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ortuna(fortuna翻译)

我们经常听到一种观念说中国建筑是木头的，西方建筑是石头的，这其实是一种很不准确的简单粗暴的表述。简单地说，在木材丰沛的地区，各种文化和民族都会使用木头盖房子。

04 马背上的部落

现在我们来看人类。六部电影当中着墨最多的人类聚落城池主要有三处：《指环王》中洛汗人（Rohan）的埃多拉斯城（Edoras），

刚铎人（Gondor）的米那斯提力斯（Minas Tirith），

以及《霍比特人》当中的湖上小镇（Lake town）。

我们先来看洛汗。洛汗是一个马上民族，善于饲养优质的马匹并且在马上作战。这个王国的王城建在一座小山上。

在电影的刻画中，城市的格局分为平民区和宫殿区，金色的宫殿建在山顶上，平民的房子是茅草屋顶做的木房子，中间有一条上山的道路隔开。

山顶的王城建筑群也是木构的，包括一座大殿和周边的马厩，以及其他功能用房。

甚至连城市的防御设施也是木质的栅栏。

这样一种木质的基调，有可能是考虑到牧民的流动性，所以他们在建造城市的时候不会追求石头的永固不朽。但是设计师也没有直接取用人类历史当中游牧民族的建筑形式——像蒙古包那一类的建筑，而是借鉴了欧洲历史上的木构民族。

我们经常听到一种观念说中国建筑是木头的，西方建筑是石头的，这其实是一种很不准确的简单粗暴的表述。简单地说，在木材丰沛的地区，各种文化和民族都会使用木头盖房子，欧洲直到今天也有许多地区的民居是木头造的。

而强调欧洲建筑用石材，其实强调的是他们的文化中对于高级的建筑——宫殿，或者是献给神明的建筑——教堂和圣殿，会使用不朽的石材。

而在中国，只有陵墓——给亡者的建筑，或者桥梁等功能性的建筑，才会使用石头。

在欧洲北部，一是因为森林资源极为丰富，二是因为地处偏远、远离文明中心，文化技术相对落后一些，所以发展了出极为高超的处理木材的文化，保留了极其精湛的木构建筑，甚至连教堂也会用木材建造。

著名的北欧木构教堂，其实可以视为北欧建筑的名片。这是其中最有名的两座，在形式上非常繁华。

▲ 挪威Heddal木构教堂 © Micha L. Rieser

洛汗的建筑设计带有明显的欧洲北部风味。但其实看外形，它并没有直接照抄这种名片式的木构教堂，而是从其他一些层面借用了北欧的建筑历史。

金色殿顶

先来看宫殿，The Golden Hall(Meduseld)。

我们在「霍格沃茨建筑学」里面提到过，Meduseld这个词在词源上来自于Anglo-Saxon的Maeduselde，大概的意思就是宴会厅。

这种宴会厅一般叫作大厅，The Hall或者The Great Hall，直接翻译过来就是大殿或者大房子。考古学将人类早期聚落中间的公共建筑叫作大房子，它就是一个聚落中央举行集会的场所，宴会就是最重要的集会了。

电影当中，大殿其实是一个三角屋顶的长条形建筑，为了不让这个大房子显得太单调，外观上做了一些形式上的变化。

不过看室内的话，其实就是一个长方形的通长空间，几排柱子支撑了屋顶，将室内分成三个部分，中间是通长的净空，两边是侧廊，国王所在的宝座在长方形的尽端——和我们所熟悉的西方的教堂内部是一致的。

这种空间格局，在西方建筑学上有一个专门的术语，叫作巴西利卡（Basilica）。它最初是古罗马政府建筑的形式，后来延用到教堂建筑当中。

简单地说，这种平面就是一个长方形，入口在窄的一端，神座或者圣堂在另外一端。这个建筑名词后来也被天主教借用到了教会的等级当中，表示一种特殊地位的大教堂。

这是梵蒂冈的圣彼得巴西利卡，室内富丽堂皇，

但其实看平面的话，和古罗马的政府建筑是高度同构的。

我们熟悉的教堂这种长十字架的平面，也就叫作巴西利卡式平面。

为了实现大殿的足够宽度，它的两侧有两披向外延伸，使整个房子看上去就像从地上长出来的三角形棚屋。

很多经典、神圣事物都扎根于人类文明早期发展的简单功能形式。比如像这种地上长出来的棚屋，这种中央通长、两侧用柱子支撑屋顶的长条形的房子，其实正是人类早期非常自然的庇护所形式。

这种外形上由三角屋顶的坡面所主导的、几乎没有墙的形式，其实在我国西南地区也有所存在。譬如这两张都是云南景迈山布朗族的民居，它们的底层是架空的。

右边这个是新的房子，还可以看到有很矮的墙壁；左边这座老房子的墙壁在外观上是看不到的，被屋檐遮挡了。

在很寒冷的树木稀少的冰岛，维京人会使用草皮（turf）来覆盖房屋，起到保温的效果。

▲ 草皮覆盖的维京人住所 © www.followthevikings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像这种长条形的三角屋顶的房子，它的门一般会开在短边上，直接就可以进去了。但如果要开在长边上，因为墙已经很矮了，它就会形成突出来的小三角，把入口部分局部增高，自然会形成这样一种几何关系。

金色大殿其实恰恰也是用了侧面入口的形式，来打破呆板的长条形外观，使宫殿在外形上更加活泼。不过这几个小三角看起来并不是用作入口，而是作为采光窗。

这幅图是学者对于这种长房子做的结构示意。还是两排柱子，用木头搭成的柱梁，中间低的地方是火塘，既用于烤火取暖也用于烧饭。两侧铺着人们作息用的木地板，夜间就睡在地板上面。维京人的这种大房子可以做得体量非常巨大，容纳一个大家族共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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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塘是人类早期聚落当中房屋内部的空间核心，除了作为厨房，也作为人们围塘而坐、取暖、拥火而卧的向心式的生活起居公共空间，所以火塘也常常是具有神圣性的。今天，中国西南少数民族的传统建筑当中也仍然保留着火塘作为核心空间的作用，在云南很多地方都可以见到。

这张图是丹麦Lejre根据考古复原的一处维京宫殿，可以看到它的整个体量。

这个是建筑的内部，同样也是长条形的火塘，它在地坪上是相对低矮的，两侧的休憩区稍微垫高。

仔细看一下，这张图（右）对于维京空间的复原，和下面这张图（左）的空间感受是不是非常一致？

现在这张图，其实是托尔金本人为《霍比特人》所做的插图，但他画的不是洛汗人，因为这个房子对于洛汗人来说有点太简陋了。他画的其实是换皮人Beorn——一种可以在一个非常强壮的男人和一头大黑熊之间切换身形的生物。

▲《霍比特人》插图 © J.R.R. Tolkien Artist and Illustrator

Beorn从词源上就可以看出和《贝奥武甫》（Beowulf）——北欧英雄史诗是有关联的。前面说过，对《贝奥武甫》的研究和翻译也是托尔金在文学领域的一个重要学术成就，对Beorn的家的刻画自然也会联系到北欧文化。

不过电影在拍摄的时候并没有把Beorn的家表现成这种通长的空间，它看上去就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普通农舍。保持一致是因为Beorn非常热爱动物，所以牛羊牲畜等等也是养在室内的。

事实上，长房子（longhouse）这个词也是一个专业术语——“长屋”，指的就是这种长条形的单一空间的大房子。这种房子在全世界各地的民居当中都很常见。

这两个分别是北美原住民以及越南的传统长屋，也是很多早期部落的大房子的常见形式。

▲ 越南中央高地少数民族长屋 © Rungbachduong CC BY-SA 3.0

因为当人们需要建造一个大的一体性的空间时，技术上跨度不好增大，但可以去延长它，因为延长并不需要更厉害的技术，只要按照相同的技术增加就可以了。

在北欧，和当地的自然气候以及社会结构相关，维京人的房屋也主要都是这样的大房子。这是丹麦的两个很著名的维京房子，都是在考古基础上进行复原的。

▲ 丹麦Frykat城堡维京长屋 © Malene Thyssen CC BY-SA 3.0

这种形式复原也不是凭空来的，是有考古学依据的，比如这个硬币上的房屋的立面以及房子形式的工艺品等等。

▲ 丹麦Hedeby遗址维京贸易定居点出土硬币 © The Govan Stones Project

▲ 丹麦Cammmin圣物箱（复制品）© Malene Thyssen CC BY-SA 3.0

为什么「受宠」的又是维京人？

我们刚才已经说了半天维京人的房子了，好像看到现在也只有形状上相似。如果世界各地建造长屋的民族很多，我们凭什么认为洛汗人的原型就是维京人呢？

这就要先回来说一下什么是维京。

Vikings其实是一个历史名词，它不是这个民族的自称，是后世的欧洲人给北部这些民族起的名字，这个名词所代表的，其实就是生活在北欧的一些相对松散的部落族群。

公元8-11世纪，他们侵略并殖民了欧洲的很大一部分沿海区域。在欧洲历史上，这个时期被称为“维京时期”，留下了关于维京海盗的盛名（或者恶名）的各种传说。

不过今天的考古学证明了，他们与其说是海盗，毋宁说其实是一群善于航海、善于贸易的民族。

维京人的船在形式上很有特色，整体是狭长的，有很宽阔的肚子和急剧收缩的底部。航行的时候他们会在底部填上非常重的石头，去保持船的稳定性。这种很漂亮的流线型可以带来极快的航行速度，高起的船头也常常做成水兽状的装饰。

这种装饰后来也保留在了维京人后裔的教堂建筑上面。

12世纪之后，维京人就慢慢地淡出了历史，一般认为是因为教传入并且“归化”了这些民族。这些民族并没有消失，但他们的文化改变了。

维京人从海上席卷而来的侵扰，给欧洲主体文明地区留下了胆战心惊的记忆，可能仅次于匈人、蒙古人这些马上征服者所造成的心理阴影。在当代文化中，维京人的骁勇传说，以及维京艺术表达出来的不同寻常的特征，带给今天的西方人一种浪漫的异域文化的感觉。

所以维京的历史变成了现代文化的宠儿。从上世纪70年代日德联合制作的《北海小英雄》动画片，到最近几年层出不穷的《维京传奇》剧集，都传播了很多关于维京人的感观、知识甚至是误区。

譬如动画片里标志性的头盔上有角的维京武士其实是完全错误的，维京人的头盔是没有角的。

北欧细节如何填充了洛汗王国？

现在我们再回来看，洛汗人的建筑到底转化了哪些维京元素与北欧元素。

首先我们看到，在屋顶的最高处，坡屋顶交叉的地方，有这些叉叉，它们打破了建筑的外观轮廓，非常抢眼。

细看的话，叉叉的头部做成了洛汗人的图腾——马头的形状，个别做成了其他的猛兽，大约也是某种图腾。

这种构件在建筑学上有一个专有名词，叫作马头山花，指的是三角屋顶脊部十字交叉的双马头装饰，马头可能是相向的，也可能是相背的。这种山花在德国北部农庄建筑当中非常常见。

双马头的形象是一对传奇的日尔曼兄弟的化身，他们叫作Hengist和Horsa。在公元5世纪，他们带领着盎格鲁-撒克逊等部落侵略了大不列颠，两兄弟的名字在词源上分别是“种马”和“马”。

双马头的形象，其实就是对这对传奇国王的纪念，保留在德国北部很多家庭徽章以及建筑形象上。

▲ 由左至右依次为：Buchholz in der Nordheide城镇徽章、Thune徽章、Spornitz徽章

这种在屋顶上十字交叉的装饰，其实在起源上也并不是装饰，它是有明确功能的，是草屋顶的顶端用来固定草屋面的。

铺草屋面的时候是从下面往上面压着盖上去，一直到屋顶，两边的草席子在屋脊上相交，这个时候就用这种叉叉来把相交的部位压住。

在日本本土的神殿形式神明造建筑当中，比如伊势神宫，也可以看到这种交叉的构件，专有名词叫作“千木”。

其实在更多普通民居里面，像这张图，这是1930年代西方建筑师在中国南京附近的山里面拍到的茅草屋，我们可以看到上面也有这个叉叉来固定草屋顶，非常实用。

所以我们刚才说到，很多神圣性的建筑元素在早期都有着很普通很实用的功能，只不过在欧洲西北部，它与部落、家族徽章、图腾等形象结合后固定了下来。

洛汗人以马为图腾，所以他们在建筑上还有大量元素去照应马的形象。譬如在大殿的立面上，你可以看到这一排托举着建筑端部的悬挑，也做成了马的形象。

在中国，这种屋脊向外的出挑，其实就是我们很熟悉的瓦屋脊两边的鸱吻或者鸱尾，它是用来固定瓦脊相交的部位的。

洛汗人的这种木制屋顶原型是北欧的木构建筑，即北欧的木构教堂（Stave church）。这种建筑其实也是在脊部相交的部位做了加强，并将其变成了一种装饰化的图腾。

Stave church，我们前面一直把它笼统地称作木构教堂，但其实严格的翻译应该是“立木”教堂，就是立着的、站着的木头教堂。Stav指的既是教堂这种粗大的柱子，也包括它竖向排布的墙板。

Borgund stave church的这个怪兽被表达为一种又精美又抽象的龙头形象。

洛汗骠骑

在洛汗人的宫殿建筑当中，马的形象可以说是遍及种种细部。大殿内部，托举梁头的柱头是马头；城门处马形的木雕拱门；马厩里面有马形的屋架，柱身的壁带上也都是马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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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王座，扶手就是两匹马。

甚至在形形的器物上也有马的形象。譬如这是宫殿门口的火炉，几何化、抽象化的马的造型非常漂亮，令人想起北欧的岩画。

另外，统领和战士的铠甲、头盔以及匕首的装饰上，都是设计精良的马的图腾。这些其实就是一秒晃过的细节，真的是感受到了剧组的满满诚意。

洛汗人的大殿叫作金色大殿，表现在木构表面上这些鎏金色泽的精制木雕。这些像蔓藤一样的装饰线条，并没有铺满整个建筑体，它们像人的衣饰一样，对重点的部位，尤其是建筑的承重部位以及边缘部位进行勾边强调。

装饰纹样主要有三种主题：其一是编织、绳结肌理。把绳子打结形成的装饰，在很多擅长纺织的民族当中都会出现，我们的中国结也很有名。

在欧洲西北部，尤其是凯尔特人以及维京人，绳结艺术也是非常出名的。在凯尔特，绳结图案是建筑物、艺术品装饰当中的重要的主题。

▲ 英国伦敦凯尔特十字架 © Tracy CC BY 2.0

这是北欧的绳结图案，出现在早期的石碑上面。图中这块石碑称作耶灵石，它记录了丹麦和挪威国王的征服史，以及他们从本土的宗教向教转化的过程。

电影当中洛汗大殿的第二种装饰，猛一看好像跟绳结有点相似，但细看它们不是均匀的绳索，而是蔓藤式的植物缠绕形成的图案。

第三种装饰主题是动物造型，尤其是交缠在蔓藤之中的动物造型。这两种装饰其实也是典型的北欧建筑风格。

这是刚才同一块耶灵石的另外一面，我们可以看到线条用绳结纠缠住了一只猛兽。右图是当代学者给它做的色彩复原。

▲ 耶灵石及彩色复原 © Roberto Fortuna CC BY-SA 3.0 / © MrsVanDort CC BY-SA 4.0

这是挪威Urnes Stave Church外壁上的雕饰，同样是缠绕结节的蔓藤与纤细又强健的神织在一起。

这座教堂是同类教堂当中比较早的一座，也是联合国的世界文化遗产。这是它的外立面，注意，它是用木雕来仿制石构大殿的柱头和拱券。

室内的内柱的柱头、柱身以及拱券上的雕饰，也都是这种蔓藤纹理。

而洛汗人的马厩，几乎直接复刻了刚刚这个柱子的形式以及装饰的部位。

这是Heddal教堂的门洞以及门柱上的猛兽。

Heddal教堂是北欧木构教堂中形式上最繁复的一座，也是极为经典的一座。这张图片，有朋友点评说看上去像俄罗斯东正教的教堂，好像簇拥着的洋葱头。

这其实是平面格局带来的，因为东正教的建筑平面是基于一个正方形或者短十字架的平面向外拓展，所以看上去就像一簇蘑菇挤在一起，视觉上非常丰富。

我们更熟悉的西欧地区的天主教、教的教堂，是基于长方形或者长十字架平面的“巴西利卡”，视觉上就比较舒展。而北欧教堂的室内平面非常紧凑、小巧，一部分原因是寒冷地区有保温的需求，因此视觉上就显得更密集。

而且这些屋顶很尖耸，如果从斜角这样看上去，就好像很多小塔挤在一起一样；但其实我们看它的平面和立面，又是很规整的。这就是建筑学自身的魔法了——如何把一种简单规则的构造转化为丰富复杂的视觉效果。