们的穿着始终保持着固定的风格,然而,十五年过去了,作者在这期间进入了中年,而他们则由一对中年情侣渐渐成了两个老人。及至在本节末尾,作者写到,有一段时间,这对老夫妻中的妻子忽然不来了,只有丈夫独自散步,这让作者悬心了很久,幸好过了一个冬天那女人又来了,两个人仍是逆时针绕着园子走,作者在此时写到:一长一短两个身影恰似钟表的两支指针。可以说,这一对老夫妻平淡而规律的生活也许正是大多数人生活缩影,他们就像大多数人生活的模板,实际上,人自身就像是时钟的指针,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周而复始的日常生活中,用自己生命的流逝标示着时间的流逝。作者以这对老夫妻作为本节的开头,又以他们为本节的结尾,也许是为了给众生的生命历程定下一个基调。
作者笔下园子里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来到园子里,都反复做着同一件事,无论是那个业余歌手、那个饮者老头、那个捕鸟人,还是那个被埋没的长跑家,都是如此。几乎可以说,他们都有自己的理想与目标,大多数是在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而奋斗——除了那个作者认为的中年女工程师,她的朴素与优雅,如同悠远琴声般的风度,成了作者心目中最美好的生命形式。作者重点写的是两个人,一个是业余歌手,一个是长跑家,前者向作者道别后不再出现,在作者主观的推测或者希望中,是因为他实现了自己的目标;而长跑家的遭遇则是一个命运开的苦涩的玩笑,他希望通过长跑成绩来获得政治上的解放,于是拼命地训练,成绩不断进步,但是总是距离实现目标——让自己的照片出现在新闻橱窗里——差那么一点点,当他真的跑了第一名,橱窗里却只有一张环城赛群众场面的照片——时间好像跟他开了个玩笑,总是让他离自己追逐的目标有一点点的距离,当他达到目标的时候,却干脆使这个目标失去了意义。当他以三十八岁的高龄再次获得第一名,并破了纪录,面对专业队教练的肯定与遗憾,他只能苦笑。长跑家的遭遇看似令人心酸扼腕,却在很大程度上是许多时运不济之人的命运缩影。他们的人生日程似乎和时间的日程错位了,似乎总是慢一拍,差一步,而就差这么一拍,他们就与心目中的目标、人生的成功失之交臂。对此,人在无奈之余,也只能归之以命运。
这种对命运的体验与思考在第五节达到顶峰。命运的荒谬与残酷在一个漂亮而弱智的小姑娘身上得到了集中的展现。这个小姑娘与史铁生的遇合简直是一种宿命般的安排。史铁生第一次见到这对兄妹,就是在他第一次进入地坛的那个下午,当时他认识的小姑娘与她的哥哥都还年幼,兄妹俩正处于最无忧无虑的童年,然而时间在此排演了一出残酷的悲剧。多年以后,当他再次见到这对兄妹时,却发现这对兄妹的人生是一个悲剧,长大了的小姑娘依然漂亮,却是弱智,当时正被一群小混混欺负,而她的哥哥只能无言地带她回家。面对这样的情境,史铁生写道:“无言是对的。要是上帝把漂亮和弱智这两样东西都给了这个小姑娘,就只有无言和回家去是对的。”小姑娘的命运使得史铁生的思考真正超越了一己的人生境遇,而进入了思考人与世界之存在的普遍哲理的层次。当他突遭厄运的时候,他还沉溺于一己的痛苦之中而难以自拔,但是,现在面对眼前无辜芸芸众生的苦难,他思考的却是苦难本身的意义,最后得出了看似残酷,却颇为智慧的答案:“假如世界上没有了苦难,世界还能够存在么?要是没有愚钝,机智还有什么光荣呢?要是没了丑陋,漂亮又怎么维系自己的幸运?要是没有了恶劣和卑下,善良与高尚又将如何界定自己又如何成为美德呢?要是没有了残疾,健全会否因其司空见惯而变得腻烦和乏味呢?”于是,苦难是人类生活与存在本身的必要条件。在这个残酷的结论之后,史铁生又提出一个更无解乃至令人绝望的问题:由谁充任苦难的角色?又由谁去体现世间的幸福、骄傲和快乐?答案同样令人气闷:偶然。正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大多数人都困于一己之悲欢,为自己的苦难而抱怨命运的不公,只有跳出一己的痛苦,从上帝的视角俯瞰世间苦难,同时又怀着一颗悲悯之心,才能有此感悟。非有仁心,何以知天地之不仁,非能明天地之心,又何以知天地以万物为刍狗?此时,史铁生在顿悟中写下的句子极为警策而动人:“我常以为是丑女造就了美人。我常以为是愚氓举出了智者。我常以为是懦夫衬照了英雄。我常以为是众生度化了佛祖。”说起来,这里所说的很近似于老子的“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但是,史铁生“正言若反”的表述却是完全颠覆了人们惯常的理解。尤其是,老子的格言显然没有史铁生在触摸了鲜活的人生经验之后发出的感言来得撼动人心。史铁生的散文中经常有着“审智”的成分,但是,这所谓“审智”,并非仅仅表述一些人生哲理,这种智性哲思尽管有着理性思维甚至某些理论作引导,但却是感性的生命体验以及情感体验升华之后的结果。
人生如戏人生也有涯,然而,在这有涯的边界之内,思虑却可以无涯。所以哪怕自以为悟出了生命的某些真相,却并不意味着就此可以安宁了。史铁生仍然不断受到关于生命意义的拷问。而这个拷问,是通过一个他虚拟出来的存在——一个所谓“园神”来进行的。这个拷问的过程,就是史铁生不断回答“园神”的质询的过程。当然,我们很清楚,“园神”本质上是史铁生的另一个自我,“园神”的质询实际上是史铁生的自我追问。
在想通了死是必然的结局,不必急于一时之后,史铁生决定“活下去试试”,而写作则是史铁生找到的活路。正如他所说的,开始的时候,这是为了有点尊严,让自己像个人样,但是一旦在写作上开始成功,反而更加焦虑,“刚刚有点像个人了却又过了头,像个人质,被一个什么阴谋抓了来当人质,不定哪天被处决,不定哪天就完蛋。你担心要不了多久你就会文思枯竭,那样你就又完了”。这种焦虑显然来自于未来的不确定性。当他把人生的意义与价值押在写作的成功上的时候,他无疑是加入了一场,而的结果是没有人能够保障的。写作的成功是让自己“像个人”的条件,然而,未来并不保证自己能够一直写下去,一旦写作的灵感枯竭,逻辑结果就是活着的意义也就消失了。
史铁生记录了自己押注写作之后的心路历程。他由“偷偷地写”开始,之所以要“偷偷地”,是因为“怕写不成反落得尴尬”——“我很要面子。”所谓“面子”,就是尊严,就是想让自己“像个人样”。等到真的“写成了”,而且发表了,得到了别人的肯定,史铁生的心里一方面是骄傲的:“我心说你们没想到的事还多着呢。”另一方面则受到了极度的鼓舞,这种成功的喜悦甚至让他想传播给周围的所有人——唱歌的小伙子、长跑家朋友、在园中穿行而过的女工程师。所有这些人都是史铁生心目中的“同伴”,是他的“命运共同体”中的一部分——尽管有的曾有交流,有的不曾有过交流,但都构成了他的“世界”,或者是他的理想寄托,或者是与他一样为了改变命运而奋斗的“天涯沦落人”。而史铁生的成功也刺激和鼓舞了周围其他正在与命运做抗争的人——“长跑家很激动,他说好吧,我玩命跑,你玩命写。”——“写”而“玩命”,这是“中了魔”,是疯狂。史铁生“玩命”地写作,“完全是为了写作活着”。孤注一掷的结果是风险巨大。于是写作事业进一步的成功,反而导致了恐慌,担心文思枯竭,于是感觉自己成了人质,一个被自己的生命目标绑架了的人质。
在对未来的焦虑与恐慌中,史铁生又觉得不如死了好,不如不出生的好,不如压根儿没有这个世界的好。在焦虑与恐慌的压迫之下,他宁愿选择虚无。但是他并没有选择去死,虽然他自以为已经想通了死的事情,并不怕死,但是,在这时,这个原先的答案遇到了质疑:“不必着急的事并不证明是一件必要拖延的事呀?你总是决定活下来,这说明什么?”史铁生终于意识到自己内心的真相:“是的,我还是想活。”即便是人生如此痛苦,即便是不怕死,有时甚至怕活,人仍然想活着,为什么?园神告诉他:“因为你还想得到点什么,你觉得你还是可以得到点什么的,比如说爱情,比如说价值感之类,人真正的名字叫欲望。”被揭穿了这一点之后,史铁生的反应很有意思,他似乎有些恼羞成怒了:“这不对吗?我不该得到点什么吗?”到这里,史铁生才真正又透过了一层,尽管并不情愿,但他终于意识到,原先所以为的认清死是必然的结局,所以不必着急去死,只是一种托辞,它回避了人并不是生来不怕死,人还是想活,而活的目的是为了想得到点什么——“人真正的名字叫欲望”,正是为了未来的不确定的可能的希望,人才想活着。人置身于时间之流当中,对于未来,他并无任何的把握,哪怕他确定时间的终点是死亡,在这个终点之前仍有无数不确定性,而人活着,并不是为了结局,而是为了结局来临之前的这个过程。因此,即便确定了死亡是一个必然的结局,也并不能够以此而避免对未来的惶恐或希望,企图以所谓看透死亡的绝望为由而得到一种无所畏惧的生活勇气,显然也是一种虚妄。
正是为了活着,为了未来可能的希望,人才找各种理由与借口,使自己有理由活下去,写作就是这其中的一种。因此,不是为了写作而活着,而是因为还想活下去,才不得不写作。当写作被看成活着的一种手段或借口的时候,因为未来的不可保障而引发的恐慌就消失了。当然,人有欲望,便有对未来的希望,而未来的不确定性,必然带来恐慌。如何对待这个难题呢?史铁生最后的结论似乎是把人生看成一场戏——“每一个有的演员都难免一个人质,每一个懂得欣赏的观众都粉碎了一场阴谋。每一个乏味的演员都是因为他老以为这戏剧与自己无关,每一个倒霉的观众都是因为他总是坐得离舞台太近了。”然而,即便人生如戏,如何把握入戏多深和离舞台多近,却是一个难题。而这种难以把握,就使得人生既成为罪孽,亦成为福祉。
人与永恒史铁生在这一节里忽然说他觉得自己“一个人跑出来已经玩得太久了”。这里把自己说得像一个孩子,从家里跑出来“野”,那么这个家是什么?所谓玩得太久了,这里显然显示了一种时间感受。人的生命时长是人衡量时间的标尺,史铁生捡视旧照,随后发现十几年前拍摄的照片里的老柏树已经死了——这就是“木犹如此,人何以堪”的现代版。他在园子里与一个老太太谈话,谈到他母亲当年到此找他,问老太太有没有看见一个摇轮椅的孩子?当人在某个时间回顾既往,才忽然发现,人生已老,时间已流逝了许多,不禁产生前路几许的惕惧。史铁生正是在这个时候产生这种想法:“我一个人跑到这世界上来玩真是玩得太久了。”在他的感觉中他认为自己是有来处的,来到这个世界上只是来玩。在这个时候,史铁生听到了祭坛里的唢呐声,显然,来自祭坛这样一个具有宗教意味的地点的声音是一个富有深意的符号。在史铁生的笔下,看不见吹唢呐的人,只能听见唢呐声在夜空里的“低吟高唱”,并且可以“清清醒醒”地听出它“响在过去,响在现在,响在未来,回旋飘转亘古不散”。这是永恒之流中的生命在吟唱?
在永恒面前,人的生命是什么?在史铁生看来,生命是永恒的轮回,太阳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生命也每时每刻都同时在走向死亡与面临新生。在这一边是作为夕阳落山而去,在另一面却正作为朝阳初升而来,而史铁生相信,当自己扶着拐杖走下山去的那一天,在某处山洼,会有一个孩子抱着玩具欢蹦着跑上山来,理智上,他知道“那不是我”,但是他又问:“那不是我吗?”太阳的东升西落所代表的正是时间的运行,而史铁生将人世的代谢与时间的循环运行等量齐观,显然,这并没有什么确实的根据,甚至从实证与科学的角度说,这是错误的。但是,人并不都是按照实证与科学的标准生活的。如王国难所说:“哲学上之说,大都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余知真理,而余又爱其谬误。”明知其为谬误而爱之,是因为人有感情,有现实条件无法满足与解决的欲望——人生有限,欲望却无穷。当理智行到水穷处,就是情感与信仰坐看云起时。在此,史铁生走向了对大宇宙生命的信仰,在这个信仰中,人就是永恒,个体的生命则是永恒在时间之流中的一瞬闪光。如果你愿意相信那个孩子就是自己,那么,他就是。
当人融入永恒,人与时间达成了和解,人就是宇宙生命之舞的一个瞬间,死与生不再对立,个体生命的苦难与死亡的阴影炼化消融于宇宙欲望中,在信仰中,人得以永生。
人生的苦难凝结成了生命的智慧,史铁生为自己写下了悟道书,如果我们愿意,这也是他为我们写下的悟道书。
作 者:黄键,文学博士,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京派文学批评研究》等。
来 源:《名作欣赏》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